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蕲州到密州的路程走了十来天。假日行将结束,东方默原以为能有一个圆满的、简直可称得上意外之喜的收尾,而事实却令她大失所望,因为在南宫循身边的时时刻刻,都委实太沉闷。
父亲还要在南宫待一阵,具体也不知所为何事。抬眼望望,前方是父亲派来的熟路下手和车夫,旁的便是那终日冷冰冰不吭声的南宫循。沉默,就如同荒漠的空中有无数飞扬的细沙,受着正午烈日的炙烤,临着一团团热风的卷席,猝不及防地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带来持续无尽的干涩痛感。她只能暗自在心底里长吁短叹,本来万分期待共行的旅途,现下只想赶紧把胶着的时间打发走。
有时候,她会尝试开口,去和南宫循说说话。她相信,人的感情是相通的,既然二人间的氛围令她不适,那于对方而言,他也定然万分想要摆脱此种境况——
然而每一次,回应她的都是南宫循潭水般幽深的目光,潭底是大片大片不明所以的茫然,偶尔甚至还会有零星的责备之意,裹在微小的气泡中浮出水面。
仿佛这并不是窒息的沉默,而是庄严的沉思;她的主动并未将其解救,反倒是把他强行拖拽了出来。
于是经历过这样几次,东方默也识趣地放弃了搭讪。可难道,与他人热切交流,哪怕只是仔细聆听,真的不比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打转要来得有趣?这一点,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在此之前,恍若过了半辈子那么长。
二人从车上下来,抬眼望见气魄伟岸的东方府。东方默回头,挤出一个笑容,以主人的姿态领他进去。
“这些装在普通瓶子里的,全都是制毒时出了微小差错而生产的次品。”绕过蜿蜒曲折的窄廊,走下盘旋的一级级木梯,二人才终于来到位于地底的藏毒室。这里光线极度昏暗,但一方面由于空气不足,另一方面为防止引爆大量堆积的易燃物,二人都不敢携带明火,故在前进的过程中只能步步留心,唯恐不慎碰倒了什么。
“但由于是次品,之前我也有言在先,它们的气味、色泽、毒性……各个方面的属性都有所不同,我们东方家族不可能很仔细地将它们分门别类。倘若你特定要找某一种,那恐怕我得一瓶瓶试毒,等我帮你挑拣出来,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况且以我目前的本事,试得准不准还另当别论。东方默苦笑,在心里暗暗补充道。
南宫循向周身一排排高大的木架环视一圈,默认以示理解。
见他还是不言语,东方默无奈又道:“此地空气混浊,不宜久留。或许你可以多带几瓶走,大抵效力都有差别,彼时也好派上用场……”说话间她突然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心中的疑团,“话说回来,我差点忘记问你,你要这些次品做什么用?”虽然几天下来她已不惮在南宫循面前贸然发问,但毕竟是他有求于人,她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知道对方的目的吧。
南宫循在一片暗色中露出轻松的笑意:“目前为止,尚不清楚。”看见东方默在微弱光线下惊异的表情,他收起笑意,解释道,“我想要气味纯正而毒性不强的次品。当时听见你们的谈话,觉得或许将来会有用,既然有用,那说走就走便来拿了。至于为何紧赶着在假期来贵府,是不想耽误日后正常训练的时间。”
东方默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少年,他身上的气质,像刀,像剑,利而准,不由分说直指目标。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这股作风理应属于与其年纪不相符的,成熟的精英人格。
而显然,自己和这样的人,是不属于一个世界的吧。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步入正题。南宫循所提的要求乍一下点醒了她脑海中某一个略久远的记忆——
“你对色泽并无要求,气味正而毒性弱即可,对吧?”她问道,转身迅速朝前走去。南宫循也快步跟上。“先前我曾亲手制出一瓶这样的次品,只不过稍有杂色。我还能想起当时用于装盛的瓶子以及大致摆放的方位。倘若你不介意,我立刻就去找来,如此会比挨个试要快得多。”
“无妨,就要它罢。”他答,声调中带了一丁点喜色。
东方默穿过一层层重叠的木架,走到了摆放次品区域的边缘。相较于此端的密集,另一侧却显得零落稀疏,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小玉瓶散置其间,辐射着幽暗的蓝光。有几座架子更是空空如也。
纯正的洛城香近日稀缺到如此地步,想必师兄师姐一到假期便偷懒啦。东方默暗自笑笑,转头蹲下身,在次品区搜寻着。
南宫循一直紧跟东方默身侧,他蹙眉望着彼端空落落的架子,若有所思。趁东方默专注地寻找目标时,他干脆直接向前一步走进正品区。
随手拿起一只蓝瓶,却出乎意料地,几乎没有重量。
他一怔,打开瓶盖。馥郁的气味霎时不受拘束地从瓶中冲了出来,可不过半晌,便四下消散殆尽。
那只是瓶身残留的余香。在内部,是空的。
“是它了。”东方默终于发现了那瓶出自她手的假毒,打开来放出一滴,便确保了不会出错。一转头,才发现南宫循并不在身边,可下一瞬他又不知从何处闪了回来。
听到东方默的声音,南宫循才匆匆退回次品区。他接过那只普通的白瓷瓶,道了声谢,本想跟东方默立刻离开,却又忍不住问道:“在东方府,未经许可不得进入藏毒室,是么?”
东方默点点头:“自然。”心中不由得奇怪他为何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方才进入时,从里到外都有人层层把守,只不过看他们二位持有东方骏的批准,才直接放了行。
“那在此之前是否有人……”他眉间的惑意愈浓,但过了一瞬,便顷刻间收住了要讲的话,随即淡淡道,“罢了,多谢。方才东方大小姐也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尽快出去吧。”
她虽不解,却也并不多问,只尴尬地笑着道:“好,这就走。不过你我其实无需如此客套,若不介意,你可以叫我——”她的声音不自觉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只剩下微弱的气声,“小默。”她在心底庆幸,好在这里光线暗淡,不然他准能看清自己霞飞双颊的赧然神情。
南宫循沉默地垂下眼,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他唯一将礼节列入考虑,但看来对方并不需要。既然如此,他也没别的办法。
东方默也猜到会是这样相对无言的收尾。她咬着唇,回身径自向外走。
身后远处的蓝光,仿佛没有分毫减弱。
等二人重见天日时,南宫循便快步离开主府,打算即刻上马走人。心中有一个念头,催促着他要立刻赶回北冥府看一看。东方默送他出去,最终还是看起来很客套地挽留了他。
“真的不留宿么?现在假期快到头了,是返行高峰期,也不差这一两天的。”她看着他道,眼里的期待还剩下一丝一缕。
毫无疑问,南宫循拒绝了。
“我去拿密州的特产给你路上吃吧。这里不是只有毒草的。”她退一步,浅笑着道。
他摇头:“不必了。这半成品本属东方家族所有,东方掌门能同意我来取,已是破了例,我日后定会想办法报答,此刻不敢再多拿别的东西,更不敢麻烦贵府以宾客之礼接待我。”
还是这样冰冷的托辞,在这里,他们之间也仅仅只是主客而已。东方默听罢低下头,不禁再次咬着唇,不发一言。
从马背上,南宫循以俯视的角度看了她一眼。
她的头发不短不长,阳光打下来,黑色就变得浅一点。风吹过的时候会有几缕在空中跳起舞来,把齐眉的刘海儿拂乱。难过与失落写在脸上一览无余,嘴唇也被咬得发白,两手交叠在一起,指节无意识地打着架。
就是最普通也是最明媚的,少女的样子。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牵起缰绳准备走。
但走之前,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句:“抱歉。”我向来无法习惯于接受温情……你给的糖,亲近的称谓,时常展现的温和笑容,对我留宿的邀请,赠予特产的好意……这些看在眼里就很好,但我并不想得到它们。后面的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倘若说了,“不愿承受的温情”中又会增多那么几项。
东方默把嘴唇咬得更紧,用力摇摇头。
然后只听见一句告辞,再抬头,便只剩下马后蹄扬起的一簇沙尘。
“怎么想着要来找我呢?”侯忠翰看着面前的女孩,随意而温柔地问。
——北冥靖翎找侯忠翰,在今天之前好像是一件不需要理由的事情。她怔怔抬眼,想了一会儿才扯出一个笑容,反问道:“师兄,我为何要来白鹤庄呢?”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抛出这样的问句:“靖翎你……是为我而来吧。”同时在心里疑惑,自己只是随口一说,怎么对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凝重?又或者,是他多心了?
她点点头:“是啊,我为你来到这里,但说是要来看你,也好像真的就只是偶尔看那么一眼。”她瞟见他眼中的一丝歉疚之意,才继而放心大胆地说下去,“师兄,假期快到头了,我想同你聊一聊也好,四处走走也好……不知今日你抽得出空么?”
“等我一下。”他说罢匆匆扭头出去——在外面,还有几位侯忠翰暂且搁置的客人。北冥靖翎站在房内,只听得他似乎是在连声道歉,又与那几人周旋好一番,叫来了白鹤庄手下的弟子接应,这才将他们打发走。
目送着那些人的身影消失,他走进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又换上笑脸:“走吧。”
果然他还是放下了手头的事情来陪自己。她心中有一丝安慰,但同时又总觉得既然是自己出言在先,那对方多少有些被迫的意味,不免又生出些懊恼。
真的太奇怪了。只要跟他待在一起,就体会不到纯净的快乐,其中总是掺和着莫名的杂质——甚至多数时候,负面的情绪才是主导,而那几点零星的愉悦感倒像是霉黑馒头上侥幸未受侵染的一小块了。
为什么?在从前,简单而温暖的小幸福明明唾手可得!
几乎刚跨出门她就开始后悔,但她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再有临时改变主意的胆量。
两人沉默地走着。从主殿走向青竹轩,周身琱丽的廊桥楼阁逐渐零落。直到竹的绿意如同淼漫的江水没过穹顶,侯忠翰终于忍不住打开话题。
“靖翎,我一直还没来得及同你叙叙旧。”他心里想的是,假如聊聊往事便能叫你收起此刻这副无精打采的神情,那我倒愿意陪你回忆一番。只不过他把这话变了个法儿说出来。
这岑寂的一路上,她都在心里做着某个其实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因为料想对方不会开口,她早打算着等什么时候便豁出去,将心里的所有疑虑一吐为快。这会儿侯忠翰却率先发话,反倒落了个意料之外,她的思绪霎时被打断,只得抬头木木地“嗯”了一声。
他深深看她一眼,道:“我们初识,就是在像这样的竹林里。”
很简单的一句话,轻而易举便将她的思绪勾起,徐徐升空,在高处俯瞰继而越过时光的洪流。
“当年我去探望师伯,就在亭中弹琴时遇到了小靖翎。”见她眼中的光芒缓缓重新盈满双眸,他兀自一笑,继续道,“那时你拿着我北冥首徒的水囊,说是我落下的,你给送来了。你那时,真的是一个孩子啊,就连那只水囊都要双手才拿得起。”
“我先前常年待在掌门手下,却从未见过你。经师伯的提醒,才知道这女孩子就是我们的北冥大小姐。你开口叫我那一声师兄,我至今都记得。”
“自打那次,我就觉得我算是认识你啦。”她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师兄一定不知道,跟北冥首徒有任何一点来往,在当时都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啊。我仰望你,崇拜你,同时对你也很好奇。所以一有机会我就去找你,往往搭不上话,可就在一旁看看也好啊。”
“但想必靖翎你也有发现,从那以后我去师伯那儿的次数也多起来了。虽说总是谈正事,可我也注意到,有个小不点总在远远地看我。有一日不知为何耽误得有些久,到了饭点,师伯便留我下来共进,我看你巴巴地不走,想你饿着也够可怜的,就把你一同拉上桌了。”
“是啊,听见你说靖翎也一起吃吧,我高兴得就差跳起来了。我坐在你旁边吃的第一顿饭,每天入睡前,都不知能被我回想多少次。大概也是自此开始,我就脸皮也厚了点,总爱缠着你。”
“我每天的练功很辛苦,偶尔去到师伯那边,有你缠着,也算是放松了。你话少,不吵闹,只是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后头走来走去,你也聪明,看我确实得空了,才会晃到我跟前来。我不大喜欢小孩,但唯独对你,怎么也不厌烦。”
“‘喜欢’……对于那时候的我,是很轻的字眼。在易州城里,所有师兄师姐都照顾、迁就、保护我,我喜欢大家所有人,最喜欢你。可是对谁都可以说出喜欢二字的我,总觉得自己对你的信任、崇拜、依赖甚至占有,怎么也表达不完。那如果只能选择同一个用词,我就靠数量来加深它的意义吧——想来那时我同你说的话里,不下半数都是在表白呢。”
“但是我却几乎从不给你任何回答,抱歉,靖翎,我的确全然当你是小孩子了。都说童言无忌,你无论重复多少次,我都在心里一笑而过,就连自己也以为我不把这当回事。可是渐渐地,每当看见你和其他师兄玩得火热,我竟然浑身不自在。我的小女孩,怎么可以同他人这般恣意笑闹啊。后来我总是不出多久便直接把你拉回我身边。”
“你第一次向我表明心迹,是在锦山。当然,最后一次也是。”她淡淡地笑起来,嗓音渐柔,“离开北冥府有一阵时日,可我或许因为先前有些娇惯,总适应不了,夜里难以入眠。你发觉后便干脆让我靠在你身上,非得确保我睡着了才肯合眼,每日如此,而往往翌日你也比我早醒许多。你这般辛苦,我心里实在愧疚,终有一晚我让你先睡,自己去临风穴崖边吹风,可你却说,陪心上人一起熬过长夜是一种幸福。我们并肩坐着,在夜风中缩成一团,暝暝的银河在天上挂着,你的眼睛像火炬一样亮。”
“师兄,我见过你那时是什么样子,而正因如此,”她再次浅浅一笑,绕了这么多弯,终于回到了她从一开始就想要进入的话题,“我才能确定,现在的你并不喜欢我。”
“靖翎!”他下意识地开口,厉声打断她,仿佛话语中的内容可以用出言的音量来否认。
这一声在他们二人之间史无前例的呵斥确然使北冥靖翎吃了一惊,但震慑之后,便是更为深刻的,对自己判断的笃定。
她定定望着他,神情复杂:“师兄,为何你要离开四大家族,又是从何时开始蓄谋的?为何你要选择白鹤庄,还有卉宁?为何你不愿坦陈家世,不承认你一直有亲兄弟?为何……你我之间,有这么多秘密……”
这一连串密集如箭雨般的问题接踵而至,任何一个都能射穿他强装的笑容。侯忠翰怔在原地,兀自将此刻的震惊消化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靖翎你……侯忻他都告诉你了些什么?”
“在责备侯忻之前,师兄可以先回答我吗?”她摇了摇头,拒绝对他的问题给出下文。
侯忠翰蹙眉望着她,半晌,忽然上前一步。
他握住她的手,却难掩惊愕的神情。
从前柔软温暖的那只手,如今轻轻一握,掌心包裹的却是一道道分明的骨骼。
冰凉的。坚硬的。甚至,锋利的。
他望向她的眼睛。还是同从前那样,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是,它比以前更要清冷而沉静,反射着琉璃般的光泽,犹如大雪落地后,世界只剩下一片令人仓皇的寂寥。
北冥靖翎任由他这样默不作声盯着自己看了好久,手也没有放开。她不知所言。
——是惊讶于自己的改变吗?她不禁暗自发笑,他此时的惊讶,难道还能比得上当初得知他离开时的自己?除此之外,那时侯忠翰给她留下的恐惧和无措,他哪里能体会。
北冥靖翎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情到底该如何来形容。
只是,有一个最清晰的念头正说着:回不到从前了。
一个人不能总揪着过往不放,她很清楚,所以,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在很久之前就逼迫自己释然,逼迫自己要体谅,她成功了,于是剩下的全都是想念。她所有的期盼便是早些能见到他;我们在一起吧,在一起就好,她常常这样想。
她抬眼,与他毫无躲闪地对视。
这一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久别重逢。可是,在眼神交接和两颗心短暂触碰的一瞬间,她茫然了。
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告诉她:无论你怎么努力,清醒看看眼前人,你早已不再是你,而他也不再是他。
从那声“侯师兄”开始,七年过去了;你不曾真实地了解过这个人。
你再也无法找回当初那样的感觉。
好在竹林里的空气并未被沉默彻底占领,最终侯忠翰还是开口了。
“靖翎,”他看着她,用力地笑着,“你所问的,我会一一回答。但现在于我而言委实太突兀。你可愿给我一点时间?”
如此一问,就是没有拒绝的余地的。她垂下眼,点点头。
与侯忠翰道别之后——他说他希望独自在竹林中待一会——北冥靖翎原本全然静如死水的心又开始泛起了波澜。
她需要的,确然是答案吗?
人应该有一种觉悟:迫切问出的问题背后,往往等待着令人失望的回答。她早知这一点,所以并不愿自讨没趣,何况除此之外,她其实已经不关心他回答的内容本身,即所谓的真相了。的确,侯忠翰在过去一切中对她大有隐瞒,但即使他在多年后的今天和盘托出,分明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她无法否认在今日之前,自己心中还有期待;而眼下,这种期待已然被出奇迅速地满足了,留下一丝隐约的快感。
是什么?
……是他方才那张脸罢了!
向来的温和从容骤然崩塌,一时间写满了短促的慌乱和长久的愕然——她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脸罢了!
你回答与否,如何回答,都不重要,我们之间的裂痕就明明白白横亘于眼前,再多迟至的说辞要么会将其扩大,要么也顶多做一些支离的弥补,永远无法让它愈合。然而我仍要问出来,问得你手足无措哑口无言,我要看到你被震慑,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知道,我不会再当一个蒙在鼓里的傻子。
原来这才是我心中真正自私而幼稚的念头。
对自己的解剖让她几乎浑身一颤,或许有时太清醒是一种伤害。再一回想,她又委实希望侯忠翰所恳求的时间是无限长,他坦白的那一天,最好永远都不要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北冥靖翎感觉这个愿望似乎得到了实现。
假日行将结束,心结也已打开,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北冥靖翎全都和侯忻待在一起。回看整个夏天,侯忻才分明是陪伴她时间最长的人。她有时甚至会疯狂地想,倘若他们兄弟二人中更早遇见自己的是侯忻——往往想到这,她便止住了。
但事实就是如此,比起哥哥的复杂与深沉,即便侯忻有些没心没肺又如何呢?至少他真诚而有趣,跟此类人打交道,丝毫不会产生与前者相处时的那种庄严的疲惫感。
事实上,不仅仅是北冥靖翎,侯忻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他感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闲适,而北冥靖翎却总能给他如此感觉。他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喜欢,他只是时时刻刻无论做什么,都想与她待在一起。他也觉得,在这整个夏日里,时光是异常缓慢的,然而,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呢?他享受着每一天都能过得如此愉快。
直到有一天。
待在白鹤庄的几个月以来,倘若没有北冥靖翎或是卉宁的偶尔陪伴,侯忻只觉仿佛整个青竹轩中并不存在自己这么一个人。他不主动搭理侯忠翰,哥哥便从不可能出现在他眼前;他就是主动去见,往往也是落得被送客的下场。
然而今日,是侯忠翰唯一一次召他,以至于当下人传唤时,侯忻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差子。
还是同以往那样,不算宽大的案几上对放着两杯苦茶,在夏末的余温中仍蒸腾地冒着热气。
明明是他要见自己,来到这儿却是一阵沉默,也不知是什么德行。坐在下位的侯忻暗自腹诽。这屋内的陈设已被他百无聊赖地环顾了好几圈,他暗示性的咳嗽也不知响起了多少次,到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喝口茶润润嗓子准备率先开口,不料侯忠翰在这时候才抛出了话头。
“我给你足够的时间坦白,但现下看来,你仿佛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他轻描淡写地问道。
侯忻手一抖,兴许是被茶水烫了嘴。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此言何意?跟我就无须拐弯抹角了,哥哥。”
接下来要谈论的话题双方心照不宣,然而侯忠翰的等待,旨在确定侯忻是不慎说漏了嘴还是刻意为之。他此言一出口,情况分明便是后者。侯忠翰冷冷道:“我跟你交代过,不要靠近北冥靖翎吧?”
“有何不可?”侯忻轻松地问道,“我与她年纪相仿,互相做个伴本就有趣。何况你整日忙里忙外,若连我都不能找她消遣,她在这人生地不熟,还非得独自待着,是不是实在委屈人姑娘家了?”事实上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心里奇怪,总觉得此刻是不是有些偏了题。但既然是哥哥要拧着这点不放,他也乐意奉陪。
“消遣?真是荒唐的借口,我可没有不允许你去找卉宁。”
“她在单韩非那儿被看得多紧,这么久了,来过青竹轩几次?北冥靖翎才是唯一的客人!再说我喜欢的又不是……”
说到这里,侯忻迅疾地将尾音捻掉,却仍是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侯忠翰盯着他看了许久,简直都快笑出声来:“那么你这是,喜欢她吗?”
这所指的是哪个“她”,侯忻不会不懂。他有时真的恨自己这张快嘴,前有那日面对北冥靖翎,今有此时面对侯忠翰,他均在不经意间吐露了哥哥和自己的秘密。虽然这会给人一时的快感,事后也未必会招致多大的麻烦,可想来想去,总觉自己真是成事不足!
可秘密存在的意义,就是因为它们总有被昭告的一天——
“是。”侯忻坦然道。
他的如此爽快,反倒让侯忠翰顿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侯忻……”
侯忻望着他,等待下文。他实在,太喜欢看这家伙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了。
侯忠翰尽量组织好自己的语言:“……你以为,北冥靖翎是你能应付得来的角色么?”
这世上最了解北冥靖翎的人,若说侯忠翰是其中之一,他当之无愧。
事实上在多年以前,侯忠翰的心里就已经很肯定,北冥靖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个形容,或许确实不恰当——但心智清明如侯忠翰,当初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叫做北冥靖翎的小丫头,绝对不同于她外表看起来那样的平和顺从。
那时的她便是如此,那现在呢?
光是从表面上看,都已经不再温驯了吧。
侯忻挑眉望着侯忠翰:“什么意思?”
“北冥靖翎不是一个普通的丫头。她比你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难办。”侯忠翰一字一顿地道,“你觉得她是鹿,可很多时候,她是狼。”
对于侯忠翰口中这个奇怪的比喻,侯忻不太理解地皱了皱眉:“如果我就是喜欢她这种浑身带刺的类型呢?”他倔强地盯着眼前这个和自己长得有几分像的人。
侯忠翰咬牙:“不行。”
“为何你可以,而我就不行?”他丝毫不畏惧地问道。他在心里想着,不只是喜欢北冥靖翎,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都一样。为什么你可以做到而我却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
侯忠翰强压下心中窜起的一阵怒火:“因为,我和你不一样。”他直直地盯着侯忻,“侯忻,眼下我只是耐着性子在忍,你若还再这样为所欲为,我有的是方法治你。”
侯忻忽地笑起来。“你敢吗,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侯忠翰的眼中那道凛冽的寒光,所以他也并未收敛自己的话语,“虽说打一开始是父亲对不住你和你娘,可他也早已许了你该有的荣华富贵,你却偏要去四大家族自讨苦活!如今好不容易算是熬出了头,竟变得如此嚣张起来,”他语气玩味,“你能拿我如何?倒真不怕家法处置。”
“呵,抬举了,难为你还当我作侯家人,我可承受不起。”侯忠翰冷笑,“当初我选择武林之时就已经说过,从此再也不会迈进你们家的大门。今日竟然要我再度重申一遍,真没意思。”他故意加重了“你们”这两个字。
侯忻的神色骤然一变,刚欲开口,又被侯忠翰打断:“扯远了。我不知道你同她讲了多少我不愿说的故事,但如若以后你,还有任何关于侯家的一丁点消息,能够彻底从我眼中、耳旁、身边消失——此前一切我既往不咎。这些话,我讲得自己都觉烦了,侯忻你还听不厌么?”
本以为谈话终于回到了正轨,谁知紧接的一切让侯忻顿觉如坠冰窟。消失?他在下一个永久的逐客令,要正式撇清这个弟弟和这个家吗?世上竟有如此凉薄之人,亲口说出此等背离孝道、忘恩负义之言?
侯忻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那张温良的面孔,咬牙,艰难叫出这个称呼:“哥……”他咽了咽口水,尽量平稳地说:“父亲的誓言铮铮然摆在那儿,他说过只要是他的儿子都有权继承侯家产业。”他不懂自己为何会说这个,但在心底隐约想着,也许对方需要的真的只是一个明确的承诺、一个可期的未来。
可回答他的,却是——
“哈哈哈!”侯忠翰放声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好一会儿才缓和,“他到底是老糊涂了,分不清自己乃商贾而非权门,竟玩这等沽名钓誉的把戏!你若真有胆量,便代我去告诉他,倘若如今姓侯的不是堂堂白鹤庄之主,也还斗胆盼他肯将那家业分我一羹呢!”
——就是这样叫人生畏的,锋芒毕露的性格。
仅此一语,不带分毫顾忌地,直直挑断了侯忻最纤细的那根神经。毫无偏差,正击痛处。
是啊,你没有本事,所以父亲哪怕拱手将家业让给一个某种程度上的“外人”,也不愿相信你继任的能力。不仅如此,你还没有胆量,我知道在他面前,依赖他生活的你永远只能俯首称是,却不能像我,这般放肆而不屑地狂笑。
似有青筋在侯忻的额上突起又隐去,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真是恨啊。恨自己为何不能拥有你的一切。”侯忻说着,仍是带笑的。
这笑意,是侯忠翰从未见过的。冷漠、决绝,却又带着某种张扬的挑衅与讥讽,混杂在一起,难以名状。
他就这样笑着,看着哥哥,缓缓地转过身去,健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为何不能拥有我的一切?”侯忠翰有些恍惚地重复了一遍,对着侯忻的背影默默道,“你当真想要我来告诉你么?”他眸中的恣意闪烁的冷光,恐怕连自己都未察觉。
而从此以后,侯忻一次也不会正视侯忠翰的眼睛,遑论言语上能有交流——哪怕兄弟二人见面的机会,本已少之又少。
易州,北冥府。
趁着假期的尾巴,西门渊利用最后一次机会来访。理说他才离开不出几月,没必要再度周折辗转,但自打从锦山回归后他几乎就没能安定下来,陪伴父母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故他下定决心,以后要长居陇州静心训练,不再如往日那般四处游荡,动不动就跑来逗北冥靖翎玩。所以此次,他是来特意道一声长别,毕竟之后便不再会是北冥府的常客了。
然而一落脚,才知道北冥靖翎竟然仍身处白鹤庄而迟迟未归,不免心中对其有些责备之意,生怕她贪恋闲暇而耽误了即将开始的正规训练。转念间,料想那丫头定是和她侯师兄整日柔情蜜意好不快活,不舍得走也实属正常,便也懒得多管。
住了一两日,将北冥禹、北冥久和孔祖挨个拜访了一遍,西门渊心想既然没有北冥靖翎相伴,再待下去也无甚乐趣,不如就此告辞。正当走,却碰见了不得了的家伙。
当时西门渊刚与孔祖共进完晚膳,远远便看见一女弟子朝这边走来。那弟子经过孔祖身边,微微矮身招呼行礼,孔祖这人向来不拘小节,摆摆手便算过了。待她走了,西门渊却怎么都觉得看着甚是眼熟,仔细想想,恍然意识到这就是先前赛马时被靖翎刁难的姑娘——柳如烟!
他顿觉浑身打激灵,忙转头问孔祖,她怎么会在这儿,回来多久了。孔祖还一脸奇怪,说假期快到头了,人赶着这趟返回北冥不是寻常得很?再者,其实她老早就回来了,已经回归正常作息有好一阵。
与孔祖道别后,西门渊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乾宁寄了封急信。其实他也说不准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可既然情况与先前所料的相左,柳如烟竟然没有长留京城,而是在北冥待了相当一段时间,在这段管理松散的时期,难保出哪门子祸患。总之第一时间通知北冥靖翎,是绝对有必要的。
事实上他认为这急信完全应该再给南宫循寄去一封,可一来他并不知那家伙此刻身处何地,二来,他前脚犹豫着该如何是好,南宫循后脚便拍马赶到了,中间只隔了一宿。
“那位公主原来早就返回了北冥府。我只知道要通知你,苦于无处寻址,谁知翌日你就赶了回来。你这家伙,怕是跟第兰待得久,也学会她那般神通广大的诡术了。”西门渊对南宫循道,虽是调侃,语气却难掩惊赞。
南宫循只稍扬一下嘴角又立刻将笑容收回,恢复成素日冷面。西门渊理所当然地将他看作“局内人”,对此他存了分感激,但眼下心里只恨当初没找机会让第兰在柳如烟身上也下一道咒——倘若真是这样,那柳氏一族的全盘谋略,倒真就要被他尽收眼底了。
本这样想着,自己都觉得无厘头,可很快他却真在这里见到了第兰。
“师姐?”他确然有些意外,“你不在南宫?”
见到他,第兰先是平静地行礼,然后才答:“我还想再见北冥大小姐一面。”
再见一面?
南宫循挑眉,嘴上只淡淡应一句:“这样。”
“当时见您收拾行李,本想和您一同前往易州,不过……发现您好像还有别的安排。我便自己来了。”她继续说道。
少年的关注点本就在别处,也无心再听闲话,于是开门见山道:“师姐,我在想什么怕也瞒不过你,不如直说了。我想请求你,给柳如烟也下一道追踪咒。”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已经回来了,我可以给你创造机会。”
第兰看着他,好像就连此刻也早已存在于她的预想。许久,她摇了摇头,一脸节制的悲戚。
“少爷,很久以前——应该说,从你我合作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诉过你吧?”她的嗓音沉沉的,“身为巫族后人,我是不能违抗天命的。”
意料之中的拒绝。南宫循没有再多言。
北冥靖翎接到信后,归心似箭,心中的去意在面上一览无余。她即刻去找侯忠翰向他道别,可没想到,对方却挽留了她。
这挽留,不是出于客套,而是真挚、决断、不容拒绝的。
“我想与你喝一顿酒。”他深深看她,道。
她竟然不假思索地便问出:“侯忻一同去么?”
“我定会邀他——”出乎意料地,侯忠翰的回答也没有犹豫,只不过他似乎还将后面的什么话咽了回去。
北冥靖翎尴尬地抿抿嘴,只能点头。
事实上这几日,她都没怎么见着侯忻了。北冥靖翎是一个擅长独处的人,倒不至于没了谁的陪伴便觉得难熬,可由于先前侯忻粘着她的时间太长,这会儿的消失就显得实在突兀。
她隐隐感觉这兄弟二人间出了什么比从前更加深重的问题,但显然,这不是她该开口过问的事情。
以至于,等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她甚至惊讶于侯忻答应了侯忠翰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