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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廿贰 尾声

离那生死一宴出了有两三里地,南宫循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他正把呼吸彻底调整过来,就听见背上一句:“放我下去吧。”

听见她的声音,他稍有一惊,但还是顺从地把她放了下来,问道:“你醒了?能走么?”

“我就没睡过。走慢点,正好你也歇一下。”她极虚弱地道,看了一眼左手上已被浸得暗红的纱布,“……真可怕啊。”

南宫循扶着她,依然还是有些惊讶,但也不忘回应她的话:“你说弘安王?”一边心想,老早的时候就费了大劲劝你,今次险些把自己送进虎口,总算知道了。

“我是说你。”她小声答,面色苍白如纸。

南宫循愣了一下:“彼此彼此。在当真很想晕的时候装晕,这也非一般人能做到。”

北冥靖翎呵呵一笑,不再回答,好像已没什么力气。

南宫循担心她睡过去,便同她说话:“你既是演戏,当时怎么不听弘安王把话说完?”

“他说了前半句,意思就已经很明显啊。”北冥靖翎确实是听着耳旁不断的话声才能强打精神回答,“况且,你不觉得我这样看起来更逼真吗……”

“疯子。”他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但北冥靖翎好像依旧很难受,南宫循只能挑各种问题问:“你是中毒没错吧?可否说一下感觉如何?光看你的表现,我还没能确定这毒的药性。”

“第一下,浑身乏力,是急性,一刹那起效。”关于药理的信息她的确能做到言简意赅,“很快感觉筋脉不畅,好像肌肉萎缩。再过一阵,大脑眩晕,随时要失去意识。”

“市面上没有见过。”南宫循听罢肯定道,“这毒应当是问世不久,而且稀罕金贵,只有极少数朝廷高层才知道——在场除了弘安王,没有人见过。看他的表现,恐怕是拿你试试了。”他扶着她缓慢地移动、迅速地推理,回想起那些亲兵不明所以地一次又一次想制伏北冥靖翎,却屡屡遭到柳煜的阻止。再联系柳煜观察她的眼神,便八九不离十。

“想必是的。”北冥靖翎也只能这样回答。

既是制毒一学,皇室是如何做到领先东方家族的?

……东方?

他霎时间想起了什么。

南宫循本能地犹豫该不该就这样全盘托出,可看她的状态也撑不了太久,现在正是需要说话不断刺激她的时候。

“不要睡,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他靠近她,短促有力地耳语。

北冥靖翎艰难地点点头。

南宫循于是流畅地讲述:“我记起一件让人在意的事,你听听看。例行假结束前,我去过一趟东方,进了他们的储藏室。据东方默介绍,有一片专门放置洛城香的区域,当时那一块的架子几乎全是空的,洛城香的成品不剩几瓶,我有些奇怪,就多看了几眼,分明是那种有人频繁进出的痕迹。”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在那之前,东方掌门好像也因为某些原因,没带什么行头,直接来了南宫。我当时也注意了一下,还觉得他像是避什么风头,匆忙带着女儿就过来了。现在想想我大概明白了,或许洛城香就是这种毒的原料,朝廷有需要,当然命令东方家族加工加点赶制。反正一道圣旨下来,也不必多解释。你觉得如何?”

“……这样么?”南宫循跑过密州确然是她不知道的,北冥靖翎听完努力保持清醒,想了想又说,“我看那毒可能就是他们新鲜的杰作,虽暂时还不清楚他们制出来最终为了对付谁,但如你所言,这毒稀少金贵没什么人见过,他们自己也不知效力几何,所以逮着这一次就顺带在我身上试了。至于为何非把你我二人扣下……咳!”她突然觉得呼吸有些不顺,大口喘了喘气,南宫循立即拍着她的背,“弘安王确然很疼惜府中亲信,想让北冥出力充兵,将他的人换下来,这应该不假。只不过,是把我俩当人质,强逼父亲跟他达成秘密协定。而且,绝不可能会有战后替我们说情这等好事……恐怕打着打着,他又能随便找个理由反水,一锅端了我们。这放在当代,或许可以叫……‘北冥劫’?”她冷笑。

她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南宫循叹了一口气,赞同道:“我与你想得一样。”

“南宫循。”她突然唤了一句。

他立刻将她扶稳,侧过头专注地应道:“嗯?”

北冥靖翎在尽力叙说完后,一下松懈,便已有些神志不清,想到什么张口便是什么:“四大家族,我生于此养于此,我对它有感情实在自然……可,我记得中秋之夜你也说过……而且,明明是南宫负你,你又为何……”

他今晚的努力和冒险,带着她一定要闯出去的决心,即便意识涣散,她却也依然看得到、听得到,感受得到。

南宫循略微沉默,忽然放开她。北冥靖翎一个趔趄,才勉强站稳。

南宫循站在她面前:“看着我。”

北冥靖翎抬起头。由于元气已然虚无,眼前好像只剩下空明的月光,而少年颀长的身形只不过是一片重影。

“你看着我。你听我说。”他倒也不在乎她此刻的不支,只是定定地道,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认真,“锦袍、宝剑、尊贵之身,经过府里每个地方都有人低头行礼,在外面寻常人见到了也张口便称公子少爷,这些放在两年前,我想都不敢想。经历过生活翻天覆地,我心知当下一切全是南宫给的。”他稍一顿,音色陡然沉了下去,字字铿然而笃定,“而,我不愿除了姓氏,一无所有。”

“然许多时候我总觉你与我实在太像。最早时,第兰竭力劝阻你与皇族相交,我却知道她此番是徒劳。以己之心冒昧揣测你,大约也猜得到,若是好好做你的北冥大小姐,躲在四大家族庇护之下安然无忧地过一辈子,于你,是怎么都不会甘心的吧。”

“想必你我都深信,因何而生,便要为何而活……有些东西,是需要尽力去捍卫的。”

空里流霜般的月光似乎骤然间变得汹涌,长驱直入地灌满了北冥靖翎的视线。她再也支持不住,头一仰便栽进一个冰冷而坚实的臂弯里。

南宫循一手扶住北冥靖翎,静静地站在原地。

“你……准是醉了,我敢肯定。”守着仅存的一点神智,北冥靖翎艰难地道,“相识至今,我感觉你先前哪一次说的话,都不及方才那么多。”

南宫循闻言一愣,似乎并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这番话,你不该这时候说。”还未等南宫循开口,北冥靖翎又说道。她半撑着他的肩膀,又是一阵剧烈的,挣扎般的喘息。

“若……若我够清醒,要好好敬你一杯才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接近没有,“闻君此言,我该记一辈子的。”

南宫循忽然感到手臂一沉,面前的人彻底昏迷,直接倒在了他的半边身子上。

他并未作声,只在她耳际留下一道低低的叹。

将北冥靖翎往自己背上一送,他在寒意四袭的夜中,一步步朝着春华宫的方向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很快就要到的时候,他的步伐忽然停下了。

“出来。”他冷冷地道。

身后那人倒也很听他的话,只犹豫了一下,便现了身,随即快步走上来。

南宫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在看见那人的脸后却霎时间有些惊讶:“……大师兄?”

秦缅点点头,表情关切:“我出来替师父办点事,远远看见师弟你的身影眼熟,又不敢确定,才跟上来。发生了什么?靖翎怎么了?”

南宫循无法回答。他能保证的是对方还没有跟几步路,故肯定不知道先前的情况,但眼下既在这里被看见,便依旧需要一个解释。

可他不懂得如何撒谎,又或者说,这件本领他以前从来都不愿意学。

“啊,她的手……!”秦缅却不等他犹豫,上前查看后抓起北冥靖翎鲜血浸透纱布的左手,大惊。

南宫循深吸一口气:“大师兄,她不严重,无需惊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缅再次问道,“来,换我背。”

南宫循心想也好,便放下北冥靖翎让秦缅背上。然后他稍稍思考了一下:“大师兄,事情是这样。我和北冥靖翎一起去城郊饮酒,却不料回来时在偏僻小道上遇到了流寇。近日四处动乱,京城治安也不好,那些匪人极其凶悍,将她刺伤。”

“城郊?”秦缅一边走一边疑惑地转头,靖翎和师弟身上确然有酒味,“喝个酒,为何要跑到城郊?”

“……因为在春华宫内,若被撞见,总归影响不好。”南宫循道,“而且,这些年来师父虽纵容我,可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沾染嗜酒之性。北冥靖翎也不想让师父知道,便说找个无人发现的地方最好。”

“这样啊。”秦缅面上了然。

南宫循不禁松了口气,又说:“是我做错了,我不该带她喝酒。大师兄,实在抱歉。”

秦缅转头笑道:“师弟你这么做确不大妥,可为何是向我道歉?”

“我保证这种事情以后绝不再有。”南宫循定定道,“所以希望这一次,若身边诸位问起,大师兄能瞒则瞒,不要宣说。”

“好。”秦缅转回了头,“但师父那边,恕我无能为力。”

南宫循只得默认。

他们还是通过正门回的春华宫,门前守夜的弟子见是大师兄,压根不多问,直接放行,也没太注意他背上北冥靖翎的情况,只当她在熟睡。

南宫循和秦缅一同快步走,到了春华宫北部,秦缅却不朝直系的方向,转而要去另一边。

“大师兄去哪里?”南宫循问。

“我看靖翎出血不少,还是给孔祖大师看看吧。”秦缅说。

“不……”南宫循下意识地否认,又即刻补充道,“不用如此周折。入夜已深,孔祖大师若是睡下了,再去打搅他也不好。她的手已经包扎清理过了,实在有什么问题,可以明日再说。”

秦缅看着南宫循,皱了皱眉:“好吧。”此话说得不无道理,可秦缅总还是觉得今夜南宫循有点奇怪,毕竟一来按照他平时的观察,靖翎和南宫师弟的关系并没有要好到会相约饮酒的那一步;二来,这位整日沉默寡言的南宫师弟,似乎突然变得意见很多,一会儿叫他保密,一会儿又反对就医。

不过对他来说自然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秦缅想到此处,也不愿多耗时间,便说:“那麻烦师弟你照顾一下靖翎了。”

“好。我就不送大师兄了。”南宫循从对方那里接过北冥靖翎,象征性地礼了一礼,便转身往直系的厢房走去。

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无人后,南宫循带着她进了他的房间。

把北冥靖翎轻轻放在自己的榻上,南宫循转头望向窗外冬日长夜,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回头看向昏迷不醒的北冥靖翎,她面色差得出奇,呼吸微弱,右手腕上一点乌青似有蔓延之势。

这一小段时间中他想到三条途径可能给北冥靖翎解毒。

第一种,去问询孔祖大师。他与北冥靖翎感情深厚,想必愿意为她倾力相助,且南宫循虽并不与其相熟,但这些年多少也听闻了他素来的作风,以此人的个性,求个保密应该不难;可大师纵然医术高超,凭他一人的能力和极其有限的资源,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研制出这种新兴之毒的解药,而北冥靖翎的状况,恐怕等不起。

再者,去找东方家族。东方家族有关毒学的实力和蕴蓄皆是天下首屈一指,制出解药的效率定然要快得多;但越过北冥禹、东方骏,直接去找骆纪大师等人,本就于礼法不妥,何况若求人帮这么大的忙,难免要说清来龙去脉,光是这一点就让南宫循足够为难。

这前两个法子,都必须把事情捅破,将无关人士置于他和北冥靖翎酿成的危险之中;退一步讲,就算不说太多,也还是有问题,因为东方的主要储备肯定不在春华宫,但在这个节骨眼往密州送人,目的彰明较著,一路上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凶险几何。

而第三种,便是返回去找柳煜要现成的解药。

这于北冥靖翎,显然是对症下药的最优方法。但对他,他要面对的……又何止是像上述那样只触及皮毛的危情?

三种方法,收效和风险都依次递增。此外,便再没有多的选择。

室内温度貌似又降了些,他转头一望,窗外竟飘起了细碎的雪。

京城今年的初雪,在此夜这样安静地到来。

南宫循合上窗。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略有褶皱的信纸。自从他收到,这封信就从未离身。

他也没有打开再读一遍,对于这封信的内容,他早就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南宫循只是把它取出来,在微弱的光线中盯了一会儿,目光宁谧,神情笃定。

“没酒了?”平日端庄持重的女子披散秀发,面色通红,“怎么没酒了?来人,拿酒!”

“公主,您醉了,奴伺候您更衣就寝吧……”在公主府中侍奉的大宫女阿紫上前劝道,落雪之后她本在忙着指挥大家更换府中居用,听见情况才刚刚赶来,在她身后,其余的下人都犹犹豫豫、万分为难,遵命也不是,抗命也不是。

“大胆!本宫说了拿酒!连你也不把本宫当回事吗?!”柳如烟唰地站起来,一个不稳又跌坐回去。所有人即刻跪下,前额顿地。

阿紫正想相劝,这时又有人阔步从外边走进来,她抬头一看,忙道:“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所有人齐声喊道。

可柳如烟却恍若充耳不闻,只疑惑地挑了挑眉,回身继续尝试着从已经空了的酒瓶中倒出酒来。

柳焜见她这副模样,顿时明白为何方才在府外竟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

他有些不知所措,毕竟皇妹现在应该是神志不清的;可眼下之事又实在紧迫,他到底还是决定开口问出来:“小烟!皇长兄有事要问你。”

阿紫闻言,向周围的下人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点出去。她自己却留了下来。

“今日,不,应当说已是昨日,弘安王寝殿夜间早早闭门禁止一切人等出入,又有人看见直至凌晨时分,二弟方从宫外归来,小烟,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柳焜问。

阿紫抬头,怯怯道:“太子殿下,您不该来问公主这些,而且公主她……”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柳焜冷冷地打断道。阿紫立刻稽首求饶。

柳如烟仍在摆弄着酒杯,早已是醉眼迷离。她看了一眼柳焜,笑道:“你是谁?你怎么进得了公主府?你凭什么打听我二哥的事?”

“小烟!”柳焜切齿。

“本宫再说一遍,给我拿酒。”柳如烟恹恹道。

柳焜知道她已醉了,本计划从她这里探听的诸多法子统统作了废,心中无奈正转身欲走,突然想到,借着她的酒兴正高、毫无戒备之时,或许更容易套出话来呢?

他耐着性子,试探地道:“我马上给你拿酒,不过你先告诉我,二弟夜里究竟去干什么了?”

“——本宫知道,本宫就不告诉你!”柳如烟突然大吼道,柳焜和阿紫都吓了一跳,“怎么样?叫你们都把本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求我啊!”

“小烟……?”柳焜难以置信,这是他那个印象中最为乖巧温顺的皇妹吗?

“拿酒!听见没有,本宫让你拿酒!”她疯了一般拍桌子,甚至把酒杯往柳焜身上扔过去。

即便是发酒疯,也没道理冲着一国储君如此无礼,柳焜心中登时火气大起,刚要开口怒斥,阿紫便眼泪涟涟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太子殿下,求您息怒,求您息怒!公主实在是被酒劲冲昏了头脑,您就饶了您看着她长大的妹妹吧!”

柳焜听罢,不屑地冷哼一声,终还是没有责骂。但此次前来不仅毫无收获,还白白受了冲撞,他哪里好受,一脚踢开阿紫,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晨光初现,一位女弟子正咚咚敲着北冥靖翎紧闭的房门。

“她身体抱恙,”身后突然传来冷冽的男声,“方才已有医师来过,给她服完药后便让她再度睡下了,走时叮嘱需安心静养。师姐这几日不必来叫了。”

那女弟子怔怔回头,此人正是她极为崇拜的北冥首徒!

南宫循也稍稍打量了一下这位师姐,便更放心了些——北冥禹平日里并不会每天都亲自去他们的训练现场,何况金吾卫撤走后春华宫刚刚恢复秩序,料想事物繁多,他应当更加抽不出空。眼下来通知的人既不是直系,便说明北冥禹确然不在,只要他抓紧时间,此事应当能顺利过关。

女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呆滞地道:“大小姐的身体可还要紧?”

“没有大碍,请师姐放心。”南宫循答。

“那南宫大少爷也不用去训练么?”

“……在下近来有些私事,已向师父报备过。有劳师姐操心了。”

待那女弟子依依不舍地离去后,南宫循回望自己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又抬头看向天边的晨曦,眼神不减坚定。

柳如烟醒来时,整个人浑身酸痛,脑胀欲裂。

她意识到自己竟在案上趴着睡到现在,怔怔地看了一眼房中的狼藉,不敢相信这全都是自己醉酒后的杰作。

阿紫怀抱一床华丽的被褥进来,看到她,惊喜地道:“公主,您醒啦!”她把东西放到塌边架子上,又赶忙跑出去喊人进来清扫。夜里柳焜离去后,柳如烟把她也赶了出去,大门一关,谁也不敢进来。

“阿紫,我……”柳如烟揉揉头,“我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阿紫和下人们本在一同利索地收拾着,这时停下来答话:“您昨夜心情郁结,喝了许多酒,下人们担心您的身子却又不敢不从命,奴听见动静过来,后脚太子殿下就也来了……”说话间其他人收拾干净后,整齐地退了下去。

“什么?!”柳如烟大惊,“皇长兄?”

“是的。太子殿下旨在向您打听王爷的动向,好在您即使醉酒,也守口如瓶。”阿紫答道。

柳如烟心中响起凉凉的笑声,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后来呢?此事如何收场的?”

“您……酒后情绪激烈,行为冲动,有些冒犯了太子殿下……他见久留此处无益,便离开了。”阿紫小声回答,想起什么后又说,“奴已替您求过情,太子殿下看在与您儿时的情分,也不会介意的,公主请宽心。”

宽心?我倒是宽心了,皇长兄能宽得了心吗?柳如烟默默嗤笑。

阿紫是二哥放在她身边的眼睛,这一点在三人心中都有共识。这小宫女的话,意思就是叫她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连赔罪之类的都不用做,不要因为冒犯了皇长兄心中有亏欠,就再去和他主动有什么来往。

……我都已经是你的弃子了,你却还要控制我生活的方方面面吗,二哥?

柳如烟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

阿紫乖巧地扶着她到镜前坐下:“公主,奴给您梳妆。”

在她灵活的双手下,柳如烟憔悴、杂乱的妆发很快就被打理好。柳如烟侧过脸看了看,笑着表示满意,又问:“二哥怎么样?”

“昨夜三更以后王爷才回宫,今日一早又匆匆出去了。”

她一愣:“等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过巳初,公主。”

长海,皎蟾阁二层。

与一层的封闭式大厅不同,楼上是一个四面开阔的亭阁。南宫循和柳煜二人相对而坐。今日无风,二人便不至于寒冷,在这通透的阁中坐着倒正好心境舒旷。

“此处名字起得甚好。夜晚时分,扶栏抬头一望,可见皎蟾。”南宫循转头望着来自外边的上午的阳光,淡淡道。昨夜在厅中还疑惑,这建筑内部的布局与长空明月有何关联,现下来到这月台,方知其中含义。

柳煜一笑,便再无心与此人周旋,率然道:“在本王的地盘约见本王,活了这么多年,如此行径真是第一次见。”

南宫循闻言,回过了头。

“本王很好奇,你怎么敢来?”柳煜望着对面,笑意微敛。

他想起早晨给父皇请安过后还在回寝殿的路上,便看见江旻匆匆往这边赶,说皎蟾阁的人来报,南宫循只身等在那里,且什么别的都不讲,只要见弘安王。

“王爷还记得昨夜在下走时,被您叫住,您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么?”南宫循道,“那时我为何敢停下来回答,现在我为何敢约您相见,是出于一样的原因。”

柳煜听罢,缄默不语。

已经被南宫循掌握到了,除了谨慎之外的第二个特点啊。

他是高傲的。

所以他不会在决定放人之后又出尔反尔把对方抓回去,也不会因为昨夜落了下风,次日逮着机会就报一箭之仇。他的高傲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令他不适,柳煜还是决定快点收回谈话的主动权,“本王不会想错,你是来要解药的吧?”

“诚如王爷所料。”南宫循并不遮掩。

“你拿什么换?”柳煜也直截了当。

南宫循把一张毡皮画像双手递给柳煜。

柳煜拿起来打开看了看,映入眼帘的正是阮明思的脸。

“或许画像很容易仿制,但料想太子殿下以此物要挟家父时,本十拿九稳,便没做多的准备。”南宫循缓缓道,“即便他制作更多的画像发配军中,用毡质画布实在太过铺张,应该不可能。”

这人好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柳煜暗道。不久之前皇长兄确实以帮忙的名义印了许多阮明思之像,不过用的都是黄纸。

“还有,在背面,洇上了当日案上的茶渍。”南宫循伸手将画布翻过来,“这张画像,独一无二。”

不,更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他抬起头,紧紧盯着对方:“据本王所知,蕲州的事情已经被我三弟妥善摆平,南宫掌门并没有闪失,现在正好好地在南境指挥。你给本王这张画像,是什么意思?”

南宫循闻言略微沉默。

倒也正常,以柳煜的个性,自然会试探他到底对朝中之事了解多少。

于是他很坦然地回答:“王爷不必这样,还请收下它吧,在下知道它在将来会成为您的武器。”

此话一出,两人之间霎时变得十分安静。

柳煜端详了南宫循足有十来个弹指,才古怪地笑了笑,道:“北冥掌门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啊?”他知道南宫循的师父是北冥禹,也知道南宫大少爷和本家关系淡薄——说来追根溯源,倒还是拜父皇所赐呢。

“不。当下时局、南境的情况、太子殿下找过家父家母之事,以及朝廷的态度……全都是家父的来信中,向在下一人说明清楚的。”南宫循说话间从袖中取出另一物,正是那封南宫博饱含希望寄给他的家书的其中一页。

柳煜有点惊讶:“哦?”

“在下已经手抄过一份,如果那张画像不够,这封原信也可以给王爷作为物证。”南宫循双手递过去,柳煜瞟见信封外侧的血点,足见寄送途中之险,“如果还不够,在下答应您,但凡王爷有需要,便可劝说家父家母当堂为您作证。——当然,前提是待南境无虞。”

柳煜接过那封信,皱了皱眉。

“好吧。”又过了半晌,他说。

此人对信息的掌握程度比他想象中高出许多,既是大家心知肚明,再继续佯装下去也没有必要。柳煜收好画像和信,站起身,负手而立,淡淡道:“除此之外没别的事了吧?南宫大少爷随本王去取解药吧。”

却见对方只是站起来,仿佛并不愿走,他一愣,笑道:“怎么,南宫大少爷不相信本王?”他转而望了望自己身后的江旻和一排排卫兵,他们全都直冲着南宫循,面容严峻,一丝不懈。柳煜回过头:“放心,为保安全罢了,没有人会动你。”毕竟南宫博还在帮他打仗,他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人家的儿子下手。

“王爷误会了。”南宫循拱手道,“除解药之外,其实在下今次前来,还有另一重目的。”

柳煜神色一凝,略微思考后沉声道:“讲。”

“在下希望王爷能从宽对待四大家族。”南宫循淡淡道。

此场景与彼时祝衡跪在他面前的情况何其相似,柳煜心中震动,祝衡好歹还有能为他所用的筹码,可眼前的少年……如何有提出这个要求的胆量?

“南宫大少爷不是很清楚朝廷吗?”柳煜冷笑,“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南宫循抬眼望着他,面色不改:“刚才在下与王爷之间,只是一物换一物的等价交易,现在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柳煜勾起嘴角。他能领会到对方眼中所传达的诚意,何况那少年身上经检查后也没有武器,对他产生不了实质威胁。既言开诚布公,他倒要看看,能把话说开到什么程度。

出于一贯的审慎,他转头与江旻低语几句,随即江旻便带着一溜人离开了二层。不过他们下到一层后,还是分散开来,将皎蟾阁团团围住。

“本王已经将周围人支开了,”柳煜重新坐了回去,好整以暇,“现在只你我二人,南宫大少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南宫循也坐了下来。

“在下不敢贸然揣测圣意,敢问王爷身为皇子,觉得陛下心中何人才是继任之选?”南宫循问。

此言既出,柳煜愣怔当场。他原看得出南宫循大抵是个侃侃谔谔之人,却不想他口中的开诚布公,便是如此单刀直入!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不知道。”

“那在下这样问。在王爷看来太子殿下除嫡长子身份之外,比您还有什么优势?”南宫循又问。

柳煜想了想,道:“皇后高门出身,她母家唐氏,势力盘根错节,父皇虽多年来都在尽力整治朝廷权门,但眼下还未能找到万全之法。我母妃是西域小国和亲公主,一个外族人在京城,势单力薄,父皇就算再偏爱她也没有办法。”而且这也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偏爱,自打凤袍一事,母亲便深居宫中日日修禅,再也不思荣宠。他没把这话说出来。

“所以您看,您说的全都还是外在因素,除开这些,王爷也认为在个人能力和品行上太子并不如您,对么?”南宫循紧接着追问道。

“南宫大少爷今日就是来恭维本王的?”柳煜早就见惯各种话术,并不吃这一套,“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下想说,像这样大家有目共睹之事,陛下自然也是心中有数,所以其实陛下应当很喜欢王爷,对王爷期待颇高,甚至和您一样在等待一个太子犯错的时机。由此,王爷只需要好好打理政务,没什么可着急,在剪除太子党羽这一点上,陛下跟您是统一战线的。”

“但是,在下大胆猜测,在另一方面,王爷和陛下的观念或许不大相同。”

柳煜扬眉:“你不会是要讲……”他却没再说下去,等待着对方自己补全。

“不错,正是对待我们四大家族的态度。甚至侯氏也一样。”南宫循安然自若地答道,“首先,在下知道陛下为何非要将这两股势力连根拔起不可,他是亲眼见着先皇夺权建立大甄的,之前也是生活在割据时代见过水深火热的,所以他坚定认为,想要巩固统治,兵力和财力一定要牢牢集中在自己手里,切不可旁落。他这种观念是由过往自身经验塑造的,到了这个年纪很难动摇。”

“在下不敢妄言谁的眼界比陛下更高,但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战事,王爷难道看不出来朝廷需要四大家族的力量吗?难道您不认为,在这个时候还想着集权要紧,把四大家族放在刀俎之下宰割,其实是自断一臂的行为吗?”

这反问句听着委实让人不快,柳煜以手撑着下颌,靠在椅子上没说话。

他当然看得出来,他若没有这点觉悟,又怎会当朝顶着压力,开口请求放权于南宫?

“你别想得这么简单……”他勾起嘴角,“在眼下特殊时期我不完全认同父皇的做法,不代表没有跟他一样的担忧。假如有一天侯氏或四大家族覆灭,坦白讲,我乐见其成。”

南宫循眼中一动,没有回话。

柳煜看他一眼,悠悠然继续了下去。

“你可能会说,四大家族绝无二心,”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点,本王甚至都不需要你来证明,因为这个论断本身就是谬误。我敢肯定,你从族中能够了解到的所有往事,都是片面的。前朝惠国,四大家族盛极一时,照样搅弄风云,但这些你不会知道。”

“其次,权力是会侵染人心的。就算在当下你能守住一片赤诚,那么下一代,再下一代,更久以后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我若互换身份,你也不会有如此海量去信任一个可以预见的隐患。”

说罢柳煜面容平静地看着南宫循,想知道他会否还有什么反驳。

却只见对方认同地点了点头,继而平和地答道:“王爷方才所讲,是那种心念单纯、唯愿门第兴盛的世家后辈。但其实,在下并非此类。四大家族曾有一位巫族后人,她给我展现过许多旧事的全貌,在了解过往后在下完全同意王爷所说。我还想起幼时漂泊在外,听过一些民间说书人的讲法,也甚是有趣,王爷可想听听看?”

“什么?”柳煜挑眉。

“‘狗养得肥了……竟把自个儿当成狼。’”少年面不改色。

短暂的静默。

“是啊。所以你,”柳煜玩味地停顿了一下,“不,应该说,你师父,还有你祖上……当了肥狗就要知道安静;想当狼,就别怕吃不饱。”

少年摇了摇头。

“王爷不必如此。在下都能理解的事情,王爷何尝不懂。”南宫循轻声道,“我师父有他的考量和难处,他不缺魄力饿着肚子做狼,可问题在于,最先饿到的不会是他自己。”

“那么?”柳煜紧接着问,“你想做狗?”

南宫循气定神闲:“这取决于将来谁是主人。”

——狼也好狗也罢,总归能咬人。

——当下你还不是养狗的呢。

真有意思啊,柳煜望着他默默想。

好像什么也不怕,什么也愿意遵从本心,今日来见自己没带别的,只带上了原原本本的坦诚。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无戒备地与人交谈过了。

“讽刺本王,很有意思吗?”柳煜不怒反笑。

南宫循即刻低头回答:“在下不敢。我只是真心向您承认,自己确实无从担保四大家族不会挡王爷的道。”

“所以南宫大少爷也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柳煜淡淡道,“当前因着令尊在南境的缘由,严格来讲本王和四大家族尚且还算处于合作关系,而若在将来哪日你们挡道了,本王第一个整的就是你们。”

这言下之意就是,四大家族要不挡道,他也不会主动掣肘?南宫循拱手一礼,面上有浅浅笑容浮现:“多谢王爷。”

“什……”柳煜下意识地欲反问,又立即明白过来对方所想,哂笑道:“你还真会顺杆往上爬啊!”

“因为这是在下确凿的期望。”南宫循仍然拱手与他对望,眸中盛有盈盈光芒,“若论对错,在下愿意见到天下有明君,四境有良将;若论利弊,我只能说,我不愿见到两败俱伤。所以即便不一定能实现,但我给出的承诺叫做,我会尽力。王爷,您呢?”

柳煜定定地看着这个气度非凡的少年男子,沉吟几息。

“既然南宫大少爷如此光明坦荡,那本王也跟你实话实说。”柳煜坐得直了些,盯着他道,“我这个人,谨小慎微,你不用幻想我会一口应允什么,在我能看到你的行动之前,我也不会把你今天的任何一句话放在心上。”

“而且,有两件事必须提醒你。第一,本王从未公开表露过夺嫡之意,今日能和你摆在明面上来谈,是敬你胆魄气量。所以别被我发现你和我之外的什么朝臣见面,更别被我发现你和东宫一系的人接触,但凡四大家族往后跟此事再有牵扯,就别怪本王提前翻脸。第二,一切都是本王自己亲手布的局,中间任何一环涉及到哪些人,到最后与父皇相顺也好相违也罢,那都与你无关,有朝一日若刀戈相见也别问我为何会走到那一步,本王从来都不排除与你们为敌的可能性。”

南宫循又何尝不知道柳煜的心性,能说出这种半警告半预警的话已是他所做的最大退让。南宫循起身一揖:“多谢王爷,在下谨记于心。”

江旻见到王爷和那位南宫大少爷一同走下来,略有惊诧。两人的心情似乎都不赖,丝毫不见来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柳煜示意卫兵们无需戒严,随后带着南宫循走进皎蟾阁一层的厅堂。

那就是北冥靖翎倒地之处,路过中间时南宫循默默想。

卫兵跟在后面,一直走到角落的一处暗门时,柳煜才让他们停下,候在外面。

然后南宫循、柳煜、江旻三人,进入了那个狭小的房间。

那款毒药叫隐元。南宫循拿到的是目前隐元解药的最好版本,但依然有副作用,服下后需静养十日,十日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能剧烈运动,否则将会虚弱心悸。

“这毒本就稀世,解药自然也没有像样的成品,本王只能给你这个。其原理在于补气和调理,要好几个月方能驱散毒性,记得耐心。”柳煜原话是这样交代的。

“可以给在下多拿一点吗?”那时他问。

“解药也是药。”柳煜讽刺地笑,不过虽这么说,还是给了他超过三个月的剂量。

南宫循回到自己房中时,日头还未到正午。他在案前取出解药,匀了一小匙褐粉,一点一点地小心送入榻上的北冥靖翎口中。

近半柱香后终于完成,他又迅速起身走回案前,从药粉中腾出一点用油纸包好,再放入一个锦囊中系紧。他拿来信纸,提笔写下“东方掌门”四个大字。

本来既取回了样品,直接拿着药粉去找东方骏,拜托东方家族帮忙检验成分并大量仿制就好,无需再多解释。但南宫循还是担心万一对方问起,他实在无从编织借口。故写信过去,既免除当面相求的尴尬,也省去了不可控的麻烦。

何况眼下他和柳煜双方既然有了约定,属于暂时打消怀疑的两清阶段,所以这个时候再让密州研究解药的事,风险已然小了许多。

北冥靖翎醒来时,只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松香。

她坐起身,环顾四周,看到坐在窗边闭目养神的少年时,便知道自己是在南宫循的房里。

听见她的声响后南宫循也马上走过来,把正欲下床的她摁了回去。

“……”北冥靖翎拍掉他压住自己肩膀的手,放弃了随意乱动,心中一团问题也不知从何问起。

“我去找了长海有名的神医,跟他描述了你的症状,他说他有了解,便开了药给我。”南宫循倒也体贴,开口解释道,当然这是他从皎蟾阁走回来的路上拼凑好的说辞,“你吃的不是解药,只是暂时代替的药,让你恢复精神。后续还要慢慢调理,你必须静养十日,之后两三个月也不能剧烈运动。”

“嗯。”北冥靖翎没什么力气,况且她倒也很相信南宫循的话,横竖对方又不会害她。

南宫循拿了一杯水过来,她边喝边听他说:“真正的解药和这位名医开的药,成分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大。我已经分了一点药粉出来,把相关的东西给东方掌门了,拜托他让密州方面帮忙研制。放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也都有处理好。”

“嗯。”她当然没理由不放心,想了想说,“你也留一点样品给我,这解药说不定我自个儿也能捣腾。”

“送到东方大本营自然更妥当,你在这边自己慢慢玩也行,别太张扬就好。”南宫循没反对。

谁在玩啊。北冥靖翎却连白他一眼的精神头都没有,记起什么后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刚过未正。”

“那上午的训练……”

“我都打理好了。”南宫循道,“我只说你身体抱恙,生了小病,需要静养。师父近日不常去陪练,应该暂时还不知道,你只管按时吃药把身体调理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办法。”

北冥靖翎愣了愣,没想到平日里一心习武的南宫循做起这些琐事来竟也如此周全,活像个会操心的保母。

她随口又问了句:“你确定真的没遗漏什么?”

这倒提醒了南宫循,他回忆道:“昨夜你昏迷之后我带你从皎蟾阁往回走,快到的时候撞见了大师兄。他看到了你手上的伤,我只能谎称你我去城郊喝酒遭遇流寇。”

“……啊。”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从昨日夜间返回时到现在短短不及八个时辰,南宫循该撒了多少个谎啊。

“不过他答应会向大家保密。”尽管保密的内容其实也是假的,南宫循说着默默想。

北冥靖翎应了一声,这个插曲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头等要务。

驰往宫城的马车帘内,柳煜神思凝重。

得到画像、书信和有南宫夫妇作人证的三重保障,固然是值得欣喜的事,给南宫循隐元解药对他来说也根本无关痛痒。毕竟他原本的计划也并没有要毒杀谁,只是顺带着在北冥靖翎身上试试初版隐元的药力,若无昨夜那个意外,在把他们俩作为人质控制起来之后也是要给她解毒的。

但后续的内容……才真正令他在意。

柳煜何等清明,他也知道,自己说出那番话,虽表面并未承诺什么,但实际上已经给了四大家族一个机会。

——做错了吗?

柳煜审问自己。

抵御南楚有南宫博,但大甄的主要威胁还是来自北辽。眼下,暗中借力四大家族的筹划已经泡汤,他自己王府的人还是得继续在北境耗着——当然这件事他输得心服口服——若真还想用北冥,除非他再像彼时那样当堂求得父皇的允准,但南境战场又还未打开局面,就要父皇接连破例的话,显然不太可能。

说到底,一切还要看南宫博啊。

柳煜回到寝殿内,有理事的小厮来报,说公主府那边传来消息,今日凌晨时分太子去向公主打探他的行踪。

他听后顿觉几分好笑:“皇长兄自己的事情都还未料理清楚,倒还如此急着来关心我,是这些天御史台关于他风流习性写得还不够狠吗?”转头对江旻道,“找人去跟夏大人说一声,好好招待皇长兄。”

“是。”江旻应道,又问,“不过太子殿下确实在倾力巡查造谣者,月桂坊那边是否需要加大保护?”

“没必要。”柳煜道,他在京城中的人手本就相对紧张,没有义务再去管这些利益不相关的人。唯一一个与他有联系的是崔长老,但一来皇长兄很难查到这个层面,二来即便发觉此事与之牵连,也不敢妄动姓崔的。

不过想到皇长兄与那伙人长久以来的不洽,万一真的找到了蛛丝马迹,倒也不能排除皇长兄一气之下把他们端掉的可能。柳煜迟疑了一下,终还是说:“……派点人去吧,只找崔老就好。还有,直接见他,这次不通过侯玢了。”

柳如烟端坐在府中,一旁阿紫正忙着帮她换上冬季用的香料。

她总能找到许多事做,柳如烟暗想,一天天的忙里忙外,就是非要待在自己身边不可。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庭院。几日前下过的初雪很小,这会儿地上已经看不出积雪的痕迹,只是花草受过冻,蔫蔫地没了生气。

“公主站在这里吹风,小心着凉。”阿紫从后头为她披上绒袍。

柳如烟回头笑笑:“近日二哥可还有何指派?待在府里几天,竟也不习惯了。”她故作轻松,语气中丝毫听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阿紫闻言面露一丝窘迫,但也很快恢复如常:“还没有,公主多休息一下也好。”

很好。柳如烟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从今往后,她又要变回那个无人问津、无可无不可的皇长女。

“阿紫,”柳如烟突然开口吩咐道,“看见院里那些花了吗?本都不是什么耐寒的品种,下一点小雪便冻住了。看着心情也怪消沉,不如将它们除了吧。”

“诶,奴这就去。”阿紫连忙答应,跑出去和其余人说了什么,很快就拿来了剪子和铁锹。

看着阿紫和众人劳动的身影,柳如烟一笑,转身进了室内关上门。

她拿出纸笔,自己研好墨。

落笔之前她似乎还有些犹豫,可但凡写下几行字后,却愈发不可收拾,洋洋洒洒写满了一整张。写到后来柳如烟情绪亢奋,手都在抖,好不容易镇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泪流满面。

她木木然地盯着那张写满字的纸,还有最后那列笔迹浮乱的落款。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叠好,将那封信收进了木柜的最底层。

外面传来阿紫匆匆跑上台阶的声音:“公主,院子打理好啦,您快出来看看!”

柳如烟换上温和笑容,起身走向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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