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靖翎没有想到,被她那样唬过,就在次日晨操过后,柳如烟居然还能面色如常地来找她——只不过看起来眼眶乌青,北冥靖翎心想,她大抵昨夜没怎么合过眼。
眉尖一挑,正准备出言刺刺她,却被她抢先开了口:“别误会,我只是来替我二哥传话的。”她的音量控制得很好,确保即使周围时有人经过,但并不能听见她讲话的内容。
二哥?
北冥靖翎有些惊讶,这才想起,其实真要算起来,她怎能忘记当初密信上的那个煜字?
“弘安王有何贵干?”她压低声音,戒备地问道。
“一更之时,长海南城广利水门以左,皎蟾阁。”柳如烟精简地复述着昨夜柳煜的吩咐,“只你一人来,有要事相商。”
北冥靖翎怔忪地张大了眼,反应了好久才艰难地捞回神智:“……今日?”
“恭候大小姐的光临。”柳如烟只留下这么一句,便转身走开了。
入冬后日出时间越来越晚,此刻太阳才刚刚脱离地平线,在敞亮的晨光中,北冥靖翎仍然难以置信地留在原地。
等她终于能够从巨大的震惊之中恢复,才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没给她选择的余地,只是来通知了一声而已。
何况那是弘安王!他既开了这个口,哪里要看你的意思,便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北冥直系的常规训练时间是上午,北冥靖翎全程心不在焉,结束后连午饭都没吃,直接回了房间。
她趴在案前,用手撑着脸。
去便去吧,她心一横想到,可切实存在的顾虑却是难以打消。
首先,她完全想不通弘安王约见她的动机。前脚她欺负了他妹妹,后脚他就要替人出头叫她好看?堂堂弘安王,怎么可能是这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低幼逻辑啊。
既然如此,那他到底有何目的,换言之,从自己身上,他要得到什么?
北冥靖翎本想凝神思考,脑中却不由得思维奔逸,各种天花乱坠的场景轮番上演,不过十之七八都是换着花样的死法。
她自嘲一笑,还是先留神考虑其他问题。
譬如,门禁。
现在皇族的人手已经撤去,按理说活动起来容易得多,可她毕竟与别人不同。根据门规,进出春华宫任意一个宫门都需由值守的弟子负责记录,若行动范围超越宫城以南还需额外报备,所有记录统一汇总后每日定时上交。若是寻常四大家族的弟子,各位掌门没事根本不会刻意查询他的门禁记录,故可以说,基本相当于行动自由。但北冥靖翎作为直系,还是血亲,她的记录交到北冥禹那里,谁能保证他不会多看一眼?父亲不过问还好,若是真要过问,她无法想象自己在弘安王那里会经历什么,更没信心在此次凶险之后,自己能用毫无异常的身体、精神状态去面对父亲。
而且翻墙也不行。北冥靖翎泄气地想,若只用考虑出去,她爱怎么翻怎么翻,可回来呢?原因同上,基于难以估量的不确定性,若真有个万一,怕是连站着都难,何谈轻功。
——呃,当然,以上都还是很乐观的估计,毕竟最糟糕的情况是,恐怕回都回不来。
北冥靖翎情绪更差了些,站起来走了几步让脑子清醒一点。
——应邀吗?这是她第一遍重新问自己。情况对她来说确实太被动了。
但既有了想不明白的东西和探寻的欲望,她心中的好奇和冒险的勇气就盖过了担忧。
而在此之后,她又反反复复问了自己不知多少遍。
就这样,日头已经悄然过了申正。
留给她犹豫的时间已然不剩多久,北冥靖翎最后一次闭上眼,要做一个不再更改的决定。
突然,她冷不丁想起柳如烟的那句交代:只你一人来。
……如果不止她去会怎样?
“话传到了吗?”柳煜问。
“是。”柳如烟低头回答,“不过我说完便没再多留,所以不知道她答不答应。”
不答应?这世上拒绝弘安王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呢。柳煜轻松地一笑,道:“放她自己好好想吧。”
见二哥好整以暇的姿态,而自己却对他的部署一无所知,柳如烟不禁试探地问道:“二哥,没剩多长时间了,还需什么多的准备吗?”她为求稳妥,按时参加完训练才赶回宫中,现在已是下午。
柳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不用,你可以回去了。”
柳如烟张了张口,但哪敢真的出言反驳,只是脸上的失望一览无余。
她服从地告辞,走了几步一脚刚迈出房门口,便听见身后柳煜的声音:“我说回去的意思是,回公主府。”
柳如烟诧然地转头,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呆呆地说道:“可是春华宫的门禁记录……”
“留下来的那些人会帮你解决。”她在意的居然是这种细枝末节,柳煜暗暗无奈,同时觉得自己的决定实属明智。
柳如烟就直直那样站在门口,双腿不能挪移一步。
“二哥……”她几乎带上了哭腔,“你不是答应过,要给我机会么?”
柳煜的音色没有一丝起伏:“上一次,你身份暴露之后,照常回到了四大家族,本王没有食言。而这一次,是你,让暴露的人又多了三个。你还想要什么机会?”
柳如烟目光空洞地看着他,她哪里不懂,当二哥开始自称本王的时候,他的话意味着什么。
弘安王的人生如何能容忍错误?她早该明白。
只可惜她却是不死心地抱了希望,才会在眼下变得这么绝望。
柳如烟别无选择地转身离去,走向公主府。一滴耻辱般的泪夺眶而出,散在了冬日的寒风中。
北冥靖翎攥着最后一丝侥幸,来到春华宫东门附近。当远远看见手中拿着正冒白气的食物的南宫循时,她竟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
在他的卧房没找着人,她便只能祈祷他是去给弟弟买东西了,好在没有料错。
她走过去,他简短地跟她打了声招呼,表示正要去找南宫彻。语气还是淡淡的。
从一早到现在都胃里空空,可在诱人的香气围绕中北冥靖翎仍然毫无食欲,她也顾不得解释,开门见山地道:“我要赴约去见弘安王,想找你一起。”
南宫循的动作明显一顿,表情从稀松平常顷刻间变得如覆寒冰。
“你都干了什么?”南宫循定定问道,北冥靖翎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愠意。
“……明明你对我也有那么多隐瞒,难道我对你就要把自己的所有动向如实相告?”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几分委屈。
“约定何时何处?”南宫循是不会在吵嘴上浪费时间的那种人。
北冥靖翎深呼吸:“戌时,西城南郊的皎蟾阁。怎么样,你去吗?”
“去。”这个回答简直不假思索,北冥靖翎愣了一下,心想她好歹也斟酌了一下午,他却为何如此果断?
两人即刻掉头往北冥直系的厢房走,现在已近酉初,既决定了要去,顶多再快速收拾准备一下就得出发。南宫循利落地把敞口的食物扎好,显然没有再去见弟弟的打算。
他们疾步走着,北冥靖翎到底有些意外他会答应得这般爽快,边走边道:“你既同意了,那现在剩下的问题无非是要翻墙还是……”
“走大门吧。”南宫循道,补全了她的下文。
她询问地转过头看他。
“我知道你的考虑。既然希望不为人知,理应尽量不留下痕迹,”他平平道,“可这是基于来回都顺利的假设,几率实在太小了。而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回来时被人看出异常也好,又或者根本没能回来也罢……起码现下,走大门,在规章上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翻墙,一是不会改变遭遇不测的可能,二是出了岔子审查起来,还要罪加一等。”
“有理。”她点点头,南宫循想事情确然很清楚。
两人很快走到厢房中间的连廊,北冥靖翎冲他道:“你把首徒的所有相关衣饰都换掉,穿成普通的北冥常服。”
“好。”南宫循立刻答应,听不出半点情绪,连一句理由都没问,说完就立即转身进房整理。
北冥靖翎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感慨,假若时下二人互换,她首先受不了对方劈头盖脸命令般的口气,恐怕还要不顾时间紧迫刨根问底。
较之自己,南宫循的成熟,当真体现于每一个细节。
不到半炷香后二人打点好走出来,很默契地都没带武器。反正十有八九会被没收,带过去了也是徒增麻烦。
“呃,你看一下我的衣服,”南宫循听见北冥靖翎说,他略有不解地看过去,发现对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肩部的这两条带子,不是装饰,正常情况下是松开的,这样绕过来,一拉,就系紧了。”她边说边演示着,系好之后又重新拆开。
“……以防万一,若遇到最坏的情况失去行动力,需要我带着你硬闯?”南宫循即刻听懂。
北冥靖翎笑了笑:“对,方便你固定。”
两人从春华宫南面正门出去,值守的弟子看见他们走在一块还有些稀奇,但他们已顾不得这些。他们在登记过后便一声不吭地朝外走,都没有报备活动范围。这一条对于向来挑战规则的北冥靖翎是不法常可的部分,但她确然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很老实的南宫循,到了紧要关头也是这样直情径行。
天色逐渐暗下来。
他们绕开内城,从西侧的大道上笔直快步朝南走去。华灯初上,身侧人来人往,儿童的笑闹声、青年们结伴而行的交谈声、街边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一阵一阵从耳畔消失又涌现。若向外城一直走,外城墙的西水门边汴河注入金池,再往南出新郑门后便能见到皇家园林;朝内,是中心区域的各大街坊,这座都城向全天下昭示着甄国的蕃昌。
但这所有的繁华,都与他们无关。
一个孩子边跑边回头,被后面大一些的另一个孩子追着。一不小心撞上北冥靖翎,好像才把神思游走的她撞回这同一个世界里。
她反应倒依然很快,迅速扶起孩子,小孩子用稚嫩的奶音道了谢,便继续跑开了。
“我说,长海……”她静静地开口,在周遭的喧杂中大概只有在她一旁的他能听得见,“真是大啊。”
找不到也无意去找什么别的形容,只想这么讲。
“嗯。”他也无从回应,但觉得至少应该要有回应。
终于走出闹市区,到了人迹稀少的南城城郊,再往前走便要接近南外墙的戴楼门。在此处向东去,很快就能看到那所谓的皎蟾阁。
“为何是我?”南宫循突兀地问道。
北冥靖翎沉默半晌:“只能是你。”
从客观事实和形势掌握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可——“我能为你做什么?”
“某种意义上,”她思考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需要的正是你什么都不做。”
若想探明弘安王的真实目的,一定要让他彻底放松警惕,露出尽可能多的尾巴。不到最后关头,必须要沉得住气。
而面对棘手的另一方,在那种场合之下,能够做到静观其变的人,想来只有南宫循。
南宫循闻言,又怎会听不出她话中之意,影影绰绰地一笑,不再问下去。
戌时已至,他们准点来到了目的地附近。
但他们并未正面接近,而是绕到建筑物后方,隔着稍远的距离大致观察了一下。随后再回到来时的小道上,重新沿途朝皎蟾阁走去。
“跟在我后面。”北冥靖翎侧头说了一声,南宫循听罢立即停下脚步让她先走。
大概距离正前方百余步时,她看见夜色笼罩下,有人从分外明亮的阁内走出了门外,转向她这边。
——来吧。北冥靖翎竭力压抑住自己颤栗的指尖,抬起头换上表情。
“很荣幸,北冥大小姐。”还没等她开口,对方便先一步微笑着拱手道。
用的是江湖人的礼仪。
但比起举止,她更无法克制自己去打量这位弘安王的样貌。
简直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他拥有纵横的面部骨骼和饱满的颅顶,还有一双浅色的眼睛。
那时在北冥府的树丛中相遇,在围额面罩和高耸眉骨的阴影之下她没能注意得到瞳色,可现在对方露出真容,这绝对是一张特点鲜明、过目不忘的脸。
柳煜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给她看着,神色毫无波动。
“初次见面,在下也很荣幸。”随后她也回以拱手礼,挑衅一笑,“不过对弘安王来说,这就是第二次见了。”
此时几人站定于阁门之外,北冥靖翎跟柳煜离得近,南宫循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被卫兵拦着。
“北冥大小姐,这位是?”柳煜优雅地朝南宫循的方向抬了抬手,“我好像提醒过你,只许你一人来。”
北冥靖翎早有准备,凑得离他更近一些,低声道:“王爷放心,我敢过来见你,便不会让事情败露。只不过北冥直系限制严格,我胡编乱造各种理由,求了我父亲很久,他才放我出来。但他说什么都要让一位师兄跟着护我周全。我怕再推三阻四就要引起怀疑,不得不从。何况,”她恢复正常音量,往回看了一眼,“其实我才奇怪,王爷既说有要事商量,却为何不找我父亲,反倒要见我这种说不上话的小辈?”
柳煜看着她,若有所思。
“……容本王多一句嘴。请问大小姐,你是确然只带了这一人过来,除此之外谁都不知道今夜之事,对吧?”他态度平和地问道。
北冥靖翎答:“那是自然。”
“很好。因为按照本王的计划,在事成之前,一切都只能秘密进行。所以我也很感谢你小心行事,但倘若本王要见北冥禹大人,恐怕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了。在他身上盯着的眼睛,不知比你要多多少呢。”他说得无比流畅,又笑了笑,“本王的性格,你有所不知,我是个绝对不愿冒险的人。今天叫大小姐过来,只是想探探你们的态度罢了,如果顺利,我才会进行下一步。北冥禹大人那边本王迟早也是要知会他的,这位一同前来,其实想想看,倒还替我行了方便呢。”
他说话间已有卫兵搜过两人的身,确认他们都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或可疑物品后,朝柳煜微微点头。
柳煜一笑,侧身作出主人迎客的姿态:“二位里边请吧。”
皎蟾阁虽地处城郊,从外部看着平平无奇,走入室内后却不同凡响,整个场地装潢华侈、金碧辉映,与城中的豪奢名苑不相上下。每个人的坐席都有着宽大的靠背,上面刻着精细的花纹藻饰,两边扶手上也尽是芳泽百草、奇珍异兽的浮雕。方方桌面上都是酌金馔玉,北冥靖翎环视一周后不禁讶然,看来此次弘安王虽只邀请自己前来,却是将手下的这些亲信们一同款待。
是一位爱护下属的主子啊。
“请。”柳煜将北冥靖翎引至仅次于主位的座次。在这侧后方临时添置了一个小一些的案台,虽配套桌椅和原有的那些相比起来稍显普通,但摆上的菜式与所有人无异。这是给南宫循入席的准备。
依礼制而言这一切都无可指摘,但她心中警惕,故上座时还是有所犹豫。
然而总归没有更多的时间够她仔细观察,她只能听从对方的安排。在坐下去前她刻意回头看了一眼以确保真的没有问题,只见那华丽铜座与身体接触的椅面无比光滑,别无他物。
她屏息坐了下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柳煜却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依然保持着微笑走向上首。他入座后,其他人也陆续坐下来。
众人安定好后,柳煜朝所有人一抬手,示意大家不必拘束,随意享用。而后自己就率先吃了一口餐前糕点。
大家说了声“多谢王爷”,便也即刻开动起来。
北冥靖翎却迟迟没敢夹起任何一口食物送进嘴里,哪怕她已经饿了将近一天,哪怕桌上摆的每一盘,都是珠翠之珍。
大家都在高高兴兴地吃着、聊着,场面虽然融洽热络却也不至于吵闹。柳煜也时不时与周围人笑谈共饮,似乎并未留意她满面的不自然。
关系非常好呢,北冥靖翎看着柳煜和下属默默想。有很多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却发现柳煜终于转头看向了她,男子似乎眼中一动,随即便问道:“大小姐怎么不吃呢?”
他这么一问,其他人顿时也安静了下来,齐齐望向她。
北冥靖翎有些尴尬,答道:“在下不饿。”
“是这些菜式不合大小姐的口味么?”他说话的语气明明是温和的,可北冥靖翎总觉得有股收不住的王气,“庖厨们烹制宴品时,确然是依照了本王的习惯,不过弘安王府位于雄州,本王身居北境多年,料想与大小姐在易州的饮食相差不大才是。现下看来,果然还是欠考虑了。我给大小姐陪个不是。”
北冥靖翎愣了愣,弘安王贵为皇子,竟然在跟她道歉?她头皮发麻,迅速道:“王爷无需如此客套,在下哪里受得起,是我自己胃口不好罢了……”
“又或者是餐器的问题?”她看见弘安王望向她手中松松架着的那双紫檀箸,“据闻以佳木取食能愈发突出菜肴的美味,本王便选了这样的配备,却忘了也许大小姐不习惯用箸,是我的疏忽!”他转头立刻朝候在两旁的婢女吩咐道,“去拿镶玉白银羹匙来。”
北冥靖翎彻底没有了不吃的理由,也明白对方是在给她台阶下。既然能主动提出让她用银具试验,说明这饭菜确然没有任何问题。
这场筵席恢复了原先的热闹,柳煜再度无视了她,与周围人打成一片。北冥靖翎拿着银匙低头慢慢地吃,愈发疑惑那位王爷究竟打算干什么。
但话说回来,桌上一道道菜点是真的可口,虽然类别丰富且风味十足,却又都恰到好处、不咸不腻,不至于为显奢靡就大鱼大肉。从这一点,足见柳煜的品味。
时间缓缓地流逝,待大家终于酒足饭饱,下人们纷纷过来收走残杯冷炙,柳煜才第一次主动转向了北冥靖翎。
她的注意力从来都放在他的身上没有移开,这下当然也接收到了对方的目光,加之心中浓浓疑云,她几乎迫不及待地就要把想说的话率然问出来。
“大小姐对菜品可还满意?”柳煜笑着问道。
“在下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等佳肴,多谢王爷款待。”她拱手答道,一咬牙,抬起头问,“那么请王爷明示在下,今日一见,所为何事?”
柳煜笑意不改,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
“简单来讲,”他放松地往后一靠,“就是希望贵门能派人充兵,在北境方面,把弘安王府的主要力量从前线撤下来。”
他就这样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像在讲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而她发现其他人的表情都没有任何波动,仿佛也早就知道,并且丝毫不以为奇。
可北冥靖翎又怎能抑制自己的震惊,她睖睁地看着对方,道:“王爷真是说笑话。一直以来想方设法削弱我族的是您,这会儿又说要重新让北冥回到北境战场的也是您。这叫人如何相信?”
“原先,本王确实是奉父皇之命压制四大家族,但现在情况有变,我的观念也随之改变了。本王意识到,战争一旦打起来,大甄需要你们的力量。大小姐恐怕不知道,起任南宫家族抵御南楚,正是本王开的口。”柳煜平静地道,话中字句都不带犹疑,听起来当真在讲一个无需修饰的事实,“何况,被迫屈居长海,整日缩在区区一个春华宫中无所事事,想必贵门门下诸位弟子,对此也是心有不甘吧?本王知道你们从小到大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眼下家国危难之时,我可以给你们一次机会证明自己。”
前一半晓之以理,后一半动之以情,这弘安王说话直教人无法拒绝。要不是有安插线人的行径在先,她恐怕都要相信了。
“王爷此话好蹊跷啊。”她冷笑,“把四大家族强行摁在长海,严密监视,难道不正是陛下的旨意吗?”
“大敌当前,相信朝廷军,是父皇的选择,而相信你们,是本王的选择。”柳煜一字一顿,“大小姐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吗?”
——不,已经很明白了。
北冥靖翎无言地望着柳煜,心中戒惧更深一层。
陛下把对付四大家族的主要工作交给了他,可这个人却做到了许多在陛下视线之外的事情。
甚至是,在特定时节特定区域,能够达成情报垄断。
眼下姑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转变了观念,但起码,把北冥中人送到北境战场再与弘安王府亲兵调换的这个工程,在柳煜的安排下,绝对能一手遮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
柳煜依然微微笑着,陪她一起沉默了一阵后,悠然地开口。
“大小姐一定在想,事成之后又当如何。”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甚至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本王相信,凭贵门长年累月的积攒和实力,必能大退辽军,到时候本王绝对不会亏待北冥家族。再者,既有战功作保障,在父皇面前也更好说话。”
——这意思就是,打得赢,也只不过说说好话,至于该怎么治恐怕照样治;而倘若输了,那就是退一步即万丈深渊。更何况,即便能胜,他就当真会兑现承诺?
“记得在下来时在门外,王爷不是说,你的性子步步为营,绝不犯险么?既然如此,你又怎可能愿意代表四大家族去面对陛下?陛下发派给你的任务就是进一步削弱四大家族对军权的威胁,照你的说法,这可是全然和他对着干了!”北冥靖翎的语气已经可以说是在质问。
柳煜看起来却并不介意她的冒犯:“大小姐觉得本王身边有多少可用之人?”他身体略向前倾,无形中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之态,“就算不用亲自出面,本王还有兄弟,有下属,有跟随、支持我的大臣,这么多人在父皇面前说句话,很难吗?”
北冥靖翎彻底无从回应,只能沉默地垂下了眼。
她无法不去思考他那听起来毫无破绽的话语——姑且当他说的都对,又如何呢?
众臣真的在陛下面前替北冥发声了,然后呢?
陛下对四大家族的苛待众所周知,即便在当朝当代求得了一时的宽宥,可若无法保障长远的安全稳定,又有什么意义?
除非……
当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冒出来时,她几乎感到了震恐。北冥靖翎重新抬头望向他,瞳孔一缩。
柳煜,弘安王,二皇子。异域的面孔。
对于皇室她了解得真的不多,但最起码,当朝皇后是汉人。
所以,不仅仅在年龄上比太子柳焜要小,论出身,他连嫡系都不是。
然只此一言却可窥见,他……是切切实实有登临大统之心?
否则他凭什么、又在代表谁,向她许诺一个可期的未来?
但话题触及到了这个层面,她没有办法问得出口。
柳煜看着她难言之状,淡淡笑了。
“怎么样,”他偏过头,“这大好图景,大小姐看着如何?”
“……王爷的布局,在下无话可说。”北冥靖翎只能这样回答。
“嗯,很好。”柳煜满意地点点头,“既然终于能将此等机要大事与大小姐圆满谈妥,实在值得纪念。”他又高声吩咐道,“来人,上酒!”
一听到这个命令,北冥靖翎几乎本能地神经紧绷起来——这东西一定有鬼。
她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轻纱服裙的窈窕女子缓步而至。在这冬日里穿得如此单薄,可她却没有显露出丝毫不适,仍是保持着一种极轻盈的步态。她手中拿着一摞精致酒杯,那杯子的材质是……亮闪闪的银。
北冥靖翎却依旧不敢大意,她看着那女子首先走到了柳煜身边,随即翩跹起舞。她跳着跳着,将第一个杯子置于他的案前,放杯子的动作和舞姿衔接得无比自然。
接着就轮到北冥靖翎,那女子却忽然绕至她的身后。
北冥靖翎大惊,猛地转身,而与此同时那女子灵巧地扭动腰肢,修长手臂越过她的头顶,酒杯便轻轻地落在她的桌前。
然后那女子只需回身拿出下一只酒杯,放在南宫循的桌上。
她这才明白过来,恐怕是临时增加的这一个桌子,让她不得不改变了原先设计好的舞蹈动作。
那女子继续往下走,舞姿明艳动人。酒杯被一个一个地分发下去,可北冥靖翎觉得并没有人去关注自己的酒杯,因为大家的视线,全都痴痴地挂在那位舞姬身上。
但一心看美女的人中自然不包括她自己,北冥靖翎不敢做得太明显,用余光去端详着那只酒杯。
确然是银,没有手柄,不是当初侯忠翰玩过的把戏;内壁光滑,不存在什么机关可言……
她越来越紧张,到底怎么回事?
最后一个杯子发放完毕,女子回到大厅中央,旋转了一圈之后优雅退场。
紧接着,又一个红唇皓齿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双手托着一个长形的大酒樽,同样也是银质。樽中盛着满满的美酒,那是要供给在场所有人的;酒樽造型简朴,顶端没有封闭而是敞口的,她能看见琥珀色的酒液从杯中直接倒出来……
——难道是手法么?
北冥靖翎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紧紧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可那女子的手甚至都没有移动过位置,从头至尾一手扶着侧面一手托着底部,用最寻常也是最省力的方法重复着动作,挨个给众人倒酒。
她面前的小杯早已被斟满,另一头,那位女子的工作也即将完成。
“诸位请起,让你我共庆今夜,”柳煜站起来,带头举杯,“本王先干,各位随意!”
她和大家一起站起来,看见周围人纷纷仰头一饮而尽,可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将杯沿凑近唇边。
她心虚之余拼命思考如何把这倒霉玩意悄悄倒掉,侧头一看,却瞟见南宫循居然不带犹豫,直接就喝了。
北冥靖翎于是心一横,也灌了下去。
那酒液咽下喉中,温暖顺滑,口有余香,想来确然是没被污染过的好酒。她才明白为何南宫循喝得这么放心,以那家伙对酒的了解,鼻子一闻就能知道。
可是……
“大小姐,方才上酒的环节可是本王精心编排过的,这酒也是今年御贡的上品,本王一直珍藏,极少拿来待客。”柳煜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郎朗笑问道,“今夜之宴,大小姐还满意吗?”
北冥靖翎哪有心思去理会他这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只假笑着敷衍道:“此次经历是王爷的恩赐,在下毕生难忘。”
柳煜笑意不减地点点头,重新坐回座上。下人端来了餐后鲜果,只不过这次服侍的是普通婢女。
好像还是得冷静一点。北冥靖翎暗想自己真是个废物,他还没出手呢就紧张成这样,差点演不下去。
北冥靖翎心有余悸地放下酒杯,转头又确认了一眼南宫循并无什么异常,才坐下去。
这坐下去的一刹,北冥靖翎瞬间浑身一震。
她怔怔地抬起自己方才自然而然搭在扶手上的右手,在手腕经脉处,是一个不算深的细微针状伤口,伴着一点乌血。她便知道,是毒刺。
她一时间脑袋空白,回过神来正想该怎么办的时候,发现整个人居然浑身乏力,光是把手抬着都很难受。
北冥靖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来,指着柳煜喊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柳煜看着她,表情玩味。
“攻其不备才有赢的把握啊。”他说。
“……王爷的心思,当真是缜密又狠毒,”柳煜面不改色地听着那女孩切齿道,“你料定我对你的怀疑,故意安排倒酒的那出戏吸引我全部注意力,实际上问题根本不是出在酒上面……还有这个椅子……我一开始落座时甚至也是安全的,机关在第二次坐下去时才启动……你竟如此掌握人心理上的弱点,实在是……”
柳煜就这样听着她说,心想这北冥大小姐恐怕是个话多的人,嘴上不由一哂:“谢谢夸奖。”
“所以,王爷方才说的一切……全都……在骗我了?”她似乎在极力保持说话的连贯,却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心口,痛苦地喘息着。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你应该能分辨啊。”他挑眉,“至于你自己都不信的东西,就别来问我了。”
“混蛋,”她竟然还有力气骂人,柳煜看见那女孩猛地抬起头瞪着他,“王爷你以为……单凭这样就能拿下我北冥靖翎吗!”
她说完就强撑着往柳煜的方向冲,但柳煜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反倒是……像在观察着一个实验品。
果然北冥靖翎支持不住,栽倒在离柳煜案前几步远的地方。原本专心吃饭的亲信们,早都变回了平时训练有素的卫兵,他们见有不妥立刻围上去想要制服她,柳煜却喊道:“别挡着,散开!本王倒要看看她的表现。”
北冥靖翎缩在地上,看样子已有些痉挛。
“这毒……看来王爷今天是……想要我的命?”她声音开始发虚。
“当然不是。”柳煜冷笑道,“但你要搞清楚,眼下已经过了本王对你有问必答的阶段了。”
北冥靖翎拼命抢了一个侍卫的短刀,这是她仅剩的行动力。那些人赶快围上来,再次被柳煜喝止。
说时迟那时快,在场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她用那把刀坚定地刺破了自己的左掌心。柳煜顷刻间意识到,是那毒的附带作用生效了,让人头晕目眩直至昏迷,而她是想要强行保持清醒。
血殷殷地往外淌,温热地暴露在寒冬中。
多少次她欲支起身奋力一搏,可体力和意志都在不可逆转地消散。
而周围人警戒着她的一举一动,每每要上前,都遭到柳煜的拦阻。
“又要暗算我,又不让其他人碰我……难道这就是王爷……折磨将死之人的快感?”她说着朝手上又刺一刀,鲜血涌流。
柳煜闻言,有些莫名,此人真的做了赴死的准备?又或者是这毒在微小的用量下,药力也如此猛烈,让她精神紊乱说胡话了?
虽觉奇怪,他嘴上不忘冷冷道:“在你完全对本王没有价值之前……”
咚地一声,他话才说了一半,北冥靖翎便已晕厥。
柳煜见状,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走上前去。
他向周围的三两个手下人吩咐道:“先把血止住,然后收好她。”继而带着剩下其他人信步朝南宫循走过来,凛凛道:“需要我们动手吗?”
南宫循听了,沉默地跪下去。
柳煜满意一笑,对身边人说交给你们了,然后转身往北冥靖翎的方向去查看,边走边说:“放心,只要老实点,本王保证不让大家面子上太难看。过几日自会让北冥禹大人接你们走。”
语毕却分明听见有人倒地的声响,紧随着一个声音冰冷得仿佛坠入洋底:“如果我说不呢?”
就像是,紧挨竖立着的骨牌。前一个的倒下,必将引起与后一个的堆叠,如此类推,每块骨牌接连坍倒。
北冥靖翎是站在终点的人,而第一张牌的施力权,掌握在柳煜手里。
假如——其实几乎已经是肯定——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北冥靖翎必定要满盘皆输的。
假如,没有那万分之一的意外发生,没有那个人的出现。
道道骨牌如长龙般倒下,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可是,突然有人,就在最后一张骨牌即将被击倒的那一瞬,他伸出手,挡在了前面。
然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轻敲一下那倒数第二道屏障。
骨牌,被反推了回去。
柳煜闻声惊愕地回头,便看见离那人最近的两人都已被击昏在地。
其余人的反应也很迅速,立即想补上去擒住他,却见他在闪瞬间抽出了两人背后的佩剑,左右手各一把,快到几乎令人看不清动作。再下一刹,两道寒光便抵在了倒地的两人颈部。
柳煜心下一沉,道:“你以为能拿他俩威胁本王?”转头便要下令另一边的人同样对待北冥靖翎,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见他说:“王爷,您不必这样。我们都很清楚彼此不会真的动刀。”
他仍是望着北冥靖翎的方向。所以……被套话了?方才北冥靖翎的一系列表现,原来不是困兽犹斗,而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并一再确认他不打算拿她性命……柳煜怔怔回头,可此人也说不会伤害他的亲兵,这种示弱……又是什么?
眼前的少年男子在一圈人不敢懈怠、却也不敢动作的紧紧盯防中,继续平静地道:“王爷,能争取到这一点时间让您听我说上话,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其实我并不屑用这种方式来威逼您。”他说话间便直接将双手的剑往身后随意一扔,众人愣愣地看着那两把剑从空中落下,摔在远处的地上,“王爷是惜才爱才之人,纵然话中虚虚实实,但您对弘安王府的维护是假不了的。倘若您真不在乎这两位,大可让周围人继续向前,任凭我把他俩杀掉,又何须费事用北冥大小姐来与我僵持?王爷不必担心,他们只是睡过去了,不过多久就会醒的。”
周围似乎有人松了一口气,柳煜冷哼一声,道:“所以呢,你到底想怎样?”他知道对方既然有扔掉武器的自信,便不敢让剩下的人妄动。
他一字一顿:“把北冥靖翎还回来。”
柳煜怔了怔,随即大笑:“你未免太狂妄!”他饶有兴味地环视四周,向前一步,定定看着那人,道,“你就这么确定能在本王亲兵的重重堵截下带着她冲出去?”
“十七个……”少年淡淡答道,“这个数目,并不难。”
“什么?!”
“我数过了。”少年似乎带上了缥缈的笑意,“来之前我们曾在外围巡视过一圈,这个酒楼占地较大,王爷派了十人在外面,每隔一段距离都有把手。您的确是很谨慎的性子呢。进来之后,里边有十五人。两个睡着了,剩下十三个。以我的速度,冲出门后,撑死能碰着三个。算上王爷您,”他的笑容终于变得确切可见,“总共十七个。”
柳煜的面上阴晴变换一番,即刻下令道:“拿下他!”
少年几乎是踩着他落地的话音闪过了身,本在北冥靖翎身边的两人听见柳煜号令,也朝这边赶来,却直接被原本往他们这个方向冲过来的家伙绕了开。
他们的失误给了南宫循一个完美的机会,他毫无阻碍地背起北冥靖翎,然后便大步迈向视野空旷的大门,手上还不忘快速将她下垂的衣带系紧。
不过弘安王的府兵也不是吃素的,马上有一群人挡在了他的面前,他们纷纷拔剑,却又看见同伴手中的武器被一个接一个地打飞,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轮到了自己。那少年根本没有恋战的意思,他似乎极其擅长找到空档,三两下便把他们冲散了。
眼看着他就要接近大门,卫兵们不甘放弃地往上追。却看见他突然对前面零星的几人下了重手,照着心窝就是狠狠地踹,被踢中的人瞬时觉得整个腹腔翻江倒海,不过个三五下还真缓不过来。
又是一记提膝,少年在近距离下抢过了佩剑,并用弹踢将那人甩开。目光一直穷追不舍的柳煜这才忽然意识到,他不仅是之前赤手空拳,而且,直到现在都还在有意放水。
“王爷还要继续吗?”持剑在手的少年更加势如破竹,他的声音冷到彻骨,“弘安王府恐怕真的不能有再多牺牲了吧?”
言语间有人的剑朝他刺去,他像是预料到一般轻松挡开,然后,借力一旋,出击的人就以一种别扭的姿态眼见着对方的剑锋朝着自己逼过来。
柳煜是自小习武之人,又怎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冰冷的诘问仍在脑海中萦绕,嘴上已是一个“停”字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暂停了动作。那个离南宫循最近的人看着几乎贴着自己胸膛的剑尖,已然冷汗连连。
“……”柳煜切齿看着那面色自如的少年,不由得握紧了拳,“……放他走!”
所有人大惊,在原地顿时不知所措,少年却已弯腰鞠了一躬:“承让!”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等!”柳煜下意识地喊出来,那人倒也听话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大抵是看出他不会再改变主意。
“你走之前,本王有一个问题。”柳煜沉沉道。
“在下知无不言。”少年回答。
“你方才有一次,称呼她为北冥靖翎。”柳煜看着他肩头那个早已失去意识的女孩,“这不是‘掌门派遣的普通弟子’该有的礼数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闻言一愣,随即在心里暗自笑起来。装蒜也不是个简单的活儿啊。
“攻其不备,才有赢的把握……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把这句话还给您……”少年语气深邃,目光流转,“在下南宫,单名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