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鹤庄的大门起,一直到上山的一路,都是北冥靖翎走在前面,侯忻一刻不离地贴在她身边。他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她说话,而北冥靖翎一边淡淡应和,一边四处张望,看着周围的风景,时而会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走在后头的侯忠翰,想确定他是否一直在那,没有跟丢。
而侯忻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侯忠翰一眼。
侯忠翰轻笑,却也不知是心念何事。他原本故意拖得很慢,似乎在犹豫什么,可最终,看着前头的两人,他还是加快了脚步。
没多久,三人走到了山上既定的地点。
北冥靖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梨林。
尽管乾宁夏日的骄阳早就将几缕残春赶跑,可在白鹤庄后山的半坡上,气温仍然让人感觉到几丝凉意。梨花有的开始掉落,但多数仍然高高挂在枝头,开得正盛。
美到无言。北冥靖翎只有这一个反应。
漫山都是梨花醉人的香。
三人围绕着一方冰凉光滑的石案坐下,周围一圈的地上都是碎碎的白色花瓣。石案上摆着一罐侯忠翰早已准备好的酒,和三只精致的酒壶。
“来吧。”侯忠翰神情坦然,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音量沉声说了一句。然后,他转头,暖暖地笑着:“靖翎。”
北冥靖翎回过头。她刚刚忙于欣赏头顶大片大片的梨花,没有注意别的。梨花虽观赏性十足,可颜色太过纯白,本身就有不吉的象征,且“梨”与“离”谐音,所以像四大家族这样的豪门人家,从来都不会把梨花种在府里。她自小到大,这样美的梨树真的实在是太少得见了。
侯忠翰低柔的嗓音直直钻入了她的心尖里:“靖翎,你来倒酒吧。”
北冥靖翎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侯忠翰要求她这样做,但此时眼前人的笑容,北冥靖翎真的无法抗拒。
每到家族设宴时,北冥靖翎并不像西门渊那样有太多机会可以为长辈斟酒。但她还是像模像样地将三只酒壶倒满。
然后,随意地分配给桌前二人,自己再拿下最后那壶。
侯忠翰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所有动作,表情闲适安然,似笑非笑。
“……所以,”侯忻大多数的时候也都在看北冥靖翎,此刻他疑问地望了侯忠翰一眼,“我们就这样?”他到现在都还没想通,侯忠翰非得把他们约来这里,进行一场可有可无的闲谈,究竟是何居心。
侯忠翰望着他,目光盈盈。他似乎还有所踌躇。许久,他低头一笑:“那么……你委实是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北冥靖翎其实并不理解,为何他们兄弟间总会出现这种诡异的、闭而不发的氛围。虽说她明白这二人在心中对彼此都颇有芥蒂,然而以他们互相了解的程度,可说知根知底,有什么话还不能摆在台面上讲吗,来来回回打哑谜算几个意思?但她向来也懒得管别人家的闲事,心想不和归不和,横竖以眼下形势看侯忠翰丝毫不为万贯家财所动,那日后他俩是必然用不着久处的。她索性就没吭声。
“你想要我怎样?”侯忻一挑眉。
“我之前说过了,来这里,就是聊聊咱们的真心话。”侯忠翰的笑意依然温暖。
侯忻不屑地轻哼一声:“好。”他利落地拍了拍掌,站起来,径直走到神情疑惑的北冥靖翎面前,用手指着她的鼻梁,可他双眼却是死死盯着侯忠翰的。
“你不是让我讲真心话吗?”他一脸飞扬跋扈的神情,“我喜欢她,听见了么?这就是我要说的。”
北冥靖翎只觉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荒谬至极,何况侯忻以手指人的举动在她看来冒犯无礼,她下意识地挡开侯忻的手,想要站起来,却被侯忻一把摁在原地:“我不是在开玩笑。”
北冥靖翎莫名其妙地看着侯忻的后脑勺,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那日坦白后她原是与侯忠翰生了些许隔阂,本想着此次三人之行,努力与侯忻热闹着便是,结果这下,倒让她无论对着哪边都不自在了。
看着两人此刻的尴尬,侯忠翰仍是笑着。只经一息他再度开口,柔声道:“靖翎,你怎么想?”
北冥靖翎愣了一下,好笑地道:“侯师兄却来问我么?”她突然记起眼下的主题,不由率然道,“侯忻他是把我当作和哥哥争抢的物什了啊。”
此话既出,侯忠翰面不改色,可侯忻却遽然一惊,回头看她。
“……我看得出,你们之间有矛盾。”罢了,纵然不擅长做和事佬,她倒也愿意为当前气氛的缓和出一份力,故而沉声继续道,“虽然我并不了解你们先前发生过什么,但既是兄弟一场,便借这个场合将话说开也好。侯忻,你对侯师兄有气,那坦诚讲出来便也宽了心,何必要平白无故牵扯我一个不相干的人。”
侯忻睖睁,侯忠翰却忍俊不禁,末了道:“你看,侯忻,她说的这才叫真心话。”
侯忻的面上青白一阵,半晌,回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侯忠翰。
“你怎知我所言不是真心?”他切齿道,“我是有点喜欢她,但因她是你的女人,我便更喜欢了!你的地位,你的声名,你在父亲那里过分蒙受的信任,每一样我都是真心想要,也发誓能靠自己的本事得到。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年因你而加诸于我身的屈辱十倍奉还,让你知道究竟谁才是配不上的那个——”
北冥靖翎听得咋舌,没料到一番好心竟将场面激化至此,她一面愕然地回想着这话中之意对自己是何等不尊重,另一面又听见侯忠翰淡淡一声:“好了,我知道了。”
他起身,伸手握住面前离自己最近的那只酒壶的手柄。
“来吧。”侯忠翰说,“真心话到此为止了。我们干杯吧。”他朝着两人的方向举杯。
侯忻嘁了一声,眼中蕴着怒意。
北冥靖翎感到如芒刺背,但为了配合侯忠翰,还是识趣地站起来,拿起自己的酒壶。侯忠翰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她的酒壶,便除了笑之外,也不再有多余的表情。
侯忻见状,只得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酒。
侯忠翰柔和散淡地一笑,便一仰头,将那酒干了下去。
——来吧。
将酒壶的杯口凑近时,北冥靖翎似乎感觉到有一股奇异的味道,但当舌尖触到第一滴酒液时,她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分。
这酒,比她从前喝过的任何一种都要烈。
浓郁的酒香四溢,北冥靖翎却也顾不得多虑,脑里只记得师兄的那一句“干杯”,于是她便是硬着头皮也将其灌进了喉咙。
一壶下肚后,她还是忍不住猛地咳了几声,险些给呛着。抬眼一看,侯忻也已将酒全数喝尽。
而侯忠翰,也只是,一直是,淡淡地笑着。
“侯忻。”却听他忽然开口,“你刚刚说,你喜欢靖翎,对吧?”
北冥靖翎看向侯忻,他的神情并无什么异样,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侯忠翰,似乎在等待他接下来的作为。
“侯忻,我确实给过了你很多次机会,很多次。”平心而论,侯忠翰的声音是那样宁静安稳,可不知为什么,当下不管怎么听都令人毛骨悚然,“而此刻,这就是我要给你的,最后的回答。”
北冥靖翎还没来得及细想他此言何意,就感到眼前忽然被遮挡住了一半的光线。
这是……
一个吻。
烈酒的余调在腔中还迟迟没有散去,让一切,就连周身的空气,都变成了诡谲迷魅的味道。北冥靖翎直直地杵在原地几乎不能动作,只任凭昔日里那个自己最亲近的侯师兄,轻吻她的双唇。
这本该是一个甜腻而撩人的、热烈的吻。
可北冥靖翎却格外清醒,哪怕是在酒意的作用下,她连一丝混沌都未曾出现过。
不应有的清醒。
第兰浑身一个猛烈的颤抖,才好不容易稳住了面前的镜像。她怔怔地盯着镜像中双颊紧贴的两人,不过几秒,便无可自制地侧过了头去,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南宫循。
一转头,才发现南宫循也在盯着自己。
他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眼底,却是带着笑的。
那种了然于心的笑。
第兰有些慌张地不再看他,将注意力转回了镜像中去。
这吻足近一个弹指,北冥靖翎自始至终都没有闭上眼;尽管被侯忠翰的肩头挡去了部分视野,但她仍能用右眼瞥见,侯忻那副面色铁青的表情。
然而,下一瞬。
鲜血从侯忻的眼角、嘴角、鼻孔和耳道流出来,他的表情由刚才的愤怒和难堪,转变成了难以形容的骇然。他的双眼瞪得如同铜铃大小,血还在不断地从眼角流出,且越来越多。他张着嘴,似乎想要怒吼,可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只能听到几个残缺不全的音节。
北冥靖翎不敢相信此刻的景象,她简直要以为自己眼前不过是梦魇一场。她大力推开侯忠翰,要朝正在倒下的侯忻奔过去,却被侯忠翰一伸手给挡了回。
侯忠翰一只手从她的项前伸过去,狠狠地握住她另一边肩膀,令其不得动弹。他继而悠然转身——这样他就和北冥靖翎掉转了个个儿——然后,他看向自己前方已经倒在地上的弟弟。
侯忻的表情愈发狰狞,血染上了他的领口。他扔在挣扎。
北冥靖翎也在拼命挣扎。背对着方才足以称之为恐怖的一幕,她迫切地想回头,似乎只要亲眼看见,一切就真的还能够掌握。
但她根本奈何不了侯忠翰的一只手臂。
很快地,侯忻挣扎的频率慢了下来。他口中仍然支支吾吾地发着声音,面色惨白,看起来就像要断气了。
侯忠翰微笑着蹲了下来,连带着北冥靖翎一起降低了高度。他将他神采熠熠的脸贴近地上垂死的人:“看清楚,侯忻。”他看了一眼此时惊恐的北冥靖翎,又看回侯忻,“就是她,你说你喜欢的女孩。是她亲手杀了你。”
“侯师兄?!我……”北冥靖翎几乎是喊出来,可拼尽全力转眼用余光一瞥,侯忻的嘴边已经断断续续地冒出了白沫。
现在根本不是解释的时候!但问题是……又该怎么办?解药,对,可哪儿有解药?!
她的大脑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却又听见耳边传来那个熟悉的、温暖的、安静的嗓音。
“她听了我的话,在倒酒时往你那杯酒里下毒。”侯忠翰的前一句语速飞快,可最后这几个字,却又是那么地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她选择了我。”
语音落毕,侯忻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停了下来。
北冥靖翎仓皇地转身,便膝盖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到这个时候侯忠翰才放开了她。
侯忻死了。
就在她伸手可以碰到的距离之内。
北冥靖翎双目空洞地跪在原地。
侯忻死了。死相极其痛苦狼狈,在咽气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都还瞪得大大的。他死于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之手。在他死前,看到的,是令其无地自容的景象,听到的,是一个无比残忍的谎言。
北冥靖翎颤抖着回过头,她看着眼前的人,还是那么温良俊美的面孔,还是一听见就能令人安心的声线,可是……
这真的还是那个她认识的侯师兄吗?
侯忠翰看着她的神情,欲言又止。
“侯师兄……”北冥靖翎好不容易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仍有些重心不稳,“你告诉我,为什么……”她的声音是发着抖的。
侯忠翰轻呼出一口气:“你也听见了,他对你有所企图。”这就是最初的原因,也是,最终的原因。
“就因为这个?”北冥靖翎崩溃地问。一个愈加清晰也愈加尖锐的声音钻进她的脑海:他动了杀念只因同一个理由,岂非恰恰说明他和侯忻一样,把她当成伴于身侧的所有物?
侯忠翰将她拉过来,靠在自己怀里:“因为我很在乎你。我喜欢你啊,靖翎。”
北冥靖翎挣脱开来,踉跄着离了他有数步远。
她打量着他。
此时此刻,一种十六年来都没有过的莫大的恐惧,盘踞在了北冥靖翎的心头。
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叫做侯忠翰的人吧。
当初的爱慕是那么情真意切,而现在,对他的抗拒也是来得没有半分假。
“怎么了,靖翎?”侯忠翰似有些奇怪,“你是怨我将脏水泼到了你身上么?师兄给你道歉。我只是想让他死得更不甘才这样说。况且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不用担心外面会有你杀侯忻之类的传言……”
“师兄。”北冥靖翎忍不住出声唤道。她不想让他讲下去了。她这才发现,他每一张口,竟都能刷新自己对他认知的底线。
好在侯忠翰也并未再继续。
过了很久。
北冥靖翎仍是无从应对。她只得心有余悸地道:“师兄,退一万步罢,哪怕死,也有不同的死法,你难道不可以择善而为?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毒,才至于让他死得这般凄惨?”
侯忠翰愣了一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坦然答道:“洛城香。”
洛城香?
北冥靖翎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三个空荡荡的酒壶,怎么也无法想象,其中一个竟沾染了天下第一烈毒。
是将毒药抹在内壁,然后溶于酒中么?可是,怎么办到的?方才是由她来分配的酒壶,这其中带有了多大的随机性,侯忠翰怎能保证将有毒的那一个准确无误地让侯忻拿到?
更重要的是……
她闭上眼,回忆起自打她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师伯就跟她讲过的洛城香。
洛城香,天下第一毒,天下第一香。它的气味,不经过万道程序的加工,绝对不得以掩盖。当酒壶还没有倒上酒的时候,里面空空如也,自己又怎可能察觉不出来?
一片梨花瓣从头顶飘落,轻点了一下北冥靖翎的鼻尖后落到地上,仿佛没有重量。
北冥靖翎顷刻间明了。
难怪,他要选择这片梨林。梨花的香气充斥着鼻腔,彻彻底底地麻痹了她的嗅觉神经。
可是就算这样,梨花的味道终究是淡淡的甜香,哪怕再加上烈酒的酒气,又怎能压得住洛城香那股几近冲人的馥郁?
“不可能的。”她摇着头,“我自小便对气味敏感,洛城香的味道实在太明显,就算和花香、酒香混在一起,我也不会闻不出来。”
“我自然用的不是精纯的洛城香,而是加了水稀释的。”侯忠翰的语调温雅沉吟,“毕竟……还是要给他听完我最后一席话的时间。”
就是这种,丝毫都不觉得歉疚,也丝毫没有慌乱的从容不迫的语气,像是无形的刀子,往北冥靖翎的心口上剜进去。
一次又一次来不及格挡的重击,她早已没有还手之力。
她屏住呼吸,坚守着自己最后的一丝理智,问道:“三个完全一样的酒壶,你,是用何种手法下的毒?”
侯忠翰微微颔首,嘴角上扬。
“三个酒壶,每一个上面都涂了毒。”他秀丽的眉宇间似乎闪过了些什么,却又无法捕捉,“只不过,我们之间,只有侯忻是左利手。”
左利手。
左撇子。
在你伸出其中一只手握住壶柄将它拿起来的一刹那,你的生死已经注定。
崭新精致的酒壶,圆形的壶口处,一半干净光亮,一半附着烈毒。
而剩下的步骤,连想都不用再想。
她几乎无法抑制自己想跑的动作。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冒着冷汗,督促着她快些迈开脚步。
可她还是觉得有话堵在心口。
她定定地望着侯忠翰,声音无比哽塞低哑,像是大哭过一场:“那万一,我真的稍不留神,用了左手呢?”
“你没注意么?我是在确保你拿起酒壶的手无误之后,才带头干杯的。”他浅浅一笑。
她穷追不舍:“你又怎知我们会等你先喝?假如没有侯忻向我坦陈心意的那个乱子,指不定我没多想,直接就拿起来干杯了。如果是这样,我用错了手呢?”
侯忠翰一直没有退散过笑意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解,他皱了皱眉,似乎不明白北冥靖翎为何要如此刨根问底,但还是很温和地回答:“所以我赌了一把。但显然,现在我赌赢了。”
……
很好。
他赌了一把。
赔上自己性命的安危,作为他赌局的筹码。
北冥靖翎一步一步地退后,一边摇头一边想着,这曾是,我心心念念爱着的人啊。
然后,她转身,飞一般地逃离了这个对她来说像是鬼门关一样的,落英缤纷的梨花林。只听见身后侯忠翰远远的叫喊。
在漫天下落的梨花雨里,卉宁大气都不得出一声地躲在一颗树后,只露出了半边脸。
青竹轩中居住的除了下人,便只有侯忠翰、侯忻和北冥靖翎。她今次来时,发现其中空无一人,正觉奇怪,便看见远处三人朝着后山走去。心生疑虑,她便也没多想就快步跟了过去,一路尾随他们上山,没想到却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出惨剧。
第兰收起了镜像。她僵直在原地,目瞪口呆。
就算是看到侯忻骇人的死相,南宫循也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直到北冥靖翎在最后关头追问侯忠翰然后逃走时,他的神情才出现了一点变化——那种冲破了重重疑点,然后瞬间拨云见日的明快。只是在南宫循素来岑寂的面孔上,那一点点明快倒也微不可查。
第兰一味呆滞,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哼,才悻悻地回过头。
“我原以为,”南宫循深沉的语调中带着一抹玩味,“她往日静如止水般的人,竟激动失态成这副样子,要么是被侯忻死时的惨象吓到了,要么便是和他交情甚好,心下恨了那侯忠翰。”他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可料想自小在长城边长大的人,可不是没见过血的;况且她到白鹤庄不出两月,以她的那番性子,怕是用上两年都未必能与他人相熟……”他忽地朝她一笑,这带着寒意的笑容让第兰不禁如坐针毡,“所以师姐,你说她仓皇而逃,到底是因何而起呢?”
南宫循此言何意,第兰又怎么会不知道?眼下,恐怕这根本不是个问句,只是他为了将她的话套出来而抛的一张网罢了。
沉默半晌,第兰望向他。
“没错。”隔着面纱,无法看见第兰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此刻她的眼神是无比真诚的。“这就是所谓的‘情关’。于她也一样,于我……也一样。”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眸子。
南宫循却早已收起了那一丁点笑容,再度变回冷面。
这个秘密很小,但很棘手。
四大家族与白鹤庄,在暗中早已开始划清界限,只不过,划到了一半,突然出现了个侯忠翰罢了。
他的存在,让一切定数都变成了不定。或许他在日后接管大权,然后归顺四大家族,有了这一记功,往后多得是机会让他平步青云;亦或许他掌权后,会联合武林众门派齐心谋反,自立为尊;甚至也有可能,他会在完成自己的志向前就被单韩非除掉,或是经年累月地被单韩非打压,终其一生碌碌无为……
但无论未来是哪一种,为了四大家族,为了容不下一点风险的保障,该撇干净的,就该撇干净。
南宫循从前做出了一个判断——对于北冥靖翎一刀两断的能力,可以抱有信心。而现在看来,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她的确已经在与侯忠翰越走越远,她的心也马上就可以全然收回北冥了。
这情关,北冥靖翎已经度过了大半。
可是第兰呢?
他看了一眼将头深埋的第兰,轻轻地蹙起了眉。
“师姐。”听到南宫循的声音,第兰抬起头。
“此番该不会是……”南宫循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肃穆,第兰一望便只能望见他冰封的眉眼,“我与你最后一次在易州相见吧……”
第兰惊诧地张大了眼。
面前的这个少年,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英临二十二年的冬天,从在四大家族酒席上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便能强烈地感知到,这个孩子,会是改变当今局势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当今局势——包括武林,也包括柳家的天下。
沉着、冷静,以及超乎寻常的定力。对痛苦的忍耐。对信念的坚持。对孤独的弃置。对危险的剖析。对他人的判断。还有,最重要的是……
他实在,太聪明了。
一叶知秋,见微知著,任何细节一晃而过,可他总能明察秋毫之末。
这使得他具备了几近将一切看透的本领。
甚至是,看透时间与未来。
“是怎样的一种能力啊,南宫少爷……”第兰不由得笑了起来,音色中却点染着哀伤,“连我这心中一点去意,竟也被你发觉……”
南宫循不发一言,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与预料相比,毫无偏差。
在侯忠翰离开后,她,便其实早也不属于这里了。
这一夜,北冥靖翎睁着眼躺了一宿。
次日,她将自己在卧房内关了一天,但门外也并无任何动静。想必下人不会多事,而身为主人的侯忠翰,自然又去忙他的掌门日常了。
弟弟的死于他而言,仿佛只是前夜偶然滴落在窗沿上的水渍,旭日初升便被蒸干,不留一丝痕迹。
心头的寒意占据了北冥靖翎全部感官,以至于她几乎忘记了饿与渴。
又过了一日,北冥靖翎尝试着开了门——仅仅出于讨要食物的目的。下人看见她憔悴的面孔,表现出莫大的关切,却似乎对前日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也完全没注意到轩内少了一个人。
等到夜幕降临,侯忠翰才再度出现。
看见他的第一眼,她便起身冲进了卧房。只这么一眼,难言的恐惧便骤然在她心底疯狂叫嚣,催促着她逃离。
北冥靖翎将房门紧锁,冰凉的门闩在内侧安躺。
“靖翎,开门。”外面侯忠翰敲门的声音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
她在心底里嗤笑——没有破门而入,我怕是还要感激你吧?但很快也没再乱想,收拾干净了最后一点行李,就直接从窗口跃了出去。
此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天空的一角,外面相较屋内显得过于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还没能完全适应,仅仅只能凭直觉来寻找通往白鹤庄大门的路。但脚下,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因为只要稍有停顿,一定就会被他追上的。凭他的警觉,只要听见她跳出房间的动静,片刻就会动身来追赶。
正这样想着,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兜了个圈,尽管看不清路,但尚佳的方向感告诉她,应该掉个头往回走。
她一转身,就撞进了从前最依恋的那个怀抱里。
她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往后退,可侯忠翰却步步紧逼,丝毫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他干脆直接一伸手,再度将她揽进了怀里。
北冥靖翎简直欲哭无泪,她真的还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自小受到的熏陶就是,若被人无故欺负,想都不用想,直接还手;若被人占了便宜,先权衡利弊,多半还是还手。问题在于,这既是欺负、又是占便宜的,对方她却还打不过,可又该怎么办好?
“靖翎,我不明白。”他伏在她的耳旁,喃喃道,“你到底怎么了?这几天一句话都不愿说,你竟是因侯忻而厌了我吗?”
一声浅浅的叹息。
不是侯忻,自然不是。我和他相识才多久,若单纯因为他的缘故便记恨自己曾最喜欢的人,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她垂下眼睑,用不大不小的力道将他推了开。
侯忠翰在寡淡的月色下,凝视着她乌黑深邃的眸子,忽觉她眼中比起平日少了许多光芒。她也丝毫没有躲闪,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与他对视。
只是,我很难相信我喜欢的那个侯师兄,切实就是眼前的你。
早就变了一个人。变得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变得对权势无比渴求,变得再也不能给我当初的那些暖。我在你心里,也变成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可以随意编排的物件。
——回不去了。
随即,便是一声更深的叹。
只可惜,侯忠翰读不懂她沉默看他的眼神。
“靖翎,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可选,那便是和我一同回去。”侯忠翰语意坚决,“先不论你是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你可以从我眼皮底下脱逃,我一声口令,整个白鹤庄的弟子,便也够将你围个好几层了。”
这是胁迫么?
北冥靖翎不可置信地抬头,她从小到大,敢威胁她的人屈指可数,而她或许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侯忠翰也成了这些人中的一个。
但,细细想来,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北冥靖翎顿时陷入了万难的境地。平时,她一眨眼心计便挨个儿冒出来,可现在,她却愣是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
但若要跟他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就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侯师兄敢担保,她当真只有一条路可选么?”那个声音从高处传来,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白鹤庄宏伟的高墙上,分明坐着一个人,以一种极其散漫的姿态倚在墙柱上,满面笑意地盯着他们。
看见他,北冥靖翎几乎兴奋得无法自持。
而侯忠翰愣愣地望着那个人许久,才木然地开口:“阿渊……”
尽管下面的北冥靖翎恨不得都快把他从那墙上抓下来,可西门渊却并没有要从上面跃入庄内的意思。
侯忠翰一时心乱,只是一只手拉着北冥靖翎不放,而眼神却片刻都没有离开西门渊。
“别来无恙。”过了不知多久,侯忠翰才低下头,笑了一声,沉沉地道。这久别的故人,轻而易举便在他的心底里搅起波澜,以至于他用尽全力,才稍得以平复。
“劳烦挂心。”西门渊也礼貌地回了他一个笑容,可语气却是丝毫不带商量的硬朗,“放手吧,侯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
侯忠翰笑意未减:“如果我说不呢?”
西门渊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臂,从背后抽出了一个巨大的麝皮袋子。
“你忘记了吗?”他不紧不慢地将那袋子打开,从里边取出那把羚羊角制成的角弓。它的名字叫穿杨,侯忠翰自然认得。“一个武者无论去到哪里都不能忘记贴身的武器。这话可是你对我说过的啊,侯忠翰。”
听到他这话,北冥靖翎才无比后悔,自己来时,竟以为她只会是来叙旧的,连磬滕鞭都不带便匆忙往乾宁赶了。
想来真是可笑。
西门渊微笑地朝侯忠翰看去,发现对方还是没有放开北冥靖翎,于是,他便开始优哉游哉地,给弓上弦。
咔,嗒。
随着这声清脆的响,遒劲有力的弓弦已经卡稳。
北冥靖翎感到侯忠翰抓着她的手似有一瞬放松,但很快,又再度抓紧。
西门渊皱了皱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侯忠翰的表情。不过他也只是将那副弓放在一边,没再有别的动作。
北冥靖翎是有些心慌的。她心里估摸着,西门渊应该不会真的动手,可看着他这副神情,却又吃不准。于是她试探性地开口:“阿渊,你今日,怎会来的这么巧?”其实刚刚她光顾着觉得自己有救了,一味欣喜,这会儿倒也才想起来要问这个问题。
西门渊也毫不遮掩,大大方方地答:“南宫循让我来的。”
北冥靖翎的眼角无意识地抽了抽,她尝试着理解了半天,却还是觉得听不懂。
在听到南宫循这个名字时,侯忠翰的表情有了明显的讶然。
“他让我来接你,我问他何故,他只说‘到时候了’。”西门渊回想着两日之前的场景,看了侯忠翰一眼,又笑笑,“不过现在,正如他说,倒真是时候啊。”心下想着莫再耽搁,西门渊拾起弓,从怀中掏出一支黑羽利箭,直接对准侯忠翰握在北冥靖翎臂上的那只手。
被西门渊拿箭指着是什么概念?
就是你能否活着离开他视野所见的整个范围,全在他几根手指头上的事。
这一点,北冥靖翎和侯忠翰心中自然都清楚。她紧张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想着,他不会为了自己去寻死吧。
侯忠翰眉心紧蹙地望着西门渊,似乎坚定,但似乎又只是在迟疑。
“我第一箭射你的手,若还要这么不识趣,”眼见着那根弦已经绷紧,西门渊的语气幽幽然道,“第二箭朝着哪里,便全看我心情了。”
“慢着。”侯忠翰终于有了动摇。
西门渊没有放下瞄准他的弓箭。
“我放她走。”侯忠翰静静地凝视着那锋利的箭头,“我知道我现在没资格谈什么条件,但是,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他顿了顿,“南宫循,当今的北冥首徒,对吧?”
“对。”
“没记错的话,你们例行假期还未到头……可以烦请他来一趟么?我想见他一面,但我自己这段时间走不开。”侯忠翰的神情渐渐没有了刚才那样的紧张,他的眉心舒展开来,“自然,来不来取决于他本人,我也是不能强求的。”
语毕,松开了北冥靖翎的手臂。
在他放手的一刹那,北冥靖翎便没有丝毫犹豫,用轻功直接跳到了那高墙上,来到西门渊身边。
逃一样地,离开侯忠翰。
西门渊一笑,不予回答。他取下黑羽箭,将武器悉数收回袋子里。他轻拍一下北冥靖翎的肩:“走吧。”
北冥靖翎点点头,便和他一举从那高墙上跃下,消失在了侯忠翰的视线里。
她连头都没有回过。
侯忠翰站在原地,眉间一抹转瞬即逝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