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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夜

邓笠宣带着一小批人马穿城而过。

自打雄胜、通远军的大部队调往北境,到如今已过去小半年。西境边情虽并不如南北那样迫在眉睫,可仅有的两支兵力被撤离已有时日,她作为留守力量,更是时刻警惕是否有人伺机而动。

她随通远军南下至秦州,此处既为商路重镇,且西接吐蕃,自然是镇守西境的不二据点。

这日例行巡逻,城中却格外热闹,远远一看,市面上摆着时鲜瓜果、乳饼丰糕,色彩斑斓,叫卖声不绝于耳。等走近些看见放河灯的孩子,她这才想起,今日是中元节。

“宣姐,你是整日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懈怠,一心扑在正事上,竟连节日也忘了吗?”身后的曾良取了头盔,收起步下枪,从马上跃下。其余人也都陆续下来牵着马走,看这人流如织的街道,本就难以再维持队形。

她笑笑,也从马上下来:“责任在身。”转头望向身后:“近来嗓子不大好,小曾,你给大伙传个话,今日歇一天吧。”

邓笠宣坐在客栈内,这是许久以来难得的一次休息。周围一圈也都是年轻的士兵,大家饮酒畅聊,有看起来年纪很小的男孩子说道:“今日中元节,却不能同家人一起焚香祷祝,这还是头一次。”

“辛苦了。”一直没开口的邓笠宣回道。

大家赶忙说没有没有,又互相安慰鼓励一番。

你们起码有人可以追思。邓笠宣在一片喧哗中安静看着他们,温暖一笑。

本想趁此机会好好睡一觉,却早已习惯时刻睁一只眼。晚上便想逛逛灯会,曾良说闲来没事,便也一道去了。

“不想放个河灯吗?”她见曾良的眼光总往路人手中的荷花灯上瞟,不禁暗笑,问道。

“呃,也好……但是宣姐你……”曾良尴尬地望着她,支吾道。

她一把掐了曾良的脖子:“你搞什么?若再这样,我同你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她生性豁达明朗,从不因自己孤女的身世自怨自艾,也不介意他人提及,何况是并肩作战多年的老熟人。他这样扭捏,倒还显得生分了。

“是,是。”曾良赶忙求饶,邓笠宣放开他。二人在道旁买了两盏,走去河边,轻轻将其置于水面。

二人望着河灯静静飘远。

曾良了解邓笠宣的个性,只是他想,哪怕对方表现得如此坦荡,可针没扎在自己身上,总归不知轻重。他人伤口,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正为祖先在心中默默祈福,便闻到一阵烧纸的烟气。邓笠宣被呛得咳了几声,他便急忙拉她离开这一带。

“宣姐,白天你说嗓子坏了,正好,我们寻间药铺给你抓点药?”

她想想也好,便答应了,沿路注意着有没有还开着的药铺。这个点大多关了门,只有街道上灯火通明,两旁却一点点暗下来。

明日还要赶早向西,去边境驻防,原本不想再多费力气,刚要折返,曾良便看见街尾仍有一家药铺还未打烊。

二人走进屋子,室内也只剩下店主和另一名男子。邓笠宣没大注意,只隐约听见那男子似乎在向店主询问往返西域的药商。店主听罢说稍后,那男子温和地答了声多谢。

店主进里屋去翻找些什么,在一片安静中只有窸窣响声。

那男子无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回头时望见他俩。

只这一眼,那男子似乎被定住了一般,完全无法挪开在他们身上的目光。

邓笠宣一愣,转头望向曾良,他的神情也有疑惑。她想起自己只脱了盔甲,没有换下军装,除此之外相比常人再无半分特别之处,有什么值得盯着看?

但一面既是被打量着,她一面也大大方方观察对方。那男子生得高大俊逸,且衣着光鲜,显然不是寻常出身。可如此一来便更为奇怪,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又怎会如此有失教养,久盯陌生路人不放?

不一会儿店主便拿着一摞白布包着的东西出来了,他拍拍上面落的灰,打开来,里面是几味药材。他无奈道:“只有这些了。”

男子摇摇头:“不是我想要的。”

店主只得连连摆手:“那就劳烦公子自己再去找找啦。”说罢便将布匹再次包好,把案上的东西都摆放回原位,俨然一副要收档的态势。

“老师傅,我嗓子近日沙哑肿痛,您看可否给我……”邓笠宣还未说完,店主便不耐烦地打断道:“关门了关门了,都这个点儿了,明日再来吧!”

曾良急道:“她是通远军,哪有时间说来就来,明日大清早便要出城,您行行好,给抓几味常见润嗓的便可!”

那店主听闻对方出身军籍,只得低叹一声,转头抓药:“忍冬、茅根、陈皮……”

却忽然听见身后轻微的响声,转头一看,刚才正往外走了一半的那名男子又折返回来,放了一袋沉甸甸的银两在案台上。

邓笠宣和曾良见状大惊,店主更是瞠目结舌:“公子,您这是?”

“时候确然不早了,料想各大客栈的膳房师傅也已歇下,若带着回去借灶煎药,必定又是一番折腾。”那男子悠悠然道,“所以,劳烦师傅您在此多留一会儿,将药材煎好了直接给这位军娘服下吧。实在对不住,一点酬金,以表歉意。”

店主看着那华丽的钱袋,眉头拧巴成一团:“七月半切忌夜游,现在已近亥时,我若煎好了药在人定之时回家……”

“真的很抱歉。”那男子低头抱拳,语音定定,态度诚恳,“如果不介意,我在此处候着,等会将您送回去吧。”

“多谢公子了。”在踏出门外的一刻,邓笠宣转头向那男子抱拳一揖。身后店主正在关门。

她等着对方说些什么很轻易便能预想到的内容,却不料他只是同样回敬一揖,随即潇洒笑道:“缘分一场,不必客气。”

说话间店主已走至几人身侧,那男子笑着看了邓笠宣和曾良一眼,率先道:“告辞。”说完便护着那店主往某个方向去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问。

邓笠宣和曾良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只恐怕今夜是撞见什么济世活佛了。

西门渊第三次见到那个女人时,才相信他们是真的有缘。

上一次是昨夜中元节,灯火与月光盈于长街。药铺门口她神色淡淡,仿佛早就看穿了什么,却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面上泛起波澜。

再上一次,是某个夏天,关于那个漫长的季节,他记得微风、虫鸣、树荫、星夜,还有水果成熟的颜色。但他更加不会忘记西部罕见的大雨里,及笄少女赤脚踩水奔走而过,水溅了行人一腿,她被淋得狼狈却依旧神采飞扬,她高高举起属于自己的腰牌向周围大声喊:“邓笠宣入通远军啦!”

毫不夸张,他看着那一个笑脸,感到一种举世无双的惊艳。

也不过是一瞬惊艳。

西门渊在秦州的当晚躺在榻上回忆,这已是九年前的事情。

而这一次,当西门渊在一片晨雾中驰往秦州城郊,隐隐可以瞟见远处似有混乱与烟尘,他心中便暗叫不妙,南北战火正旺,西境恐怕也没几天太平日子了。

但眼下他没有什么关心国事的立场,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往更西更北的地方去,在那片广袤而神秘的疆土上,或许能找到根治母亲顽疾的药方。他背上那把穿杨弓,拿好长刀一柄。

靠近边境时被几个身着军装的人拦下来,他看一眼,是雄胜军的行头。他暗暗思索着是否自报家门,便远远见到有一人跨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那张记了九年的脸。

邓笠宣手上的步下枪还带着血,颊上沾染灰尘,头盔边缘不知又增了几道新的划痕。她微微喘着气,从刚刚结束的战斗中走出来,就这样靠近他,靠得再近一点,才认出眼前这人是昨晚见过的那位。

西门渊看见她与几位雄胜军军士低语了几句,他们便点头退开。然后邓笠宣跳下马,他也下马,两人相对而立。

“我叫邓笠宣。”她很直接。

西门渊先有些惊讶,随即笑了笑:“……竹头、宝盖?”

她惊诧地张大了眼,对方却好像并不太在意她的反应,温和低语:“我会好好记住的。”语毕深深一揖,继而流畅地道,“在下奚渊,多谢统领解围,但愿你我后会有期。”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使用哪个名字,只是在刚刚她策马徐徐而来时,他便已经犹豫完并做好了决定。

能有如此缘分,足够我满心感谢了。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仅此而已。

邓笠宣有些恍惚地凝视着他的笑容,回过神来见他再次准备上马离去,不禁正色道:“奚公子,你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这边境,短时间内我军是不会放平民出去的。”

西门渊闻言一怔,原本扶上马鞍的手又放下来,他大惑不解地转过身:“城外什么情况?”

“方才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但不难想见,有人蓄势而动,欲探大甄虚实。”本来这些话她身为军中之人定不会向民众透露分毫,然不知为何,此人的气场令她十分安心,故也答得无比坦诚,“经今早一战,我军已全城布防,严加限制平民出境。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还望奚公子能够理解。”

西门渊沉默半晌,道:“邓统领思虑周全,确然应当理解。但坦白讲,在下恐怕不算普通民众……在下尚能自保,且有要务在身,绝不可就此停留,邓统领若信得过在下,便麻烦叫你的同伴通融放行吧。”

此人不算普通民众,这她倒是信,只是——“奚公子出城后会遭遇什么险情,我可是半点都担保不起。”她挑眉,“敢问奚公子接下来的去处?”

“向西过陇山,至兰州,渡黄河,溯庄浪河,翻乌鞘岭至凉州,再由甘州经肃州、瓜州至沙洲。再走便出玉门关,经伊吾、蒲类海,远至轮台。”

“往西域都护府啊。”她其实昨晚听到之后便已猜得七七八八。

“是。”西门渊答,“顺利的话,半途就能遇见从西域返回的药商,不顺利的话……还要走得更远。”

“恕在下直言,”她笑道,取出一张密函,“若非要当即就走,恐怕此路不会顺利了。”

长海,太极殿。

“禀父皇,”柳煜站在文、武队列的中间,恭敬地答道,“近月来北冥全员投入战地后勤工作,表现安分,并无异常。”这是他从皇妹那边接到的消息。

柳呈点头以示知晓:“他们没有大问题就行,四大家族的事情还不至于迫在眉睫。”

众人都明白陛下口中的迫在眉睫所指何事。

“据前线军报,南北战事依旧焦灼,而西境也有异动。”柳呈神色凝重,“时下边境乱象横生,且三天两头就打一打,看样子都会是持久战。如此一来,与敌国长时间拉锯,我军必消耗巨大,倾损国力!众卿有何良策?”

“回禀父皇,”太子柳焜走出了队列,“眼下情况不容乐观,二弟仍拒绝亲自去前线指挥,坚持留在长海,也不知有何高深考量。然弘安王府光处理北境,确已十分吃力,儿臣身为长兄,理应负起监国太子的责任,替手足分担,故南境战事可以交给儿臣,南宫家族儿臣也可以暂时帮二弟看着。”

“臣愿追随太子殿下前往南境。”队伍的次前列又走出一人,此人乃从一品武官,当今皇后的胞弟,骠骑大将军唐允。

柳焜见状,笑言道:“皇舅不久前才刚回京,现在又主动请缨亲自奔赴南境,如此不辞辛劳,实为国之忠良将才!”

柳呈没什么表情,只沉声问道:“太子有忧国之心固然很好,可若往南境增派人手,你原本负责的京城治安又是如何打算?”

“父皇,儿臣以为,边境战火正燃,而我们远在京城,不可高高挂起!为了民生总要有所牺牲,这才有正主之风!”柳焜铿然回答,语毕又往身侧瞥了一眼,笑道,“再说,祝大将军父子不是还留在长海吗?”

被提及名字的,是站在武官头一位的当今太尉祝衡,及其独子,从二品大都护祝钦。

两人闻言,纷纷出列。祝衡淡淡答道:“太子殿下豪壮心胸,末将佩服。但末将及犬子二人常年在外征战,对京城的了解不比太子殿下,倒不如维持现状,您和国舅爷镇守长海,让末将前往南境增援就是。”

“祝大将军。”柳焜提高了嗓音,笑意不改,“这天底下都知道护国大将军的响亮名号,可纵然神勇如您,十四年前也在南境栽过跟头,不是吗?”

一句话,便让本有窸窣谈论声的全场骤然寂静。

在这个朝堂之上,从来没有人敢轻易提及十四年前的“那件大事”。以至于当柳焜此话出口,众臣的表情简直各有精彩。

柳呈依然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这么多年来,祝大将军您唯有一败,自那以后,便再也没去过南境作战了,本宫所言不错吧?”柳焜自顾自往下说道,“眼下危急关头,重返当年失落之地,您自己觉得合适吗?”

祝衡扬眉,似仍想反驳,却听见一直出奇安静的柳煜开口了:“此话有理。”

众人的注意力纷纷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祝衡、祝钦显然面带疑问,但也不再打算多言。

“皇长兄确然思虑周全。”柳煜昂首,“但就算不让祝大将军去南境,京城维稳也很重要。历朝历代不乏把重心放在前线、结果后院起火的例子,基于这层考虑,皇长兄和皇舅还是留在这吧。”

“搞了半天,本宫真就没明白,二弟你想说什么啊?”柳焜噗嗤笑了出来,语气愈发傲慢不羁,“南境那边,祝大将军去吧不适合,本宫去吧你又不让,人手就这么缺着,不知如何是好;北境那边,瞧二弟你多有本事,雄胜军跟通远军都调过去了,还是一锅粥;也就亏得有本宫,长海安稳点,你还赖在这不肯走!”

“我不走自有我不走的道理,”柳煜面色无波,针锋相对,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众人不由得屏息凝神不敢出声。只听柳煜在全场缄默中平静地道,“因为南境事宜本王也愿一并接手,而只有留在长海,才能兼顾两头。”

众人霎时唏嘘一片,感情这弘安王,是迫于无奈,往身上强揽了个大担子啊。

柳呈眯眼望着兄弟二人,最终目光停留在柳煜身上。但他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倒像是在观望着什么。

柳焜一听,表情里既有惊讶,又有意料之中的得意。他随即冷笑道:“二弟你胃口还真够大的,这就想着两头御敌建功啊。要不要本宫提醒你一句,攘外必先安内,侯氏被本宫整治得十成顺服绝无翻身可能,你呢,四大家族办得如何了?”

柳呈闻言,眼中一动。

柳煜也沉默了下来。半晌,他深吸一口气:“皇长兄言重。我哪敢想着建功,只愿补过罢了。”转而抬头望向柳呈,定定道:“所以,鉴于眼下南境无人可用,儿臣请求暂时放权给南宫,命南宫掌门领兵御敌,望父皇准允。”

此言既出,全场瞬间议声鼎沸。皇族宗室亲口请求恢复没落世家的军权,这是当今任何一个甄国人都不敢想象的场景!

方才无论发生了什么,哪怕太子的话峰直指自己,祝衡都表现得举重若轻,十分淡定。可听见柳煜此话,他大惊地转头看向这位皇子,整个人定在原地,宛若失神。

柳呈的确也有几分愕然,但除此之外,他神情中更多的,是对柳煜的审视。

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开口:“弘安王不会到此为止,没别的话要说了吧?”

“父皇明察,儿臣确有补充。”柳煜低低笑了,果然他还是那个有着万重心窍的国君,“相信在座诸位此刻都抱着同一个疑虑,就是待南境平复,军权一事该如何收场。本王在此向你们所有人保证,”他嗓音不大,但却好似包含了千钧之力,“只要敌军一退,本王定能即刻收回兵权,让局势稳固如初!”

他从容不迫、成竹在胸的姿态,令众人虽觉此事难于登天,却也愿相信他有与天一搏的本事。只有柳焜面露不屑,目光中满是轻蔑之意。

“故本王再次重申,”柳煜面向众臣道,“我要留在长海。这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基本的要求。”他回身看向柳呈,缓缓跪地,“儿臣请求父皇应允。”

柳呈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许久,面上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道:“平身。”

柳焜见状一惊,以他对父皇的了解,这反应,十有八九是信了二弟。

果然,柳煜起来之后,柳呈紧接着吩咐道:“淮阳王听令。”

“儿臣在。”三皇子柳焕即刻出列行礼。

“太子和弘安王都留在京城,便由你携朕圣谕,去往蕲州吧。”柳呈道,看着阶下诸臣一张张难以置信的面孔,他笑意未减。

散朝之后,东宫。

柳焜同尚之巍、唐允、国子祭酒关述、右金吾卫大将军李执贺几人聚于内室。

“许久不见,”唐允笑着抿了一口茶,看了看对面的关述,“关大人升迁倒是真够快的。”

关述低头拢袖一礼:“微臣之于国舅爷,永远只是一介小辈罢了。”

尚之巍用余光瞟了柳焜一眼,神情微妙。李执贺身列正三品,官阶稍高于关述,但在几人之中辈分最轻,早就习惯默不作声,只是径自品茗。

柳焜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道:“都是熟人,诸位就不必搞这些名堂了。”他顿了顿,“今次朝中之事,依你们看,接下来的布局该如何为上?”

“殿下,今日弘安王迫于压力,独揽南北两境之责,还亲口请求放权于南宫,这本就是您最期待看到的。老臣以为,就按原计划走,并无不妥。”尚之巍道。

“话虽不错,”柳焜点头,“本宫的确不相信他有一人摆平两边的实力,但在朝堂之上,二弟当众立誓,他必定知道此话的分量……若无完全把握……”他越说越奇怪,独自陷入了思索。

“殿下,弘安王会否只是夸下海口,以暂时稳住众人?微臣猜想,其真正诉求,也不过是找个正当理由能留在京城,等待后续部署。”关述道。

唐允闻言不禁轻笑,转头见柳焜并无即刻回答的意思,才幽幽然道:“关大人,如此看来,你是真不了解我那位皇外甥啊。”

关述微有怔忡,旋即也看向柳焜。

柳焜抬头,道:“二弟不愿出京,此乃司马昭之心;他今后会有所动作,也是很容易预想。但他不可能信口开河,把当庭保证视作儿戏。否则,他就不是那个只求稳不求险的弘安王。”

几人听后,纷纷不语。

良久,柳焜长呼出一口气:“罢了。思来想去只是徒增忧虑,还是照着原计划做吧。无论他是有天大的本事还是留了后手,只要一有动静,也逃不过本宫的眼睛。”

几人面上才稍稍明朗一点。

“皇舅,”柳焜突然转而望向唐允,“南楚的摄政王,那个阮大将军,你们当还来往吧?”

“确然如此。”唐允想了想,方答道。

“……皇舅,自打你返京,是否还未曾见过母后?”

“还没来得及见。”唐允面露笑意。

柳焜也笑了起来:“好。等今日稍晚一点本宫去请示过父皇,明日,便安排你们姐弟相会。”

“时候到了。”柳煜的目光闲散,并无焦点,只望向空中某一处,低声这样答道。

在他身前站着的,是中书令兼御史大夫夏汶,和弘安王府典军江旻。前者身居中书省与御史台多年,一心忠正,见惯太子党阴诡手腕,故而自弘安王回朝后为之倾心;后者是柳煜自小的亲信,已追随他多年,此次柳煜从封郡雄州回到长海,江旻一道暂别王府,陪侍左右。

二人听见这个回答,便打消了心中的疑云。

原本,他们担心,从前素来谦和隐忍的弘安王,近段时间为留京一事,屡次顶撞太子、甚至陛下,如此恐怕流露出了与东宫相抗之意——然而他只淡淡一句,时候到了,便让他们清晓,是时候要拒绝随时被远调出京的命运,是时候要坚持与太子时刻相面,由此才能紧盯对方的动向。

在夏汶临走前,柳煜问了一句:“三弟何时启行?”

“回王爷,淮阳王那边的消息是,两日后便出发。”江旻答。

“嗯,眼下敏感时段,本王就不去送了。”柳煜道,“要注意的那些,他心里应该都有数。不过为保险起见,再托人多交代交代。”

“属下明白。”江旻遵命道。

待夏汶走后,江旻也自觉退了出去。这时在屋外等候了有一段时间的下人才走进房内,禀报道:“王爷,护国大将军求见。”

柳煜略微吃惊,道:“快请。”而后不等对方转身,又盯着她补充问道:“你,新来的?”

那下人矮身一福,低头答:“是。奴前几日才经主事姑姑提点,调来王爷这边。在王爷手下办事的规矩,姑姑反复教过了。”

柳煜满意一笑:“很好。找主事的领赏吧。”看样子是个聪明的丫头,见屋内还有别人,便哪怕怠慢头等贵客,也没有冒失来报。

下人恭敬地退去,不一会,祝衡便进来了。

“祝大将军,请。”柳煜礼貌地招呼祝衡入座。但他其实此刻已有些精神不振,早朝神经紧绷地站了将近一整个上午,退朝后又不间断地与夏汶会面商谈,这会儿祝衡竟然也来了,今日可真够充实。

祝衡谢过柳煜,随即坦然道:“王爷,末将就开门见山了。特地来找您,是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此次南境之役,望王爷定要保护南宫家族。”

这话的语气虽重了些,但内容其实并不让柳煜意外。他笑笑,答道:“本王明白将军您的担忧所在。皇长兄有意与我为难,这次又是本王亲口请求放权于南宫家族,若说动什么手脚,皇长兄很大可能便是拿他们开刀。”他望着祝衡,眼神中一抹宽慰之意,“放心吧,本王早有准备,暗中派人盯防,不会让那边出乱子。毕竟我还要用他们给我打仗。”

祝衡闻言,摇了摇头,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柳煜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柳煜惊骇,上前去扶他:“大将军这是做什么?”

“王爷没听懂末将的意思。”祝衡抬头看着柳煜,并没有起来,“末将是说,待南境战事平息之后,也请王爷善待他们,莫让多年前的南宫劫再次重演!”

柳煜原本想要扶对方的手霎时间松开,他直起腰,往后退了一步。

祝衡仍是无声跪着。柳煜难以置信地在心底里默默重复了一遍方才听见的话,面上几经明暗,许久才勉强恢复笑容,开口轻飘飘地唤了一声:“祝大将军。”

“虽然本王和阿钦从小一块长大,多年来我也叫您一声伯伯,”他简直觉得不可理喻,“但您非常清楚父皇给本王下的头号任务是什么。整治四大家族,向来都是本王最重要的工作。您心里但凡存着这么个认识,又怎会口出无稽之谈?”

“王爷。”祝衡目光炯炯,他今日已是下定决心,将一切肺腑之言都和盘托出,“末将虽时常陷于沙场,但好歹也多年在朝为官,有些事情还是看得出来的。您为人稳重,只规规矩矩地做事,志向从不外显,然而末将知道,您有那份登临大统的心气。”

柳煜满脸讶然。

“经此早朝一事,末将明白,王爷相比于太子殿下,有两点格外不同。”

“其一,心术正。末将斗胆直言,其实王爷对四大家族并不想赶尽杀绝,也本无意于舞弄权谋,您只不过是想藉此向陛下证明自己。其二,不急功近利。王爷既肯亲自开口说放权给南宫,恰恰说明在眼下情况危急时,您没有行一孔之见,而是以国事为重,甘愿搁置自己的利益。而假如您跟太子换过来,今时今日这境地,他早就罔顾国家颜面先将南宫做掉再说……至于这仗打不打得赢,无非割地求和,他恐怕才不在意呢。‘攘外必先安内’,这话当真遭了曲解了。”

一席话毕,柳煜依旧震惊。

“您说了这么多——”他大抵猜到了缘由,但还是决定要问出来以确认,“却还是没解释,为何要让本王保南宫?”

“王爷怎会不明白呢?”祝衡苦笑,“十四年多了,末将夜夜都在梦中与故人相见……人活着一辈子,要求个心安也太难……就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为消解一点愧疚罢!”

柳煜挑眉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柳煜终于上前,将祝衡慢慢扶了起来。

“伯伯至情至性,本王很感动。”柳煜微笑着道,话锋一转,“可若答应您,又于我何益?”

祝衡稍微一退步,抱拳深深一鞠:“王爷若肯从宽对待四大家族,末将及犬子,日后定全力辅佐,为王爷所用。”

柳煜双眼一亮。

后来,弘安王寝宫的下人们便看见主子和护国大将军二人面色轻松地并肩而行,走至分别处,前者笑意盈盈地同后者道了别。

随后弘安王依旧带着笑容返回,直到进屋前一刻,都神态爽朗。

柳煜独自踏进房内,勾起嘴角,脸上却顷刻间冷下来。

他放松地在花梨木座榻上坐下,一只手撑起半边脸。

——可算是意外之喜。

现有品阶高贵、战功赫赫的祝家父子主动投身而来,他自然能用则用。

而反正若在将来要收拾四大家族,连带着他俩一块收拾,还不是一样简单?

喧闹的秦州客栈中,西门渊与邓笠宣相对而坐。

“不管怎么说,”西门渊放下手中的茶盏,“多谢邓统领,愿给在下一睹机密军函,知晓前方路况。”

彼时她拿出的那张密函中,简要汇报了探子们能打听到的所有有关邻国前线的兵力分布,以及出境后一路至轮台各大重镇的暗哨。简而言之,情况不容乐观,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守秦州,待事态平息再考虑动身。

……而这一期限会是多久?没有人知道。

“奚公子客气了。”邓笠宣答,“在下并不阔绰,公子昨夜那般破费我无以报偿,只当以此换你安全。再说,见你态度坚决,倘若没有实情相告,恐怕也是拦不住的吧。”她给他看的那封只是缩略版,真正详尽记录的在内页,被她贴身收了起来,自不可能外传。

西门渊笑笑,默然饮茶。

“往后最好还是耐心在秦州等待。”她不知为什么自己要补充这一句,大抵由于看对方的神色,不像是被彻底劝服的样子。

他抬眼:“依邓统领你的经验,大约还有多久?”

“说不准。”她坦诚地道。此次不比以往,三境动荡,她本身也没有太高军衔,作为基层队正,受身份所限能获取的信息也不多,又怎知几方外敌有无更复杂的勾连。

他闻言叹了一声,此时有人从身后经过,因空间拥塞,他怕伤人,下意识便去拿手去护好长刀,还有那柄宝弓。

她顺势看去,心中不由生疑:“请恕在下冒昧,奚公子。近月来我日日都在西境执行巡逻治安的任务,附近城中人来人往,可随身携带大宗武器的实在不多见。”

西门渊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微微一笑,便将那刀与弓一同递了过去。

邓笠宣也不拖沓,直接接过,便例行检查起来。这一检查不要紧,她只觉光看不够,简直想要细细欣赏。尤其是那把弓,她迄今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角弓——并非徒有其表的华美,它的比例、质感、细节,无一不为顶级。虽还未上弦,可但凡懂兵器的人,拿在手里便知其品状。

“此物……”她将它还回去的时候仍未从方才的惊艳中缓和过来,“当真是上上品!”

“这把弓叫穿杨。”西门渊看着她,笑意不减,温温答道。

“想必确然是能百步穿杨的好弓。”邓笠宣应和道,又难掩兴奋,“不知若上了弦,在手中拉开会是什么感觉……”

西门渊朗声笑了出来:“此处人多,自然不方便。”又道:“都说好弓要配上好的箭术,倘若穿杨落在武艺粗浅之人手中,那才是折煞了。邓统领看起来,不像外行。改日有空我俩相约比试一场,同用这一把穿杨弓,你看如何?”

邓笠宣闻言略有惊异,随即道:“若有机会,在下定当赴约。”

“——至于这长刀,”她终于想起了正事,单手抄起那刀,淡淡道,“奚公子,这刀是杀过人的。”

西门渊挑眉:“哦?”

“此外我还奇怪的是,”她不疾不徐,“这握柄格外地粗,就算属于长刀,刀身还是比普遍的长出一截,刃口极宽,整体更是扎实厚重,不像寻常刀客的配备,倒像是旧时军中用于斩马的制式。敢问奚公子,这刀可有名字?是什么来头?”

“没有名字。”他定定望着那女子许久,才答,“……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

她唇角微扬,并未打算放过:“那拥有如此稀世宝弓和长刀,奚公子你,又到底是何出身?”

他偏过头,兀自笑了笑。

“我只是一个江湖人。”

七月廿二日。

南宫夫妇遵循约定,来到了蕲州城中央最为繁华的酒馆。

事实上这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约定,二人只是单方面赴约。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南宫守卫的弟子将盖着东宫宝章的信纸送至二人面前,却只独一份字条,不见朝廷指派。南宫博与夫人商量后,虽有疑虑,但做好准备还是决定轻装前来。

店内大堂人声喧哗,二人暗中观察一周,并无什么异样。他们以那张字条为凭,店家收走后,指引着他们上了二楼的厢房,是正对梯级的,最大最豪华的那一间。

店家为二人推开房门,又恭敬地拉好门后退去。屋内有一玄衣男子起身相迎。

“小的见过南宫掌门、南宫夫人。”那人鞠躬行礼。

“大人有礼了。不知您如何称谓?”南宫夫妇回礼。随即三人走到案前坐下,这间厢房的布置十分考究,用了复古的良木漆凳。

“鄙姓尉迟,是太子殿下贴身常侍。”那人笑答道,为对面二人斟满酒。“您二位应当都是不拘小节之人,何况战时诸事紧张,南宫府内想必也忙不过来,故耽误时间的那些客套话咱们统统都省去。今次找您二位前来,”他面上的笑容敛起,眼底尽显冷意,“是传达上头的意思。”

上头,是陛下,还是太子?南宫博淡定饮了一口酒,悠悠然道:“尉迟大人请讲。”

男子从怀中取出一副崭新的画像。

“南宫掌门可认得此人?”他将画像推至对面二人眼前,手指轻敲了两下台面。

画中男子双瞳透出狠光,面容更是凶煞摄人,南宫博看后只觉颇有印象,却乍一下难以忆起在何时何处曾与此人相见。

尉迟氏见南宫博略有困顿的神色,倏忽笑了笑,随即道:“南宫掌门不记得,鄙人提醒您一下。英临十年春,您在南境失利,当时率领南楚大军的是年前薨逝的危深将军。而此人当年,是危将军身边的副将,”他将手掌张开,用不大不小的力度摁在画布之上,“如今已是他国的摄政王大将军,阮明思。”

南宫博顿悟,难怪这样面熟,此人长相特别,但凡多见过几次便不会再忘。只是十几载过去,彼时又恰恰是纷乱之年……他不由在心底苦笑,诸事如雨瀑,让人又如何能记住一介副将。

虽暗自五味杂陈,可南宫博在面上却依旧平静,他低头望着画像,眯了眯眼作出端详之态:“原来如此。”转而又看向对面,“那么,尉迟大人有何交代?”

“很简单。”他似乎不料南宫博竟没什么大的反应,盯着对方促狭一笑,“您此次时隔多年即将再度领兵,切莫忘了是要听谁的指挥。鄙人今日代宣读的命令就是,放阮明思从蕲州关口进来。”

此言一出,南宫博与南宫夫人皆大惊,许久,见对方丝毫不打算解释,南宫夫人拢袖饮了一口酒,雅然笑道:“尉迟大人,民妇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毕竟圣旨中的意思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说话间南宫博已从袖中取出金帛——自从接到圣旨以来他一直带在身边——他将其缓缓展开,赫然现于尉迟氏面前,其上朱笔题字清晰可见。

南宫博凝声问道:“难道陛下特准南宫执掌兵权,目的却是想让大甄不战而退?”

那人看起来倒并不紧张,只是随手抄起酒壶再次给三人都斟满了酒,这才抬头幽幽道:“南宫掌门,有些话不需要鄙人说得太直白。我想您,应当是了解陛下的。”

“此次将军权交于您手中,是弘安王开的口。”那人目光尖锐,“弘安王本就已办事不周,却依旧自不量力,妄图独揽南北两境战事,又突兀请求放权南宫,难保其不有狼子野心。您说以陛下的心性……此人要不要防?”他面带深意地冷笑,又道,“太子殿下贵为东宫储君,又是弘安王的手足,今次只是为国防患罢了。这其中已经万全考量,您二位从命之后太子殿下也有办法收场,您无需顾虑太多,照做就是。”

他这一番话看似说得服人,既有信息量又做到滴水不漏,可在南宫博听来却是空口白话破绽百出。他和南宫夫人同时站了起来,铮铮然立于那人身前。

南宫博话峰微敛,眼神却是坚毅不移:“尉迟大人说得好蹊跷。在下不敢妄言自己是否了解陛下,但很显然,您并不了解我。”他垂于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束腰上佩戴的一块墨玉——南宫夫人也戴着相配的一块,“尉迟大人,若您当真是奉了陛下的意来约见在下与内子二人,那劳烦您,将圣旨一同交还回去吧!这哪里是许我兵权的信物,简直是卖国契,我南宫博不敢接!经此一事,在下算是看得很明白,无非生义两难全。陛下如何降罪,要杀要剐我都认了,但四大家族从古至今素不惧交战,更不会无端退让出一寸土地,在下就算身死,也难忘祖训!”

那人闻言眼中一变,周身霎时染上阴仄戾气,他似正准备有所行动,却不知何时,厢房大门轰地一声敞开,有人拍着掌阔步走进来:“说得好!”

厢房门再次被店家拉上,此时屋内出现了第四个人。南宫博和南宫夫人循声望去,这是昨日才见过的,淮阳王府的副典军。昨日淮阳王携圣旨驾临南宫,就是此人负责引领队仗。

“见过大人。”南宫夫妇作揖行礼。

“二位有礼。全力奋战本就是职责所在,方才听南宫掌门慷慨一言,想必王爷也会欣慰,正说明他此行不辱使命,没有将军权交付于不忠之人。”此人庄严回礼,又转身望向尉迟氏,眉间不掩讽意,冷冷道,“王爷早预料有人想趁此机会作乱,却不知你是受何人指使,如此耐不住性子,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你言语中提及太子殿下,我倒不信,若有你这么个蠢货打下手,真是驳了他的脸面!你头脑不灵,胆子倒不小,我要是把今日对话告诉陛下,看你假传圣旨有几个脑袋可掉!”

尉迟氏闻言面色青白,说不出一句话,稍一迟疑竟即刻跳窗而逃。

剩下几人沉默地在房中站了一阵。

许久,南宫博涩然开口:“大人,此事是在下与内子太过莽撞,不经核实便匆忙赴约,还望淮阳王……”

“南宫掌门不必自责,卑职知道您做事恭谨,既见东宫印章,便怎么着也会来一趟的。”这位柳焕的手下理解道,迅速将又要道歉行礼的南宫博扶了起来,“但是卑职要提醒您,今日之事十有八九只是一个开端,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凶险,王爷防范着是一方面,您自己也定要多加留意!”

“在下多谢大人、多谢王爷。”南宫循起身,又想起什么,还是犹豫地开了口,“方才那人所言,重新起用南宫……的确是弘安王的主张?”

副典军一愣,随即定定答道:“是的,但恕卑职不能透露太多。您二位既知那尉迟氏满口胡言,便也不要听信他对弘安王的污蔑。”

“那是自然。”南宫夫妇恭敬答。

“那么该叮嘱的想必也不用卑职多说,掌门心中有数就好。”他抱拳退后几步,作告辞状,“现下时节特殊,此处又人多眼杂,卑职不方便与您二位同进同出,便先行告退了。一切小心为上,咱们后会有期。”

“大人慢走。”

那人出了厢房,立刻再次关门,左右打量一番,确保没什么情况之后才匆匆下了楼。

他一只脚刚踏出店外,便有血光泼洒于街道,周围惊叫声四起,那位副典军就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直直倒在地上。

在一片混乱中,尉迟氏收起猩红的弯刀,三两下便跃上了街边民宅的屋顶,脱离了行人们的视线。

他此刻早就失去暗杀时机,正面交锋又怎可能是那留在酒楼中的两个人的对手,因此暂时是解决不了他们了。此外淮阳王府副典军如此适时地出现,说明柳焕对他们这边的动作早有布防,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位二殿下提的醒。眼下恐时局不利矣,尉迟氏心中一凝,却迅速作出了决断。

柳焕的亲信已死,南宫夫妇是此事仅存的人证,但他料定这二人无把握、无胆量、也无动机贸然揭发。至于落下的东西……倒也不难解决,还是先回长海复命要紧。

他就这样消失在了街角。

南宫夫妇迅速清理着厢房,把圣旨重新收起,又将那遗漏的画布小心叠好放入怀中。然后他们仔细检查有无其余不妥,确保一切无虞后才共同走出厢房。

外面不知为何有些异于寻常的嘈杂,他们二人寻声匆忙赶去,却发现人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们找了一处矮墙轻松跃上,才看见在人群最中央,是那位淮阳王府副典军横死之状!

二人沉默对视一眼,共同所想已是心知肚明。

七日之后。

一封信和一个锦织包裹被急递来北冥府,送至南宫循手中。

自西门渊走后,应允南宫循的各路人脉与他时有联络,时而用鸽、时而托人,接到的信笺该烧的烧、该留的留,南宫循手上总归还是积攒了不少。这一次见到来信,他也如寻常那般随口问道:“什么人的信?”

对方答:“家书。”

南宫循静静坐在房中,盯着空中的某一点出神。

他早已浏览过整封书信,也一一看过了那包裹。包裹虽未破损,可外部却沾染了尘土,还有摩擦几欲开裂的痕迹。此时那封信被置于手边,他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墙上,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信笺外部的褶皱和一溜血点。

可见是经历了怎样的波折,这些东西才终能抵达他的手中。

那包裹内送来的,有一对精美绝伦的墨玉、一张南楚摄政王的画像,除此之外,就是南宫门下的,附有夔纹的全套器物——常服、劲装、发冠、水囊、他常用的护掌……一样都不落下。

南宫循蹙眉盯着这过于齐全的配备有好一阵,又忽然拿起手边的信纸,将最后一段仔仔细细重新读了一遍。

——循儿,父知子不重血缘、宗法之礼,而今时今日为父犹欲卿与弟相识,不为别,只为心寄得所。汝执瑛琉之人,必有所任,不念吾与汝母则已,然亦不得负禹兄之期。而彼亦必愿亲证南宫属君之时,是故不可不弘毅!汝欲知何,父惟一言。不问亲,但问足。

于子十八生辰之际,请自称为父!南宫博,又及。

南宫循久久地沉默着。他是永远享受静的那类人,过去的时光中多少次世界寂寥无声,只剩他与夜长谈,可此刻漆黑的天幕,竟头一次让他不安。

他起身去点灯,他已在窗边从傍晚坐到了现在。在今天之前,他从未像这样浪费过时间。

他到桌前回信,刚提笔落下“父亲”二字,就像忽然记起什么,立刻放下笔,在置物的柜中摸出一方木匣。

在那里面,安然放着之前第兰赠予他的一张符纸。

他只犹豫了一下,就将它取了出来。

“下一次相聚。”他开口低声念道,眸中盈盈,不知盛有何物。

屋内登时金光大作,下一刻南宫循便看见了他期待中的景象。

那大概是在春华宫,一家四口齐齐坐在一起,笑意温存。

值得注意的是,南宫彻的样貌比起现在几乎没什么变化。以此为时间轴,应当不至于过分久远。

他暗自舒了一口气。

往后退、往后退,退出那间房门,在室外,四大家族的各个子弟从身边穿梭经过,然后就看到西门渊,远一点是北冥禹、北冥久、孔祖,还有一位陌生的长辈,再远一点可以看到更多人,与几位同门讨论着什么的秦缅、西门掌门搂着咳嗽了几声的西门夫人刚刚走出寝间、乖乖跟在东方掌门夫妇身边的东方默、他认识的、不认识的……

等等……

他正疑惑着,那镜像却恍然间不稳,稍有不慎便退了出来。

符纸上闪烁的光芒逐渐熄灭,在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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