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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拾玖 风靡云蒸

南宫博握紧了手中利剑,远眺前方的江面。

深秋时节天空高阔,时不时有劲风卷起飞蓬。但不同于眼前辽朗景象,南宫博的内心是沉郁的。

此次他从蕲州西行,途中和汉阳军汇合后继续前往郢州,终临汉江,与江陵府隔一水相望。

太像了。

内有朝堂纷争、外有劲敌相侵,一切之不可调和,都聚焦在这个他曾经很熟悉的战场。这一次,陛下会否做出与十四年前不同的选择?

——然,南宫博心中一凛,今次所面临的情形,倒确与当年有所不同。

旧时的“对内”,是陛下与前朝权门之间的博弈;而今日,他能够看得出来,眼下朝堂上的主要矛盾,是关于党争。

旧时的“对外”,是南楚五皇子趁乱登基,急需建立威望,欲求速胜,故进犯大甄……

而今日……?

南宫博心中有惑,面上愈加沉肃。

南楚皇帝溘然驾崩,幼子登基,这是不到两年前的事情。

阮明思作为摄政王,倘若真是他国实际掌权人,选在这个时节点进攻大甄,用意何在?

更重要的是,联系这月来的战况,敌国的打法丝毫不比当年危深将军领兵时的那般灵活狡黠、锋锐迅猛,反倒是屡屡一碰便退、退了又回,总像是意思意思就算了,可又频频来犯,使他不堪其扰。

要打消耗战吗?

可无论大甄还是南楚,各自掂量一下,谁又更能耗得起呢?

柳煜和金茂华相对而坐,面上都有笑容。

忽然一名家仆匆匆进来,柳煜侧目一看,那人愣了愣,赶忙退了出去,只在门口低声道:“老爷,陛下急召您进宫。”

房内二人对视一眼,柳煜轻笑道:“果然是父皇啊,想不到来得这样快。”

“王爷,臣先行告退了。”金茂华站起身,作出告辞的动作,“若您不嫌弃,可在寒舍内稍事休息,或四处走走,臣定让府里好生招待。”

“好。”柳煜简单地答应道。荣国公府的布置清新素雅又不失格调精致,若走动一番确然有意趣,但他知道对方的意思并不仅仅是邀请他参观府邸,而是让他避开与自己同时回宫。

“记得本王的提醒。”在金茂华离开前,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柳煜沉默地走过荣国公府内古典的廊桥,一位下人跟在他身后约十步远,不敢靠得太近。

原以为皇长兄手眼通天,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将蕲州的乱子彻底瞒过父皇。原来父皇还是留了一手,却不想荣国公自作主张,终究挡了下来。

出于对太子党的戒惧也好,自己有自己的考量也罢,柳煜更愿意相信,一拿到牌就打出去,是蠢人的做法。显然,荣国公不属此类。

甚至,无论是他当初隐瞒之举,还是隔几日金妍倾吐心意,都是为今日作了铺垫,以显诚衷。

金茂华……也是个不得了的角色啊。柳煜勾起嘴角。

柳煜回到自己的寝宫时,正好撞见前些日子由母妃带过来的那位白小姐。此时她正微微仰头凝视天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氏确然生得可人,虽然他作为皇子见惯了千金贵女,可还是不得不承认,第一次见面便知此女在族中定然身份非常,举手投足间尽是骄奢之气。简单问过后才知,她就是当今白内常侍的长兄,已过世的前大理寺卿之嫡女。

白氏见到柳煜,也不走近,颇矜持地拢袖一礼。

柳煜远远点了点头,便直接走进书房内,再没多看一眼。

白氏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望着柳煜的背影没入屋内较为昏暗的光线中,而后房门阖上。

她其实早就明白自己的处境——当叔父决意带着她去见安贵妃而母亲只是沉默叹息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家中不会有人再能替她做主。她也知道,那位弘安王是多么骄傲冷淡,定不屑于理会这些拙劣把戏。可到头来真实地面对着显然无望的未来,竟还是这般苦涩。

尚之巍平静地拱手立于皇帝的御案前。柳呈侧着身,一只手撑在座上,神情中已有疲惫之色。

柳呈确然觉得累了,何况跟尚之巍这种人说话本就是一件极消耗心神的事。他脑中从未放下过此人暗中推波助澜、挑起党争的隐忧,可对方的种种举动却又如此不着痕迹,就连答话时的一丝不当之处都难以捕捉。也罢,毕竟身在官场三十载,如今放眼整个大甄恐怕都找不到他尚之巍的对手。

气氛逐渐变得僵持,此时皇帝的贴身太监曲公公来报:“荣国公到。”

柳呈深吸了一口气:“宣。”

与金茂华在居养殿门口擦肩而过时,尚之巍略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对方并未回应,只是提步快速走了进去。

金茂华已远离权枢多年,一直以来为朝廷办事也算别无二心,这点尚之巍是知道的。那人作为陛下最喜爱的文官之一,常常面圣,也没什么。可今天不一样。尚之巍走过殿门外长长石道时奇怪地想,凭他对陛下的了解,若先后接连召见,那么陛下与金茂华私谈的用意,必然和自己是一样的。

……是我迟钝了吗?难道这么久以来都被他置身事外的姿态所蒙骗了?

“近日好几次见到阿妍,出落得愈发漂亮了。”柳呈以一种闲聊的方式打开了话头。

“陛下抬举小女了。”金茂华笑答。

柳呈也笑,又道:“朕记得阿妍和煜儿可是青梅竹马,她是常来找他吗?”

“是的。”金茂华答,眼中流露出慈爱之色。

“……说起来,前些日子提到和亲一事,虽不了了之,却给朕提了醒,阿妍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柳呈眯起眼,顿了顿,“她可有如意郎君?”

“陛下好眼力。”金茂华也不绕弯子,直接顺着柳呈的暗意说了下去,“小女此番确有与王爷谈论亲事之意。”

柳呈一时没接话,他挑眉,倒真不料对方认得这样直率。

金茂华抬头看了柳呈一眼,自顾自继续道:“小女恋慕弘安王殿下多年,能有缘与他幼时相交,是阿妍的福分。可这到头来,是孩子们的际遇,与臣无关,臣唯愿能亲眼看见小女找到好归宿,获得一生喜乐罢了。”

柳呈垂眸,一旁的曲公公霎时间呼吸一滞。

“……荣国公爱女之心,这么多年都没变过。依朕看,阿妍温柔体贴,性情与煜儿互补,倒还真很适合与之相配;但眼下恐怕不是谈论婚事的时机,何况煜儿肩负重担、分身乏术,应该也没往这方面考虑,他的用心荣国公想必知道的。”

此话说得那样冷静而平和,可金茂华哪里听不出其中锋芒;这甚至都不是一个问句,而是几乎斩钉截铁地,直接给他扣了顶与皇子互通的帽子。

金茂华沉声道:“是啊,臣自然明白当前局势,也清晓弘安王励精图治之心。臣还从未正式询问过王爷的态度,只因此举实在不合时宜。哪怕放在平日里,一切都还要以王爷的心意为准,若他从未看上过阿妍,臣又怎敢高攀。再说……”他最后这二字声音很小,踟蹰了几番都没再说下去。

柳呈的注意力却全用作品味他前面话中的内容了,沉默着神色明暗几番,才意识到还有下文,故问道:“再说什么?”

金茂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再说,其实,诸位王爷中,臣最欣赏的是淮阳王殿下……”话音方落,他即刻以首顿地,“愿陛下恕臣妄议皇室之罪!”

柳呈愣了一愣,好一会儿后才低低笑道:“原来如此,荣国公属意者另有他人啊。”又顿了顿,道,“你为自己女儿的将来考虑,何罪之有?阿妍也是朕极亲的孩子,无论是煜儿也好,焕儿也好,只要她喜欢、你满意,朕都会允了这门好婚事。品阶贵重如荣国公府,走出去的姑娘一定要风光,待战事平息,选定吉日,朕会封阿妍为郡主,为她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

“多谢陛下。”金茂华深深一叩首。

“不过朕有些好奇,荣国公何时对焕儿青睐有加?”柳呈问。

金茂华抬头,定定答:“实不相瞒,正是通过此次淮阳王护送圣旨至蕲州一事,让臣倍感安心可靠!”

“哦?”说来奇怪,他近日在记性上简直颠三倒四,只顾着叫人来谈话以试探自己的猜测,却险些忘了正事。彼时委派柳焕身负圣命去往南宫,这往返途中的一切事宜都交由金茂华本人亲自监督。他来阶下复命时,只说一切无异常,次日柳焕便确然安全返京。可这会儿听他的话,莫非是先前有所隐瞒?

“陛下不知道,虽说最终诸事无虞,可其实前后来来回回颇多波折、凶险异常。恐怕有心人盯紧了这个机会,欲对大甄不利。”金茂华的语气中不掩忧虑,而后又稍有回转,“好在无论遇着什么变故,淮阳王殿下都有准备,总能及时化解,才让他身边的人和那南宫夫妇,免遭无妄之灾。”

意料之中的内容。柳呈默想到底是自己多心,嘴上道:“这样。朕确实没想到,焕儿近些年已变得这么成熟稳健。看来他真是成长了。”语毕,面上露出欣慰之色。

长海,相国府。

李执贺听见外头的动静,知道宅子的主人回来了。他准备起身相迎,刚迈开步子,便看见尚之巍眉心深锁地、以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风火势头走进来。

从前见过陛下后,尚之巍向来稳若泰山,未曾如此失态过。李执贺有些不解,问道:“今日有何不顺么,师父?”

尚之巍摆摆手:“坐。”自己却还来回踱着步,转身见李执贺自然是没敢坐,叹了口气,才招呼他一块坐下来。

“……给我查查荣国公,金茂华。”尚之巍用手敲了敲案边。

李执贺扬眉,这个名字甚少卷入权力斗争,对他而言简直已经有些陌生。

“师父,荣国公怎么回事?”李执贺问道。

“没什么,怀疑罢了。”尚之巍答,“找几个人,打听一下他近日和谁有来往。”

李执贺下意识要答应,想起什么后又面露难色:“师父,自打南境事起,金吾卫全员都在负责春华宫,事关四大家族陛下盯得紧,恐怕弟子抽不出空。”

尚之巍闻言沉吟半晌,道:“罢了,那我也懒得管了,就跟太子殿下通报一声,让他自己看着要用谁吧。”他的眉头松了一些,抬眼望向对面,“说起来,今日怎么突然来找为师?”

“蕲州酒楼的人都换干净了,弟子特来回禀您。”李执贺道,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递过去,“这是新一批的名单,每个人的底细都有详尽记录。”此事由他亲手打理,一个多月过去了,总算替太子收拾完了烂摊子。

尚之巍的眉头再次皱起来,接过那卷纸看都没看一眼便收进袖中,嫌恶地道:“瞧瞧这帮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唐允,老大不小了,空有身份地位,做事却没点轻重,连个尉迟方都管教不好;关述,更是鼠目寸光,逐短利之辈!太子殿下也是心中没数,还得我们追在后头擦屁股,我呸!”

李执贺尴尬一笑,不置可否。见师父并未再发话只是粗重地喘着怒气,他便道:“不管怎么说,目前太子殿下还是师父您最好的选择。”

尚之巍默认地翻了个白眼。

“还有,”李执贺淡淡道,“既然荣国公有所动作却连您都无从察觉,那在背后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其实也无需费力查证了,不是吗?”

尚之巍低低一笑:“你倒确然有长进。”

金茂华走出大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知父莫若子。虽然此次谈话在内容方面大多是他自己的发挥,可基本的走向却几乎与弘安王的预测分毫不差。

“若有难处,可以提及三弟,夸一下也好。”就是经由弘安王这样的提醒。

果然,对于那位心思单纯的淮阳王,陛下还是很信任的。

可与此同时……又何尝不是知子莫若父?

金茂华回想起陛下不经意的一句话,他说,阿妍性子柔,与弘安王互补。

……什么意思?

弘安王在人前的表现,向来宽和隐忍、恭谦谨慎,又何来与“温柔”之人互补一说?

到底,作为天子作为父亲,陛下也将他深藏于内里的那份坚硬锋利看得分明。

富丽堂皇的万福宫内,聚集了后宫中诸位妃嫔——这一次分外齐整,甚至连平日里闭门深居、极少参与集体活动的安贵妃都出现了。她自然还是穿着素淡,一如往常,只不过光是见着她人,都足够令大家惊讶。

今日是淮阳王生母敏昭仪的生辰,按照惯例,由皇后主持,在万福宫中为其举办贺宴。

“今日是敏昭仪的诞辰,本宫准备了特贡的甜瓜给诸位姐妹品尝,”唐皇后坐在上位,展颜笑道,转而望向安贵妃,“竟不料来了位稀客,这才不巧了,本宫好生挑选过的稀奇上品,却恐怕是安贵妃从前早就吃惯了的,还不知能不能入她西域的这双眼呢!”

座下一阵窸窣语声,敏昭仪略有尴尬,她旁边的安贵妃却即刻站起来深深一福,而后笑答道:“娘娘是在取笑臣妾了。”她用银叉叉起一块瓜肉,轻尝一口,面露惊奇神色,又道,“这瓜清甜爽口,汁水丰足,当是产自哈密、鄯善一带,臣妾出身疏勒,与此相去甚远,纵然在故国时也尝不到这样品质的宝瓜。”

唐皇后闻言轻笑,回头望向众人,举杯饮酒。

席间敏昭仪挪至身侧,虚声与安贵妃交谈道:“姐姐知道这顿饭吃不痛快,何必过来呢?”

安贵妃掩面答:“你的生辰,我怎能缺席呀。”

“姐姐不要开玩笑。”敏昭仪嗔道,“往年这些活动都没见着你几次,可一到我的生辰,贺礼哪回不是准时送至我宫里?我知道姐姐心里一向惦念我,可若不是有什么别的缘由,你犯不着来皇后这里受气。”

安贵妃抿了一口酒,叹了叹,才道:“本宫能做的事太少了,你懂吗?”

敏昭仪闻言一愣,眼中登时流露出担忧:“是煜儿他……有何难处吗?”

安贵妃默默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差点连敏昭仪都看不出来。

“入秋以来几位王爷都陆续回京,即便深居宫墙之内,却也总觉风声鹤唳。”她低低地道,“我不知道煜儿如今走至何处,而如果说我还能做点什么来保护他,也就只有这样,在皇后面前服服软,以求她们母子的宽待了。”

又过了三五日,南宫博才自领兵以来,第一次见到阮明思。

白天又是一场不痛不痒的弓弩战,双方隔岸互射,南楚派一支先锋小队乘小舰攻来,被打退后又迅速回撤,而后边的大部队甚至丝毫没有入水之意。这种规模的打斗根本不需要南宫博本人上阵,他只在后方指挥,又是一天过去。

而对于敌军也是同样的道理,因此双方统帅自交战以来,竟从未碰过面。

夜色苍莽,他独自坐在帐中合不了眼,心中疑团愈浓。

正当此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帐顶支架的空隙中穿过,正正当当钉进了他脚边的地板上。

他即刻跃起,正欲冲出去看看众人情况,走几步却感到周身分明一片寂静,再仔细一点,甚至能听见巡逻士兵的脚步和低声交接。

毫无异样。

他回头望去,才发现那箭杆上,分明绑着一个小小的深色纸筒。

一弯下弦月悬于头顶,成为密林周边唯一的光源。

秋夜的露很重,凉意透过沾湿的军衫渗进南宫博的心底。

他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握紧背后的剑柄。

“南宫将军。”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哪怕此次归他指挥的汉阳军各级将领也依然叫他南宫掌门。南宫博怔怔地回过头,看到一个一身乌青衫的男子从黑暗中缓步出现。

“在下已经等了您很久。”那男子眉目凶煞、眼光慑人,此时正盯着他紧握剑柄的右手,“怎么,您为何要犹豫?”

南宫博闻言冷笑,道:“我虽不知你是谁,但你本该有见不到我的心理准备,竟还抱怨我来得晚?”眼下风靡云蒸之时,单凭一张字条就把一军之帅约出来,若放在寻常,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但我依然确信您还是会来,”那人扯下面罩,露出一张刚毅面容,正是与画像上别无二致的南楚摄政王大将军阮明思,“因为您有想知道的事情,对吗?”

“有话便讲。”显然,在谈话的主动权上南宫博已处于劣势,故他不愿与对方有太多无用的纠缠。

阮明思仿佛料见他的直接,略微沉默后,环视四周,最终朝远处江水的方向望了一眼:“郢州是个不错的地方,看样子确实不好打。”

他这话说得倒像是第一次来此处作战似的,南宫博挑眉道:“阮将军十四年前也这么说过吧?”

阮明思淡淡一笑:“错了,这是在下第一次驻兵汉江之畔。”

“当年在下,与恩师危将军,从始至终都在长江下游主攻蕲州的队伍。”望着南宫博眼中明确的怀疑,他笑意不减地继续道。

二人之间安静了一阵。

“……你的师父,”南宫博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往事在脑内一件件浮现,“我必须要说,危深是我遇到过的数一数二的对手。”

“英雄惺惺相惜,先师在时,也从未掩饰对您的景仰。”阮明思诚恳地说,“我们日后总是一遍遍提起,尤其不敢想象,在那等境况之下,您和祝将军居然还能死守大别山。”

眼前似乎出现了刀光剑影,鼻腔内好像再度充斥令人反胃的血气,南宫博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挣脱,望着对方定定道:“这件事对我而言可算不得恭维,阮将军。”

“南宫将军还记得一个人吗?”阮明思的话题转得很快,“他的名字,叫做邝御海。”

这个名字一听便十分耳熟,南宫博用不着想太久:“邝文顺公?”他甚至能隐约想起此人的面容,还记得一些他在朝堂之上屡屡被当朝丞相尚之巍打压的片段——那可真是盛气凌人、不留情面。

阮明思点点头,又问道:“正是此人。他后来如何了?”

“英临十年初春南境激战,不久之后,应该就是当年的这个季节,便有听闻他因风疾去世。”

“可有见到棺柩?”

“我已被废黜将位,身不在朝,自然是见不到。何况就算以先前的身份,也未必得见。”南宫博回答,又问,“阮将军说这些做什么?”

阮明思闻言沉吟几息,并未作答。

南宫博实在搞不清其中的弯弯绕绕,却总有一念盘踞心头,转口问道:“阮将军此夜莫非是前来讲和?”

“您实在高看我了。”阮明思自嘲一笑,“此次本就是大楚率先出师北上,哪有主动讲和的道理?况且,您认为我手中能凭借什么,来同北甄讲和呢?”

所以这南境还是得一直磨下去。但南宫博必须把先前的遭遇和古怪的战况弄明白:“你之前难道没和太子殿下有过什么交集?七月末时我刚接到圣旨,太子殿下就派遣身边亲信来要挟我,放你攻入蕲州。私以为自我领兵以来你方火力骤减,从未强突,只频频骚扰,就是出于这份勾连。”

“原来您关心的是这个。”阮明思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南宫将军,在下无意冒犯,可是您真的该静下来,好好想想别处。”

南宫博蹙起眉。此人轻飘飘一句,可彼时性命攸关的人又不是他!

“和先师一样,在我心中,您是值得尊敬的对手,而唐允可不配与您相提并论。”阮明思悠悠然道,这语气真的就是在作保证一般,“唐允姐姐的人来大楚找我,当时我听完就觉得,哪怕我同意,您也绝不可能答应不战而退,事实证明,果然如此。所以我根本没把那约定放在心上,那只是一次作废的交易罢了。至于他那位外甥,你们的太子殿下……我就更没兴趣了。我自己这边的事还搞不定,才没功夫去掺和贵国的朝争呢。”

夜色深重,草地上甚至结起了霜。

南宫博深吸了一口气,道:“那阮将军到底是何来意?”

“先师,抚州临川人;在下,舒州桐城,山下阮氏。”在他听来,阮明思说话总是如此突兀,“南宫将军,邝这个姓氏,在北方好像不常见吧?”

南宫博望着他,云里雾里。只听对方径自继续说道:“我只能提醒您到此处了。若您能想明白,我们自然还有再见的机会。”说罢便连告辞都未作,拔脚要走。

“等!”南宫博喊道,看见阮明思的步子顿了顿,“危将军龙虎之才,猝然长辞,我哪怕作为敌国将帅,都不免遗憾。你将来祭奠他时,也算我一份追悼。”

阮明思听罢不语,只重新转过身,郑重地一揖。

随后,南宫博看着他围上面罩,以出奇迅捷的身手闪出了林子。待他走到月光下时,南宫博才发现,那人的衣服闪着水泽,分明全身上下一直都是湿透的。再远,仿佛有一个小点跃入江中,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南宫博独自往回走的一路上,都在细细想着阮明思的话。

那年他与祝衡配合失误,导致蕲州险些破城。好在凭借誓死决心,终还是将那片世代所在的土地守了下来。

他有的是亲身经历和当局者迷;他到今天都没有办法知晓更多的内情。血战之后只能面临更惨淡的现实——连带着身边所有人一起。

等一切混沌终于平息,等他到底接受了长子失踪的命运,他终有心力和东方骏、北冥禹、西门景盛等人做一个复盘,得出的结论是,经此一事陛下成功收回了落于四大家族的权柄,顺带着铲除了军中几个不想用的人。那根据收益原则,想来这震动天下的南宫劫确然是皇族的手笔,当时剩下的疑惑在于,陛下如何确认他能守住蕲州?艰屯之际变数横生,万一真的丢了国土呢?由此再往后推一步,他们便知陛下那时,选择了对内高于对外。

而今夜阮明思反复提及的邝御海……此人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那个下半夜南宫博再也不曾入睡。或许是因为寒冷,夜里的气温已然很低,他模糊地想,今年的冬天想必来得颇早。

好在一个多时辰过后,太阳便也升起。

西门渊说入冬以后,要替他去看看母亲。

南宫循和弟弟一起走到春华宫西侧的阁前,停住了。

“……怎么了?”南宫彻见状,走至前面的人身侧。南宫循比他高出不少,他转过头,能看到对方清晰的下颌线。

他到底还是没有加上称呼,但方才在嘴边犹豫着要不要喊的,是“师兄”。

南宫循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没什么。”在做不擅长的事之前,总会紧张的。而他带南宫彻一起来,也有这一层原因。他当然不会说。

听到西门景盛的一声“快进来”,兄弟二人走进屋内,便看见北冥靖翎也在。

西门景盛随意拨弄着炭盆,见他们进来便起身去多搬几个圆凳。夫人和北冥靖翎围炉坐着。空气中萦绕着在冬季显得尤为甜润的暖香,女孩子垂下眼靠着西门夫人的肩。眼前场景对南宫彻来说司空见惯,但南宫循却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是温馨的画面吧,他想了想,该用这个词。

西门夫人既下了床,说明精神应该还不错。他又放心一点。

“伯父伯母。”南宫彻笑着跟二位长辈打招呼,又看向北冥靖翎,“姐姐也在啊。”

北冥靖翎点点头,瞥了南宫循一眼,好像一下就懂了什么。

“掌门、夫人。”南宫循规整地行礼。

“快坐下吧。”西门景盛招呼道。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西门夫人看了看不约而同来到此处的几个孩子,笑着问。北冥靖翎已经坐直。

“天气转冷,阿渊在信中托我来探望您。”南宫循答道。

北冥靖翎闻言,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

他又说:“从前与各位长辈不曾接触,今日来访也确有突兀,还望您二位不要介意。”

“很高兴认识你。”西门景盛说。

南宫循先是惊讶,而后几乎局促地笑了笑。

“伯母身体还好吗?”南宫彻问道。

“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但也差不到哪里去。”西门夫人宽慰地笑笑,望向窗外的肃杀景色,“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可阿渊这孩子,是铁了心要帮我去除病根,不愿见我受苦。他得知西域或有神药能医治我的顽疾,也不顾眼下纷乱,就往那边跑,也不知现在的边域境况是不是真如他信中所说那般无恙……”

“你还不相信阿渊吗?担心也是一天,放心也是一天,别瞎想了。”西门景盛搂过夫人的肩,西门夫人也不再看窗外,只回过头笑着称是。

南宫彻先前只是大致听闻阿渊为母寻医,所以才没在春华宫见着他,这会儿听完细想一番,联系当下大环境,才意识到他恐怕得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回得来。心中一边难过与哥哥久别,一边又记起大半年前一桩未履行的约定,更加遗憾,不自觉愁容外显。

这面色自然被其他人看在眼里,西门夫人不禁打趣道:“阿彻,我病情没有恶化之势,你阿渊哥哥那边也算顺遂,怎么你看着比谁都难受?”

南宫彻闻言一怔,刚调整表情想要否认,便听见北冥靖翎接话道:“要我猜,”她歪了歪头看对面,“阿彻一直惦记着跟阿渊赛马比箭的事吧?”

南宫彻看起来有些难为情,说话间把目光移向别处:“姐姐是太知道我了,又总不给我留面子。”

他这么一说,西门夫妇顿时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北冥靖翎也愣了。

众人烤着火,屋内气氛融融。过一会,西门景盛起身去给夫人换了一个新的暖袋,回来坐下后问:“阿彻,你为何觉得没面子?”

“因为,”南宫彻抬头看了看大家,发现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那样专注地听着。他不自觉又把头低下去,“因为是我任性。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可我……竟还是在大家面前表露出情绪来了。”

西门夫妇闻言面露一丝惊讶。西门夫人问道:“阿彻,难道从前博兄会因此批评你吗?”

南宫彻摇摇头:“不,父亲母亲对我向来有求必应,您知道的。但这些日子以来,我……”他用余光往南宫循身上扫过,声音弱了下去,“跟师兄相处时,每每看到他和我不一样的地方,都觉得,我好像真的太幼稚、太荒唐了。我既然是南宫家族的后人,应该快些成长起来才对……”

南宫循显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定定地望着南宫彻。

西门夫人看着他们,眼神很温柔。

“所以,这怎么会是小事呢?”西门景盛认真地说,“你的想法,对我们都很重要。”

南宫彻终于才敢抬起头。

“那么,阿彻你为何一直期待跟阿渊比试?”他又问道,“是想要进步、想要成长,对吗?”

“嗯!”南宫彻这一次很笃定。

“你想赢吗?”西门景盛问。

“呃……”南宫彻一时有些答不上来,心里头回转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肯定不如阿渊哥哥,但是……”

“但是?”

“……对,我就是想赢。”南宫彻的声音再次弱了下去。

西门景盛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小少年的面前,用宽厚的手掌握住他的肩膀:“走吧,跟我出去。”

南宫彻虽然诧异,但也一起站了起来:“去哪里,伯父?”

“陪你练练御马执弓。”西门景盛答,阔步往外走。

西门夫人一直笑看着,直至此处,她便也起身,道:“我头有些晕,想睡一觉,就不陪你们了。”北冥靖翎忙扶她去榻上,照料好后和南宫循一块走出去。

西门景盛帮南宫彻整理好外袍。北冥靖翎和南宫循晚一步出来,站在廊里看着前方二人走向远处,室外风声猎猎,他们仍能听到一个稳健的嗓音:“阿彻,不要怕!想赢就是想赢,有什么不好意思!你长大以后会知道,胜负欲是最干净的东西。”

“你向来会定期探望夫人么?”望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后,南宫循难得地率先开了口。自中秋之后,他和她除正常训练之外,没再怎么见过面。

“嗯。”北冥靖翎应道,她穿得很薄,有些冷。“虽说这一次阿渊与我的信件格外少些,但以前只要在春华宫,我时不时就会和孔祖大师一起去看夫人的病。所以,”她笑笑,“即便有我探视夫人,阿渊还是在信中跟你提了这件事,他的用意你明白吧。”

南宫循沉默了一阵。

“真好。”他淡淡地说。

“嗯。”北冥靖翎也认同。

西门渊成为了南宫循的朋友,但他希望南宫循不仅仅有他一个朋友。他知道在北冥府或许还好,可到了春华宫长居,南宫循必须融入大家;于是他要把从前属于他们几个的、陪伴他成长岁月的、能够带给他依靠和力量的这个圈子,一样分享给南宫循。

他真好,太好了,南宫循这样想,也没有什么别的形容,是温暖到让人几乎退却的那种程度。

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培养出西门渊呢?

不过今天,已经有了答案。

——路途平顺,诸事无恙。

落笔写完最后几个字,西门渊将信纸叠进封袋,打算等到了白天差吏小哥一来就寄出去。

就现在这道路状况,等信到长海,约莫该入冬了。他躺在榻上时,默默想。

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睡着。他翻了个身,又不禁轻叹一声。

转眼已近九月中旬,纵观天下时局,北境依然焦灼不下,曾良已被调走;南境貌似也未见好,不知南宫掌门、夫人是否平安;至于京城那边,据靖翎和小十的来信,大家所有人依旧被严密监视,困守春华宫。

而他自身的情况,才更是无措。

在秦州一待竟是两月,这实在是莫大的耽搁。从境外回来的药商也愈来愈少,想是前方道路必有受阻。近日城内不知为何涌入了许多难民,三教九流之人更是多了起来,大大小小的骚乱时有发生。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出城,可一靠近关口,便被不容商量地挡回。

西门渊又翻了个身。

翌日他从驿馆出来,在街上走着,大脑少见地放了空。就这么走神的一小下,倏忽竟被一人一马猛地撞开,他摔在地上迅速起身站稳,对方却早已冲出人群,留给他一束黑亮的马尾和疾疾远去的背影,还有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但西门渊又怎会注意不到,就在方才那匹马从他身上越过的一瞬间,他自下往上看见那马的衔、缰和胸前杏叶,便知事有蹊跷。

这是一匹军马。

一人一马已经在街道尽头消失,他转头回望,从那人来的方向分明扬起烟尘和喧嚣,想必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追赶。

西门渊自忖一息,转身朝着前方的一座小型灯楼奔去。

白日里灯楼并没有人,他畅通无阻跃上顶层时过了七八个弹指。此处空间狭小,但视野极佳,他稍作调整后沿着栏杆架起弓朝下一看,果不其然,一匹孤零零的马在出城的大道上向西飞驰,两侧是陷入混乱的人群,另一支大约二十人的队伍紧随其后,刚刚在一坊的北角拐过弯。

这制式是——通远军?

西门渊愣了一下,通远军,包括还未北调时的雄胜军,都只是配合巡防维稳,可眼下捉拿嫌犯的职责竟全然落在了军队的头上,这地方官府莫非真已形同虚设?

他被困在此城之中的这些日子,秦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心中虽有疑虑,但他的动作并未有过半分游移,箭头已然对准了那快速移动的一点,那人完全在他的射程之内。

弓弦紧绷,西门渊却迟迟无法松手。

追赶的队伍里也有弓箭手,他们离得更近,却并不放箭,是想要活捉?

箭头往下偏移了一个微小的角度,要么……射马?

不行。此人十有八九是抢了某位士兵坐骑的悍匪,一箭将马射死,损害军需不说,那人还有逃走的机会,马尸更会成为巨大的路障!

……怎么办?

眼看着那一点正在接近秦州城的边缘,最多再过五个弹指就能冲到城门。必须让他停下来!

马上黑衣遮面的男子望着正前方紧闭着的秦州城门,暗暗咬牙,双腿更用力地一夹。

骏马势不可挡地朝前方直冲而去,他在收腿时却感受到似有什么东西从马腹边擦过,下一刹,脚踵上的剧痛让他几乎丧失意识。

等他反应过来时,不由得在一片烟尘弥漫中咳了好几下,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用一只手肘支撑着上半身,看见数十步外的城门已经敞开,而在城门外不远,几位士兵将那匹马堪堪拉住,还未站稳。回头一看,那些追兵已稍晚一步赶来。

他想都没想就要咬舌,领头一名相貌英武的女子却飞身一步上前,用手钳住了他的两腮。后面有人立刻递了布条过来,那女子仍不放手,命旁人将他的遮面头套扯开,把布条塞进他的嘴里。

“党项……”那女子看见他的发型与面孔后似乎极为震动,转头命令道:“带走,给我严加看管!”

“邓统领?”人群中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微微有些喘息的声音,邓笠宣回过头,看见那位已算相熟的年轻男子。

这段时间西门渊和邓笠宣偶尔能见到——他毕竟以江湖刀客自居,不可能随时留在军队里。近日来似乎城中诸事更加繁忙,两人已有小十天未打照面。

“奚公子,你怎么也在?”邓笠宣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立刻押送犯人,自己稍后返回。

西门渊却并未理会她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邓笠宣看着他仍未平复的起伏的胸口,蹙着眉道:“是你吧?”

“……”西门渊无奈笑了起来,只得答道,“好吧,是我。”

“无论如何,多谢了。”两人在路边找了一处小食肆,坐下来歇了一会。邓笠宣喝下好几杯水后,闷声说了一句。

无论如何?

西门渊暗笑,她这样讲,便是不希望有平民卷入她的危险事务。

但说到底,他早也有告诉对方,他不是普通民众啊。

“不必言谢。”西门渊道,“不过话说回来,邓统领,在下有一事……”

“如果想让我特准你出城,很抱歉,办不到。”邓笠宣淡淡道。

西门渊惊讶地张大了眼:“我以为,经此一事,足够让邓统领信任我的能力,不必再担忧我的安危呢。”

他这话说得让她简直上火,分明自恃一点武功,便不把前方战乱看在眼里!邓笠宣忍不住冷笑出声,罢了抬眼定定望着对面,道:“恕在下失礼,对于情势的判断,奚公子恐怕还是莫要如此乐观。你口中的武林,虽说我从未见识过,但……”她顿了顿,“江湖与沙场,终究太不同。”

“此言何意?”她听见他问道。邓笠宣没有注意到,对方此刻其实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她沉了沉气,答:“今秋收成不好,又恰逢南北战事,自打八月以来,这一带的粮食供给便出了问题,朝廷的赈灾之策久久不见落实,民间怨声载道。秦州是大镇,周边小城已经出现了饥荒之兆,大批流民来到此处,我们也不得不放行,只是边境本就鱼龙混杂,肩上的担子自然更重些。”

“此外,近期发生了两件事。八日前,南城永辉巷一带出现大规模的骚乱,据闻刺史亲令武力镇压,有见血光。此后全城多处时有暴动,经查证,有来路不明的异族人混于平民之中,散播逆反之语,挑起民愤。今日我捉拿那人,便是被当场抓获的头一个,他竟即刻拔刀砍伤官兵,强夺我军的马匹后逃逸,其行事蛮烈可见一斑。”

“另一件是两日前,城郊外陇西的兄弟传来消息,夜间有成批的蒙面人袭击岗哨,训练有素,身手不凡。秦州立刻往西调了兵力,次日白天与他们短暂交手,我军有近百人受了不同轻重的伤,而他们时机一到立即回撤,几乎毫发无损。”

说到这里,邓笠宣原本已经平复的情绪又再度有些难抑:“所以奚公子,于你,这不是凭借超凡箭术一射一个准,又或者立马横刀杀出去,就能不管不顾的事情;于我,这也不是什么纵意江湖与君就此别过,这里,是我必须要为所有人负责的地方。”

很好。这些是他需要掌握的信息。西门渊微微颔首,他方才故意说那样的话刺激对方,是因为倘若直接开口询问,以她稳重的作风,必不会详尽回答,反倒还极有可能打消对他的信任。

他抬起头看她的眼睛,认真地答道:“我明白了。”

邓笠宣舒了一口气。又听见他温和地说:“那么,邓统领,从今日起,在下可否与你同行?”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是想帮忙,并无他意。”西门渊莞尔一笑,“邓统领说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想我也有能够被需要的地方。这是在下全然自愿的。”

二人从座位起身走回街上时,约是一炷香过去,行道上铁蹄踏过之处的纷乱已然平息,可这会儿不知怎的,人们似乎再度喧哗起来。人流陆陆续续朝城东面聚拢,二人对视一眼,随众而去。

没走几步,邓笠宣顿悟般拍了拍掌:“想必是他来了!”

“谁?”西门渊不解。

“燕陵王。”邓笠宣答,转头快步往前走,一边说道,“月中时便听闻朝廷要派遣燕陵王来西境视察边情、施行抚恤,看来这回是真的!”

六皇子,燕陵王?

西门渊快步跟上,同时在脑内思索着他已知的部分。若记忆无差错,燕陵王的府地应是在凤翔,距秦州不到四百里,从八月中有消息到现在竟过了将近一月,这来的可真够迟的。

走到城中时,邓笠宣先与通远军大部队会和,几位军士向她汇报,说贼人已押入狱中,听凭审问发落。长官询问了她几句可有受伤之类,二人低声交谈后,长官朝外边看了西门渊一眼,随后点点头。

很快,众人便集合一同去往州牧府。西门渊跟在队伍的后方,走时不忘留意着周边。

当柳煊华丽的车马停于秦州州牧府门前时,所有人站定恭迎。

“秦州李贞,拜见王爷。”

“通远军百里营陈乔,拜见王爷。”

“嗯,”柳煊没拿正眼看两位长官,先四周环视了一圈,恹恹道,“本王入城后,你派人来报,今早擒得异族逆贼一枚,是吧……张大人?”

李贞和陈乔面面相觑,前者只得躬身答道:“确然是微臣李贞知会王爷的。”

“哦,李大人。”柳煊纠正道,又用谁都听不见的音量默默嘀咕了一句,“怎么一来就给我找事呢。”

“贼人现在何处?”他又问。

“已被我军押入州府大牢。”陈乔拱手答。

“提上来。”柳煊想了想,随口吩咐道。

陈乔面露难色,朝身后邓笠宣那边看了一眼,道:“王爷有所不知,此贼甚为凶悍,当街砍人,强夺军马,我们好不容易才制服,若拿来府上,只怕冲撞了您和各位大人。李大人即刻就可安排县衙和专人用刑,王爷若要旁观审讯,不妨随末将移步大牢……”

“本王大老远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连亲审犯人的资格都没有?”柳煊打断了他的话,只见所有人都把腰弯得更深了些,面前二人连称不敢。

他轻蔑地冷笑,抬手示意他们平身,走上正中央的那方主座坐下,道:“本王不要在牢里那种又阴又臭的地方办事。赶紧把人带过来吧。”

多数人已经退出州府,去往城中原本的各个值守点。陈乔走到邓笠宣旁边时,低声说了句:“你不用去,你留在这里,待会人提过来后,小心看紧了。”

“明白。”邓笠宣遵命道,下意识瞟了一眼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西门渊,众人散去后他并未离开。又听见陈乔说:“这里是州府,也不是随便让什么人都进来的地方,叫他去外面候着。”

“是。”邓笠宣低下头答。陈乔重新往李贞的那一侧走去。

邓笠宣刚准备解释,便看见西门渊一副了然于心的笑容,他和她只经一对视,就从容地跟着大队伍的尾巴走向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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