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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月

卉宁再次来到青竹轩,已是近一月之后。然而侯忠翰却深夜未归,只有第兰一人安静地坐在室内。她又赶了个不巧。

卉宁本没什么好气,本想原路返回,片刻都不愿多待,但想起上次见面,便还是主动朝第兰开了口。

“那日之事,你是故意的吧?无论如何,谢谢了。”她不自然地道谢。那时第兰以法术不精为由,没有依照侯忠翰的意思,强迫她接受监视。她虽觉这巫族人话中并没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可总归要承认是护了她一回。

第兰似朝外望了一眼,屋外的夜色中仍是一片竹枝摇曳。

片刻后,第兰收回心神,道:“……这只是小事一桩罢了。我不过是看见他对你盛气凌人的态度,想到或许有一日,这也会成为我的处境。话又说回来,卉宁姑娘,即便真的在你身上施咒,其实不会对你有实质损害。你为何如此抵触?”

她这话倒说得坦诚。卉宁秀眉一挑,不先回答,却反问道:“你倾心侯忠翰?”这是女人几乎不需检验的直觉。

第兰径自苦笑,这反应就如同默认。

卉宁也不惊讶,毕竟——她回想起自己与侯忠翰初识之际,那人形貌昳丽、面如冠玉,话语间不卑不亢温文有礼,料想他在四大家族时刻都保持着那副令人折服的风仪。

只可惜,曾经美好的少年模样早已被消蚀殆尽。

她昂首,艳色薄唇勾起一抹讥诮笑意。

“出于好心,我劝你一句,趁早抽身。你还陷于情网,我却看得清楚,这男人的眼里只有他自己。我与他约定时,说好两不相干,只是互相照应,但今时今日我们的关系已悄然发生改变,他企图控制我。”她眸中波光流转,却逐渐冰冷下来,“这就是我不愿任其摆布的原因。他既放出这个信讯,说明只要稍有不合其意,我第一个死,而且是死在他手里。你应当能看得出吧,”她稍凑近一些,“甚至你有没有想过,这也是你的将来?”

第兰经一息的沉吟,避而不答:“在下并无冒犯之意,但卉宁姑娘,你当初为何要与他合作?你既无力自保,早该料到会落入这般局面。”

不想对方粲然一笑,她一瞬间绽放的美真是摄人心魄:“谁能拒绝十九岁的侯忠翰?”

第兰闻言,愣住了。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半刻过后,第兰淡淡开口:“卉宁姑娘,实不相瞒,在下有事请教。”

“哦?有什么连你都不知道的?”卉宁虽嘴上调侃,但看起来其实很乐意。

第兰当然无需从卉宁口中撬出什么未知讯息,但正如先前她对南宫循所说,她可以获悉这世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客观存在,却不能洞察人心。而她现在需要知道,卉宁都知道些什么。

第兰在面纱之下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我在那个人面前,向来很卑微。不像卉宁姑娘你,起码有曾与他交心的时光。我从不敢在他身上施加法术,他也从未与我坦白,我只知他原生家庭富甲一方,却不知他家背后到底是做什么生意?”

想要判断卉宁对他了解多深,这个问题的分量恰到好处。虽然侯忠翰断绝家门,长海那一帮财阀的动作与他早不相干;可与此同时这个答案却让他煎熬至今,他活着的每分每秒心中都如遭钉钻。

就算是为了获取当年卉宁的信任,侯忠翰也不至于自揭伤口,第兰默默想。

长海侯氏以织造发家,后来有了储蓄,也开始做一些金银器物的买卖,但衣料布匹的生意仍然是主营业务。侯氏全盛时期在京城是一等一的成衣铺,少说也有九成以上的王公贵族在此定制。京城与此相关的产业毫无竞争,因为侯氏几乎达成垄断。

但除开表面的风光,侯氏也与地下黑市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长海东坊的花柳地,暗中几乎全为侯氏操控,几家最有名的青楼实质上都归侯氏所有。至于那些青楼中的姑娘,她们的卖身契早早就握在了听命于侯家家主的黑市长老手中,此外青楼里来过哪些达官贵人、走漏过哪些朝廷机要,多多少少都经过了侯氏这一关。

而侯忠翰的生母,就是一位乐妓。

第兰太了解侯忠翰对于名声的渴求了。她知道他近乎疯狂地掩藏那些本不应加诸于他的不堪,也知道他多希望世人永远不要发觉自己寒微的出身。

而这时她从卉宁口中,听到了与事实相差无几的答案。

卉宁走时,第兰在暗门口拉住了她的手。

卉宁面上升起讶异,下一刹那,似觉眼前有光晕闪过,但很快她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然地对第兰回以微笑——一个她自己都不太理解的微笑。

不知从哪里来的轻风掠掠掀起第兰面纱的一角,她眼睫轻颤,小声说:“卉宁姑娘,谢谢你愿意同我说话。”

卉宁仍保持着那个善意的笑容,随后也不大拘礼,只说不谢,便告了辞。

“毫无响动。”跟单韩非汇报的弟子是这样说的,“安静,实在太安静了。室内应该确然无人。”

第兰独自一人靠在青竹轩室内的墙上,周遭安静得可怕。

猛然间她支持不住,一口鲜血从喉头涌出,雪白的面纱顷刻间被染成红色。

她背部贴着墙壁缓缓滑下去,最终蜷缩在地上喘息着。

果然还修炼得不够啊。

方才卉宁前来之时,第兰分明感受到不止一人的气息正从远处靠近。却也怪不得卉宁,本身就是没有武功之人,反跟踪能力实在太差了。

她不得已动用法力将整个青竹轩置于结界之中,才让她们的谈话免遭窃听。

但这是她先前从未试过的法术,何况头一次就是如此规模,她无奈一搏,对自己的元神又是一次极大的侵损。

除此之外,原来侯忠翰当年竟对卉宁付出了这等诚恳。而今从卉宁的言辞间,她只能听出浓浓的离心,和对自己的拉拢之意。

也正是亲眼见到了卉宁身上有着何等风险,第兰才下定决心,利用肢体接触的一刹对她施以追踪咒。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都是目前最佳的选择。

突然一个画面嗡嗡窜入脑海,第兰知道,这是子体对母体的响应。

有人使用了以她灵力养出的符?

随后她便看见,镜像中南宫循长身立于窗前,而那张符纸却已成为灰烬。

子体镜像是受母体影响的。方才第兰元神大震,在另一头,自然也无法维持稳定。

第兰暗暗歉意一笑,却发现自己连提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又至月末。

天气愈发转凉,在阿渊离开后,生活忙碌而枯燥。北冥靖翎维持着床榻、校场、长城三点一线的作息,偶尔碰到南宫循,他也总是神色匆匆。

南宫家族重新领兵之事已昭告天下,北冥靖翎本想抽空同他谈谈,却又觉不必忙中添乱。

战时与平日不同,易州城内多了很多避难的流民,小范围的骚乱也自然时不时地需要北冥府协助地方官府平定。北冥靖翎基本都有参与。在这人心惶惶的时节,没有人知道黑暗中正酝酿着什么。

这段时日唯一让她心中不那么郁结的,就是那些在校场上挥汗如雨的时刻。

按门内规矩,每位子弟三日一次进行两两对决。当然也并非那么严格,对决的搭档基本都是自由选择,大体注意轮换就好。眼下战备状态,直系与其他弟子的界限逐渐虚设,大家全都混在一起。

而北冥靖翎每一次,都选柳如烟。

“师姐还要多多长进啊。”十五回合的交手——或许更应称之为碾压,北冥靖翎在结束后,往往会看着气喘吁吁的柳如烟,撂下这么一句话。

但同样地,对方虽然浑身酸痛甚至负伤,却也只会轻轻一笑,回给她一个毫不畏惧的不屑眼神。

这种态度起先还能刺激到北冥靖翎,后来她便习以为常,只在下次再遇时出手更快、招式更猛。

其他弟子不理解,但也没多奇怪,料想她因北境动荡却无法披挂御敌而心有不甘,权当发泄罢了。

直到七月三十,一道圣旨同时驾临易州、陇州、密州。

“……以战事紧,为保存力,四大家族除南宫主部,即往长海避难,万事从速,不得稽留,若无圣命,凡勿离京。”御使朗声宣读,高台之下,北冥禹双手承接。在他身后是九千北冥弟子,远远望去,似如当年精锐之骑。

所有人听见“避难”一词,脸上都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荒谬和屈辱。

北冥靖翎下意识回头去找柳如烟,在这齐整队列中她目光所及之处有限,并未看到对方。但过去一月柳如烟每次面对她时的那种锋利眼神,却在此刻格外清晰,她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整人的方法与那朝廷相比是多么幼稚。

简要收拾好东西就准备随着大伙南下,临行前看见南宫循郑重地将一封信交给了在府门外久候多时的差吏。北冥靖翎对他人隐私并不关心,但到底有事想与南宫循聊,便打算一路上与他并行。

“我本意有事同师父商量,既然如此,一道去请示,随他同车。”南宫循听完她对于蕲州情况的询问后,只是沉默,结果突然又来这么一句,才让北冥靖翎意识到他刚刚是考虑了颇有一会儿,而非打算闭口不答。

这态度就是不拒绝,但她也很惊讶,既然他都要跟父亲聊,竟也打算带上她?从前这二人的谈话,哪有自个儿的份。

一席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始前进,南宫循负责确保所有事宜都到位后,最后一个将自己的行礼小心放在马背上,结实地扎好。然后疾步前进,坐入队伍最前方的马车中。

北冥靖翎坐在车内一角,父亲和师伯在对面。她看见,父亲朝外望了望,发出低低一声叹息。

这时南宫循撩开车帘进来,再次礼过二位长辈,随后坐在她身边。

此次出行一切从简,故北冥禹身为一门之尊,也只用了最普通的车型。木质框架构成的狭小空间内,沉默肆无忌惮地蔓延。

等到队伍的头阵已经看不到易州长城,北冥禹才看着南宫循开口:“有什么要说?”

“近日几桩变故,想问您的意见。”南宫循道。

北冥禹的回答只一个字:“从。”

北冥靖翎没有想到这就是她能听见的全部内容。

她和南宫循下车回到队伍后方的马上时,二人并排前进,她难以置信地问道:“南宫循,怎么回事?”

南宫循深吸一口气,道:“我也不料,师父竟会是这副态度。”

“不,请你把话说清楚。”北冥靖翎从方才开始便受够了打哑谜,她现在已不能确定自己和对方所讲的是同样的事。记得当初他从西门渊那里要来了多少人脉和情报,可直至今日,她一无所知。“你口中的变故,具体指哪几件?所谓‘从’,又是何意?”

南宫循面容沉肃,只远眺前方,缄默不言。半晌他转过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凝视着她:“交换吧。”正如她当初对他近乎夸张地邪笑着,说将你所知的告诉我,一物换一物。

北冥禹和北冥久坐在车内,均是眉头深锁。

“阿弟,这道圣旨——”北冥久狐疑地开口,想从北冥禹那里得到一些看法。

北冥禹却抬眼看他:“兄长认为如何?”

北冥久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语气游移不决:“……党争?”

北冥禹仿佛早有预料,摇了摇头。

“那些名堂,冲着南边闹得差不多了。博兄重得兵权,此事应已告一段落。”北冥禹定定道,“把四大家族其余掌权者和绝大多数力量集中在长海,此举八九是陛下本人的意思。”

北冥久即刻明了:“既放开一只手,便更要看紧其余三家?”

北冥禹赞同一笑。

“然,阿弟。”北冥久忧思不减,想起半个时辰前南宫循的问题,“你信任他们?”这个他们,指的可不仅仅是那位陛下,还有他阶下那一整个风云诡谲的朝廷。北冥禹只说从字,便是不打算有别的动作,只奉命唯谨,以免再生枝节。

这兄弟二人间早已默契无间,北冥禹听懂了他的意思,坦然答道:“陛下疑心深重,把我们驱离边境,挪到眼皮子底下,这一来抹杀了我们调兵遣将的可能,但与此同时,也断绝了我们‘犯错’的机会。”他故意加重了犯错二字,北冥久明白。

“对外对内孰轻孰重,陛下会做出和当年不一样的选择。”

“南境战场,希望博兄不负重托。倘若他建下战功,我想此次甚至能成为四大家族重新崛起的契机。”

“至于其他人,压下心中屈耻、不甘,隐忍安守于春华宫。如此,十四年前的浩劫,便不会在今日重演。”

马蹄的后尘滚滚而去,此时若俯瞰甄国版图,有三支队列都一致地,驰向了同一个目标。

长海帝宫,弘安王的寝殿内。

“太子殿下这是……昏了头了?”江旻小声嘀咕道,仍然觉得难以置信。从五品上的亲王府副典军说杀就杀,怕是吃了豹子胆,历朝历代的东宫都未曾如此嚣张!

柳焕呼吸稍有些急促,转头望向柳煜:“二哥,实不相瞒,我想给我的人讨个公道。”

柳煜闻言不置可否,手头煮茶的动作也没停下,只淡淡一句:“嗯,继续说。”

见他这般简直有些敷衍的态度,柳焕一急,也没多想,便道:“二哥,此事咱们完完全全没有半点理亏的地方,我在想,不如即刻让南宫夫妇为我们作证?”

是谁理亏,委实很重要吗?柳煜在心里笑了出来。

“嗯,首先要做的,是联络他们二位。”柳煜仍然没有把注意力转移到茶壶之外,可柳焕听见之后眉间一喜。

“假设沟通前后一帆风顺,毫无波折,二位也能爽快同意,然后我们得把南宫夫妇从蕲州接过来。这一下就是小十天,还要确保一路上安全无虞。顺带,没有南宫博坐镇,南境还需想办法安排可用将才顶上,假设我们也能迅速找到合适的人。”

“现在到了大殿之上。你我二人合力指认皇长兄,随后把两位证人请上来。结果皇长兄反手一句,众卿请看,这不是当时弘安王亲口说要给他兵权的那位南宫掌门吗?这才没出多久,战火还烧得正旺,弘安王不好好操心正事,就在这联合同党栽赃太子……好了,三弟你觉得,父皇会帮谁?”

说话间柳煜已将小炉熄灭,打开壶盖低头一嗅,室内登时茶香四溢。

柳焕神情有些尴尬,却仍然不肯放弃道:“我们不只有人证,还有物证啊。二哥,你的探子之前不是说皇长兄给那边带去了阮明思的画像么?”

柳煜皱了皱眉:“这也不是什么很有力的物证。”他给三个精致的茶盏倒上茶水,江旻连忙低头言谢。他放下茶壶,终于认真而严肃地与皇弟四目相对,“当年南楚的危深大将军以神出鬼没之风闻名天下,而阮明思正是危深的亲传弟子。如今他已是摄政王,位高权重,又是此次战役的总帅,作为大甄防范的头号目标,制作他的画像难道不正常吗?甚至我猜,就在这几日,皇长兄肯定会以帮忙出力的名义制作更多他的画像,然后全数发配军中。再说,退一万步讲,现在这物证我们手里也没有,你是想去东宫抢,还是依旧想把南宫夫妇请来长海?”

这下柳焕被堵得无话反驳,他只能涩然道:“……可本王的副典军死于那尉迟氏的刀下,此事千真万确啊。”

“嗯,千真万确,但是死人能说话吗?”

“……”

室内陷入一片短暂的静默,江旻看了看二位王爷,抿了一口茶,到底还是没作声。一是顾及自己身份不得无礼,二是他跟随弘安王多年,太了解他的性子,知道眼下的情形只能等淮阳王殿下先开口。

果然,柳焕也足够认识皇兄,故低声道:“抱歉,二哥,是我唐突了。”

“该抱歉的是我,对不起,三弟。”柳煜叹了口气,用手摁在他的肩上,道,“我也理解你为手下人不平的心情。但现在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我们不能有一点差池,必须步步为营。所以,我再次跟你道歉,这件事情只能先忍过去。”他知道三弟并非鲁莽之人,只是此次身边亲信曝尸异乡,换作自己恐怕也心中震动。

柳焕平静一笑以示宽慰,又略一思索,问道:“那难道就确然别无他法,只能装作没发生过吗?”这一次,他的语气中没有了方才的冲动难抑,而是变成一种自然的征询。

“当然不是。”柳煜笃定地摇了摇头。

“目前确实只能如此,”他沉声道,“但将来就未必了。南宫夫妇和那张画像,仍然是我们的人证和物证,不过他们的价值最早也要等某个节点过后才能显现出来。”

“何为节点?”

“平定南境。”

柳焕、江旻顿悟,不由纷纷点头。是了,当前局势一团迷雾,但若有平乱之功在手,便是一大筹码。

江旻略有沉吟,道:“不过,王爷,太子殿下这一回是否有些过火了?他在给您一个警告吗?”

“嗯,尉迟氏敢对三弟的人下刀,应该也有皇长兄提前的授意。毕竟,这次实际上是我的布置破坏了他的计划,以皇长兄的心性,确实会急于向我示威。”柳煜答道,茶水不知何时已喝完,他再次给几人倒满。

柳焕却忽然想起什么:“一个月前,侯家少主暴毙荒野,不会也是皇长兄的手笔吧?”连淮阳王府副典军都敢一刀砍了,杀个财阀家的儿子,岂不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有可能吧。”这在柳煜听来已经算是闲事,“但我总觉得不像,因为这么做不符合利益原则。据说侯家少主死在乾宁……莫名其妙,乾宁军早就转到北境前线了,皇长兄还派人跑去那儿做什么?侯家这些年来每况愈下,实则早被掏空,这时候杀掉一个少主,无非是让侯玢那老头后继无人,也没有明显加快侯氏倾颓的速度……说实话,人要真有那份东山再起的志气,豁出去传贤于别氏亲信,又或者直接给改个姓也不难呀。”

只可惜侯玢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自甘堕落,倒还便宜了太子一党——在座几人大抵都往这处想了去。

话至此处,柳煜自然又回忆起当年的那桩旧事,不禁一笑,道:“当然,侯氏短时间内不会轰然倒塌,毕竟本王留他们有用。”他下意识朝外望了一眼,“今日差不多了,三弟你先回吧,我想去找我母妃一趟。”这也是他联想旧事之后临时的打算。

柳焕闻言起身,道:“二哥代我向贵妃娘娘问好。”随后便告辞了。

柳焕走后,江旻服侍柳煜换了一身较为寡淡的牙色常服,问道:“王爷即刻就走?”其实这话并非确认柳煜何时走,而是按照惯例,提醒他走前是否还有什么交代。

柳煜在镜前整理了一下衣着,道:“蕲州这场风波,还是要知会祝大将军。不过不必和盘托出,说到三弟手下及时出现,南宫夫妇得以脱离险境就好。至于夏大人……他个性刚直,何况御史台向来洗垢求瘢,怎可能放过大做文章的机会。这一次就算了,能瞒则瞒吧。本王也是为了保护他和他身边的同僚。”

“是,属下遵命。”

安贵妃的寝宫前,有一个小花园。柳煜缓步从池塘前穿过,长海昨夜刚下过小雨,水涨了一些。周遭草木的腥气钻入鼻腔,给他带来久违的惬意。

外头的下人见过他,什么也没多问便放了行。有人进去报了一声,柳煜几乎同时听见屋内并不像以往那样冷清。

刚这样想着便有人直接冲出来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知道那是从小由母妃抚养的,自己视为亲妹妹一般的小公主柳如烨。

柳如烨被哥哥抱在臂弯,笑咯咯地回过头,望着安贵妃和一位相貌温婉的女子共同从室内走到门口。

柳煜见到那女子,略微有些诧异。那是荣国公金茂华的独女金妍,与他算是青梅竹马,但成年之后见面次数便不那么多了。今日他来找母妃,是有正事要谈,不料她也在这里。

“见过母妃。”柳煜将柳如烨放下,朝安贵妃行礼。她还是同往常那样,穿得极素净,全身上下毫无赘饰。

“见过王爷。”金妍笑意柔柔,朝柳煜矮身,礼了一个万福。柳煜也一笑,点点头。

“煜儿怎么想着来看本宫了?”安贵妃望着柳煜,道,语气中一丝调侃。一旁金妍听了不禁偷笑,方才她陪娘娘说话,娘娘还抱怨王爷已有多时不曾来过。

“早些时候同……”柳煜想了一下,“……祝家父子谈过。而后思来想去,应当来见您。”

安贵妃面色无波,对方话音未落时,她便已听明其中隐义。

柳如烨听见祝家父子,十分激动地拉起柳煜的手:“祝钦哥哥吗?小烨都好久没见他啦!”

众人的注意力暂时被她吸引,柳煜蹲下身去,拂了拂小公主额前的碎发:“二哥有空带你去见阿钦。”

“那,那阿良哥哥呢?他也会在吗?”柳如烨心花怒放,再次扑进柳煜怀里。

柳煜无奈一笑,拍拍她的背:“这个,不太好办呀。”

柳如烨疑惑地转过头,就看见皇兄笑盈盈道:“现在大甄不太安稳,小烨知道的吧?曾良他可能在驻守西境,也有可能在北方打仗。他是一个英雄,小烨要为他祈福,祝他早日凯旋哦。”

“嗯!”柳如烨用力地答应。柳煜侧过头稍稍示意,安贵妃身边的宫女雪儿便走下台阶,轻轻拉起小公主,道:“公主,奴带您先去御花园转转,晚些时候回来。”

柳煜朝她挥挥手:“去吧去吧,小烨。”

下人将小公主带走后,柳煜才重新走至安贵妃身前。

他欲走进殿内,又用余光看了看金妍,正有些为难,不料安贵妃却直接开口道:“阿妍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咱们三个直接进去说。”语毕转身挽着金妍入内,柳煜目光一滞,只得随后跟上。

殿内仍与印象中一样简朴,并无什么纷繁的添置。室内一座小方几上摆着用过一半的茶水和果仁,想是金妍已在此处与母妃待了不短时间。柳煜观察了一下,走到另一侧,和金妍一起扶着安贵妃入座。随后他起身在对面坐下,安贵妃用眼神示意金妍坐他旁边。

下人进来收拾好残余,本要上一轮新的茶果,主人却说不用。

柳煜思索着该不该开口,怎么开口,没想到再次被安贵妃抢了话头。

“煜儿,你方才说,见过了祝家父子?”她问道。

见过祝衡与见他和祝钦两人没有区别;何况他刻意提及二人,是为暗示母妃他与祝衡不单单只是谈过,而是已经达成一致。柳煜点头称是。

“好巧,本宫近日也见了不少人。”安贵妃泠泠一笑,“鸿胪寺胡少卿,十日前亲自送来一盒上等的武夷岩茶;河南府孙少尹,七日前托人送来豫毛峰,还有一块刚出土的红玉;至于两日前那位姓白的内常侍,那才是阔绰,用三彩盛着君山银针奉上来,还赠了一个貌美的族中小姐,硬说要来本宫身边当丫鬟。本宫何时这么爱喝茶,我自个儿都不记得呢。”

柳煜听罢,怎会猜不到其中缘由,神色僵硬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接话。

金妍反应倒快,笑道:“娘娘清简这么多年了,那些人欲奉承您,却知既不能送珠宝首饰,也不能送装潢摆设,到头来也只有茶叶上点档次,怪不得都送茶了。”

安贵妃美眸微眯,望着柳煜:“他们奉承的是本宫么?”

柳煜全然明白母妃为何言语处处刺着自己,只得道:“母妃,那些茶,儿臣看不上眼的。”

“看不上又如何?”安贵妃依然端庄坐着,只是微微往后靠了靠,“自己要玩火,就别怪有飞蛾。”

一时间三人的气氛极其微妙,柳煜直接闭嘴,不打算再多话。从小到大宫中人与他亲近的,都说弘安王唇枪舌剑,哪知这功夫不如安贵妃一半呢。

金妍垂眸屏息,紧张地将双手扣在一起。

半日后安贵妃才淡淡开口:“那位白小姐,现下仍在后殿好生安置着。你看怎么办?”

说是要给母妃当丫鬟,可谁都知道那白大人是何用意。横竖做人留个面子,柳煜无奈道:“母妃找个时间,带她来儿臣这边吧。”

“这次就算吃了教训,以后若还不知收敛,什么狂蜂浪蝶往你身上扑,本宫也只在一旁瞅着。”安贵妃道,默许了他的处理。

柳煜哑然失笑。那日他在朝堂上气焰太盛,不免让人看进眼里。可一切皆因皇长兄逼他无路可退,若不作出表示,日后又如何服人,何况父皇……罢了,这原是方才柳煜想同母妃做的解释,但碍于旁人在场,他自觉受了母妃的教训就算完。

至于那桩陈年旧事,他哪敢再提,母妃的态度已经很明显,连他都不允许入局太深,她自己更不可能掺和。

今日实在不是时候,柳煜无话可说,匆忙告退。却不想走时,金妍也随他一同离去。

两人并肩走在殿外的小道上,此时天色将晚,池中倒映出紫红霞光。

金妍忽然说:“王爷,其实臣女看得出方才是何状况。眼下时局不利,您想让娘娘出手,但娘娘多年素心,不愿身陷权谋泥沼,也希望拉您一把。其实……您无需在臣女面前遮掩。”有她在场时,柳煜的尴尬与掣肘无处遁形。

印象中深居闺阁的静婉女子如此直率,让柳煜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只怔怔看她,却一时无言。

金妍也同样望着他,目光温和而坚定:“王爷,臣女可以帮到您。”

柳煜兀自品味了她这话,踟蹰道:“……本王未曾看出荣国公竟有此意?”

“王爷若看得穿,陛下岂非也能明察?家父深得圣眷,是陛下最信赖的文官,唯凭刚正不阿之范。”金妍夸起父亲,倒也不矜持。

柳煜听罢,心中问题太多,竟无从问起。

“臣女就同王爷直说了吧。”金妍平静地道,“近来战事正酣,陛下前几日私下找过家父,有人上奏提议跟北辽和亲,提及荣国公之女,说可以封臣女为郡主,远嫁北辽。”

“蠢材的提议。”柳煜评论。

金妍忍俊不禁,又很快正色道:“一开始臣女也觉得不可思议,结果第二天,皇后娘娘竟然主动找臣女谈及此事。臣女幼时见过皇后,自那时至今,已有多年全无交集,皇后此举实在突兀,明摆着是太子殿下那边的动作。”

柳煜微一思索,不无道理,毕竟北境战事一时也望不到头,他们这样确实可显示他无能。皇长兄既有办法与阮明思勾结,在北境的手段恐怕也如出一辙,大抵买通了哪位关键人物,说不和亲就要一直打。

柳煜一面想着,一面问道:“那父皇怎么说?——嗯,还有,阿妍你不用太客气,你我和阿钦儿时相伴,他与我独处时也不会自称末将的。”

金妍闻言,眼神中似有一抹不知名的情绪:“父亲摸不清陛下的态度,但心里没底。我是他独女,他自然不肯委屈我。我不想嫁。”

她这话说得莫名,又有点语无伦次,柳煜疑惑地转头:“所以?”

“我就喜欢你,我要嫁也嫁你。”

金妍红着脸,甚至没用敬称。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鸣佩环,轻灵地钻进柳煜耳中,他实际上虽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却还是难挡这种来自真心的,纯粹的震撼。

柳煜思考了很久,才唤了一声:“阿妍。”

“……我也喜欢你。”他冷静地回答,“但这会儿不是谈婚事的时候,我得分清轻重,你明白吗?”

金妍点点头:“我当然明白。我对王爷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得到一个承诺而已。我若不想嫁,父亲一定有办法抗争,何况陛下也并不是很强硬,总之,这个无需王爷操心;但我确实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等此次战事平息,我也要有一个保障,家里这些年提亲的一个接一个,父亲母亲全都推拒了,我只想嫁给心仪之人,不想变成独守闺房的大姑娘。”

“在未来某个时刻,王爷愿意娶阿妍吗?”

柳煜静静看着她,此女秀外慧中一如当年初见。他笑笑,道:“好,本王答应。”想了想又问,“你今日来见我母妃,可是向她传达了这个意思?”

“我只说了和亲之事,还有对王爷的倾慕之心。”金妍含羞,温柔答道,“父亲日后将佐助王爷,我并未提及,但心思敏锐如娘娘,肯定能猜个十之八九了。”

“原来如此。难怪母妃每字每句都在堵本王的嘴,看来她一是铁了心不愿掺和,二是觉得假若有贵府的帮衬,也无需她做什么了啊。”柳煜了然道。他暗下决意,既然母妃不愿斗,便不必再勉强,自己未来才应做那个让她能够得到真正自由的人。

一支利箭正中靶心,周围响起一片鼓掌叫好的声音。

西门渊也微笑着鼓掌,邓笠宣的射术果然不叫他失望。这时身边几位雄胜军、通远军的士兵高声起哄,让奚公子也一展身手。

邓笠宣性情豪爽,大方赴约,还将西门渊介绍给了队里的各位兄弟。西门渊是何等社交好手,只用几杯酒便跟他们打成一片。

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从邓笠宣手里接过穿杨弓。两人擦肩而过时,邓笠宣主动朝他朗然一笑,这笑中既有挑衅,又有期待。随后她走至场边方才他站的位置,和其余人一起等待西门渊的表演。

西门渊盯着远处的那个靶子,面上竟一改先前的轻松闲淡,看起来无比专注。他每每执起穿杨,就会进入状态。邓笠宣注意到了对方眼神的变化,竟被连带着一同紧张起来。

利箭破空而出,飞向悬挂的圆形箭靶,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道随之而去——

却,看见它直直插在了靶子的外缘。

“这……”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此人射术粗糙至此,先前怎敢扬言挑战他们的队正?

邓笠宣也愣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西门渊再度开弓。

笃、笃、笃……

一声声箭头打进靶子的闷响传来,接连又响了十一声。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插了十三支箭的箭靶。

那靶子最中心,是邓笠宣射中的那支。而在它外沿一圈,每隔相等距离便笔直地钉着一箭,总共十二支,构成一个完美的圆。

有人匆匆跑去将那靶子取了过来,平放在地上。众人仔细一看,中间那支箭最高,周围十二支箭却稍低一些。原因显而易见——因为它们的箭头,几乎完全没入靶子的木身,撞击时的威力不言自明。

整个箭靶,倒颇像一块微缩日晷!

所有人都惊异地回望眼前这个已经恢复轻松笑面的男子。

那靶子并非固定在地上,而是悬挂于半空,每被射中时都会晃动,无形中增加了下一击的难度。而此人方才却保持着相同的频率,十二连发,发发必中。

“奚公子当真是身手不凡。”邓笠宣拱手道,语气中难掩惊赞。

“承让。”西门渊也回以抱拳之礼,“能得到邓统领的夸奖,实属在下之荣幸。”

“你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啊?”不知为何,邓笠宣竟特别想出言调侃。

西门渊笑起来:“从小到大,可没人教过我要怎么输。”

一听话题涉及门第身世,邓笠宣的疑问再次被勾起,事实上,此刻她心中的好奇已经多过了怀疑。她正想乘此机会继续探究,却看见对方向前几步,俯下身去捡起了那个箭靶。然后,他大力将上面的十三支箭都拔了下来,顺带捋直了它们的尾翎。

众人一边三两成群地称道着奚公子,一边渐渐散去。曾良走到她身边,小声说了句有事要聊。正好此时奚渊回过头,重新阔步走了过来。

“都还很新,邓统领收回去吧。”少年人将手上那一把箭递给邓笠宣,又笑道,“诚然在下也考虑过,要不要直接冲着靶心一箭,将你那支打落,如此才赢得更是畅快淋漓。但这样八九会将原来的箭劈断,眼下烽烟四起,战资周转紧张,哪里是能浪费的时候。”

邓笠宣和曾良二人皆是怔怔看他。若只是普通江湖侠客,何人会有这番考量?

西门渊也不顾他们什么反应,径自继续道:“邓统领的箭术已足称女中豪杰,在下领教了。能有今日这么一个小活动,在下实在很开心,诸位将士近段时间日夜不敢松懈,就当为大家减压了。”方才她经过身边时露出的笑容,西门渊知道,那是神经紧绷的时节里难得的一点放松,和发自内心的快乐。

邓笠宣胸中似有热流涌过,她抿了抿唇,盯着他道:“……看奚公子的样貌,比小曾年纪还轻吧?你既不在我队中,也不必称我为邓统领,叫我宣姐就好。”

却不料西门渊微微低头一合:“不敢逾礼。”

曾良大概看出这二人待会还有话说,便和邓笠宣稍微背过身去。曾良小声道:“刘军主那边接到消息,让剩下的队伍全力镇守西境。恐怕秦州这边的封锁,短时间撤不掉了。”

“怎么回事?”邓笠宣隐隐预感到了压力。

“南宫重得兵权后,陛下下旨至其余三家,除少数人留守城关,其余所有人聚往长海春华宫,若无圣命不得离京。想也知道,雄胜、通远在北境的兄弟没有易州支持,更加艰巨,从此处往那边调的只会多不会少。”

他们二人都没注意,在曾良说完此话后,身后西门渊的表情显然一凝。

“你们雄胜军……莫非……”邓笠宣听出了曾良话中的意思。留在西境的人手极有可能越来越少,曾良将被先行北调。看来北辽此次凶顽异常,现在北境已有乾宁、定远、通远、雄胜四支军力,可战况却依然焦灼不下。

曾良无奈点点头:“我只是担心你们。”

从北冥府到春华宫,因是大部队,速度很难提得太快,众人只得日夜兼程,接连不休地走了四日,到时已是八月初三夜里。他们是第二支抵达春华宫的队伍,来自密州的东方家族此前已经守候在此处不久。

翌日早晨,南宫家族的一小部分人员出现在春华宫。他们既不是南境战场的主力,也不被安排留守南宫府,故南宫博经过请示,也将他们送来了长海。其中,自然包括南宫彻。

午后,陇州诸位也到达。至此,全员齐聚。

北冥靖翎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刚出发那天,她和南宫循并排而行时的对话。他们在队伍的最后方,身边是运行礼的马匹和几驾简装货车。秋叶时不时落在身上,阳光下只看见道路两旁的烟尘。

“你口中的变故,具体指哪几件?”

“南宫领命、我父母遇险、北冥东方西门被调离——”

“什么,南宫掌门出了什么事?!”

“他们遭太子算计,被勒令通敌。但淮阳王府施以援手,终告无虞。”

“淮阳王?——呃,三皇子?父亲告诉你的吗?”

“……蕲州的事,师父不知情。是我父亲冒险寄来书信,让人无论如何都要送抵我手中。倘若那信不是家书,而是四大家族的公函,恐怕师父是没机会看到它了。”

“原来如此。可南宫掌门定是想借你之口知会我父亲,你为何隐瞒他?”

“你也听见师父的回答了。”

“父亲的回答?从?那是何意?”

“师父对陛下抱有希望。我并不认同。”

“师父言‘从’,选择相信权威,顺流而行,不犯错就是最大的正确。无论此事也好,这么多年他对北冥的统治也好,秉持的都是这一个理念。而在我看来,不应将未来托付于权威,托付于一颗阴晴难测的帝王之心。这世上存在与生俱来的正确本身,纵使……要付出犯错的代价。”

“所以,你认为与他相争是徒劳,便连说也不说了?你难道不能和父亲——啊……罢了。”

有谁能保证自己一定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北冥靖翎趴在案上,闭上眼默默地想。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都无法自我检证,只能让时间和命运来书写答案。

更何况,她完全有理由相信,抗争柳氏,只是南宫循心中的第二顺位。而摆在最前面的,叫做绝不违逆北冥禹。

“我不做无用不讨好之事,况且隐瞒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就像你没有戳破那位公主的身份一样。”

“哼,这是什么话?倘若我当初不查、今日不问,你便打算一力承担?你是既不忤悖父亲,又能暗中保全所有人的救世主么?你不觉得你太自负了么?”

“……你已经问得够多了。我回答了六轮,现在到你了。”

“南宫循你——”

“第一个问题,南宫彻的年龄。”

“虚岁十二。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不要反问我。第二个问题,他的生辰?”

“……我不知道。我们又不过生辰。”

“呵。他有哪些朋友?”

“最喜欢的自然是阿渊。南宫两位姓李和姓谢的师兄,以前也总听他提起。还有我和东方默。”

“他的爱好?”

“读书。小时候我们都是被几位掌门逼着念书,但阿彻是真的喜欢。他看过很多兵家著作,还会随手标注,有时一整页都是蝇头小字。”

“他喜欢吃什么?”

“肉。”

“有何忌口?”

“阿彻不挑食。”

……

北冥靖翎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又趴在案上睡着了。一路车舟劳顿,她确实精神不大好。

走到室外,天色将晚。一路上连带到达之后也没正经吃过饭,此时她感到饥肠辘辘,不由低喃一声。可令她无地自容的是,旁边竟忽然伸过一只竹签插着的烧肘子——她转头,便看见南宫循那张向来面无表情的脸。

“把这个给南宫彻拿去。”南宫循的诉求很简单。

北冥靖翎强装冷酷:“我凭什么帮你?”被听见好饿的尴尬正上头。

“这个给你。”他从不知何处又拿出一个陶碗,北冥靖翎一看,内中盛满晶莹的马蹄糕。

她眉心古怪地一拧,对方又在她发问前补充道:“我亲眼见过两次,不会错吧。”第一次是在初遇那日的宴席之上,只有她面前摆了小小的一盘甜点;第二次是在白镇,她赶了几天的路,却也不叫什么别的,只要了一份马蹄糕。从细节中,总是得以窥见一人的喜好。

北冥靖翎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将两样食物都接过来,小小声一句:“有心了。”

北冥靖翎并不了解他们兄弟二人发生过什么,先前又是怎样一种相处模式,但经由一路上南宫循的问题,还有他这种明显套近乎的行为,她又怎会猜不到,有人决定当个好哥哥了。北冥靖翎暗自发笑,此时她手中握着签子往阿彻住处走去,烤肉的香气飘了一路,还未靠近,就看到那边阿彻和一个少女正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姐姐?”南宫彻看到她,又或是看到她手里的肘子——显得很是兴奋。

东方默走过来,也和北冥靖翎打了招呼。北冥靖翎把那一大块香气逼人、尚还热乎着的肘子递过去给南宫彻:“知道你男孩子长力气,多吃点。”

南宫彻闻言大喜,接过去也不客气地啃了起来。

东方默无言地望着他狼吞虎咽,心想明明一起用过晚膳,竟还有胃口,小孩子长身体可当真不一般啊。

南宫彻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它,心满意足地抿抿嘴,将手拍干净。北冥靖翎笑问道:“喜欢么?”

“喜欢,多谢姐姐!”

北冥靖翎笑眼弯弯,却到底还是没回答,毕竟该谢的不是姐姐啊。

北冥靖翎一路心情轻松地回去,却没想到南宫循仍然等在那里。他见她回来,只问了一句:“如何?”

她满意地点点头:“嗯,阿彻很喜欢。”又揶揄地看着他,“——但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南宫循不想理会,转身就走。

自那往后,除了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交流的正常训练时间之外,北冥靖翎与南宫循每日唯一的接触,就是她从他那儿接过一份烧肘子,和一碗马蹄糕。终于有一次,南宫彻问道:“姐姐,你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于是第二天,北冥靖翎硬拉着南宫循一起出现。

东方默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副场景——哥哥将烧肘子推到弟弟面前,前者面色冷若冰霜,而后者则是充满警惕,如临大敌。

她正犹豫着开口,试着像假期那时候一样充当和事佬,还没想好怎么办,便看见北冥靖翎突然上前,捏着竹签轻轻一抽,将那肘子拿在了自己手里。

南宫循收回手,转头看她。

“这些天,”北冥靖翎蹙了蹙眉,“你出入春华宫,有没有麻烦?”

南宫循闻言只稍有一顿,便道:“不难应付。”他笑一点,心想她到底还是清明,早该猜得到,却一直没多问。但放在眼下主动提及,又有何用意?

在东方默和南宫彻眼里,她没头没脑突然来这么一句,二人自然是听得莫名其妙。

北冥靖翎转而望向他们,道:“还记得当初的那道圣旨么?‘若无圣命,凡勿离京。’”她若无其事地旋转着手中的签子,“你们觉得,陛下从何得知,四大家族人是否有离开长海?”

南宫彻突然张大了眼睛:“他——他在监视我们!”

“可是,”东方默疑惑道,“这怎么做得到呀……只要换上普通百姓的装束,就能和平常一样进出城门呀……哪怕各坊各街都有宫中眼线,可他们和关口的卫兵,都不可能认得全所有四大家族的人。”不知为何,虽然话中内容合乎道理,她的语气却极度不自信,眼神时不时地往南宫循身上飞。

“说得不错。”南宫循竟接了她的话,东方默更是一惊,“所以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是,再加一层防范,干脆将范围缩小到春华宫。”他本不想在这两人面前谈及此事,但又想知道北冥靖翎意欲何为,索性老老实实讲。

南宫彻闻言,本能地反驳道:“怎么可能?春华宫本就是四大家族主府,东南西北四个宫门都由自己人把守,难不成……”他越说越没底气,“难不成……”

“倘若现在去看一眼,阿彻你就知道把守四大宫门的是哪些人了。”北冥靖翎冷笑道,“此外,除了宫门,四周宫墙外同样严加看守,每十步一人,身披铁甲,全副武装。如今此处,俨然就是一樽偌大的笼子。他们可真会图方便,因为在春华宫的,只会是四大家族的人。守门的卫兵处每经过一人,都要严格记录、上报,获得批准才能放行,如此就算发生意外,上头也能提前有所准备。”

“至于不走大门,翻墙而过的人……不用想,但凡被抓住一次,别说那个人自身,恐怕整个春华宫中,都会是一个下场。”

一股寒意在东方默和南宫彻的心中攀升,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南宫彻涩然开口:“姐姐,你为何知道这些?”

北冥靖翎原本深沉的目光突然变得轻松,她斜睨身侧:“因为,有人每日都要买烧肘子。”

一时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南宫循身上。

南宫循这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深吸一口气,道:“那些门卫和四周的卫兵,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班,分别是丑正、卯正、巳正、未正、酉正、亥正。换班时,以正门即南门两侧第一人为队首、北门两侧第一人为队尾,几百人分别绕行半圈整成两队后与下一批人交接。因此每次换班,北、西、东墙都会依次出现几十个弹指的空档。我每日未正,越墙而出;酉正,越墙而入。”

北冥靖翎默默好笑。她虽然知道周围的守卫分布情况,却并不了解他们的换班机制,只是连续多日,南宫循都在差不多的时候带着两份食物出现,她才有了这个猜测。再加上全员聚集而场地有限,必然不可能像之前那样保证全天训练,北冥直系午时以后都是空闲,恰也吻合。眼下听他一番陈述,与自己的设想果真相差无几。

东方默和南宫彻均是难以置信,可后者愣了半天后仍没好气:“冒这么大的险,就为买个烧肘子,很有闲心么。”

“阿彻。”北冥靖翎突然沉声道。

南宫彻一惊:“姐姐……”

她手腕一转,那只烧肘子就被扔在了旁边的草丛中。

“假如它是送给我的。阿彻,你觉得如何?”她问。

南宫彻怔忡地看着神情冷淡的姐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可惜。”

“为何?”

“因为它来得很不容易,包含了很大的努力。”

“心意不至,责不在受者身。这只烧肘子,它从一开始被冷冰冰地塞过来,到现在已经凉掉了,我不愿吃,我错了吗?”她说话间瞟了南宫循一眼。

“……姐姐没有错。但依然还是可惜。”

“那这样呢?”北冥靖翎走过几步,往草丛中故意踩了两脚下去。

南宫彻嘴角一抽:“姐姐这是做什么?”

“因为就在方才,阿彻也故意说了那样的话。”北冥靖翎笑了,“接收不到的心意,空置在那里,是可惜;但若还要贬抑苛责,是过火。阿彻,你认为呢?”

南宫彻的面色有些苍白,嘴上几度张合,终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对不起。”

转眼已是八月十四。

自那以后的几日,南宫循再也没来找过北冥靖翎。北冥直系的住处,在春华宫北端中轴以左,而东方默和南宫彻都住在东南一片,对她而言不算近。偶有一次她在黄昏时独自绕行春华宫,路过时瞧了一眼,便能看见哥哥站在一边,而弟弟仍在啃着烧肘子,只是吃相比从前斯文许多。

八月十四那日,是东方默来叫她一块儿去。她和东方默一同走到东南寝阁前的院中,那兄弟二人已在等候。不远处的亭中,摆放着一些糕点和秋季果品。

东方默拉着她,四人在亭中坐下。晚风微拂,秋叶旋舞,夕阳西下,落霞映天,此情此景确是舒畅。

“今日是我的生辰。”东方默笑着说道,斜晖照在她的眼睛、面颊、头发上,她整个人仿佛被罩进一层绯色的光晕。

“恭喜小默十六岁啦!”南宫彻站起来和对面的女孩碰杯,北冥靖翎也立刻举杯相贺。

南宫循也拿起小杯,与右手边轻轻一磕:“恭喜。”

东方默难掩喜色,神采奕奕,她转过头一饮而尽,猛烈地咳了好几声。引得南宫彻不由大笑。

东方默目光晶莹看着三人,道:“以前我都是轰轰烈烈地过,每年我爹娘都会替我操办,整个东方府连着中秋大玩两天。但今年是非常时期,我们也只能意思意思,大家别嫌弃呀。”她指指案上的一圈食物,北冥靖翎这会儿仔细看了,才发现虽然摆盘简单,但其中的食物都精致非常,不是这些天春华宫的供应。

“我爹今早在南门,耗了好久才被允许出宫,这些都是他亲自从香街亭饭庄采买的。”东方默道。

香街亭饭庄位于长海南城中轴线一带,西侧紧邻皇城御道,是全京最大、名气最盛的酒肆,也多是上流达官宴客会饮、流连驻足之所。

百年前旧朝皇室定都于此,春华宫是当时的皇宫。后来宫城扩建、南迁,春华宫空置,赏赐给了四大家族,设为总府。今天的春华宫位于长海北城中轴,北临玉带河,再往外围便是郊区;南对景龙门,过景龙门以南即为长海内城。若时下以四大家族身份出入内城靠进皇宫,定是多端掣肘,因此从春华宫至香街亭,想必正常的选择是沿城郭东侧绕行半圈,由北向南几乎穿越整个长海。

东方骏对女儿的宠溺,当真可见一斑。

“香街亭饭庄的小笼包子,大甄一绝!”南宫彻听闻,也兴致勃勃地附和道,“以前我每逢生辰,就爱吃这个,我爹也会让人专门去买。说起来,我的生辰是十月三十,再过两个多月便到了。若那时四境太平,我们好好热闹一番!”

东方默和南宫彻兴高采烈地笑着、聊着。而北冥靖翎和南宫循,只能埋头品味佳肴,默默无言。

次日中秋之夜,众人齐聚一堂,按照惯例举办筵席,只是规模与置办皆远逊于常年。

北冥靖翎看向上首,觉得父亲今年格外吝啬一个笑容。他偶尔咳嗽,仿佛心神操劳,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她心里不是滋味,顿觉室内闷得不行,坐了一会儿便想要出去透一口气。

走在长廊上,外面的月光亮得出奇,她这才发觉自己从前没有观察过,原来八月十五的月是那样完满。

可惜这年秋天,人间却是纷乱。

她缓步走着,忽然察觉身侧似有响动,下意识便纵身跃下台阶,转睛一看,才注意到,南宫循正靠在外侧的围栏上喝酒。

说是喝,其实是灌,他的手边挨着柱子放了几大坛,有的还未打开,有的已是空空如也。

见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南宫循也没什么反应,径自对月独酌。

北冥靖翎突然想起初春时她从锦山归来不久,西门渊和她聊起,说接风宴的中途和南宫循打过招呼。看来此人从来都不喜欢那种喧哗的场合,中途离席是惯常之举。

她想了想,也不继续走,干脆靠到了他另一边的那根柱子上。

两人安静地处在同一角檐之下,仿佛各自沉浸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月光纵意地雕刻着身后的楼阁,谁都没有出声,谁也没有觉得不自在。

大约过了一炷香,突然眼前闪过一个酒坛子,北冥靖翎反应迅疾立刻弯腰接住,那坛子才免遭支离破碎之灾。

那坛子沉甸甸的,里面分明装满了酒,因为空中的晃动洒出来一点。北冥靖翎转头看向身旁那人,他依旧仰头望月,目不斜视。

北冥靖翎酒量并不很好,但在南宫循面前也不想推脱,故没考虑什么礼节,打开来便灌了下去。

“我一直很想问你,”借着腹腔中的那股热劲,北冥靖翎开口道,“关于柳氏,你是否还有什么隐瞒?”这是她在方才那段静谧的时间中想起来的事情。自来到长海,她再也没见过柳如烟的身影。近段时间诸事繁杂,柳如烟在孔祖大师那里也没什么存在感,门卫见了公主又哪有不放行的道理,不难想见,她定是趁乱回了宫中。

南宫循喝下最后几口,又是一坛见底。

“有,又如何?”他转过头,眼神中仿佛盛着浮冰碎雪。

她不禁嗤笑,也喝了口酒,沉默一会儿,才道:“所以我说,你委实太自负了。”

“那倘若我将所知的一切告诉你,你能做些什么?对时局又能改变几分?”南宫循也笑一点,音色却是凉凉的,“自负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北冥靖翎自知反驳不了,闷声喝酒。

但几口下肚,她却仍觉得有些话呼之欲出,猛地转头肃然道:“所以你还是不明白,冷冰冰塞过来的肘子,没有人愿意吃。”

南宫循终于不再看月亮,转头挑眉望着她。

“放下你所谓的保护吧,那很傲慢。”她也不再拐弯抹角,平静地对他说道。“父亲的逆鳞,谁也不得触碰。但至少我们可以在暗地里一起努力,为四大家族做些什么。能够互相理解的付出最终才会有意义。”

“意义……”他呢喃着这个词,一遍又一遍,忽然抬起头,面上似笑非笑地道,“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北冥大小姐?”

这个颇含距离感的称谓让她顿觉不适,但北冥靖翎还是很快回答道:“当然,大少爷请讲。”她下意识便模仿了对方的句式。

南宫循浅笑着看她:“你如何理解‘意义’这个词?”

这个问题太宽泛,让她摸不着头脑,只疑惑道:“或许是,人们永远在追逐的?”

“也有可能,是穷其一生在斩断的。”他说。

北冥靖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却又听对方只是停顿了片刻,便难得地继续讲了下去:“至于你的答案,我或许很早就听过了。守护四大家族,就是你人生的意义……起码到现在,还是这样吧?”

她稍作思考——事实上她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你根本无需思考——而后便答:“是的。不仅现在,以后,更久以后,我想都一样。”

他望着她,眼中光芒大盛:“好。其实它具体是什么并不重要。进一步问,你给你人生标定的意义,是自己去发现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她几乎还没来得及体味此话的内涵,身体中某种动物性的本能就逼着她呛声道:“你什么意思?”脱口而出之后她才意识到,或许,是感应到了其中的危险气息,大脑才会给喉舌下达回避问题的命令。

南宫循淡淡笑了。

看着她,她的眸中墨色汹涌。这个女子,足够敏锐,她可以跳脱出本我,以一个几乎是客体的姿态,清醒地审视自己的内心。

他也看得出,她感受到了——他的话,有能力动摇她信念中某些不容置疑的板块,而这,就是那份危机感的来源。

北冥靖翎也一瞬不瞬盯着南宫循,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笑容。

她大抵也懂了。她想问,却又觉得已无需确认。

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找到那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吗?

满月当空,两个万般玲珑之人互相打量着,在心底里勾勒出对方的轮廓,以微笑、以沉默。

“大小姐不教训我么?”过了许久,南宫循才敛起笑意,凌然问道。

无论是话题跳跃幅度还是语气上的落差,都让北冥靖翎一时接不住:“嗯?”

“你从小到大,想是从族中长辈那听进去不少大道理,我原以为,这会儿该全拿来教育我了。”他道。

“……哈。”北冥靖翎反应了一会,再度笑出来,“那倒不必。”

“因为,既然你都这么说,那么我猜,快两年了,已经有很多人在不断地‘告诉你该做什么’。”她延续了他先前的用词,“而我不必再加入他们。也不必用自己的观念去绑架你。”

南宫循微微一挑眉,似有讶然,但表情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冷淡。

而日后回想当年,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那个中秋夜起,他再也没叫过她“北冥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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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知识读本”丛书是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和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组织国内知名专家学者编写的一套旨在传播中华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提高全民文化修养的大型知识读本。
  • 中国古典小说精选(上)

    中国古典小说精选(上)

    收录了《明月台》和《河东记》两本小说。《明月台》全书十二回,该书从神话说起,写两个人的经历故事,一反一正,对比鲜明,其用心如书中自序所言“从忠孝节义、悲欢离合之中,生出渺茫变幻,虚诞无稽一段因由,借端借事,惩劝醒世。”本书是作者根据亲身经历之所见所闻构思创作而成,在某些地方亦借鉴了《红楼梦》。《河东记》,薛渔思著,书中不少故事发生在唐文宗大和(827-835)年间,故知此书当写成于大和之后。此书内容虽然以谲异怪诞为特点,但与那些单纯宣扬物妖神怪的志怪小说不同,而常常是通过神异故事曲折地反映现实生活,体现了唐代有意为小说的特征。书中既大胆讽刺了皇帝和官僚们的昏聩无知以及政治的腐败,也批判了图财害命、自私残忍等恶劣行径,还塑造了一些美好的妇女形象。总之,此书仍不失为一部较好的唐人传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