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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廿叁 战与友

英临二十四年,腊月初一。

刚走过玉门关,天降大雪,西门渊和阿赫尔暂时停在了沙洲城内。

“再往前,路便该好走些啦,少爷!”阿赫尔跳下马,在风雪中朝后面的西门渊喊道。

“是啊,不过大夫还是叫我奚渊吧。”他笑笑,随即也跃下马,两人牵着坐骑朝路旁的驿馆走去。

就在西门渊即将走进室内的前一步,天空中忽然传来猛禽的嘶鸣,他抬头一望,那是——

“怎么啦,西门少爷!”阿赫尔许是没听见他的话,本已走进去,见西门渊停在外面,又快步往回走。

风雪呼啸着卷进门内,阿赫尔忙和店家说了抱歉。

却见少年男子长身而立,一只目光尖利的灰隼正停于他臂弯之上。

西门渊的下颌已长出与他年纪不符的青色胡茬,大抵是太久没能修整的缘故,但此刻他面容上却带着稚子般的阳光。他低声对那只隼说了些什么,随即前臂一扬,手上的隼便再度腾空而去。

“少爷的本领可真是多呢!”阿赫尔赞叹道。他在西域行医多年,也算经历过不少世面,但西门渊绝对是在他见到过的所有人中,也排得上风度卓绝的一位。

“西门家的大少爷,只会骑马射箭罢了。但江湖上的奚渊,确然是会训鸟的。”西门渊爽朗一笑,再次委婉地提醒道。

阿赫尔听明其中含义,也笑着点头。他喝下一整碗热酒,又问:“养了很久吗?长得好。”

“不。这是我妹妹十二岁生辰时,我偷偷送给她的礼物。”一晃已经快五年了,西门渊低眉一笑,“今年我远走,她也没有忘记,竟连日子也算得这样准。”

阿赫尔闻言惊讶地扬了扬眉:“原来今日是奚公子的生辰。”他不知道中原人的传统,何况眼下这种条件也得一切从简,思量间给他和自己满上酒,举起碗道:“在下谨以此酒,祝您万事平顺、福寿安康!”

西门渊潇洒地回以同样的礼仪,仰头一饮而尽。

“您这个妹子真有意思,”阿赫尔毫不拘束地两手撑在凳子上微微后仰,舒展了下肢,“竟把您从前送给她的小隼返还给您?这也能当做回礼吗?”说着一边心想,这是不是什么他没见过的礼节。

西门渊忍俊不禁:“不是的,这小隼只是帮忙捎带过来,她送给我的东西另有别物。”

“嚯。”阿赫尔看起来有几分好奇。

西门渊却笑着低头,没再回答。

他的腰带中藏着方才从隼身上取下的东西。那是一小片竹叶,已经冻得发硬了。

倘若落在信上,也无非是简简单单两个字:速归。但这吹叶承载了更多,旁人又如何能懂。

小时候和靖翎在一起,一玩就是一整天。大一点的时候他总是时不时便要被几位师长叫回去,但靖翎被她师伯宠着,于是经常他必须要走时,小丫头却仍未尽兴。

每一次他都说:“我去去就回。”但显然妹妹对这样时常不定的承诺并不满意,后来她说:“如果我要找你,我就吹叶笛,吹完一曲后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出现!”

结果就是,往往妹妹吹笛子吹了一整天,累到靠着石头睡着,他都没能赶回来。

再长大一些,靖翎也变得懂事,于是叶笛的约定就成为他们之间一个日后用于闲谈的回忆罢了。

……到底也是从来没有履行过,何况再往后……

锦山城的酒家里,靖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去去就回”成为对她镌骨铭心的欺骗。

怎么又想到这些了啊。西门渊无奈笑笑,继续和对面的阿赫尔畅谈饮酒,眼神却不自禁飘往长海的方向。

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邓笠宣侧躺在低矮的床榻上,醒着。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已至腊月。距离与奚渊分别已有两月。

……这算什么计时方法?她暗暗笑了,每每计算日期后脑中都会响起后一句补充,再然后暗笑自己。

每次都一样。

她也从秦州北上,回到了马岭水阳的环洲,通远军大本营。那个人既是去西域,也是往西北的方向走,有没有可能他返程时,恰好经过这里呢?

罢了,她又何曾是能在一处长留的人。等到那个时候,早不知道自己被调去了什么地方。

说来北境仍然未见突破,也不知那边的各位弟兄情况如何。

邓笠宣叹了口气,像完成任务那样迫使自己闭眼入眠。

北冥靖翎从唇边放下窄窄的竹叶,悠远的声调戛然而止。

靠在一旁的南宫循这时才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向她。

“阿渊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她喃喃道。

“他上一封信中说,前方将到沙洲。现下想必已走过挺远了。”南宫循答。

北冥靖翎低低笑了起来:“真过分啊。”阿渊都不怎么和她写信了,却时常还和南宫循联系着。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房中静养。诸位相熟的师兄师姐陆陆续续都来探望过,若有心细的瞧见她的手伤,也只能含混糊弄过去。幸运的是,北冥禹那边似乎对此并不过问,这段时间的训练也从未亲自到场,大抵是近来事务实在繁多,也没空操心她的“小伤病”,只叫秦缅先前来时多叮嘱了几句。

然而转眼间已过去十多日,她自觉精神已好了许多,正考虑着是否要渐渐恢复训练,南宫循便很默契地来找她了。

“所以,你仔细考虑过了么?”南宫循无视了她的闲话,“若照常训练,恐怕你的身体是担不住的,到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出现异样,更加难办。”

“若我不跟着大家一起,只是单人练习呢?”她问。

“这和不参加训练有什么本质区别?”

——也是。北冥靖翎揉了揉头,养个伤,把脑袋都养钝了。重回校场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众人宣告她已一切如常,若还搞个特殊,反而更加引人关注她的伤势。

“可是我毕竟不能一直这样待下去。若等上几个月,谁都会觉得不对。”北冥靖翎无奈道。

南宫循沉默了一阵,道:“我的想法是,你可以去,让大家都看得到你恢复正常作息。但是陪练,或者对决的搭档,都只找我。”本来对决搭档的规定就没有很严格,之前北冥靖翎次次都挑柳如烟猛打,他也是看在眼里。

北冥靖翎有点惊讶。她当然知道这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刚刚也不是没有想到,但她明白这个要求不应该由她开口。一味地帮她打掩护,一连就是几个月,在这期间于南宫循本人而言,恐怕是不会有什么提高的。

而倘若正常训练变得无效,他在私下就要花更多的时间以弥补训练场上的缺漏,且只能是他自己一个人闷头练习,效果也未必能有别人陪练好。

为任何人做出这样的牺牲,都绝非理所应当。

但南宫循到底还是主动提出来,北冥靖翎一时不知道该说感谢还是抱歉。

“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南宫循冷笑,“你是该抱歉。”

北冥靖翎一愣,才发觉自己愣愣盯着他太久,只得苦笑道:“好吧,对不起。”怎么算起来也都是自己闯的祸,实实在在辛苦了他太多。

她又想起些什么,问:“这段时间,他们还有何动向吗?”

南宫循当然知道“他们”所指,叹了叹,照实答道:“自那日起,便再也没见到柳如烟。”

她轻轻点头,话至此处二人已没什么别的可说,南宫循直身欲走,正当此时空中却隐约传来鸟类的鸣叫。

北冥靖翎听见后,立刻朝他喊:“快把窗打开——”

他本就离窗边很近,于是即刻推开,刹那间寒风袭来。紧接着,便有一只体貌犀利的灰隼收紧双翅,降落在窗沿。

北冥靖翎露出了一个养伤期间从未有过的大大笑容:“阿渊收到我的礼物了。”

南宫循走出北冥靖翎的卧房时,遇见了秦缅。

他跟大师兄打过招呼,却见对方直直朝自己走来,显然不打算那么快结束对话:“南宫师弟也来看靖翎了吗?”

“嗯。”他答,想了想又补充道,“明日她就要恢复训练了,叫我做搭档。”把这话说成北冥靖翎主动,似乎显得不那么可疑。

“是吗?——靖翎恢复了,那很好啊。”秦缅道,而后神情复杂地说了句,“南宫师弟,师父要见你。”

北冥靖翎在房中将二人的对话尽收耳内,听到这里,心下一惊,前脚还想着父亲没空搭理自己,后脚他便要叫南宫循去问话了。

她的心情诚然有些矛盾,一方面担心他在父亲那边露出什么破绽——罢了,既是南宫循,怎么会有问题;另一方面也很高兴,原来父亲心中她还是有点分量的。

南宫循跪在北冥禹面前,原本整齐的发髻已有半边散落下来,那是被男人一个铜樽飞过来敲散的。

“你带她喝酒?”这是在一段冗长的静默和铜盏落地的清响后,北冥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他毫不犹豫地深深颔首,拱手认错:“弟子知罪,万不该将好饮之性传与他人。”

“仅此而已?”北冥禹音色深沉,听上去万般慑人,“是打算我问一件,你承认一件?”

南宫循怔了怔。

他之所以惊讶,倒并不是由于北冥禹的言辞,对方已经讯问过秦缅,这是很显然的事;可他居然到了此刻才发现,从什么时候起,曾经在师父面前向来开诚相见的自己,竟下意识地便用上了遮遮掩掩的这一套?

他恍惚想,不到半月之前,他在这些年来才第一次学会利用谎言,而一旦开始,在实际和心性上,竟都是这样无法收拾。

“弟子罪之二,万不该行至宫城以南而未主动报备,此举漠视规章,影响甚劣。”他道。

北冥禹听罢,面色未改,并不回答。

……还有?

南宫循自忖,虽说经历极少,可他从前不是没有被责问过,以北冥禹历来的作风,一向不多费半点口舌,都是等弟子自行交代完错处后便干脆利落地施罚,不会像这样空耗着浪费时间。

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眼下说出此话竟已不费力:“弟子罪之三,路遇流寇时,身为首徒未尽保护周身之责,令同行者平白遭袭。”

“北冥首徒……”他话音方落,北冥禹低低念了一句,猛然抬头道:“你还知道你是我直系之首?——”

他显然本还有话要说,可字音未出口便被收了回去;南宫循甚至猜得到他原要讲的是什么。

关于北冥禹和侯忠翰的相处,他不是没有听人谈论过。

过去的岁月里,侯忠翰从来不会让北冥禹发火。一次都不会。

所以即便那二人间有过心意不和之处,北冥禹在训斥完后,每每都还会语重心长地唤一句,忠翰。

而今天,言辞字句间,均是以“你”相称。

南宫循突然想到,中秋、重阳、立冬……即便今年战事纷乱国祚疲敝,可武林中各路门派多多少少还是一如往常给四大家族寄来了贺信与手礼,在那其中定有单韩非的一份。

而侯忠翰拿着北冥禹亲命的禁令,又怎有脸面让自己的名字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

南宫循的思维游走,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北冥禹也在沉默。

半晌他叹了一声,道:“罢了。”

南宫循即刻回神,便听见师父轻飘飘地说道:“靖翎她自己不留神,几个流寇都能伤到,这么长时间练的鞭法也不知练到哪里去了。为师想想,这怪不得你。”

这还轮不到他答话,南宫循迅速低头,作恭敬状。

北冥禹目光凛凛地盯着南宫循,少年在阴影中的表情看不大分明。

又过了半日,他才缓缓开口问道:“她伤得不大重,对吧?”

“是。据本人说,明日即可回归训练。”

“告诉她不得怠惰。”北冥禹淡淡吩咐道。

“是。”

“……”北冥禹若有所思地看着南宫循,少年反应其实与往常无异,都是那样平静和依顺。许久,他定定道:“你的前两条错处,确是无可辩驳,有负北冥首徒之名,为师若罚你,你肯认吗?”

南宫循立刻以首贴地:“弟子绝无半点不从。”

不知为何师父竟冷笑了一声,方说:“好!好!”他反复踱了几步,侧目道,“从前我是怎么罚你,你还记得吧?”

本说定互为搭档,到了校场上却不见踪影。北冥靖翎寻了南宫循一圈之后都没见着他人,自觉不妥,思量后便去找了在场年纪最小的师妹陪练。

纵然不知人群中有多少柳如烟趁交岗时安插进来的暗桩,但这位师妹她还眼熟,总归不会有什么问题。

女孩子从前哪里和北冥大小姐说得上话,眼下对方竟主动找来,她整个人都很紧张。

“我病后初愈,不好大动干戈,这些天正好与你对练,也算加快恢复。”北冥靖翎笑笑以示平抚,又道,“这落在我父亲眼里又是偷懒了,也请你替我保密。”她说出此话时心里觉得很抱歉,无奈竟又牵扯上了无关的人。

那师妹听见北冥靖翎语气上有求于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忙不迭地点头。

果真稍用猛劲或打上几回合便喘得不行,心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那般难受。看来手上研究解药的工作得加紧,北冥靖翎暗想。她时不时便要上一旁休息,那师妹看得满面担忧,便会换来她强撑着宽慰一笑。

就这样尚且安稳地度过了数日,北冥禹也从未现身训练场。北冥靖翎其实也早已猜到南宫循该受了罚,心中愧意不觉更深几分。

直到中九日,她再次见到南宫循。

那时她结束了又一个胆战心惊的早训,午时一个人到厢房后侧的林子里漫步。长海不比易州那样容易下雪,即便已是深冬,却也只是干冷着。

身后传来落叶破碎的声音。

她轻轻转身,回眸看见南宫循正缓缓踱步过来。

“这几日练得如何?”他看她一眼,开口便问。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无碍。”北冥靖翎答,然后犹豫着问道,“父亲罚你了?”

“嗯。面壁静坐。”

“父亲手下的面壁,那便是……”她大惊,“一连数日,滴水粒米不进?!”

“死不了。”说这话的时候,南宫循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北冥靖翎打了个寒战。

“父亲对这次的事有过问么?”两人一左一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很慢很慢地朝某个方向走着,过了一会儿,她才问。

南宫循轻轻摇头。他想起彼时自己只答了一句即将回归训练云云,关于她受伤的事情就这样一笔带过。

“哦。”她像松了口气般地应了一句。

看着北冥靖翎这种放心、甚至可以称之为满足的神情,南宫循淡淡道:“你有没有想过,师父的不过问,就代表不在乎。”

“我知道。”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他是你父亲。”这句话干净简短,却显得无力。

“我自己都看得开,”北冥靖翎有些好笑,随口道,“你却怎么和阿渊一样婆婆妈妈的?”

但南宫循却并未理会她的调侃,继续认真地道:“看得开不是好事。”

受对方情绪的感染,北冥靖翎也认真了起来,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南宫循的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谢。”她平静地说,“但我更明白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侧重的事,对父亲来说,只不过侧重的那个不在于我罢了。他有那么多繁杂需要打理,每日忙于应对大大小小公事私事,本就足够疲惫。我没什么资格让他分神。”

他沉声道:“你当真不像个女儿。”

“怎样才算是像女儿的样子呢?”她的语调毫不张扬,只是稳稳地道,“这么多年来,我在他身上吃了不少苦头,从未尝到什么温情,自小到大也几乎是日日被关在这北冥府里,美其名曰是保护,我却更相信是圈禁。然保护也好,圈禁也罢,终究是过来了,也早已习惯我们之间这种相处的方式。他希望鞭策我,希望我成为最强的人,我照做;他希望时刻保持威严无可侵犯,比起父女之情更愿选择师徒之交,我亦服从。

“我想这北冥上下,唯有你我是父亲重点关照的对象,其实,你也该是明白我心意之人。你自小流离,与我们相比起步更晚,而如今能达到这样的高度,非夙兴夜寐不能至。他对你又是何等严苛甚至残忍,单看你的性子,都能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是怎样被一点点磨平棱角。可你何曾有过怨言?

“他于你,知遇之恩;于我,养育之德。有此恩德,我们便都不必苛求更多。

“连接我与父亲的,从来不是血缘的捆绑,而是他对我的期望,和我不愿愧对的心。”

说完,北冥靖翎带着微微的倔强,抬起头来,等待着他的下文。

南宫循看着她。

漆黑的眸子里,细碎的发梢间,纤瘦的面部轮廓,这个女孩全身上下每一处应当温柔的角落,都被生生镌刻出了一种硬气。这是她骨子里的秉性,与生俱来,无可改变。她伤痕累累,又坚不可摧。他可以体会得到,在她双肩上背负着的,是一个世家大族厚重的历史和任何人都无力改变的宿命,还有她全部的骄傲和不屈。

就这样一直高昂着头坚定独立地走下去吧,我明白你的心意,这何尝不是我注定的活法。

但我更明白,其实我们哪里能够一样。

你有太多照顾爱护你的长辈,可他只有你一个女儿。

他坐拥一众聪颖勤奋优秀的弟子,可我此生只认定这唯一一个师父。

他望着她,微微扬起嘴角。

腊月隆冬,白桦树下,两个人隔着一臂的距离静静地站着。光滑的灰白色枝条间夹杂着稀疏的叶片,树顶露出鸟巢。阳光透过枝条间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身上,投下参差的树影。

她也露出一个笑容来回应他,平宁、温和,却又带着历来那副高不可攀的气度。她慢慢地、慢慢地朝他伸出手。这个场景何其熟悉,像是不到一年前,西门渊在初春晚风徐徐的长廊上,微笑着朝他伸出双手抱成拳。

“我们是——”她顿了顿,“战友。对吧。”

那时西门渊的一番话洋洋洒洒、落落大方,而现在,她只是带着微笑,说,我们是战友。

为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为彼此不容小觑的实力,也为了庆幸自己和对方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那种,惺惺相惜。

那时他以同样的动作,回应了西门渊。

现在,他扬起手,高度逐渐超过她伸出的手臂,继续向上,然后,停顿了在她的头顶。

北冥靖翎还未来得及因落了空的揖而露出尴尬,便感到头顶传来他掌心护套上冰冰的凉意,以及手掌轻摁下去的力度。

她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放下手,愣愣地看着他。

他抚着她的头。周围一片寂静无声,但比不过他沉默的眼神。

只过了那么一刹,他的手已顺着她的长发滑下来,路过她纤瘦的肩,途径她修长的手臂,再到她冰凉的指尖,跨越两人之间的距离,移回了他的身侧。明明全程没有任何触碰,却仿佛在空中留下一道隐形的弧线。

他垂下眼,说:“我很高兴。”

北冥靖翎一味呆滞,等她反应过来时,南宫循已然离去,只剩下空荡荡的草地和一棵棵高大的白桦。

——我们是战友。

——我很高兴。

钻入长海东坊的小巷,会看见另一番新奇的天地。

崔长老悠闲地靠在一张宽敞的长椅上,椅背铺着温暖厚实的兽皮。室内光线昏暗,他那一双老年人浑浊的眼睛却显得格外炯炯有神。

在他周围,站着一个身着劲装的男子,他看起来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老实讲,”崔长老幽幽地开口,“你们这么搞,倒显得多此一举了。老朽扎根京城多年,还未曾有人能伤我一根汗毛。若月桂坊的事情真往大了闹,我的手下、手下的手下,道行都够摆得平。”

“崔老以往高枕无忧,那是因为没有人想要真的整您。”旁边的男子闻言答道。

崔长老的眼角抽了抽,笑道:“你确定?”

“至少没到太子殿下那个级别。”那人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

“就算您有百密,也绝不容一疏出现。”那人又开口了,“弘安王的作风,或许崔老还不大了解。”

崔长老冷冷问道:“所以我说,弘安王此次莫非是想卖给老朽一个人情?”

那人一愣,随即笑答:“崔老哪里的话,这充其量只是还您上次的人情。”

崔长老笑起来:“你这样说,也是主子教的吗?”

那人便低头不语,声音和周遭的光线又一次没入虚无。

“你们王爷挺会办事,”崔长老随手抓了把坚果嚼起来,一边砸吧着嘴,一边道,“老朽先前不认得他,很可惜。”

“王爷今年才返京,以往大多时候都在雄州的王府上。崔老不认得王爷,也很正常。”

“雄州……”崔长老挑了挑眉,“眼下北境乱成那样,他却不亲自去坐镇么?”

那人避而不答,只接着自己上一句道:“崔老以后,有的是机会和王爷认识。”

“——哦。”崔长老又怎听不出这言下几层隐义,不禁嗤笑了出来,“既然如此,老朽便先送一份礼物给王爷吧。”

“陶菁菁?”柳煜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

“是。”江旻在一旁答道,“崔氏的意思是,若王爷有需要,他可以把人给您送过来。”

柳煜摆摆手,示意先不用急,随即自己陷入了思考。

他先前自然知道月桂坊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听说过六弟看上的那名女子叫做菁娘。可一个妓子的真名不足挂齿,何况崔长老提供给他的东西也并非基于此事,而是别有额外的发现。

崔氏的原话是,“或许与太子有关”?

皇长兄身边的女人?

这个猜想很快被他否决。皇长兄还未娶妃,纵然多年来攀附嫡皇子的女流不断,但个个都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又怎会跟青楼扯上关系,凭他的眼界也断然是看不上的。

若没有直接关联……

柳煜开始挨个思考着太子党的人。

尚之巍,一想到他,柳煜便是十二分的不爽快。若说祝衡在沙场上身经百战,那尚之巍在官场上便是不败金身,前惠国末年入仕,先皇祖改朝后几年便青云直上,雄踞百官之长二十余年,两朝间多少人被他玩弄于鼓掌。

那女子流落于月桂坊,若真是他刻意为之,以他的段位,调教出来的手下人不可能被崔长老看出端倪,除非这是陷阱;而倘若她是他什么情人,这年龄差未免也太过惊世骇俗。

唐允,这是柳煜不曾放在心上的人物。他的这位皇舅,如今一切的地位荣光又怎可能凭借打过几次胜仗便能得到,多是仰仗于他的家族势力和身居凤位的胞姐罢了。出于亲缘,他应该是对皇长兄最为忠心的人,但也是对柳煜威胁最小的人。

与皇长兄同理,若那女人与唐允有染,妓子身份便说不过去,退一步讲,就算初识于青楼,那女子眼下也早该赎身一飞冲天了,又何苦受制于崔氏;再者,唐允应当也不会主动出入背后势力与太子不和的月桂坊。

关述,此人乃朝中新贵,确然是有几分本领和绝佳利益嗅觉的人。他能爬得这么高这么快,从皇长兄那里借了不少力,自然便是个涌泉相报的道理。然而以他的心性,今朝与你结盟,明日便能反目,如此见风使舵只顾自己收割利好,不大可能费心力去帮别人布置下手;此外关述在京城的根基并不算深,跑到崔长老的头上动土,也没这么大能耐。

李执贺,当今朝廷中除祝钦之外最年轻的三品以内高官。他是尚之巍的徒弟,出身平平,此人沉默寡言行事极其低调,看不出他能力几何,从表面上看,确实是他师父一手提拔上来的。他也是去年年初才升任右金吾卫大将军,此后不久便与尚之巍的政敌发生冲突,与人结仇后险些在雄州的酒家中遭到杀身之祸……

等等?

柳煜想至此处突然一怔,那件事情的源头是……?

脑海中一个场景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

“此次金玉坊一事,末将险些命丧当场!”李执贺跪在阶下,这是柳煜印象中头一次听见他如此坚定不移的语气,“故末将斗胆请求,愿陛下恩准末将亲自领兵,清剿仓羽!”

“李卿,此次你是在雄州遇险,可金吾卫是负责京城治安,于法理不合。况且朕也听见江湖传闻,仓羽一派之诡谲无可匹敌,做事向来不留痕迹,你即便去了,也找不到证据。如此贸然便开动杀戒,师出无名,恐怕有损朝廷声誉。”柳煜记得,当时父皇的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而他当然知道原因——那些是以李执贺的层级,没有办法了解到的东西。

“仓羽总部就在雄州,末将相信若详查一番,定能有所截获。仓羽受郭氏之雇,掳走无辜女子,又行刺末将,若不加以严惩……”

“李卿!”柳呈忍不住打断道,“你说要去雄州一举端掉仓羽,扪心自问,你有这个能力与之相抗吗?朕已经重罚了郭龙,就是看在他行此卑劣之事,想给你一个交代。朕让你有台阶可下,你却还有何不满?”

李执贺听见柳呈的态度,只得低头不再争辩。

当时气氛僵持,柳煜自知该为父皇分忧,便也开口劝解道:“李大人,父皇言之有理,您也冷静一下,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并非仓羽之人所为呢?毕竟本王在雄州与仓羽曾有过约定,自那以后据本王所知,他们确实没再接过牵涉朝廷的单子。”他默默把事实上的“党争”改成了“朝廷”,虽一词之差意思大变,但正好方便他瞒过父皇。

李执贺闻言抬头,面上虽是笑着,可眼神却无比冷冽:“末将当然相信弘安王殿下。但说实话,末将并不关心仓羽是因何缘由打破了约定,就像您并不关心我师妹如今的下落一样。”

就像您并不关心我师妹如今的下落一样……

柳煜恍然大悟,不禁轻笑起来,难掩兴奋。

他抬眼望向候在一旁的江旻,道:“陶菁菁先不必往这里带,让崔老好好看着,本王随时有用。”

“是。”江旻遵命,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江旻起身去到室外询问,过了一会儿面色大有起伏,转头不可置信地道:“王爷,事关南境!”

南宫博昂首立于军帐之前——那是楚军总帅的军帐。

他脚下踏着的土地,不是郢州,而是汉水对岸的江陵府。

在江面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接舷战后,甄军在南宫博的带领之下击沉了楚军数十艘主力舰艇,直捣敌方前线大营,此刻众人周边尸身横陈,其中多数都是南楚士兵。

不是巧合,这是南宫博几月以来维持守势后,全力进行的第一次进攻。

因为,有些事情,他确然已经想得很明白。

“南宫将军,终于又见面了。”阮明思捂着臂上一道见骨的刀伤,已然满手是血,他在甄军一圈人执弓相向的包围之下,喘着粗气道。

南宫博知道,此人已放弃反抗。他高高扬起沾满灰尘和汗水的手掌,做了一个“收”的动作。

身后众人便放下了武器,原剑拔弩张之氛围一时稍稍舒缓。

“看来,南宫将军是想清楚了?”阮明思尽量用一种闲谈的口吻道,却仍不忘调侃,“您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动作可有点慢啊。”

“在我身上受限太多,很多事情往返确认起来,都是极费事的。”南宫博沉声道,与他隔着十步距离相对而立,“何况阮将军的提示也很有限,最强的线索,你偏偏漏掉了。你故意这样做,是因为自己也在摇摆不定吗?”

阮明思笑了一声,避而不答,又问:“那么,邝御海,也就是,我朝的石心大人……想必您也已经知道他当年的所作所为?”

南宫博定定望着他,心中思绪仍是难以平复。

天下之大,每一处,其实都是供人栖身的角落,而其中越是靠近权力中心的那些,越是没有一刻停止过风起云涌。

同样的南境战场,今天的阮明思,就是英临十年的南宫博。

而那时在大甄陛下身侧推波助澜,让天下格局大变的邝御海,今日在南楚,是意欲亲手重蹈一切的石心。

“当年邝御海有心向陛下进言安内之策,加速了陛下做出决定。殊不知他早已与你朝勾结,事成后假死逃到南楚,摇身一变换名为石心,历经多年已攀升至右丞相之位,操纵幼帝,权柄滔天,连你摄政王都难以与之相抗。”南宫博淡淡将埋藏多年的真相讲出,“但这场惊世之劫的主谋者之所以过了这么多年才渐渐浮出水面,是因为当年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在门下侍郎张岸的身上——当堂严词力除四大家族军权的人物中,向来属他最为积极。可张岸祖祖辈辈扎根京城,没有谁会对他的动机产生怀疑,这怪不得我,也怪不得所有人,我们怎能想到他早与邝御海所领的中书省沆瀣一气?”

阮明思只是默默听着这被他刻意遗漏的部分,径自无言。

“不过除了这些,”南宫博深吸了一口气,话锋一转,“我却更注意一件小事。”

“南楚先帝封邝御海为国公,所赐的封号,竟然是‘郢’……”南宫博不由惨笑,“这在我听来,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阮明思听后,也仰天大笑。

罢了,他重新直直看向南宫博,道:“那年的南境之战,南宫将军竟能将其形容为‘事成’吗?”

“世人皆知南宫将军与祝将军殊死奋战,力保蕲州不失,可我大楚的军士又何尝不是伏尸遍野、伤亡惨重?”阮明思铿然道,“即便邝御海的作用,使先帝登基不久就让大楚与国力昌盛的北甄打成平手,将长江中下游的制权抢回一半,确立了他的威望……可对我、我师父、我们队伍中的万千将士,这种惨胜不算!绝不算事成!我们本有一腔热血,怎能甘愿变为他人弄权的走狗!”

“邝御海为了一己私欲,多少人的性命沦为他的棋子?彼时他不愿忍受你朝相国的打压,早早为自己谋好后路,而后他的一众同党巧舌如簧,便让南宫将军您世代门楣不复;多年来他苛待我师父至死,今日我也是一样的下场,别无选择地出兵之时,便看得到自己的祭日。”

“我若赢了,他也能寻个错处把我做掉,顺带捞着战胜的利好;我若输了,那他更是能一举铲除危家军和阮氏一系……咳!”他说着说着,语气激愤,身上多处外伤内伤齐发,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南宫博见状一惊,下意识喊道:“阮将军不用再说了……!”

“我要说!”阮明思大喊道,一时没能站稳,趔趄地倒退几步,“我既然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横竖也没想过能活着回去!”他抬头一瞬不瞬地张大了眼看南宫博,“南宫将军,我跟老天赌了一把,只不过,我赌的是您赢。不必感谢我,我与其说帮了您,倒不如说还是帮了自己。比起受他邝御海的折辱,还死不快活,我更愿意败在您的手下,若留下个力战殉国的结局,便不至于以罪臣之身回朝,如此也能给我弟弟妹妹还有队伍里的兄弟们谋个后福……”

他说着说着已支撑不住,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军帐的支架上缓缓往下滑,印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南宫博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扶他,身后众人即刻举弓严阵以待。

阮明思看起来很痛苦,又迟迟咽不了气,他勉强撑住南宫博,虚声道:“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您,还有您的几位同门……是怎样的坚持才能让世代子弟守护疆土?我本以为我已经足够忠诚了,可到眼下这种关头,却还是选择了保全家人和亲信……”

“你,”南宫循本想让他不要再说,可看他的样子便也知道已经无力回天,只得咬牙问道,“你还有何交代么?我若力所能及,一定替你完成。”

阮明思笑了:“我的愿望,第一,南宫将军务必将邝御海捉拿回北甄处决,如此于您有利,于我大楚亦可算整肃朝纲……”他在将死之际竟然还能分析利益,南宫博气结,又听到他说,“第二,请托人将我的尸骨与我师父合葬……”

“好,我会办到。”南宫博一字一顿。

阮明思点点头,他的动作很轻,声音却比动作更轻:“第三,若有机会……我真想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打赢南宫将军……”

话毕只见眼前血光飞溅,一把短型匕首抹过阮明思的颈下,刀柄从他自己的手中掉落,他连带着一身铠甲的重量,砸在了南宫博身侧的地上。

众人均放下了武器,瞠目望着眼前之景,长久默然。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他们皆用凝重的目光,以一种最克制的方式,目送了这位将军悲壮的告别。

英临二十四年,腊月十三,南境的捷报传至京城。

举国上下人人欢庆。据闻南宫将军领兵与敌国周旋数月后,成功渡江,一举攻破敌方主要军力位于江陵府的大营,并乘胜一路平推,直逼南楚都城潭州。南楚朝廷岌岌可危,不得不主动投降。通过此次战役,大甄收回了长江中下游流域的绝对制霸地位。

而对有的人来说,这却还并不是最大的战果。

太极殿内,诸位大臣皆是满面欢喜,一扫为时已久的沉郁之风。

几位皇子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表情各有不同。

柳焜位列众人之首,可他看起来却有些尴尬不安。

柳煜站在他旁边,面色温平,一如往常,让人读不出任何情绪。

紧接着是柳焕,他显然和在场大多数人一样,都发自内心在为二哥高兴。

柳煊背着手,满脸写着桀骜不屑。

而年纪尚小的八皇子柳灿和九皇子柳炜,他们只能以懵懂的心智和神态站在哥哥们身边。他们毫无杂质的双眼,即将目睹这朝堂之上波澜迭起,又终究反复上演着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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