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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断绝

回北冥的一路上,两人都异常寡言。

只有快到的时候,西门渊才望着远处的易州长城说了一句:“靖翎,你不要太难过。”

北冥靖翎早就知道终还是会听见来自友人的安慰,也能料见这安慰虽不会起什么作用,但聊胜于无。故她也只是强撑着一笑,说:“你也一样。”

西门渊好像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愣,才道:“从前他是我多么仰仗敬慕的人,我没有想过,再见时,已是这样执箭相向……靖翎,如果你不介意,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利用我,杀了他亲弟弟。”她简短地回答。

“亲弟弟?”西门渊扬眉,惊讶状,“这是何意?侯忠翰从未向我们提及过他的出身门第,莫非,”他转过头,“长海侯氏?”

北冥靖翎苦笑:“嗯。”看着西门渊几番明暗的神色,她又默默补充道,“经过此次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如此,不被发现,便不会说的。其实以前他弟弟应该常去北冥探他,只不过都被刻意瞒过去了。”

西门渊点点头,想了一下才开口:“北冥掌门应当清楚的吧?”

“我想是的。不过相比于他,父亲瞒着我的事情,只会更多啊。”

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西门渊犹豫地问:“那——他又是为何要下杀手呢?”

他这话倒是把北冥靖翎问住了,事实上,关于侯忠翰此举的真正动机,直到现在她都还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她也没有打幌子的力气,何况在阿渊面前,也不必要罢。

于是她诚实地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他说,是因为他弟弟喜欢我。但正是由于如此简单的动机,才让我觉得可怕又失望。我从来不知道在他心里,我的存在是用于争抢和占领,我——”

原本身边快速奔跑着的马匹顷刻间被拉停,北冥靖翎还没反应过来,生生往前还冲了十几步远,才刹住了马蹄和自己悬而未落的话音,回头诧异地望着西门渊。

少年只是停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说:“对不起。”

北冥靖翎无奈地叹了叹。这就是她认识的阿渊,从来没有变过,永远真诚、永远温柔,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把握得那样恰到好处。就算偶尔不小心触碰了不适宜的话头,也会第一时间把他人的感受摆在最前面。如此西门渊,谁会奇怪他朋友多。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阿渊,不用这样呀。”

西门渊听罢才重新跟上来,揉揉她的头发。

“不过,我也正好想问你,”北冥靖翎经他这么一提点,才想起来前夜西门渊刚刚出现时说的话,“你提到南宫循……他是怎么回事?”

“我也好奇,”西门渊答,“我在北冥没见着他人,后来才听说,他假期期间回了一趟南宫。但当时我在孔祖大师那儿看到那位公主,只觉不妥,匆忙给你递了急信,你知道的。本想也给他一封,却也不能确定他在哪儿,还正着急,他过一天就回来了,委实神了啊。”他蹙眉思索着,“从蕲州出发,以他的速度赶回北冥约莫七八日吧,而倘若中途再去过什么别的地方,就肯定走得更早。他此番,倒像是算准了日子一样,实在巧得不行……后来我也说了,他并不愿解释多的,只叫我往乾宁去接你回来,就仿佛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嗯,南宫循,真不一般啊。”

回南宫?

北冥靖翎一边听着西门渊的描述,一边暗暗想着,觉得他回去见一见亲生父母倒也没什么不正常。可是,料事如神?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

预见?

一个声音幽幽地从她的记忆中钻了出来——

即明日起返回南宫,闭关一月……

不,不对。不是这个时候,还要往前推!

可是再早的话……从锦山回来算起,这中间她们二人只剩唯一一次碰面,那是在赛马场。

她努力回忆着那时第兰双手舞动的样子,和她说帮自己解咒的话。

然后就明白了什么。

之前的几个画面又一次浮现于她的脑海,南宫循和第兰默契地守口如瓶、默契地劝她放弃——她不想用这个词,但眼下,她只觉得,这两个人简直……沆瀣一气!

“靖翎?”西门渊看着女孩儿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表情,有点被吓到了。

“没事!”她冷哼一声,这两个字重重地蹦出来。

回到易州已是夜晚,她去跟父亲打了声招呼,便累得直接睡下了。北冥禹本想问问侯忠翰的事,但一方面犹豫该不该跟北冥靖翎开口,另一方面见她神色不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何况西门渊紧接着就传达了走时侯忠翰的意思——虽然他点的是南宫循的名,但西门渊必然知道礼数,这事绝对要禀报北冥禹的。北冥靖翎也知道阿渊好像留在那里和父亲说了什么,但她无心再管。

第二天一起来,她就绝对要去找人算账的。但没想到,另一人竟主动送上了门。

是第兰。

北冥靖翎惊讶之余,又很快明白过来,是啊,但凡那道咒停留在自己身上一天,师姐可不就是八九不离十能看出她打算干什么吗?

“师姐怎么从南宫过来了?”两人在林子里的偏亭中相对而坐,北冥靖翎冷笑着问道,“你是预料到我必然找你麻烦,又不必辛苦我亲自跑一趟么?”这还真是体贴啊,她默想。

第兰从不惧怕他人的气焰,但每当面对北冥靖翎时,她都会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尴尬和畏缩,且这种情绪总是难以克制。她自己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

“不是的,大小姐。这次主动来北冥,是我自己的私心。”她回答。

北冥靖翎一蹙眉,对方看样子不像是在撒谎。

“既然大小姐正好也想找我,我们不妨就先解决您关心的事吧。”第兰话音刚落,便抬起手,同时念出一串密密麻麻的咒语。北冥靖翎什么也不懂,只看见第兰的指缝间闪出耀眼的光芒,当她把指尖点向自己的眉心时,那光芒便随之熄灭了下去。

第兰停止了念咒,平复了一会儿之后,才睁开眼,看着她:“这一次,是真的。”

“之前为何不解开?”北冥靖翎语气生硬地问道。

“大小姐,我向您道歉。”第兰恭谦地低头,又缓缓道,“关于巫族后人的使命,还有必须遵守的原则,也许您很难理解,但我只能尽量请您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顺应天相。无论是找到南宫大少爷,还是在您的身上施咒,亦或是拒绝以法术改变皇室命格……我与流落各地的巫族同胞间仍有心灵感应,我虽不知他们在哪,但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我们,都在尽每个个体最大的力量,去维护这世间的平稳。”

她讲的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北冥靖翎不是不想相信,但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况且,从这段话中,她能提炼出的有效信息只有两个——想让我帮你们对抗柳氏,没门;还有,不要怪南宫循。

果然,第兰接着便说道:“在南宫大少爷那边,我也只是让他看见了‘他有必要看见的’,并未将我所知的一切都和盘托出。所以,可以说,在这件事情上,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的主张罢了,也请大小姐莫要多怪他。”

北冥靖翎叹一口气,闷闷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第兰欣然一笑:“多谢大小姐体谅。”

既然她能拿出这份态度来解释,北冥靖翎倒可以相信那咒是真的破干净了。她正想问第兰专程来这一趟,原本要讲的是什么事,便看见对方从袖中掏出一个深色的方盒。

第兰将那盒子递过来,北冥靖翎接过,正不知要不要当面打开,又看见第兰用眼神示意无妨,便直接开了盖。

“术符?”她讶然地将那张黄色的符纸拿起来打量,却发现下面分明还有,“两张?”

第兰道:“这是我想送给您的东西。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用它就好。不过,一张只能用一次,等从镜像中退出来,符纸也会变为灰烬。”

她了然,点点头:“但为何不多不少是两张?——啊,算了,师姐又会说是所谓的天命吧。”

“您将来会有需要的。”第兰笑笑。

“那么,既然这就是师姐特地来见我的目的,东西我收下了。”北冥靖翎站起身,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衣衫,抱拳作出欲走的姿态,“我还有事,便也不多耽误师姐。告辞。”

第兰望着她转身的动作,眼神闪烁几番。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目的……

北冥靖翎突然听见从背后传来第兰的声音。

“侯忠翰他……还好吗?”她的声音是怯懦的。

果然如此。

北冥靖翎深吸一口气。

“还好。”她回过头,尽量平静地回答。

第兰的眼神似乎有所不甘:“对大小姐来说,这还叫好吗?”

北冥靖翎看着她,轻轻一笑。“师姐既然都知道,便不必费事再问我了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第兰再次从背后叫住她:“大小姐。”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地,“大小姐,我是真心相劝,你们还能像这样再见一次委实不容易,你要珍惜他。”

“珍惜?”北冥靖翎沉着音调重复道,“珍惜与重蹈覆辙何异?”不等对方反驳,她转过头,“我会好好整理自己的心,希望你也一样,第兰。”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是她第一次称她“第兰”——以一个完全平等的地位。

第兰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半晌,一声苦笑。

“我果然,很不合格呢……”

北冥靖翎从林中离开后,直奔南宫循的卧房。虽然跟第兰谈过后,她心中已消解了许多,但总归还是要警告他几句,不然就这样被白白监视那么久,也太没面子了。还没走到,在半道上遇见了西门渊,她二话不说便拐了他一同去。可谁知西门渊却一把拉住她,说:“别找了,没用的。”

她停下来,不解这是何意。心里不由得想着,难道就连我的阿渊也倒戈了?

“今日一早,掌门就和南宫循一起出发去乾宁了。”西门渊盯着远方,若有所思,“昨夜我才把侯忠翰的意思转告过来,他们这么急着就走,还真是……罢了,也许是看例行假马上就结束,不愿耽误后续的训练吧。”

北冥靖翎惊得说不出话,过了好半天才木木然问:“父亲也去了,亲自?”

西门渊看她一眼:“侯忠翰在他心中,果真是一个始终放不下的人啊。”

乾宁,白鹤庄。

自北冥禹和南宫循一行出现在乾宁的关隘起,便在整个白鹤庄引起了相当程度的骚动。

自然,侯忠翰是没有把这事通报给单韩非的,因为起初他打心底也根本没报什么希望。却不想,南宫循应邀而来,更料不到,还没等他抽出身去向四大家族报备新登掌门,北冥禹竟先一步屈尊来会他了!

这下倒好,单韩非惊异之余怒不可遏,转头对侯忠翰就是一阵奚落诘责,又赶忙命众人接驾,并要求侯忠翰安排后续事宜,俨然一副出了岔子唯他是问的态度。

侯忠翰在慌乱中也顾不得再与单韩非置气,只赔完不是便去做了重见故人的准备。

南宫循刚抵达白鹤庄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接去参加了一场迎接宴。论排场,自然比不过这些年在长海的那些,但可以看得出,是在仓促间经过了最大程度的精心筹备。白鹤庄,这个地方的一切装潢都十分精致甚至浮夸,他并不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气场,所以脸色一直冷清着,惹得其余人不敢搭话。只有单韩非客气地招呼过几句,就连侯忠翰,似乎也不知为何,有些刻意避着他。

明明是他说想要跟自己见面,眼下人都来了,却又故作疏远。南宫循见到侯忠翰本人之后的第一印象:矛盾。

而紧接着,初印象不但没有改观,反而他的一切举止,都在加深这个形容词。

是啊,太矛盾了。南宫循盯着宴会上拼命照顾左右、确然显示出不凡风范的侯掌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周全,看似落落大方,却也如履薄冰。他自尊又自卑,好像因为当着北冥禹的面就一定要表现什么、证明什么,可一旦露出了明显的锋芒,便会即刻退回自己的领域。一方面是出于对单韩非有所顾忌,另一方面,南宫循看得出来,是出于自我怀疑。

活得太辛苦了吗?

可如今一切,不都是两年前,他决定好的吗?

晚宴过后,他在豪华的厢房中睡了一觉,翌日才随北冥禹一同去找侯忠翰。虽然当初侯忠翰是说想见他,可既然掌门一同来了,那于情于理,侯忠翰先一步见的人都应是掌门。但他隐隐感觉,那两人似乎都有些希望他能回避的意思,果不其然,他陪了一路,到最后走至门前时,北冥禹开口道:“循儿,你在外面等吧,我和忠翰单独谈。”

南宫循淡淡称是,随即立刻退到一边。在门帘关上前的最后一瞬,他只模糊地听到一句:“忠翰,看你变得如此消瘦,我很不是滋味……”

南宫循为自己无意听到的墙角感到一丝抱歉,但又忍不住多想了些内容,比如,像这样的话,无论是冲着他还是北冥靖翎,师父都绝对不会说的。

“掌门,实在是对不住。”两人方坐定,侯忠翰便直接站起又换成跪姿,“近几月来事务繁忙,我根本抽不出空,而且也自觉没脸见您,这才……却不曾想您竟亲自来乾宁,这可怎么办好……我……”只有在面对北冥禹的时候,他才能放心大胆,当然,也是别无选择地褪下那平日里的完美面具。不同于以往从容不迫的风仪,此刻他的局促、无措,是完完全全的真情流露。

北冥禹看着这位昔日爱徒,只觉得习惯了他叫师父,就连这声掌门,仿佛都有点刺耳。

他将他扶起,宽慰道:“无妨。我知道初次接手门下事物,必然忙得很。再说,总归是碰一面,我来见你与你去见我都一样。”

“多谢掌门。”侯忠翰低着头,感觉心中被压抑许久的东西悉数破土而出。

“说回你,忠翰,你怎么瘦到这个地步?是单兄把太多的活儿交给你了吗?”

“不,掌门师兄他自己还是揽了不少……但从前身份不一样时无甚体会,现在坐到这个位子,才明白操持门派的辛苦。因此也愈发敬佩您了。”

“你倒不必恭维我!自己照顾好身体,不要太操劳了才是。年纪轻轻的,别像我一样。”

“掌门素来身体康健,神色也是上佳,您这么说,可是最近有感到什么不适?还是我庄有何照顾不周的地方?”

“没有,一切安排得都很妥帖,看得出来你实是胜任了工作。我老了,身体自然比不过从前了。但愿这是我的错觉吧。”

“掌门您也要多注意养生……”

……

两人从闲话寒暄,聊到作为一门之尊的体会,北冥禹给了侯忠翰许多发自肺腑的建议。然后又聊到精进的功夫招式,聊到武器制备,聊到竹、琴、茶与美食……最终,便是开始回忆过去相伴的岁月,一到这里,二人更是侃侃而谈,时不时便都不自觉发出对侯忠翰来说已经久违的笑声。

这谈话之所以漫无边际又能无比顺畅,是由于他们的舒适区,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后,大大重叠了。但侯忠翰哪怕已经接近要卸下心防,却还保留着最后一根红线,因为他知道,掌门和自己一样,都看似不经意、实则很小心地避开了某些话题。

他也知道,或早或晚,这件事情,都是绕不掉的。

所以当他在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后听见北冥禹问:“在四大家族的时光明明那么好,你到底为何选了这条路呢?”他想的是,是时候,要把面具戴回去了吗?

可是,真的不甘心啊。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都是假的,“自己”是不存在的。已经两年了,伪装得太累了。

不对,何止两年。

从记忆的起点,到现在,这个世界何曾领会过我真实的声音?

侯忠翰以为自己还并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问题,可是他的心已经代替大脑率先下达了指令。他不由自主、却异常坚定地回答道:“因为除了这个,我别无选择。”

“什么叫做……别无选择?”北冥禹目不转睛,目光是那样凝重,可嗓音却轻飘飘的。

“意思就是说,”侯忠翰感到他的身体大概不受控制了,好像灵魂悬在半空,听着另一个人在讲话,“我不愿意待在四大家族。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在那里,我没有未来。我必须走。”

“忠翰!”北冥禹下意识地便用了训斥弟子的语气。

侯忠翰抬头看他,凄楚地笑。

“你说你不想留在四大家族,你说你没有未来?这都是什么话!”北冥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他方才的说辞,“我简直想不明白,忠翰,你究竟觉得在北冥有什么不好?你本已身为首徒,从锦山回来之后我会赐你瑛琉剑,会传授你更高的武艺,只要苦心修炼,未来你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然后呢?”他还是那个几乎怆然的笑容,“在这之后又能如何呢,师父?”当北冥禹以这种姿态质问他的时候,他毫无意识地便改了口,换成从前不假思索就会在每句话结束后加上的称呼。

“你……此言何意?这难道还不够吗?”侯忠翰如此简单直接的回应完全出乎北冥禹意料,以至于令他的这个反问,仅仅来自本能。

武学问鼎天下,难道还不够吗?这就是北冥禹未加修饰的、最原始的想法。

侯忠翰终于笑出了声来,随后沉沉地、沉沉地摇了摇头。

“师父是想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他扶着桌沿,用全身力气说道,“奋发图强,武学造诣终问鼎天下,这是您对我的期许。可您对靖翎的要求远不止于此,因为在将来她除了要武高艺强,她还会坐上您的位置,她将要统领北冥全军,她要成为易州城唯一的主人!不惭愧地说,在我离开之前,我做得都比她要好。可很显然,我再多努力都比不过她的姓氏,不是吗?”

一席话,配合着侯忠翰字字铿然的声音,将北冥禹震得仿佛被定格在了原地。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大梦初醒一般,涩然而绝望地开口。

“忠翰,难道非要坐拥整个北冥才是你努力的意义所在?”

侯忠翰再度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此刻的他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疲惫,仿佛说完刚刚的那些话,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元神。他一动不动地撑着案边,心想原来说真话是这种感觉啊,原来假话说得太久过后再次直面真实,是会虚脱的啊。所以他的语调是那样颓废喑哑,听起来都不大真切:

“也许我从来是个无可救药的俗人,我并不把武学当成圣学并付出什么崇高的敬意,也没有对土地的信仰和以身许国的决心,我唯一想要的,仅出人头地这四字而已……我就是要爬到高处,越高越好,才能让天下人看得到我……这些东西四大家族给不了,我只能自己去争。对不起,我不配您这些年对我的栽培。”

“你对不起我,又何尝对得起自己名中的‘忠’字?”男人最后问了一句。

侯忠翰惨笑。

“您是这天底下,唯一一个有资格对我这样说的人;可但凡您说出口,很多事情,就也再无挽回的余地。”

“当年,她一是恨侯玢待她不忠,满腔苦怨寄托我身;二是存有幻想,还妄图往族谱里竖心辈上靠,当真耻辱……但好在她同时给我厚望,目不识丁却仍周折辗转,才得‘王旅啴啴,如飞如翰’……”

“为别人,忠字我做不到。可至少为自己,翰字我不辜负就好。”

午时已过。

当南宫循开始为这二人待在里边的时间过长而心生疑虑时,北冥禹适时地出来了。给侯忠翰送饭的下人已在旁候了一阵子,这会儿见北冥禹出来,忙问:“二位大人是否要留在轩内用午膳?小的即刻命人多备两份来!”

“不。”北冥禹果断地拒绝,往里边瞟了一眼,道,“……你给他放进去就好。我没什么胃口。”估计他也是吃不下的吧,北冥禹在心底嗤笑。

“那您呢,南宫大少爷?”下人怯怯转向南宫循,却不敢接触他那冰凉的目光。

“多谢,但我也不用了。”南宫循不假思索地答道。

下人鞠了一躬,便匆匆进去了。

虽说之前在镜像中已大致见过青竹轩的建筑样式,但切实身处此地,才更能感受到这里的朴素和白鹤庄其余地方的浮华。方才有意无意看一眼,也知道侯忠翰平日的饭食是多么清简、寡淡。

还是如此矛盾的人啊,南宫循想着。从他的眼中就能读出来,他分明追求的,就是光芒万丈的境地。可在达至目标之前,却偏用这种折磨般的方式鞭策自己。

悬锥刺股么……?

他以前在北冥也一样么?

“你在发什么呆?”北冥禹的声音打断了南宫循的短暂游神。

他马上回答:“抱歉,师父。”从北冥禹出来之后的态度看,就知道这一上午的谈话,定然有着一个不愉快的收尾。心思颖慧如南宫循,当然猜得到无论他们聊什么,最终都会回归到同一个话题。

于是他问:“侯掌门有留话何时见我吗?”

北冥禹顿了顿,说:“我有告诉他,可以随时找你。不过罢了,先不急,他现在在用膳,也正好让他……调整一下吧。”

南宫循低头称是。北冥禹叹口气,又道:“辛苦你一直等。然我的确是食欲不佳,你怎么也不吃东西呢?你可没必要看我脸色啊,不用勉强自己。”

南宫循笑一点:“师父言重了。我不大饿,无所谓的。”

北冥禹也只是站在原地,从腰间携挂的一个囊中取出一物,郑重地放在南宫循的掌心。然后,在少年惊诧的目光中,平静地说道:“你见完他之后,就替我将这个交给他。”

“……师父……”看着北冥禹快步走远,南宫循也只能干干地唤道,一时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别跟过来。”北冥禹没有回头,却在时间上极为精确地制止了他正迈开的步伐,“为师独自静一静。”语毕,便很快消失在了南宫循的视野中。

南宫循眼神复杂地望着北冥禹离去的方向。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还是说,到了他的位置,就必须拥有一颗此般坚硬的心?

明明很在意,明明来时还抱着希望。他专属于侯忠翰的珍视与挂念,明明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可,就是对这样自己一等一的爱徒,这个男人,还是早早就为其准备了最坏的结果。

南宫循默默转身,发现收拾餐具的下人已经从屋内出来了。

“吃过饭了吗?”侯忠翰觉得自己选了一个很糟糕的开头。

他平复得倒还真算快,至少在南宫循看来,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对面那人的神色是基本没有异常的。

“还没有。”他也只能这样回答。

“那……南宫大少爷确定不吃也没关系?”气氛似乎愈发地僵了。

南宫循淡淡道:“无妨,况且,侯掌门不是也没吃几口吗。”

两人之间迅速安静下来。

侯忠翰用崭新的杯子沏好茶,轻轻放在南宫循手边。他尝了一点,有些苦。

“虽然你没有问,但如果非要找一个想见你的缘由,”侯忠翰温和地笑,“其实我也说不清。”

“嗯。我大概也猜到是这样。”南宫循说。

侯忠翰看了他一眼:“南宫大少爷好像什么都料得中呢。”

“是第兰吗?”又过了半晌,侯忠翰抿了一口茶,悠悠然问道,“你跟第兰时常有接触吧?”

南宫循倒确实没想过,他们的对话会以第兰为切入口。但整个居室内的氛围,其实很平和。所以他也没有那种需要紧张起来的意识,对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也就最近一年多。师姐在宴席上揭露我原生身份之后,我俩确实常见面。”

“她应帮了你不少。”

“嗯。”

“哈。看来,将来会当上首徒的人,是她最爱选的目标了。”

“……”南宫循将这话的信息量消化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侯掌门,你好像有点误会。师姐给我的帮助,不在这方面。”他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意——既不关心那两人从前的动作,也不想反驳侯忠翰的质疑,但没想到,自己还是这么说了。南宫循暗自惊奇。

“是么?”侯忠翰倒也没有再继续纠缠的打算,索性他信与不信,南宫循这回是真的不在意了。只听他转而问道:“那么,当首徒的感觉如何?”

南宫循直直看他:“跟以往也没大的分别,倒是那水囊挺好。”

“水囊?”侯忠翰也笑了,“你只说这个,瑛琉剑呢?”

“确然是很珍奇的剑。”

“这是怎么了,我还需说得更明白?”侯忠翰不知是不是气过了,笑得更狠,竟有些乐不可支,“我只想问,掌门将它赐给你了吗?你进来时背着的,方才取下,现在放在手边的,这一把!是它吗?”

南宫循没有回答,直接连带着鞘拿起,双手从桌上递了过去。

侯忠翰愣愣地接过,双手微微发颤地将那把闪着寒光的宝剑从普通的鞘中抽出来,完全无法挪开视线。他仔细地端详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侯忠翰在看剑,南宫循在看他。有一件事情,南宫循是渐开始确凿些了。

“哈……”过了半日,侯忠翰才兀自呢喃道。“真好啊。真好。”

南宫循将剑收回去,缄默不言。

“——你信不信,”侯忠翰突然挺直了身子,向前靠过来,“不,不该这样问。大少爷,你既十分会猜,就也请你猜一下,假如你不是南宫家族的血亲,掌门还会不会让你当首徒、予你这些独一无二的宝物?”

“诚然我拿不准。但假如你没走的话,就不会。”说这话的时候,南宫循心想自己会不会太恶毒了一点。

侯忠翰往后坐了回去。

“何必这样,大少爷?”他的笑容依旧是优雅的,“其实你心里有答案啊。”

很厉害,这个人温暖的语调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空气中无形的剑拔弩张。南宫循放空地看着对面。很多年以后他回忆此刻时,才知道,是他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侯忠翰等了一会儿,就知道南宫循不会主动开口。故他再一次放过了刚刚的话题:“罢了,说点别的。”

不待南宫循回应,他紧接着便道:“那晚阿渊过来,从我身边把我的人接走了,他说,是经你提醒的。你想必是对白鹤庄的动向有所掌握。但是第兰从未动过我,唯一可能让她下手的人,是靖翎没错吧?”

“对。”南宫循承认得很爽快,这确实没什么好遮掩的。

侯忠翰重新把茶倒满,举起杯小咗了一口。氤氲的热气让他的脸看起来模糊不清,不知是什么表情。

“监视靖翎,”他的嗓音幽幽地,“是你的意思?”

南宫循有点想笑:“若非要这么讲,第兰师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侯忠翰这才把茶杯放下来。

“南宫大少爷确然是个很直接的人。”他说,“我不愿跟你拐弯抹角,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你,还有第兰,不论你们以后有何打算,都少牵扯她。”

南宫循虽早料到会听见大致这样的话,可当侯忠翰定定说出口时,他还是怔了一怔。

所谓的,爱?

其实,就算是给北冥靖翎下了追踪咒,这法术本身,是不对她造成什么事实层面的损害的。侯忠翰一定清楚这一点,可就算这样,他仍然索要一个承诺又有何意义?

南宫循必须承认,他实实在在不懂这爱是什么的。

是不愿对方承受任何一丁点潜在的风险吗?

怎么可能。他在心里默默划去了此猜想。那人在杯口抹毒、计划杀侯忻的时候,这一条恐怕早被抛诸脑后了。

是“非他莫属”吗?

又或者……只是一种宣告吗?

南宫循思考了一番,觉得这个貌似比较符合。

“侯掌门所说的情况,恐怕没机会发生了。”他轻松地道,“因为我跟第兰师姐的缘分,应该到此为止了。而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

侯忠翰讶异地扬了扬眉,一时无言。

原来,原来——她的情愫,竟痴缠至此?

在这里已经耗得有些久,南宫循望了一眼窗外,觉得差不多了。趁侯忠翰仍深陷沉思,他头一次打开话头,平静地道:“从头至尾都是侯掌门问我问题,那么现在,我可以开始问你了吗?”

侯忠翰立刻回过了神,回应他一笑:“好啊,请吧。”

“你始终认为,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吗?”他问。

“……什么?”侯忠翰不是没有听懂,只是很难相信这个人竟直接突入核心,连一个铺垫都没有。

“离开四大家族,来到白鹤庄。即使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活得很辛苦,你也认为自己选了一条对的路吗?”

“当然。我已经是掌门了,你难道看不出我过得很好么?在这里,我自由且受人尊敬,还有更广的空间。可是从前在四大家族,我每时每刻都看得见自己的上限——这个上限,说白了,就是你们几个人的存在,南宫大少爷!”

“你为何就这么确定我们是你的上限呢?”南宫循皱眉,“师父向来任人唯贤,何况都已经立你为北冥首徒,你跟随他身边这么多年,对他就没有一点信心么?”

“你,不了解他。”侯忠翰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又戛然而止,“就算如此,还有靖翎……她……我怎么能……”

“所以说,侯掌门。”南宫循冷笑,“你果然还是要坚定一点才行啊。”

侯忠翰闻言愕然地抬头,却听见对方像是彻悟般地,长吁了一口气。

“你的心思,我是清明了。”南宫循站了起来,将瑛琉剑负好。侯忠翰也慢一步站了起来。他环绕了四周一眼,心想即将离去,这就是最后一次见,继而徐徐说道:“侯掌门,聪明如你,怎会不知四大家族终归是比白鹤庄更好的门路?你前些日子想问又不敢问北冥靖翎的东西,还有今日非见我不可的缘由,都只是为了看到那些故人如今过得不比你好,以此说服自己不要后悔罢了。”

像是突然被什么戳中了内心,侯忠翰瞠目立在那里,半晌不知所言。

可他终还是成功地捡回了面具,然后笑起来:“能得南宫少爷知我如此,实在荣幸!”

“倘若你真需要这么一记定心丸,我给你。”南宫循的神色了无波澜,从怀中取出了方才北冥禹交给他的,那个刻有对方名字的禁令。

侯忠翰的表情由泰然自若的笑容,转变为彻底的难以置信。

四大家族禁令。

那个以火纹、夔纹、飞马、云雷为边的四方形玄色腰牌上,清楚地刻着侯忠翰三个大字,背面是一个更大的“禁”,还有底下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看是看不清,但他们都知道写的是什么。

凡得此禁令者,永世不归四大家族、不近四门一步、不葬四州故土。

“从今往后,你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做白鹤庄掌门了。”南宫循将它放在了侯忠翰的案前,依旧冷淡地说道,“恭喜。”

侯忠翰低下头,死死盯着那块禁令,仿佛要将它看穿一样。他明明在跟南宫循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好一个北冥首徒,师父对你的权限竟放宽到这般地步……这当真是他的授意?”

这个问题回答与否,都没有意义了。

南宫循沉默着,转身离开。

当他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北冥禹已回来了。他身边是全数打点好的行李和马匹,而原随行的其他人,都已候在不远处。

“师父,我们这是要走?”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问出这个问题后,便立刻巴不得收回。

“还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吗?”北冥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罢便转身跃上马,“——毕竟过了后日,就要开始正常的集训了。”

他即刻上马:“是。”

整齐的一行从白鹤庄正门踏出去的那一刻,南宫循知道,不会有人再回头。

此番,就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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