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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前奏

——亏我一直那么不相信你,你总算没让我失望……

“啊!”

一声惊叫之后,柳如烟从冰凉的榻上猛然坐起来。

下人们关切地围上来,被她一一挥开。闭着眼喘息了好一会儿,脑内那个烛火倒映的女孩的脸才逐渐不那么清晰。

又做噩梦了啊。

柳如烟扶额,用袖口抹去一层细汗。她知道,这绝不是今夜唯一一个噩梦。

上一次能够不需服药就顺利入眠,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太医说,患者总会不自觉地放大回忆里那些糟糕的片段。或许是吧,她深吸一口气,毕竟仔细想想过后得出的结论是,她的人生中好像从未有过内心安宁、充满希望的时刻。

真的从未有过吗?她反正忘记了。

光着脚踩在地面上,冷得不可抑制地一颤。柳如烟走向敞开的窗边,秋末冬初时凌晨的风吹得她万分清醒。横竖是再睡不着的,她暗自笑笑。

不知为何——其实也是有原因的,毕竟现在她的思绪正缠绕着过往中有关痛苦的部分——她想起了六哥。

六哥在她的生命中,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可遥远儿时他的一句话却成为她心底迄今的伤疤。

“你是带来厄运的孩子。”另一个孩子这样说。

他是无心的,他甚至在笑;而正是如此轻松就能说出口的恶言,才让她十多年来都记得那张单纯又恶劣的脸。

真悲哀啊,我的整个人生,竟被这样一句话定下了基调。

我为母妃带来了厄运。

柳如烟的记忆是从皇后开始的。她从小就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八岁时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母安贵妃,和亲哥哥二皇子柳煜。于是她才知道,就在她刚刚出生不足十天,母妃便因“私造凤袍”的罪名被父皇冷落,连带着二哥一起,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得面见龙颜。而父皇念及新生女无辜,便把她的抚养权交到了皇后手里。

再大一点,她又听到了更多传言。譬如那桩旧怨其实是皇后加害于母妃——当年还没有皇后,两人正是在立后一事上有了争端;再比如,即便随着时间推移,父皇的态度逐渐回转,不再薄待二哥,可母妃却自此幽居深宫,一心修禅,再不愿与外界有半点连结。

可年幼的她,怎能想象印象中慈爱亲切的、从小到大她孝顺敬重的皇后娘娘会对母妃下手?又怎能理解皇宫中永无止境的纷争?

但她到底还是无从摆脱这些传言的纠缠,因为身边只有那些会微笑着哄她的大人。

她只能寄希望于同龄人对她说真话,于是她问了几位哥哥,却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

“假的!小烟,你要相信母后!”嫡长兄斩钉截铁。

“我说,是真的。但你会相信吗?”二哥没什么表情地反问她。

“……我不知道……但是,母妃说,安贵妃娘娘是很好的人。”三哥困惑地笑笑。

“你是带来厄运的孩子。”六哥很随意地这样说。

啊,又来了。柳如烟苦笑,这个截止半年之前,在她噩梦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一句话。

而直到半年前,三月末的那个夜晚……

我为二哥带来了厄运。

二哥和六哥不一样。

他完全可以是一个很疼妹妹的皇兄,看看小烨就知道;但幼时缺失了共同成长的经历,让两人从来不亲彼此,在自己面前,他又可以彻底是那个除了志向对什么都不关心的弘安王。

直到今天柳如烟都没有办法看透这位血缘上的亲兄长,纵然敏感细腻如她。

“谨慎”吗?

这绝对是所有人用来形容弘安王的第一选择,可所谓谨慎,充其量是由时间打磨出来的行事作风,在她的认识中,这不是一个能够描述人格的词汇。

不过无论如何,在他严密布局的棋盘上,她都一定是最无能、最失败,最该被放弃的那一子吧。

及笄之后她作为公主住进了单独的殿中。

从前在皇后那里,偶尔可以见到父皇,得到他一两句不知有心无心的关切。而离开之后,就再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消失,她被父皇遗忘,被每个人遗忘,被整座宫城吞没。

到底是毫无价值的存在,带来厄运的孩子。

不过正如三哥所说,母妃是很善良的人,虽并不来看望,但每逢节日都准时送来精致的手作,天冷时会命人为她多添一些锦衾和炭火。

至于皇后娘娘那边,她自然是需要主动去拜访的。

直到那一次二哥亲自来找她,说,你愿不愿意为柳家做些什么。

“父皇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了我。”二哥的原话。后来她知道这个任务是四大家族。

这是第一次有人认可她的价值,原来身为公主,守护这偌大家国真的有她一份。

她毫不犹豫地应允,紧随而来的代价也都能够欣然接受。唯一艰难的一点是,她需要从此疏远皇后,哪怕多年以来对方于她实为恩重。

她不太明白,自己没有做错,却为何必须要面临一个选择。

等柳如烟到了白镇那家有名的老字号饭庄,才意识到,事关四大家族这样的核心问题,又怎可能与她相干。

二哥既承担要务,终能与皇长兄分庭抗礼,必要多方部署、周至考量,而她不过是在二哥发现人手紧张时,打发到白镇用于监察从前地方官员腐败的一枚暗桩。

一张瑰丽的宏图,她是边边角角上的替补。

“我知道你有与普通女眷不一样的心气。”一次短暂的会面中柳煜向她解释,“但在你证明给父皇之前,你需要先证明给我。所以不妨把在白镇的工作,当成一次检验能力的契机。”

这就是她向来认识的弘安王——什么都看得清,他的做法会伤害到你的心情他也都懂;但他不在意。

柳如烟在心里默默道,他不坏,他只是冷漠。

然而上天将一个巨大的巧合送上了门,她在白镇的那家店里遇到了赶路的北冥靖翎和南宫循。

她什么也不管地跟去了易州,甚至都没有提前向上通报,实谓先斩后奏。

于是之后再次与二哥相见时,后者给她的见面礼,便是结结实实的一耳光。二哥性情隐忍鲜少动怒,可这一次再难接受她将他的计划搅乱,故而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并勒令她即刻想办法退出四大家族。

然后她就止不住地落下泪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胆量在柳煜面前哭得如此哀恸;可她即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也不忘连声恳求皇兄,给她一次机会吧,给她一次机会证明自己吧。

柳煜神情中有犹豫,想了想,决定先让她回去,自己这边去信问问父皇。

又过了一阵,两人暗中见面时,柳煜平静地说:“父皇的意思是,确实需要有人来做,但并不是非你不可。若你执意如此,也无所谓。”

无所谓。

再后来她就认识了北冥靖翎,那个在金陂关脚下长大的,像刀枪一样坚硬、明锐的女子。

她一直在想,那只是一个幼稚的大小姐,处处跟她作对的小孩子罢了。她说服自己,不屑于与对方相争。

可是那孩子就在某个无月之夜,用一席对话和一张靠在门边倒映烛光的笑脸,构成了这半年来她梦魇的主题。

是,柳如烟闭上眼,被发现身份确实是我的失误。可我也已经竭尽所能万事求慎,却终还是成为给二哥遭致挫败的一环。

她一点也不愿意承认,但她又必须清醒地看着镜子,说,其实,我不讨厌北冥靖翎。

相比起什么别的情绪,分明最多的还是羡慕吧。

北冥靖翎表现出来的骄傲根本不需掩饰,可她在易州城里的每一分从容都是强装;那晚二人在屋内对峙,北冥靖翎张口闭口四大家族,而她提及皇室却都不免心中打鼓,毕竟自己哪有代表柳氏的资格。

还有在校场对练,那个女孩总是故意选她做搭档,每一次都好像要把她打到站不起来。她看着对方满意的笑容觉得真是稚拙,毕竟身体上的一点折磨对她根本不算什么;可她又忘不了北冥靖翎手持银枪,亦或是挥鞭劈过来时拼尽全力的那种表情,还有耳畔女孩清亮的喝声。

怎么能够拥有这样不折不扣的锋芒和勇气啊。

就这样想着想着,浑然不觉间天竟已蒙蒙亮了。柳如烟离开窗台,手脚已经冻得有一丝发青,她低头捂了捂双手,想起太医说过应该静下心来,避免思虑过重,可这次还是不自觉地飘了那么远。罢了,改日再多开一点药。

她走进内室,准备洗漱。

等到了白天,还要做一个合格的公主。

看着时间差不多已到散朝,柳如烟决定还是去找一下柳煜。她这次回宫已经两个月,却再也等不到什么后续安排,她暗暗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要被放弃了。

给个准话都好,我也累了。她默想,转而传唤下人送她至弘安王处。

却撞了个不巧,到那边时房门紧闭,旁边的婢女说,大都护在里面。

祝少将军?柳如烟倒有些惊讶,据她所知,这二人虽是发小,但应该也有些年岁没见。

她悄悄将耳朵贴近门缝,婢女见到忙要制止,被她一个眼神过去吓得不敢出声。

“京城这边太子殿下一手揽去,父亲和我自然被架空了……”是祝钦的声音。

“……”柳煜的音量更小,柳如烟努力地辨认,却依然听不大真切,只有一些模糊的音节。

柳如烟有些泄气,大约六七个弹指后,又听见祝钦说:“……陛下今日拟召燕陵王殿下回京,王爷怎么看?”

六哥要回京?柳如烟心头大奇,若是如此,除年纪尚轻的八弟、九弟外,所有成年的皇子将时隔几年来头一次齐聚长海。她不禁更仔细地听着下文。

“……看在他平乱有功……”这一次能隐约听见一点。

“是……党项人与吐蕃勾连……燕陵王……能力……竟将此事摆平。”

“……运气好。”她仿佛听见了柳煜的一声冷笑,“你到底是想进来,还是做什么?”

柳如烟惊得浑身一震,大门一下子打开,柳煜站在她面前,满脸不悦。

她恍惚地走进去,恍惚地跟祝钦行礼问过好,恍惚地坐下,听见身后门关上的声响,和祝钦轻咳一声。

柳煜走回原位,没再看皇妹,转头问道:“不过除此之外,父皇把六弟召回长海,恐怕还有另一层用意。阿钦你说呢?”

“我正这样想着。”祝钦也仿佛对话从未被打断过一般,顺畅地接道。柳如烟愣了愣,竟然没用谦称和敬语,看来两人的关系又变回当年那般熟络了。

十月初二,秦州驿馆。

这是西境恢复平静后的第一个黎明,也是西门渊即将和邓笠宣分别的时刻。

西门渊望向天际初升的朝晖,和逆着光只身一人从很远处朝自己走来的女子。

这段日子与她共同的经历飞一般地从脑内闪过。

他想起那天上午等候在州府之外,大约只半柱香过去,便看见那位荒唐桀骜的王爷阔步拂袖而出,她和陈乔从后面张皇地追出来,大喊:“王爷,请三思!”

“少废话,本王说杀就杀!”柳煊怒极地转头,两人瞬间跪了下去,“大胆逆贼差点误伤了本王,还有什么好三思的,冒犯皇室的大过你们哪个担得起?”

李贞年纪已高,晚一步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跑出来,见状也立刻跪了下去。

陈乔低着头,眉心紧锁地道:“王爷,自打暴乱事起,我军连续八日一刻不停地追查,到今天才抓到一名贼人,眼下他还什么都没招,若就这样杀了……”

“这说明你们无能,跟本王有什么关系?”柳煊赫然问。

“王爷!”邓笠宣忍不住抬起头,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您贵为皇子,一声令下,底下人说什么也不得不从,可您却不知道这给我们查案徒增多大的麻烦!”

“放肆!”柳煊喝道,“你护驾不周,我还没说治罪呢,你居然还反过来怪本王添堵了?!”

“未能彻底控制好贼人,让王爷受惊,确然是在下的失职。王爷如何责罚,我都绝无怨言。”邓笠宣定定道,“但请王爷收回成命,不要当堂斩杀,至少也应等审讯过后再依律法定夺!”

柳煊眯着眼在她身上盯了好一会儿,转而狠狠地问陈乔:“她是什么人?”

陈乔绝望地闭上眼:“末将营中队正,邓笠宣。”

“哦?”柳煊冷笑,一脚踹在了邓笠宣的身上,李贞倒吸一口凉气,身旁的女子却岿然不动。

“你算什么东西?”柳煊看着她,神情鄙薄,“连都头都不是,只是一个临时细分的小小队正!竟也敢跟本王顶嘴,你活腻了吗?”

“王爷驾临秦州头一日,还是不要大开杀戒了吧。”他们四人都没有注意到身边何时有人靠近,只听见一男子朗润之声,“依在下看,今日死一人足矣。”

李、陈、邓三人怔怔地看着西门渊从容走来,站至他们身侧:“几位大人,我说,你们就照燕陵王殿下的意思办吧。”

“奚公子……”邓笠宣欲反驳,却极稀罕地被他打断:“邓统领,你难道还准备倾力相争?”

她愣了一愣,顿时不再上头,冷静下来。她明白眼前的情形。那位火冒三丈的皇子,是绝不可能退让的。

“今日几位大人,不是已知贼人族裔了吗?”西门渊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在他身上,便不算一无所获。”他有意去看陈乔,果然对方也正牢牢盯着自己,“线索没断,顺着追查下去,八九会有其他发现,未必非要以屋内那人作为唯一的突破口。陈将军,你认为呢?”

陈乔沉默不语,面色阴沉地看着西门渊,随即发觉,他并未出声,只用口型说道:——我有办法,请相信我。

“……这位公子言之有理。”陈乔平声道,“末将即刻遵从王爷之命,亲自解决犯上逆贼!”

柳煊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只冷哼一声,显然火气未消。陈乔恭敬地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进府内。李贞仍然跪着,扭过头去看他,眼睛恨不得黏在他的背上,仿佛在说,怎么一个人先跑了,不把我也带走?

“王爷,您看,事情这不就解决了么。”西门渊悠然笑道,拱手对柳煊一揖,“几位大人也有他们的考量,并非存心忤逆您。您无需动怒,还赔了身负皇命驾临此处的好兴致。”

“你又是谁?”柳煊对他的这副架子很是不屑。

“一个江湖人。”西门渊淡淡答。

柳煊走时,折返了回来。

“邓笠宣是吧?你给我听着。”他瞪着她,目眦欲裂,“今日放你一马,是本王仁慈。你最好时刻记得以下犯上四个大字怎么写,毕竟将来说不准哪一天,你连名字都要改,以避本王的讳呢!”

恭送柳煊离去的在场所有人闻言,几乎都如遭雷击,这燕陵王竟骄横跋扈至此,口出狂言,犯天下之大不韪!

却见他毫不在意地扬长而去,留下众人终于纷纷松了一口气。

陈乔走向西门渊,面色依然很难看。

“你说你有办法,”他皱着眉,“要怎么做?”

“在下恰巧曾有听闻西境民间各部势力,也知道一些不同族裔的帮派。”西门渊徐徐答道,“在下对此相关的印象还算完整,陈将军若有需要,不妨取来纸笔,在下一定尽可能写出我记得的全部信息。如此一来一一排查,效率虽远比不上那人亲口招供,但总归对解决问题有所助益。”

后来他留在了邓笠宣的队伍里。

他们一起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起在难得小憩的阴凉阳棚下喝一碗寡淡的酒。他们细数城关的漫漫长夜,他们伫立于人声鼎沸的湍流,他们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弯刀的寒光中,保护着彼此前行。

原本藏于暗处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在这个过程中当然,有他们每一个人努力的影子。

他有一次说——当然他是故意的——他对她说,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没有名字。

“奚公子莫非想要扬名四海?”邓笠宣挑眉,飞速地反问道。在她的想象中,似乎心胸恢弘的江湖侠客,总会有这样的梦想。

“不,我的意思是,”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是什么在支撑邓统领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付出最终令何者获益?”

“像燕陵王这样的人,值得你拥护吗?”

“……奚公子当真觉得我是为拥护那些‘燕陵王们’?”邓笠宣沉吟几息后,轻轻地问。

这个反应与他的预期相符,但他没有接话,他想要听到她明确的答案。

“等明日酉时换岗后,奚公子随我去一个地方吧。”她说。

她带他去了城内的悲田院。

“我从小到大居无定所,西境几个大州的悲田院全都去了一遍,在这里也待过一阵。”她在与孩子老人们打招呼的间隙回过头来仓促地向他讲述,“英临以来西境全面停战,陛下实行休养生息之策,发放给大家的养济终于跟了上来。”她那样自然地使用着“大家”这个词,“我很幸运,赶上了那段时间。可惜现在一乱,一切情况又急转直下了。”

“邓统领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回来这里吗?”

“一直会的,不过最近一次隔得有些久了,实在抽不出空。”她答道,这时前方几步远外一个满脸皲裂的老妇人突然叫道,“……笠宣!是笠宣吗?!”

“哎,婆婆!”她快步走过去蹲下来。老人蜷缩在破旧的一张竹席上,沾满灰尘的粗麻被滑到膝盖,双眼已经睁不开,只伸出手生涩地摸索着:“乱哄哄的,我还是一听声音就认出你来啦……”

邓笠宣大大地笑了,哪怕老人根本看不见:“说明您耳力好,身体康健啊!”

这时有人急匆匆地抬着一个孩子闯过来,一连撞到好几人,旁边其他小孩都被吓得大哭,把原本就嘈杂的环境搅得愈加混乱。那人却也顾不上道歉,四处张望着大喊道:“赵三!赵三在哪?”

原本在棚子角落里给一断臂男子喂药的瘦弱青年听见喊声,丢下碗腾地站起来,几步快跑到那人跟前。看他的反应却是一惊,又很快回过神来,立刻挪了垫子将那人怀中儿童平放,一边熟练地处理一边问道:“怎么搞的?”

“浑小子白日里溜出去,这些天街上到处有人滋事,”男子气喘吁吁地回答道,说着汗滴到脚边,仿佛现在不是秋末而是盛夏,“他走路不长眼,摔在地上给乱马踩了好几脚,我找到时,人都快没气了!怎么样,赵三,他还有得救吗?……”

这时西门渊和邓笠宣也赶到了一旁,可当他们定睛望向那孩子灰白的脸,赵三已然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们从那里离开时,西门渊往回看了一眼。

邓笠宣注意到,却也没多讲什么,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是什么在支持我,奚公子当明白了。”

西门渊点点头。

她已经用行动,给了他最好的回答。

两人并肩疾步走着,往营中赶回,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说:“我希望,邓统领永不为少时境遇所困。”

“……不仅仅是少时而已。”她努力地笑了笑,“我及笄入通远军,这些年随军行征万里,所到之处,也见惯了颠沛流离。”却还是没忍住叹了气。

“民生艰难纵然可叹,但这并非你一人的错。”

“这更不是他们的错啊。”邓笠宣这一次真心地笑了出来,“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改变不了什么,然若人人皆有此心,终有一天,我们能还他们一片盛世。这大概也是我此生的意义所在了。”

她的话在他脑内一遍又一遍地响起,西门渊抬眼看向正前方,她已伴着日出,走至他面前。

这本也……该是我此生的意义……

“奚公子可真是一刻都不愿多待啊。”她依然轻松地调侃他,“民乱方才平息、城禁刚刚解除,次日便动身要走,好一个江湖人洒脱自如的作风。”

他也温和地笑笑,一如往常:“邓统领谬赞了,为母寻医之人哪里潇洒得起来。”

她张了张口,下意识要道歉,却又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已经过了这样生疏的阶段,最终还是没作声。

好在对方从来不会让她尴尬太久,即刻又道:“邓统领你,一定要多保重。”

邓笠宣就当这话中强调的部分确有实意,如此想过,便原话奉还:“奚公子也务必珍重。”

但她不知着了什么道,想去看他的眼睛。她探寻地望向他。

西门渊绝不吝啬同样的目光,也静静回望她。

她大概有话要说,亦或是有话想问,西门渊知道。

……但正因那份未完成的意义,我们都绝不可就此停留。

“再见了,奚公子。”

“山河广阔,后会有期。”

英临二十四年,十月十四,燕陵王的车马抵达京城。

大甄自入秋之后海水群飞,直至今日南北兵情依然未有好转,而燕陵王的到来,为整个焦虑困顿的朝廷带来了唯一的一丝慰藉。

陛下嘉奖了燕陵王维护西境的功绩,后者在京中一时风头无两。

“六弟。”走出太极殿后,柳焜叫住了柳煊。

柳煊回过头,看见是他,敷衍地唤了一声:“皇长兄。”

“别来无恙,六弟。”柳焜笑容满面,“记得你向来是个会享受的人,今次回来看着竟瘦了点,想是在那边待得久了,没少吃苦啊。既然如此,不妨随我回东宫,尝尝近来御膳房新贡的花样吧。”

“皇长兄到底想说什么?”碟中的珍肴已所剩无几,柳煊语气干干地问道,满腹狐疑和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

柳焜盯了他一会,低低一笑。此时室内只有他们二人,他便也遂了六弟的意,不再兜转,平铺直叙地道:“自你回京后,父皇封赏不断,这几日一提及你便更是大加赞扬,无论对群臣还是宗室都毫不掩饰。六弟觉得,此举有何用意?”

“有何用意?”柳煊轻蔑地笑起来,这话听着可真够酸的,“恕臣弟直言,皇长兄你,还有二哥、三哥,这几个月以来确实没有什么建树吧?而我,用了不到二十天就在西境为大甄铲除了祸患,父皇不奖励我奖励谁?”

柳焜望着他那傲慢的笑脸,原本紧绷的心弦竟突然放松了下来。

看样子六弟远在凤翔的这些年,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和以前一样空有野心欲望却又蠢又荒唐。眼下他和二弟的不容之势初露端倪,父皇要借助其他的力量制衡他们,恰巧西境平乱就是一个契机。而六弟竟连如此昭然若揭的目的都看不出来,实在不配做他的对手!

“是本宫忘了,六弟素来率性。”柳焜不紧不慢地啜饮一口名贵香茗。他本还存了一份笼络之意,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本宫作为兄长,是想要提醒你,将来每一步走得越高,都更加要稳重、小心。就好比你今日这般直言不逊,或许本宫不介意,但换成他人未必能容你。本宫的告诫,你还是放在心上为好。”

柳煊对他这副说教的嘴脸嗤之以鼻,好不容易压下当面讽刺的冲动,扔下一句“谨记皇长兄教诲”便起身离去。

走回寝殿的路上,柳煊有些闷闷不乐。

眼下他正得势,多少人攀附巴结,送来的礼物看得眼花缭乱。御膳房也知趣,为他提供的食材都选了上乘,却不料即便做到这一步,他的餐食在档次、口味上依然逊于东宫。

——在西境待上几年,真真是把本王的眼界都磨没了!

他带着一股气躺下去,眼睛闭了一会儿却睡不着,越想越不顺,翻身坐起来就要往外走。

但皇长兄的一席话到底还是起了作用,他停下来想了想,还是脱下朝服,换成便装。

长海东城月桂坊,此时正是一片莺歌燕舞。

柳煊去了皇族腰牌、玉佩,只穿成贵公子,大步走进。

那些妓子们见他装束豪奢,都犯不着老鸨用力招呼,纷纷主动围了过来。这点倒与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柳煊心中暗笑,食色好歹有一样他还没落伍。

他阔绰地一挥手,说愿意来的姑娘我都包下,那坐店的登时大喜,忙叫了众人到最大的那间厢房去好好服侍这位爷。

柳煊笑逐颜开,却见人群中有一女子踟蹰不前,缩在一旁分明不肯靠近。那女子样貌算不得十分出众,看打扮也只能说中规中矩,可眼神中那种自矜之意偏偏无比吸引他的目光。

他一边左拥右抱地上楼,一边忍不住回头望去,与她视线相接的一刹,那女子果断地偏过脸躲闪开来。

那日他玩得尽兴,没过几天便二度到访。那儿的人一下就认出了他,姑娘们再次蜂拥而上。

柳煊在热闹的氛围中寻找那名女子,找了一圈,终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她。

他也不铺垫,直接上去拉了人家的手臂就往回走,力度之大根本无法挣脱。她痛呼出声,引来老鸨。老鸨没好气地训道:“干什么,一惊一乍的!这位贵客看得上你,你偷着笑还来不及呢!”

陶菁菁心中绝望,只能带着哭腔哀求道:“公子、吴妈妈,你们放过我吧,今日真的不行!”

“你怎么了你?”吴妈妈尖声问道。虽说她早就知道菁娘有只陪酒不陪寝的规矩,可月桂坊里出手如此大方的客人确实并不多见,在源源财路面前,谁还在意一个小贱丫头的原则?

陶菁菁脸一红,趁机甩开手,低声嗫嚅着答道:“月事来临。”

柳煊闻言愣了愣,看她的表现似乎确实很为难,在这方面他自认还有几分男子气概,故也不愿用强,于是道:“姑娘身体不方便,那还是算了。”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是我们家菁娘!”吴妈妈热情地替她回答。

“好,本……公子记住了。”柳煊放浪地一笑,看着陶菁菁那双写满了拒绝的眼,“以后常来找你。”

柳煊果然说到做到,此后回回造访,头一个就要见菁娘。却不想对方总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使他不好发作。但他的耐心,总归在一点一滴地消磨。

柳煊流连于青楼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被一些人捕获,被一些人拦截。

“所以,你看,如果本王不在长海,该耽误了多少事呢?”柳煜微笑着道,又说,“侯玢还好吧?替我打点一下,我去会会他。”

一日柳煊与众女子饮酒作乐,被灌了个满面赤红。借着酒意,他环视四周,果不其然没有菁娘的影子。他一时心中怫然,扯起嗓子喊道:“菁娘,你躲到哪里去了?给本公子出来!”

正乐呵呵数着银子的吴妈妈吓了一跳,赶忙拖着拽着也把陶菁菁硬拉了出来。

“今天能否陪陪本公子呢?”柳煊故作宽和地问道,话锋一转,“还是说,你又想好了什么别的借口?”

话说到这个份上,陶菁菁自知躲不过了。可看着他那微有醉意的面孔,想起这些日子此人粗鲁强硬的作风,她却是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上前一步。

这样想着,陶菁菁深吸一口气,娇软地跪下去,糯糯道:“公子,菁娘昨日方谱了一支新曲儿,不如我唱给您听……”

“艳曲若不配上艳事,有何意趣?”柳煊打断了她,邪笑着问道。

陶菁菁浑身发冷,嘴上仍含羞答道:“公子若不嫌弃,菁娘还会即兴跳舞。”

忽然周围便安静下来,陶菁菁低着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便诧异地抬脸看向他。

柳煊死死盯着她,说:“你听不懂人话吗?”

陶菁菁连呼吸都带了颤,紧接着便见对方从座位上站起朝自己走来,边走边道:“我只问你,从还是不从?”

“公子……”她跌坐在地,连连后退,“求您,不要……”

“本公子的确就是看上了你这股清高劲儿,”他欺身压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扣住她的下巴,“但不要以为一直端着才是好的,装得过了限度,效果适得其反!菁娘若不懂这个道理,让我来教你!”

陶菁菁几乎窒息,听见他说这话更是直犯恶心,合着自己百般推辞,落在这男人眼里却是欲拒还迎?她忽然间有种想要不管不顾的勇气,被人压在身下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竭力大吼道:“我去你的装清高,老娘真真切切是不想搭理你!”

一时间柳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支起自己,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陶菁菁找到时机,立刻抽身而出站起来,往后退了几大步,不屑道:“我呸!”

柳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暴怒,他咬牙恨道:“真是给脸不要脸!”

说罢抄起手边的一个瓷壶就朝陶菁菁砸去,她反应快,躲开了,那瓷壶碎在地上洇出一大滩水渍。

柳煊气极地拔出佩刀冲向她,周围众人皆大惊,一时间呼喊与尖叫声响成一片。陶菁菁料定此人已是冲昏了头,心一横便也迈开步子往外跑。后面桌椅倒塌、客人逃窜的声音席卷而来,场面竟有几分盛大,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是古时野兽进村。

跑到一半,陶菁菁的步伐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在一片混乱中,有一人气定神闲地在她面前站驻,生生挡了她的去路。

那人正是地下黑市多年来的大头目,月桂坊产权的实际拥有者,崔长老。

崔长老也不看她,只沉声道:“你退后。”

陶菁菁此时的精神高度紧张,也来不及思考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对崔长老惟命是从。

这时柳煊也已奔至二人身侧,见到有新的面孔出现便停了下来,但手中依然紧握着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陶菁菁,眼里抹不去的是那股怨愤之气。

众人看见崔长老抬头与柳煊对视一眼,便霎时间面色惨白地跪下去,失声叫道:“太子殿下!!”

江湖地位如崔长老竟屈膝下跪,本就足以令人咋舌,这会儿听见这声称呼,周围人一个个都吓得口不能言,扑通扑通地接连跪了下去,甚至有人以头抢地。

陶菁菁怛然失色,瞪着崔长老的后脑勺,一脸不可名状。

柳煊怔在原地:“你说什么?!我……”不对,要说我是燕陵王,这不是反倒自爆身份了吗?他的酒醒了七八分,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

崔长老没等他把话说完,又急急地哀嚎道:“遭劫啊,遭劫!老朽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啊!”他一张宽脸涨得发紫,“殿下,您说说,您看看,咱坊里不是没有好姑娘,您为啥非要这个不开窍的雏儿?老朽经营多年,本以为在道上已经混得有头有脸,却不料终有一天竟冲撞了您,实在……”他往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老朽没别的办法,只能给您陪个不是了!求殿下息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儿闹成这样,若再往大了去,传到外边,我这月桂坊还开不开了?”

柳煊喘着气,又哪里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这一出闹剧若真的不可收拾,到时候,月桂坊的招牌和皇子的名声,谁更丢得起?

他手里握柄不由得松了一些,稍不留神掉落下去,刀尖撞地发出一声清响。

这场景十分诡异,崔长老跪在中间,其余人跪在旁边,只有陶菁菁和柳煊两人是站着的。

就这样过了不知有多久,柳煊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切齿道:“算了,都起来!”

大家战战兢兢地起身,不敢抬头看他。

“本……本宫大人有大量,不跟一个小女子计较。”柳煊将错就错地道,清了清嗓子,“至于你们,你们也是……无辜受到牵连的,总之,我不会怪罪。但是今日之事就此一了百了,倘若有谁敢宣扬出去,”他一字一顿地道,“本宫决不轻饶!”

“多谢太子殿下!”众人齐齐道。

一场大戏终于收尾,崔长老目送着柳煊离去的背影,看了眼忙碌打扫着现场的人们和部分惊魂未定的来客,呼出一口气,却听见身旁传出一声冷笑。

他扭头看向陶菁菁,面不改色道:“你过来。”

两人走到一间阴暗逼仄的仓房内,陶菁菁方才站定,崔长老便一巴掌甩了过来。

“我一打你惹是生非,”又是一巴掌盖在同一边脸上,“二打你刚刚没规没矩。”

陶菁菁捂着脸,仍然不掩讥讽笑容:“崔老的演技真是妙绝!”

“我演什么了?”崔长老背着手,平静地问道。

“我虽不认得那男子,但他不是太子殿下。”陶菁菁没有犹豫地答。

“哦?”崔长老的嘴角歪歪地向下一撇,“你一个小贱婢,说得好像自己见过太子一样?”

陶菁菁只能沉默。

她确然是见过旧时的嫡皇子,只不过不是光明正大地见。陶菁菁回忆起从前跟随师父的经历,他总有好些门路,可惜她不像师兄那样有名位、实职,不能时常得见主君。

但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横竖师父不看重她,在那桩莫名其妙的遭遇之后,她便被师父果断放弃了。如今卖身契也被捏在崔长老手里,可谓身陷囹圄,却谁也救不了她,只能日日无望地耗在这月桂坊。

崔长老一双浑浊的眼珠在她身上盯了一会儿才挪开。“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太子,”他语气幽幽地道,“这就够了。”

“……你为何要这么做?”陶菁菁问。太子殿下一直以来倾力打压侯氏,连带着崔老这边的地下生意也受了些牵动,这倒是不假。可一来,如今侯氏衰微,以崔老的实力不必受制于他们,想摆脱一个合作对象绝非难事;二来,殿下与侯氏之间的龉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若崔老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伺机报复,未免有些牵强。

“我好像没有必要和你解释吧?”崔长老嗤笑一声,嫌恶地看着她,“今日这件事,是要警告你,少说几句话,才能活得长!穿好你的衣服,滚出去!”

有人说纸包不住火,很快,当今太子大闹青楼便在整个京城散播开了。

而当传闻逐渐发酵,人群可怖的本质就逐渐显露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这里有人谈起那位皇子的长相举止,那里便立马有人说我也见到过。大家津津乐道,不出多久,这段时间来柳煊在京城中的各路纨绔行径,全都落在了太子的头上。

柳焜身在东宫,听闻此事,简直气血翻涌。

他作为嫡皇子又久居庙堂之高,到今日的年岁,坑害构陷的事没少干过,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能蒙受这等冤枉?再仔细一想,那些风闻当中桩桩件件,分明都是那不长心的六弟的作风!亏他早前还打算放任,现下倒好,对方竟主动将脏水往他身上泼,莫非只因那日被他教训几句,便这样急不可耐地出手报复?

柳焜心如火焚,也顾不上尚之巍等人的劝阻,一头冲进大殿要找父皇澄清。

却不料这世间冤家路窄,他去时,六弟正巧也在。

他的步子一下刹住,站在内殿边上往里偷看。他看见父皇本不咸不淡地询问着这些年六弟在凤翔的经历,虽面上表情没有太多变化,但心情约莫还不错;然曲公公方进去报完太子求见,父皇的眉梢竟抽了一抽,把头偏了过去,显然有些败兴。柳焜心中一凉,看来外界的流言已然传到了父皇的耳边。

可正因如此,他才更要解释清楚!

身正不怕影子斜,柳焜暗想,六弟也算来得好,就让本宫和你理论理论!

“焜儿来了?”柳呈看着柳焜冷淡地道,眼里无甚波澜,“朕在跟你六弟聊西境的见闻,你也听听吧。”

“父皇果然关心六弟。”柳焜扯了扯嘴角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不过,比起那些稍久远的事情,父皇恐怕更应该关心一下最近六弟都做了什么才是。”

柳呈听罢,并未作声,只蹙起了眉。

柳煊注意到父皇的反应,知道皇长兄一言引起了他的不悦,料想父皇也是站在自己这边,不自觉更有了足足底气:“皇长兄怎么一来就话中带刺,针对臣弟?”

“本宫针对你?”柳焜好笑地道,“六弟,近来长海满城风雨,没人比你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吧?”

“我不知道皇长兄此言何意。”柳煊飞快地回应道。

柳焜看他的反应登时来气,再也不拐弯抹角,提高音量直接喊道:“六弟你回京以来,整日不理正事,时常出宫寻欢作乐,在坊间行事作风跋扈恣睢,还在青楼捅出了大娄子!这些便算了,你竟将所有名头推给本宫,污蔑堂堂东宫太子!如此践踏皇室声誉,六弟你是何居心?”

“皇长兄说得头头是道,真像是老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你怎么知道臣弟不理正事,又怎么知道臣弟在外边做过什么?难不成你安插了眼线时刻监视我吗?”柳煊毫不退让地反问道。

“一派胡言,本宫没有!”柳焜咬牙否认。

“既然没有,那皇长兄你的证据呢?”柳煊进一步追击道,“你轻而易举说出臣弟一连串的罪名,却全都空口无凭。皇长兄问臣弟践踏皇室声誉是何居心,臣弟倒要问你,敢做不敢当,还要对他人一通数落、栽赃,此举是何居心?!”

“柳煊!”柳焜怒火中烧,气得直呼对方大名,“本宫之前还私下劝过你要行事稳重、谨言慎行!你到底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记得受了教训,心里不服气便来报复本宫!你个没心没肺、不知好歹的东西!”

“够了!”这音量和言辞已经逐渐逼近柳呈忍耐的限度,他烦躁地打断了二人的争吵。

两位皇子看起来还未平复,虽不再说话,却仍然直直瞪着对方。

柳呈无奈地扶额,他受够了儿子们在他面前为这些琐事大吵大闹。本想替他们找个台阶下,把这烦人的两位打发走,可就在这室内短暂安静的间隙,曲公公慌慌张张地进来了。

“陛下,”曲公公跪着虚声道,“巡防来报,御道两侧似有游行,声势浩大!恐生……暴动之患……”

柳呈心下一惊,坐直了起来:“怎么回事?”

“原因……暂不确定。据说是由于近日京中传言,太子殿下四处横行生事,不得民心……”

柳焜也彻底愣在原地,想不到六弟所作所为居然到了这个地步,他恨恨地转身一把扳住柳煊的肩膀:“你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我再说一遍,”柳煊大力扭开,“皇长兄有本事请拿出证据来!”

“你若非要逼本宫至此,”柳焜心想豁出去,谁怕谁,“我们可以现在就去游行的队伍里找人当面对质!”

“你……”柳煊一下子心虚了,但他反应很快,又冷笑着道,“皇长兄方才还口口声声骂我不顾及皇族颜面,怎么,这会儿又是谁打算鱼死网破?”

柳焜被他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好一个六弟,还是有几分口舌,专挑父皇不爱听的话说!

柳呈看着他们再次吵得上头,眉心紧锁。但这一回,不同于方才的不耐烦,他的神情中,却有几分凝重之色。

曲公公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抬起脖子,瞄了柳呈一眼。

他知道陛下心中所想,也看得出陛下此刻认真了起来。

以陛下的个性,他可以不在意皇子行事张扬,可以不在意他们兄弟之间针锋相对,又或者他们去没去青楼都无所谓,但他忽视什么都不能忽视民意。

民意是维稳的根基,也可以是最具威胁的武器。

当前对陛下而言,重要的不是太子和燕陵王谁能争出个高下胜负,而是如何将动乱尽早地遏止。

好在太子殿下还是有眼力见,曲公公听见柳焜说:“父皇,此事闹得整个长海沸沸扬扬,儿臣身为监国太子,必将其查个水落石出,方能平息民愤,也还儿臣自身一个清白。”

“你想怎么做?”柳呈的态度微有好转。

柳焜暗暗咽一口唾沫,下了决心之后,定定道:“儿臣请求带金吾卫全城加紧巡防,镇压游行,同时全力捉拿造谣滋事者,望父皇应准!”

柳呈沉默了半晌,问:“战时人手本就紧张,你若还要分走金吾卫,春华宫那边又当如何?”目前在京城内留有空余兵力的貌似只剩祝家父子,然祝衡对四大家族是什么态度人尽皆知,看守春华宫断不可能让他那一系负责。

“春华宫儿臣盯了三个多月,四大家族从未有过什么动静,可现在外面却是风言风语、混乱不堪!一直以来,儿臣既要紧守春华宫不敢松懈,又要负责整个长海的治安,还时不时要与父皇一同讨论政事,坦白讲,已有些分身乏术。”柳焜情绪激昂地道,又瞟了一眼柳煊,“倒是六弟,自打回京以来,我看他清闲得很。父皇若实在不放心,倒不如把春华宫那边交给他看管?”

“皇长兄说得简单,臣弟又不像你,我手上没兵没卒的,拿什么去看春华宫?”柳煊反唇相讥。

“好了!”柳呈忍无可忍地呵斥道,“朕就问了一句,你们又在这吵什么!”

长海,公主府。

柳如烟瑟缩着从室外进来。

葭月的冬风吹得她全身僵冷,可此刻她的心脏正火热地怦怦狂跳。

据皇后娘娘的讲述,在父皇左右为难时,皇长兄提了一句,不是还有皇妹吗?

在这种关头,总算有人记得她了。

她很自然地回忆起曾经二哥对她的告诫,确实,一想到二哥让人读不出心情的那张脸,她又必须考虑自己的立场和处境。

可皇后娘娘亲口的请求,加之父皇的认可,让她没有办法拒绝。

江旻快步走至寝殿,柳煜正烧着茶水。蒸气盈盈袅袅,屋内的温暖湿润与外面的烈风呼啸形成了巨大反差。

柳煜见他进来,示意把门关上。

“王爷,一切顺利,如您所料,太子殿下和燕陵王今早在陛下那儿大吵一架,引起陛下厌烦,二人都受了责骂。”江旻如实汇报道。

“嗯。”柳煜淡淡地应一声。

江旻补充:“此外,太子殿下为彻查此事,提出撤走金吾卫,陛下同意了。”

“……那春华宫岂非无人把守?”柳煜听罢有些讶异,略略思考后,又豁然笑了,“如此一来,倒碰巧额外给我行了个方便。去,通知本王安排的人。”

“是。”江旻一揖,迅速转身返回。

不到一个时辰,江旻回来了。

“王爷,”他的神情稍有忧虑,“前方传来消息,公主已准备动身。”

“她?”柳煜眉心一凝,“怎么回事?竟也不先知会本王,谁让她去的?”

“情况正在坐实,但基本可以确定是皇后娘娘找过了公主。”

柳煜闻言,倒也没有多意外,冷笑道:“她还真听皇后的话啊。”

江旻恭敬地问道:“王爷,是否需要属下前去阻止?公主想必也有为难,但您若施加压力,她肯定还是会服从您的。”

“罢了。”柳煜摆摆手以示不必,“再怎么说这其中定然也有父皇的默许,我不好开口。”现下看来也只能先这样,柳如烟虽不是最佳人选,但至少应还不至于坏事。

时间过得真快啊。

北冥靖翎坐在房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今年长海的冬季不比以往,风总是吹得那样猛,恍然间会让她错觉自己身在易州。

她低头张开手掌,近日又磨出了个茧子。

她的鞭法练得愈发有模有样,令她高兴的是,就在刚刚结束的对练后还得到了父亲的夸奖。

自从来到春华宫,她自觉日子实在是过得非常舒心。生活作息极其规律,该训练的时候训练,不训练的时间也能自由支配。她时常去看看西门夫人,偶尔给西门渊写信,不过对方往往要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有回音。东方默十六岁那天他们一起吃过香街亭,十月三十阿彻的生辰,他们也让仍然常越墙出去的南宫循多带回了不少新奇食物,然后一同聚餐畅谈。

说起南宫循,他和弟弟的关系与从前相比,已肉眼可见地发生了改变,不过至于苗头是从何时而起,彼时那根烧肘子究竟有多大贡献,她就不得而知了。

转眼间十一月已至上旬,距离西门渊的生辰腊月初一也不剩多少时日,北冥靖翎现下满心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这上面。毕竟阿渊想必已行至几千里之外,若要礼物能准时送至他手中,是得提早开始准备。

被问起来的话,她一定会回答,这年的整个秋天和初冬,是一段难得温情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听到大批人马低沉的、交错的脚步声。她奔至宫墙上俯瞰,黑压压的队伍正缓慢远去;三两步跑到正门,守卫的,已经变成身着四大家族常服的弟子。

而第二日,她就时隔数月之后,再次在操练的人群中,看见了柳如烟的脸。

如果不是她就这样重新出现,北冥靖翎必须承认,自己真的都快放下了皇族这件事。

但她的趋向不是没有道理。先前对柳如烟百般防范,是因为谁也想不到入秋之后天下剧变。既然局势已经重新洗牌,何况还有北冥禹的一个“从”字,北冥靖翎诚然不能确保,自己的戒备是否还有意义。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大小姐。”解散之后北冥靖翎看着柳如烟逆着人群朝她走来。还是像之前那样刻意张扬的笑。

“大小姐不想在下吗?”柳如烟扬眉看着她问道。

“师姐说笑了。”北冥靖翎温吞地答,“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这段时间不用去想你们的事情,确实过得很好。”

柳如烟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真冷。看她那样平和的语气不像在撒谎,可她很难相信这几个月来拜她所赐自己夜夜难眠,对方却能浑然忘掉有关皇族的事,并且毫不在意?

“大小姐是真的没有多想,还是困守此处无可奈何,只能装作无所谓?”她不由得问道。

北冥靖翎疑惑地望着柳如烟,思考了几息,道:“……自长住春华宫以来,平日空闲时间比在北冥府多出不少,这段日子我经常看书,翻到了小时候读过的一些故事。”

“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她淡淡诵着烂熟于心的篇章,顿了顿,改掉其中一字道,“今子欲以子之甄国而吓我邪?”

柳如烟看着她,说不出话。

北冥靖翎也沉默地盯了她好一会儿,继而挑了挑眉,缓缓道:“不过师姐既提醒了我,我确然有好奇的地方。你这般来去自如,就真的不担心有人注意到吗?”

柳如烟闻言垂眸低笑,她怎可能让她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她抬眼,面色无波:“但事实就是,没有人发现。”

北冥靖翎的目光似有闪烁。

半晌,她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所以师姐,我委实挺羡慕你的。可有可无的人,到底更自由。”说完便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刻进柳如烟的眼底,在那里似有什么碎裂开来。

柳如烟整个人站在原地,风反复地撕扯着她的衣角。她艰难地迈开步子,却几乎无法动弹。

数日之后,柳如烟按照约定,等候在春华宫西北角的宫墙夹层之中。

以她的轻功,能跃至高墙之上实属不易,她双脚最终接触到层中地面时暗自庆幸,好在没弄出什么大的声响,引起他人觉察。

等了好一会儿,却怎么也没等来预期之中的人。

在北冥府后山小径上的遥远记忆霎时间卷土重来,大概就是在那里,她有一日没能如期等到二哥。

而从那之后,一切就直指她身份暴露的那一夜。

柳如烟忽然有些发冷,刚闭上眼努力地赶跑脑中杂念,忽然便听见从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你是在找他们吗?”

她震惊地抬头望去。宫墙之外是长海北城的密林,那树冠大致比墙沿多出一人的高度。而此时北冥靖翎正优哉游哉地坐在一根壮硕的树枝上,她坐在根部,而那同一树枝的外侧,挂着三个身穿四大家族常服的男子。

之所以说挂着——因为那三人都被捆绑了四肢,拦腰头、脚朝下在树枝上整齐地横着排开,若从远处看,恐怕还以为是什么怪人在这样高的树上晾了几件衣服呢。

柳如烟望着她,几近不能言语。

“师姐的回答方式让我很在意,”北冥靖翎不疾不徐道,“那时你说,但事实就是没人发现,这话中转折分明就表示我的担忧成立。”她扶额,“的确是我太蠢了。陛下先前以几百卫兵全员武装把守,我怎么就敢认为卫兵走后,回来取而代之的只有你一人?说吧,他们趁卫兵撤去前的最后一阵混了进来,是不是?”

柳如烟依旧没做声。

大抵是被我料中了,北冥靖翎暗暗一笑,道:“师姐不想回答,我换一个问题。”她双目炯炯,“除了这几个,还剩多少?”

既然柳如烟能为皇族盯梢,那她当然也可以反向盯梢。这几日她表面保持着与平常无异的作息,可也不忘时时留意柳如烟的动态。柳如烟并不熟悉春华宫,相比起北冥府,她在这里优势极大。不过柳如烟短短几日间接触的也只有三个人,由此她确然掌握不到更多。

柳如烟恢复了心神,笑道:“我上一个问题既然保持沉默,难道这一个问题就非答不可?”

“师姐以为呢?”北冥靖翎话音方落,便掏出磬滕鞭轻松一扬,寒光闪闪的镖头霎时间便扎实地插进了枝干的远端。

那树枝剧烈地摇晃,三人在空中被一颠一颠,发出惨叫。可站在根部的北冥靖翎丝毫未受影响。

柳如烟大惊,好不容易稳住情绪,才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看到同僚这副样子她居然还不为所动,北冥靖翎有点惊讶,进一步威胁道:“若再继续周旋下去,我也说不准了。”

柳如烟却显得彻底平静下来:“大小姐是否还记得本宫曾经的警告?到今日对你可依然受用啊。”她弯起唇角,“纵然他们的真实身份如何低微,总归也是朝廷亲命的指派。但凡他们在你手里有什么闪失,‘四大家族伤害朝廷中人’此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你们随之会付出什么代价呢?”

两人就这样在冬季寒冷的空气中默然相望。

许久,柳如烟听见北冥靖翎轻松地叹了一声:“哎,没意思。”她站在树枝上走向外侧,同时松开了鞭子。

柳如烟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把那几人拖回树枝稳定的根部,给他们解绑,心下才舒了一口气,下一瞬,眼前竟有几个人影飞过,她低头看向自己脚边,三人竟是被北冥靖翎踹了下来。

她瞠目结舌地重新回望那女子,只见对方耸耸肩:“从一人多高的地方摔下去而已,比我们平日训练伤得还轻,哪能是四大家族伤害朝廷中人的证据呢。”说着便从树上跳至她身侧,她慌忙转过去与她正面相对。

“回见,师姐。”女孩却好像无意再留于此处,挥挥手便要走,又不忘补了一句,“哦还有,我记住他们的脸了,麻烦你待会儿替我向这几位新的对练伙伴转告一下。”

她闻言再次看向脚边,那几人横七竖八仰面朝天,分明是被摔得晕了过去。再回过头,北冥靖翎早已消失不见。

柳如烟怔怔扶着手边的冰冷墙体,恍然想这女孩会不会就是她命中的劫数。

长海,弘安王寝殿。

柳如烟候在外面,冷得打抖。

房门这时打开,她借着下人提灯的光,看见是一位甚为脸生的人从屋内出去了。

“二哥,方才那人是谁?好像从未见过啊。”简单打过招呼后,她犹豫地问道。

“嗯,霸州那边的探子。”柳煜的态度很平淡,一如往常。

“霸州?”柳如烟仍然疑惑,“关于北境战事吗?发生了什么,需要那边人专门来报?”

“不是。”二哥难得愿意跟她多几句解释,“之前让帮忙盯着徐简的。到目前为止他和皇长兄是彻底断了联系,看来当真被皇长兄抛弃了。”

柳如烟点点头,以示了解。

这位旧时的太子少师从前怎么说也与皇长兄常常相伴,可如今一朝被贬在外,便落得回京无门的下场。皇长兄身畔之人心疏离,和二哥这边的用人不弃,确然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我……能够成为他眼中不会舍弃的那群人之一吗?

柳如烟调整心情,忽视脑内这些乱糟糟的声音,尽量冷静地叙述道:“二哥,我这次来,是要提醒你小心北冥靖翎,甚至必要时……可以采取手段。”

“怎么了?”柳煜问。

于是柳如烟诚实地讲出了白日的遭遇。

“真的不可小视啊,毕竟她差点就发现那件事了……”说到最后她还是不自觉地有些后怕,低声喃喃道。

柳煜微不可查地翻了翻眼。

他原说她能力平庸,却不想心理素质更是低下,一个北冥靖翎都能吓成这样,实在是不堪其用。

不过这次他手中早已开始做相关筹备,听柳如烟讲完后又添了新的联想,念及此,不禁朗然笑道:“既然北冥靖翎这么嚣张,正好我有东西想在她身上试试,你去给她传句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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