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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秋

七月流火。这一年的秋天格外准时,且一来便也很突然,没有半分前奏。

也是出奇准确、突兀地,战鼓在南境和北境同时打响。

长海,侯家大院的祠堂内。

自打前些日子侯家少主暴毙荒野的消息传入府内之后,侯玢就待在这个祠堂内,一刻也没有出去过。乾宁下过一场小雨,据传,当少主的尸首被上山采药的老药农发现时,已经几乎辨认不出原形。后来是从他衣物上的绣角和随身的府令才终得以确认身份。

侯玢闭目跪在列祖的灵位前。

“老爷。”一位近侍轻轻从外头唤了一声,没有走进来的意思。

侯玢缓缓睁眼。

“老爷,少主……已被运回京城。”下人道。

“叫你们去办的事,可有结果了?”

“回老爷,派往乾宁去接少主的那批人,当即便想了各种办法联系侯掌门,但他一概拒绝任何来客,闭门不见。”

他叹了一声,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

“老爷,恕小的多嘴。”那下人怯怯抬头望了一眼侯玢的背影,“少主此次本也是同寻常一样去见侯掌门,又死在乾宁,恐怕——当真是与侯掌门脱不了干系。”

侯玢没有回头:“你既知此番必为多言却还要讲,便自掌耳光吧。”

下人闻言一愣,随即丝毫没有犹豫,响亮地抽了自己。

等他打完,侯玢淡淡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还有,又一队在江宁府给扣了下来,连人带货。那边给的理由是,战时的边境运输,必须严加审查。”

“……昨儿报了一起北境,过霸州的……一样的说辞?”

“回老爷,同一个理由不放人,这是近日第四批了。”

“哼。”他一声冷笑,“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侯玢静静地望着祭台。

若是在平日,地方官怎么可能有胆量跟侯家商队过不去。眼下趁乱扣人,想也知道,是长海这边的意思。

他们要收网了。

可是,他低下头默想,外头一团糟,我却连家事都已经无力解决。

忻儿的死,跟忠翰脱不了干系——然后呢?

忠翰你,也料想到我此时没有再拿你如何的能耐了吧?

他对着族中那一列列、一代代光荣的名字,沉重地磕下了头。

甄国,长海帝宫。

“相国大人留步!”尚之巍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缓缓转过身。

太子柳焜笑容满面地走上来,二人互相行礼。

周围上朝的人已差不多各自散去,柳焜知道,尚之巍是刻意走慢了些。然后他们便很有默契地借了一步说话,背后不远处经过的人零零星星。

“殿下,今日可确然是个好日子。”尚之巍眉目间难掩喜色。

“还不是靠相国大人您点了一把火啊。”柳焜言辞中感谢道,“二弟心思缜密如丝,做事极稳,平日见不着什么尾巴。得亏他护犊子,才跟父皇争了几句,我在一旁看着,那叫个痛快。”

“殿下哪里的话,是您办事爽利,老臣没本事,只是顺势而为。”尚之巍拱手道,“如今侯氏已被您治得服服帖帖,可四大家族那边却仍不见弘安王做出成绩,陛下本就心焦,眼下战事又起,老臣观察到陛下确有让几位王爷建功的期望,这才顺水推舟。何况弘安王封地雄州,与易州、霸州同为北境三重镇,自然让他府中出力;您身处长海,就负责京城维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说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柳焜满意地笑了几声:“是,是!”然话锋一转,又道,“只可惜虽能折损些他的积攒,但到头来父皇还是让了步。我这二弟,素来隐忍,我到今天也只能处处留心,却摸不透他究竟有无与本宫争储之意。从前他面对本宫,每每退让,此番他不愿出京,是头一次坚持己见,这是正式开始跟本宫硬磕了么?”

尚之巍闻言笑答:“陛下仁厚心肠、父子情深,殿下还需体谅。弘安王既说不走,陛下还能赶他不成?至于后者,老臣不敢断言,只觉弘安王不是如此冒进之人,哪里有跟您硬碰硬的时候呢。”

“也是。罢了,本宫才不关心他想搞什么小动作,四大家族都够他喝一壶了。”柳焜不屑地嘁了一声,“过几日同关大人、李大人来我东宫,也请你们吃些好的!”

说来也巧,父亲和南宫循从白鹤庄回来时,正是六月三十。北冥靖翎原以为自七月起,就同以往那样恢复正常作息,然而没想到才过几日,天下就发生了动荡。

她原想同南宫循算的账,也一直没找到机会说。因为边情一有变,北冥禹立刻下令整个北冥进入战备状态——这个号令于他而言,也已久违。虽说北冥既没有兵权、也暂时没得到许可充兵,但所有人除待在校场外,要么上长城值守、传递战情,要么为前线做一些补齐军需、修整武器之类的后勤工作。这样一来,每个人的时间更紧,自然抽不出空处理这些“闲事”了。

西门渊也很快收拾东西,决定等道路状况稳定下来,就回西门。并且此去,恐怕就有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了。

北冥靖翎也是心烦,一边因战事忙得乱转,一边又想跟阿渊好好道个别,一边还放不下南宫循长达几个月的监视这根刺。正当她恨不得自己有分身术时,南宫循却亲自找上门来——简直了,即便没有第兰,他依然洞若观火。

虽说整个北冥上下正全效率输出,但考虑到他们毕竟是肉做的而非钢筋铁骨,所以人人每三天中还是有半天的休息时间。北冥靖翎在校场无缝隙地操练了一上午,当她在秋风中擦着汗往回走时,就迎面撞见了南宫循,看样子是从城墙那边下来。

“我是来找你的。”他也不拖沓,见到她就直接开口道。

北冥靖翎不想给什么好脸色,但又觉得他们之间还没熟到她能随便发脾气的那一步,便还是尽量客气地道:“若不抓紧时间吃饭,恐怕得耽误你下午的安排。大少爷不介意的话,一道去吧。”

“不必赶着。”他答,“我本是今早轮休,为换到下午,找秦缅师兄跟我掉了岗。”

她有些疑惑:“是重要的事,需说很久?”若只为把追踪咒的那一出解释清楚,犯不着专门为了和她的轮休时间对上,还去找人换吧。

南宫循看了看她:“西门渊临行前见他一面,算重要的吧。”

北冥靖翎一时惊讶得张大了眼,看来这两人的关系比她想象中更密切,竟到了阿渊有什么话要传给她,便叫南宫循跑一趟的这份上?她真想知道这一夏天自己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但一想到这个,又不免联想到最初的事,她转头问道:“除此之外,你没什么对我说的?”

他皱眉:“第兰师姐该是找过你了。”

“她替你解释过,你就觉得自己连一句道歉的话都用不着了么?”她冷冷反问。

南宫循的眼里丝毫不起波澜:“我原是想,既然按规矩做事,也无需觉得有什么错处。但假如你真的很需要我一句道歉,那,对不起。”

这家伙倒好,一句话,反倒把她变成理亏的那边似的。北冥靖翎默默感叹,果然他还是那个历来难处的人,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脱口而出道:“你说你是按规矩做事,我却觉得你看了多少不当看的东西呢。”她原意是,即便监视她在白鹤庄的行踪是第兰的安排,但这不代表听命行事的南宫循就全然无辜,无论如何,她和侯忠翰之间的相处也本该属于隐私。可这话一说出来却总觉得变了味,甚有些怪异,北冥靖翎简直后悔方才没堵了自己的嘴。

南宫循不禁笑一点:“对不起。”他面上轻松,语气却是肃穆的。这第二次道歉来得比第一次郑重不少,便是想向她传达,她的意思他懂。

北冥靖翎也不大绷得住,转过头不再看他:“算了。”

“但第兰师姐眼下……”她突然想起什么,又觉得跟南宫循这种四通八达的人瞒来瞒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干脆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感觉,“你老实跟我讲,她日后有何打算?那天为我解咒,就是跟你合作彻底终结的标志吧?”

“对。”南宫循答得也干脆,“师姐来易州前启行时,已经和南宫掌门打过招呼,对四大家族内部的说法是从此退隐,走前想来与你告别。但实际上见过你之后她便一刻也未多留,往乾宁去了——再不会回来。”南宫循看了一眼她垂眸沉默的侧颜,略思索后,还是决定不用铺垫,直接地道,“因为,师父对侯忠翰下了禁令。”

北冥靖翎陷入深深的无言。前半句是意料之中,后半句是意料之外。那一日看着第兰,便感觉她不仅是在做一个嘱托,分明是……要告别。可哪怕知道那一天要来,却还是想不到第兰会动身得这么早;而回忆起当时她莫名其妙的劝诫,说什么见面不易,说什么要珍惜,眼下知晓其中缘由,方明白原来话间还有另一层含义。

卑微、隐忍、纠结、艰涩……即便如此却还是戒不掉对那个人的喜欢,或许第兰的一颗真心才是滚烫的。可是,北冥靖翎想着,用情多深,有什么好比的呢?何况到今天,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从此以往,她与白鹤庄之间恐怕再无牵绊。

去吧第兰,她暗暗苦笑,这也是你第一次听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所谓天命。

她叹口气,和南宫循也实在不剩什么东西可说,故问道:“那现在直接去找阿渊么?”

他道:“你方才说先去吃东西,也好。”

“但让阿渊一个人等着,恐怕不妥吧?”

“没。他另一个朋友也在那里,我们晚点去也无妨。”

北冥靖翎发觉南宫循真是每隔一会儿就有新鲜东西让她知道,而且奇怪得很,非要她问了他才讲,同这人说话实在没劲!这里是北冥府,怎么着也是她家,阿渊会把什么人带进来呢?

她一时有些气不过,却也只能无奈道:“那先吃饭。”

特殊时期的饭菜样式也比平时简单了不少,两人迅速地垫了垫肚子,临走前南宫循往水囊中灌满酒。吃过后,北冥靖翎又说要回去梳洗一下,完了还补一句:“你就在外边等着吧!”

南宫循大概看出她还没完全消气,也只能寻些零碎的法子整他。他看样子却也不介怀,顺着她说的,在屋外闭目养神。

“师父,南宫师弟找我换了班,是去找靖翎。方才在膳房看见他俩了。”秦缅恭敬地站在北冥禹的身侧。

北冥偌大的祠堂内香烟袅袅,北冥禹和以往无数次一样,站在故去的北**人灵前。

“我知道。阿渊打算明日一早启行,他们想必是要在分别前同去见他一面。”北冥禹淡淡道,“假期刚结束又辛苦你了,缅儿。先回去收拾一下吧,午后还要站岗,别耽误。”

“是。”秦缅说完便静静退开。

等他走了有一阵,北冥禹才凝望着空中一点,沙哑地开口。

“阿芷,战争一打起来,北冥府忙得几乎人人轮轴转。或许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来看你。”

“……忠翰他……真的是个好孩子,哪怕到现在我依然这样想。可正因如此,才更觉得可惜。”

“他和靖翎……兄长也好,孔祖、高樊也罢,他们和小丫头亲近,定是全都知道,却刻意在我面前什么也不提。可为人父的……又怎会看不出来……”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现在一切已不可挽回。”

“父女、师徒、兄弟、亲朋……这么一看,无人知我,我又何尝了解过他们。”

“只有你,阿芷。只有你。”

北冥靖翎的动作倒还很快,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梳洗完毕换了身衣服,整个人清爽地出门来。但刚走几步便秋凉得难受,又折返回去多加了件薄披风。

她和南宫循一同走去西门渊所在的后院,一路上毫无交流,南宫循也知道身边这人是故意摆着谱。快到时,远远便看见西门渊笑容潇洒地坐在院中凉亭的石案前,还有另一名男子倚靠在正对他的围栏上,二人言语间有来有往,神色飞扬。

走近了,北冥靖翎即刻便钻到西门渊身后,一方面被南宫循闷了太久,这会儿玩性大起想吓阿渊,另一方面,从这个正对的角度,最方便观察那名陌生的来客。

那男子眉间满盈着笑意,一双眸子水光粼粼,像鹿眼一样亮。北冥靖翎很少看见这么澄澈的眼睛。他整个人的气质与西门渊颇为相投,都是阳光爽朗的那一类,只不过比起后者高门出身的正派风度,他的姿态中倒又透着几分痞气。

他看见对面好友的身后霎时间闪过的身影,也不出言提醒,只是邪邪笑着,甚至还跟北冥靖翎交换了个眼神。

下一瞬,西门渊便被她掐了脖子,他转过头,她又迅速放开,越过那长形石椅坐在了他旁边。

那男子看了看北冥靖翎,又转头看向沉默走过来在西门渊另一边坐下的南宫循,笑意不减。

“阿聃,过来坐一起。是我替你说,还是你自己介绍?”西门渊被掐那一下整个人都激灵了,这会才放松地趴在桌子上,抬眼问道。他随手指指桌上摆放的香茗与糕饼,示意那两人自便。

那被称为阿聃的男子从围栏上跳下,语气玩味道:“你来说吧!倒想听听在你口中我是什么人呢。”

西门渊直起腰来大笑几声,介绍道:“这位是傅聃,蓬莱出身,如今已是逍遥客,我迄今所见最为放浪形骸之人。此外也是百事通,江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没见过的故事。”又转向北冥靖翎,“我与他相识至今已有四年多,一直以来很多事都多亏他帮忙。之前那个小黑,你还记得吗,就是拜托阿聃才有的人脉。”

北冥靖翎和南宫循听到蓬莱二字时都微有讶异,这是一个多年前消亡的门派,其原因至今不为人知。

“好啊,我很满意!”听到这段介绍,傅聃直拍掌。

北冥靖翎挑眉看他,心想从一开始见到他们连个招呼也不打,好歹也要有主客之别啊!况且看此人的举止,未免太不拘束了。

“你既说他是自由江湖人,又是如何联系上他的?”北冥靖翎这话是在问西门渊,但眼睛却牢牢盯着傅聃不放。

“所以到头来,那会儿不是费了些时日的吗。”西门渊温和答道,揉揉北冥靖翎的脑袋,她想躲还是没躲开,“今儿也一样,阿聃正好在易州歇脚,听闻我也在,就说见一见。哪知要是再晚一日就碰不上我了呢,可真巧。”

傅聃看着西门渊和北冥靖翎一来一回,笑得很爽朗。西门渊方说完,他便凑近了北冥靖翎一些,道:“小朋友,不用对我这么大敌意呀。”

“小朋友?”她大惊地重复了一遍,“你就这样称呼我,你知道我是谁么?”她倒也没撒谎,从小到大,这种叫法确实头一次见,何况对方还算不得长辈,北冥靖翎第一感觉便是遭了冒犯。

傅聃看起来也难以置信:“阿渊,她真是同你一块长大的?怎么脾气差你这么多啊!”见西门渊不回答只是笑,他又径自补充道,“我现下明白为何大家都喜欢阿渊你了,原来是身边有这么号人物,时刻引以为戒,提醒自己不能摆架子!”

“你!”北冥靖翎瞪他。

西门渊乐不可支,连忙把她往回拉,好离傅聃远点:“一块长大不假,可还不是生在不同人家里嘛。她成长环境与我大相径庭,每天被关在北冥府,也没有机会出去交朋友,自然不懂这些,反倒是摆架子,大有人教她的。”说完笑着使了个眼色,大抵是叫在座各位都要守口如瓶。

西门渊说的全是事实,她一时只能乖乖认了。正当此时又听见傅聃说:“——也是啊。毕竟我认识的多是奚渊,而不是逢人便亮出家底的西门渊。”

西门渊看了看北冥靖翎和南宫循,温声解释道:“奚渊是化名,用大少爷的身份在外头,实在要添许多不便。”

“生在这样的家里,令尊令堂琴瑟和鸣又教导有方,自小既尝过温情,也明白规矩,如此才能成长为今天光明忠直、温暖豁达的阿渊啊。”傅聃看着他,不掩羡意地道,“当真是,永远不要低估童年对人一生的影响。我在外头晃荡这么多年,什么都破灭过,唯有这一条到现在还信着呢。”

他说罢,氛围一时陷入冷清。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不同的东西,西门渊是觉得在妹妹面前适可而止就好,讲太多不合适,但又没有就此让阿聃打住的道理;北冥靖翎听完大惑,看他的样貌应还没多大岁数,怎么说话的口气像父亲那一辈的人?而南宫循,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喝酒。

傅聃这才望向一直默默喝酒的南宫循,又偏头问道:“这位弟弟,你说呢?”

北冥靖翎暗想,这家伙恐怕是个爱找事的主,撩完她又要去招惹南宫循。只可惜,这次多半不会有人着了他的道。

她不知不觉间已不再跟南宫循置气,一心只等着看他怎么怼傅聃。同仇敌忾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

南宫循一笑,回道:“傅公子只身行走江湖,我本心生佩服,却不料你用多年学会的东西竟是揭人伤口。”

这下西门渊和北冥靖翎双双瞠目结舌,这省略多少内容便直接撕了脸,果然是……南宫循!

——真有意思。傅聃看他的眼神,就像把这四个字贴在了脑门上。

但他反应也极快,转而大笑着说:“南宫大少爷误会在下了!我是瞧你闷头喝酒,老半天不吭声,想让你说几句,免得大家都忘了还有一个人在场!”他顿了顿,又问,“不如我换个问题,你就讲讲,你嗜酒的习惯是怎么来的呀?就连北冥禹大人都纵容了你,这可是贵门少见的特例吧。”

到底还是没绕开对我童年的刺探。南宫循冷冷盯着傅聃,心想好在此人来去无踪,否则若时常在身边晃荡,日后定是个麻烦。

“第一次尝到酒实属偶然。后来觉得功效很好,暖身、助眠,有时凑合着给伤口消毒——还有消解郁结。就一直爱喝。再往后便像喝水一样,什么别的感觉也不再有,只是习惯而已,戒不掉罢了。师父……理解我,我也很感激。”他平静而诚实地回答道。

北冥靖翎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这是她一直都好奇的问题,今日得到了解答。却发现西门渊和傅聃的神情都十分微妙,尤其是傅聃,面上带着一个复杂的笑容。

“阿聃,靖翎和南宫师弟都不是健谈的人,没必要专门挑头等他俩接话。我们多说点就是了。”许久过后,西门渊无奈笑着对傅聃说。

“喔,说的是,正好问完他俩轮到你了,准备好。”傅聃的语气极尽无辜之态,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西门渊气结:“在我面前,还扮猪吃老虎!”

“阿渊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不累吗?”傅聃轻松地问道,“你我互相都很了解,这是你身上剩下的,唯一让我不明白的问题了。”

北冥靖翎简直浑身难受,想站起来撵他出去,这家伙到底会不会聊天啊?!但想了一下,又得承认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于是才作罢,只看阿渊怎么回答。

“……我先向你道个歉,阿聃。我说这些话,没有一丁点冒犯的意思。”西门渊坦然地微笑着,“但,你问我会不会累,言下之意就是为他人付出是一种消耗,对吗?”当然这个反问并没有回答的必要,所以西门渊紧接着便说了下去,“可是对我来说,这是不需要费力气的,完全自然的事情呀。譬如遇见你,我的第一反应是,此人才情不凡,是值得尊重的朋友;再如小的时候在春华宫同靖翎、小默和阿彻一起玩,我就知道他们是我要爱护的弟弟妹妹。阿聃,你刚才说到,我拥有一个不可多得的成长环境,而它带给我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面对大千世界时,出于本能的善意。因此我确实很珍惜这份幸运。”

“但与此同时我也理解,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份幸运的。不像我,能够源源不断地付出真心,对于很多人,爱与被爱是遥不可及的能力。甚至光是展现内心表达自我,都已经很难了。”

“所以阿聃,其实我也一直想对你说,时常会累,绝不是你的错。我更希望你无须勉强自己,你试着一点一点去敞开心扉,这种努力本身就很可贵。”

“……我知道了。”傅聃笑笑。他沉吟半晌,道,“哪里有什么秘诀,唯有真心罢了。永葆真诚的人,是不会累的。”

这确然是很精准的总结。北冥靖翎感慨。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南宫循咽了一大口酒,看着西门渊,目光怎么也挪不开。

乾宁,白鹤庄。

青竹轩偏房内,三个人的存在竟也让其显得有些狭小。

侯忠翰自顾自坐在窗边,外面的光线修饰着他轮廓柔和的面部,忽明忽暗间透出一丝阴郁感。卉宁直绷绷地站着,双拳紧握,神情惊怒交加。而第兰虽是坐着,也显然局促不安。

“你把我当什么了,侯忠翰?”仔细看,会发现卉宁的眉尾在一抽一抽,几乎是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安排。”侯忠翰不疾不徐地答,“追踪符本身不会对你造成什么损害,还省了你每隔一段时间来找我,如此一来,单韩非也不那么容易起疑。何况我也不想总是看见你,烦。”

第兰转头望着说话的侯忠翰,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出于爱慕,她从未在侯忠翰身上施过任何一道生效于宿主本人的法术,自然也无从得知他这两年在白鹤庄生活后,性情所发生的具体变化。她原以为,自己多少可以猜到一些,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切实听着这冷漠刻薄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时,仍然无所适从。

卉宁气得发笑,道:“你以为我就很想看见你吗,还讲这些来恶心人?有句话我一直都忍着没说,现在看来必须要让你搞清楚,侯忠翰,我们从来都只是合作关系,别仗着自己现在当了掌门,就把我也当成手下任你摆布!”

侯忠翰目光凌凌:“我今日叫你过来,难不成是问你意见?”

“……”卉宁猛然意识到双方力量上差距的悬殊,浑身一颤,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是啊,这个男人,他决定好的事情……

把她叫来,再大致说一句要下追踪符,这不过是个执行前的通知罢了,哪有她同意或是不同意的份。

侯忠翰嗤笑一声,转头自然而然地对第兰说:“第兰,开始。”有了这个送上门来的法宝,他已经可以预想到日后将能给他带来多少便利,眼下在卉宁身上下咒,既能让他随时跟进,又能完美地不留痕迹。只可惜暂时还只能将第兰藏着,她若要活动还需对其余守卫下迷术,而且人数一多她的功力还支撑不住,实在诸多麻烦。若有一日能创造一个机会,让她与单韩非面对面,那岂不是……不过,那老狐狸的嗅觉如此灵敏,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办到的事。还有,到时候,该把责任推到谁身上呢?是按原计划的卉宁,还是天降奇兵的第兰?

他兀自陷入沉思,想着想着,才突然发现对方听到自己的话后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回过神来,抬眼看她,又叫了一声:“第兰?”

却发现她的脸并没有朝向自己,而是似乎和另一个女人交换着眼神,侯忠翰一怔,怒道:“第兰,你干什么呢?快照我说的做!”

“……侯掌门有所不知。”在侯师兄、忠翰和侯掌门之间,第兰使用了对她而言最生疏也是最奇怪的称呼,“事实上,第兰法术不精,能否成功施展咒令也是有条件的。”她咽了咽,道,“掌门仔细回忆一下便会发现,以前你我二人的合作中,法术生效的对象要么是不知情,要么是相当配合的,那是因为假若施咒的宿体像卉宁姑娘今天这样抵抗,会对法力造成极大干扰,不但不能起效,甚至对我也造成反噬。强行下咒,对方意志的力量如果够强,说不定会威胁我的生命。”

侯忠翰蹙了蹙眉,似乎有些将信将疑,他想说什么,却又一时无言。

第兰的眼中泛起一层雾气:“对不起,侯掌门。昨日从大门走进庄内时,对在场一众人施加迷术,已经对我的内力消耗很大,眼下恐怕……或许您可以跟卉宁姑娘好好商量的,又或许,再等第兰努力修炼……我……为了您,一定会抓紧时间提升法力。”

她来这么一出,确实让侯忠翰难以招架,他终面露一丝难堪的神色,忙道:“不,既然如此,今日就算了。是我太过心急了。”

第兰定定地看他,点点头:“多谢掌门。”

侯忠翰转过去,有意避开她噙着薄泪的神情,叹了一声,道:“抱歉,我本无意让你为难。”

卉宁走后,屋内剩下的二人沉默了很久。

“侯掌门。”第兰忍不住小声唤道。

侯忠翰也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得救一样,从浩漫寂静中挣脱了出来,迅速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哦,对,第兰你还是不要叫我掌门了,听着颇为怪异,而且你也不是白鹤庄的弟子。”

“那,我该称您——”

“去掉敬称,好么?和以前一样,叫我侯师兄就可以。”

“侯师兄。”她淡淡重复了一遍,又笑出来,眉眼间染上凄然之色,“我有话想问你。”

“但说无妨。”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刚刚那段时间的安静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折磨。

——沉默在不同人之间,是有不同气场的。譬如那些年和北冥靖翎待在一块时,两人即便不说话,各做各的事情,那种心照不宣的宁静也十分舒适。但换作与其他任何一个人,要么沉默代表着暗中酝酿的危险,让他如坐针毡;要么就代表着无止境的尴尬,直教人分分钟想抽身逃走。

但想到北冥靖翎,他又只觉得,自己太过可笑。

“我又是你的什么人呢?”第兰这样问。

侯忠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凝视着她,毫不避讳,但也拒绝给出一个回答。

他心思敏锐至此,早就什么都明白,可思来想去,也觉得最好的办法是,逼对方不要再问。

见侯忠翰只是看着自己,第兰暗自苦笑,终让了一步问道:“‘合作者’吗?”

这是他能够回应的问题。侯忠翰郑重地说:“对,并且,你比卉宁要能干得多……重要得多。”

倘若能撩开第兰的面纱,会看见终有一个大大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像是舒了一口气,也分明是泄了气。

许久,她低低地问了别的领域的问题:“侯师兄,按你的计划,最终明着对单韩非出手的人不能是你,对吧?”除此之外,他应当再没有非要留着卉宁的原因。

“不错。这是底线。”他答。眼见着单韩非杀掉吕晋的秘密,在这些年间逐渐走漏,被越来越多的人打捞上岸,他就知道自己要的,是名正言顺。

“——所以,关于友善温存,我看你们体验得倒还成嘛。”傅聃嬉笑着总结了北冥靖翎和西门渊二人对于青梅竹马童年时光的畅聊追忆,“那我要问,迄今为止,什么是你们人生中所见过最大的恶呢?”

“我说你,”北冥靖翎实在是忍不住了,她冷冷瞪着对方,道,“若这么喜欢找不快活,为何非得挑着阿渊要走的这个节骨眼?话又讲回来,刚好回答你了,有些人居然这样对待挚友,在临别时刻搅他的场子,我所见过最大的恶,莫过于此。”

其余三人闻言,除南宫循只是微怔,另两人皆被逗得哈哈大笑,半晌傅聃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说“这大小姐可太有意思了”,西门渊一边忍笑一边搂她脖子解释“阿聃向来都是这样,你因不同他相熟才会见怪”。

北冥靖翎虽不痛快,但还是不由得被这个问题勾起了一些回忆。

最大的恶?

残杀手足……算得上吧。

傅聃笑完了,凑近她:“你若有所思呀。”

“那又如何。”北冥靖翎一抬头,劈头盖脸地反问道,“从刚见面到现在,大家本来可以好好说话,你却总要故意找茬作甚?”

“找茬?那么你是认为,但凡与此有关的话题,不能摆上台面咯?”傅聃几乎是不带停顿地,一下就接住了她的问题,北冥靖翎简直有点佩服对方的反应力。

西门渊无奈,劝阻道:“阿聃,还是别讲这些了,你我聊得来,可靖翎她……”

“阿渊你就放手一回吧!”傅聃大笑,“这妹妹不能一直当小孩子,脏东西总要碰的,何况现下只是提一句而已。将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西门渊摆摆手,笑道:“服了你了。”惹得北冥靖翎直想反驳,谁是小孩子?却听见傅聃挑衅的一句:“你可以发言啦。”

她本是打死也不可能对着一位只有一面之缘、还甚有些烦人的陌生来客诉说糟糕回忆,可眼下被傅聃这么一激,她也不打算再扭捏什么,何况她就算不相信傅聃,但绝对相信阿渊——那家伙不管做什么都深得西门渊维护,那想必说了也没关系。于是北冥靖翎稍整理了一下心情,平静地道:“杀掉亲弟弟。”

“喔——”傅聃夸张地拖长了音,“这个我知道,不是前些日子你的那位情郎所做么?”

北冥靖翎吃了一惊,料想事发时除了她和侯忠翰无人在场,刨去第兰、南宫循这种不可抗因素,以侯忠翰的手段必然能瞒则瞒,只要她不讲,又有谁能知道?还有……情郎?这样想着,转头就对着西门渊凶道:“是你吧!你怎么什么都跟他说?!”到底我和那厮谁才是你从小到大的亲友啊,她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西门渊苦笑,又道歉又求饶,傅聃看着北冥靖翎扬手要打,也终于做了件地道的事,帮好友解围道:“别怪他了,非要算起来也是我问的。你大可放心,侯忠翰这人什么脾性我也知道,我自不会多事外传。”

北冥靖翎只是冷冰冰看他,傅聃毫不在意,又将话题拉了回去:“这种经历确然会是道坎儿,很正常。”他想了想,道,“不过我倒也见过一个家道中落的,他那可不止手足相残这么简单,他原先的家世,虽与四大家族没得比,但好歹在当地也算很有名气。这一家子血缘族脉十分庞大,其中在朝当官的,从商暴富的,闯荡武林的,参军打仗建功立业的……每一样都大有人在。”

“一方面,族人在外头风风光光,另一方面,家庭内斗极其严重,但历来高门大户的底子不怕折损太多,况且大家再怎么争来争去,也都知道靠着门第兴盛才有饭吃。所以一直没敢闹到明面上,外人看来和谐得很。”

“后来家里受人挑拨,出了大乱,各方势力趁火打劫……一大家子人啊,就互相拼了命,到最后,好几百号人,死得连一只手都不及。少有几个逃过一劫的,跑出来,如今也不知飘到了哪里。”

“……你说的这个,和我那件事,好像不太一样吧?”北冥靖翎听着心悸,但一想到讲故事的人是个讨厌鬼,便还要嘴硬。

“一样的呀。哥哥杀弟弟,丈夫杀老婆,长辈杀晚辈,又或者反过来的都有。‘互相拼了命’,是这个意思。”傅聃轻描淡写地道。

三个人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谁都没说话。

傅聃也环视他们,最终将目光重新聚集在北冥靖翎的身上,笑意温暖:“我讲这些,就是要你无需害怕自责。侯忠翰把杀人归因于喜欢你,就像当年那位兄弟的族人也能找出各种堂皇的理由一样。譬如他父母也曾说,他们这么做全为了他的前途……但起决定性作用的,从来都只是私心罢了。”

北冥靖翎愣愣地望着他许久,才小声吐出一句:“哦。谢谢。”

西门渊垂眸浅浅一笑。

他知道至此才是阿聃的本意。早一会儿他同友人聊起白鹤庄一事,言语间提及北冥靖翎,傅聃知道她是同他亲近的妹妹,便问了问情况。他答看不出大碍,可不免又透出担忧之状。傅聃就说,等会同她唠唠,西门渊便明白,他是想藉此开导。

傅聃个性恣意纵情,行事放浪疏狂,可到底是有一身令人为之倾倒的才华,还有一颗通明雪亮的心。西门渊暗忖,以傅聃的作风,从前哪肯花这闲功夫去同人说教,今次愿与萍水相逢的弟弟妹妹废几番口舌,权当为解他们心结,能开一点是一点。而这,也断然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想到此处西门渊不禁心头更暖一分,这四年朋友当真值得以赤诚相许。

傅聃笑笑,转而便对南宫循道:“你呢?”

西门渊和北冥靖翎二人同时看向下一个主人公。南宫循生命中最大的恶——北冥靖翎在心里很容易便准备好了一个答案,但只恐怕对方才懒得理会呢。

他微有沉默,道:“被朋友背叛,八九岁的时候。”

双重震惊。北冥靖翎一不料南宫循竟老实从了傅聃的话,二更没想到,他居然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插嘴问:“仅此而已?”

南宫循无声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西门渊神情复杂地偏过头,看对方的态度是定然不准备继续解释,他也不会开口自讨没趣。傅聃盯着南宫循好一会儿,显然想了不少,然后,也弯起了嘴角。

“这委实很严重。”傅聃说。北冥靖翎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你在开玩笑?

“我理解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他温和地道,“但若有朝一日,请你千万不要这样去看一个孩子。”

永远不要低估童年对人一生的影响。傅聃先前的断言仿佛起了回音,从此在她脑海中刻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北冥靖翎觉得今日这一下午被傅聃压得死死地,她说什么他都能教训回来,而且全还有理有据无可反驳。她倍感郁闷,几乎想丢下阿渊提前离席好喘口气,可正当此时,傅聃又极为适时地道:“也差不多了,就到这里啦。”他半边身子侧出凉亭,抬头看了看,渐变的天色宣告着四个人的饮茶聊天基本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该到了分别时。

但她再次意外地听见南宫循主动开口:“等等。”

他站起来,认真看着西门渊,沉声道:“你走之前,我想向你要一样东西,或者,就算只是借给我也好。”为何明明是请求,可从此人的口中说出来就听着如此强硬?

西门渊朗然笑答:“尽管说吧。”

“人脉。”他定定地道,“换言之,我需要信息,大量、流通,且安全的信息。所以请求你,帮我提供渠道。”

西门渊扬眉。又来了,这个仿佛一眼洞穿身边事的能力。他此番必长去,故也无从再和北冥方面密切来往,原本替他们操心的事恐怕也得放下了。所以此人便干脆将那些正好他暂不会联络的伙伴们,顺手要了来?

傅聃的眼底也顷刻间闪过笑意。要论人脉广泛、消息灵通,在场非他莫属,可南宫循这么一句,却要冲着西门渊,摆明了就是不肯把他当自己人。罢了,倒也正常,走到哪儿都是个吃脸色的主,他又何曾在意过。

西门渊虽心有疑惑,但他愿意给予南宫循最大的信任。他郑重道:“好,我答应。我定知会他们,到时再将具体的以书信寄给你。”

北冥靖翎同样不解,她望着这两人年轻的面庞,分明看见了某种不属于十几岁的气度。

“多谢你。”南宫循双手抱拳朝他一揖,露出了一个迄今为止她在他身上见到过的最大笑容,“——阿渊。”

“……南宫师弟以后跟我不必讲这些客套。”西门渊惊讶地回应了他。

“那你也是。”他的笑意本已差不多收敛殆尽,可这时候,又重新缓缓显现。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南宫循静静望着西门渊的眼睛,道:

“如若不介意,你可以叫我‘小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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