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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暗流

北冥靖翎从榻上坐了起来。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侯忠翰让她进房去休息。彼时还尚早,她疑惑于他的催促,却再无从前不假思索便发问的勇气。不过历经一整天,她确然分外疲乏,于是乖乖回房,只在走前和他说句早睡。

但北冥靖翎的睡眠向来不会太深,何况这几月来她从锦山到长海,返回易州后待过一阵又来了乾宁,这么一奔波,加上本就有些认床的性子,她就睡得愈发不安稳。

从挨着被褥直到入睡已是个艰难的过程,好不容易浅眠一会,这下又被屋外传来的隐约对话声吵醒。

她轻轻地踱步至房外。她未点灯,从一片黑暗的主卧中看去,偏房的一点亮光显得格外分明。

“最近被单韩非宠坏了吧?定好的时辰,竟让我等这么久,你怕是有恃无恐了。”侯忠翰整理着方几上用罢的茶具,没有抬头瞧卉宁一眼。看来他并不打算再拿茶水招待这第二位来客。

卉宁懒得理会这番讽刺,只蹙眉看着他的侧脸:“陪你弟弟聊了一会,不算大过吧。”

侯忠翰闻言冷哼一声:“希望你们聊的不是我。”

卉宁打了一个寒颤,想了想还是快些步入正题的好,于是道:“单韩非他貌似是在照顾我,这挺奇怪。你之前说不要轻举妄动,我听了你的,一直都老老实实跟着大伙做事。但单韩非居然主动免掉我例行训练。”

“别太得意忘形。”侯忠翰只简单回答。

他语气中的敷衍再度引燃了她心中不久前才平息下去的火焰,卉宁扬眉,情不自禁地喝道:“侯忠翰……!”

他这才转过头,眼底一丝讶异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与先前无异的冷淡:“闭上嘴,这儿不是你可以大吼大叫的地方,疯子。”

卉宁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眉心微微抽搐着,险些忍不住又要喊出来,但最终还是将火气压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然后,尽量冷静地问:“告诉我,怎么办吧。我知道单韩非在试我。现在我是要依他的意思可以表现得放松点,还是装作努力和普通弟子一起照常训练?”

其实她最想问的都不是这些,她唯一关心的,当然只有接近单韩非的所谓正确时机。她心里自然也清楚眼下还早得很,但离可以行动的那一天确切还有多远?她看不到答案。

只是,她不会开口。凭眼前这个男人的耐心,她再多问一句关于这个的问题,恐怕就要被干脆利落地赶出这间屋子。

“玩都玩了这么久,还说要和别人一起训练……你近段时间几乎一天能缺席半天,怎么,觉得单韩非会看不到啊。”果然,不管话说出口有没有用,这个人真的就非把嘴瘾过足了不可——卉宁在他回答之前便料到一定是挖苦在先,支招在后。“你就接着玩下去吧,无妨。我多少了解单韩非,他既然肯区别对待,试你的成分不会比喜欢你要多。指不定你再得寸进尺一点,他更受用。”

他这话把卉宁说得一愣一愣,她反应了好一会,才别扭地道:“此话当真?”

侯忠翰嘁了一声,不屑于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

“你不是从来都叫我多按捺自己些,莫要冒进吗?怎么这会儿……”

“卉宁,”侯忠翰突然抬头,直直对上卉宁的目光,“如果我要让你送死,自己在一旁看好戏,那从一开始我就不会管你,明白么?”

她震惊地望着他,不自觉低头咬住下唇。自己心里对他的那点不信任,还是轻易便被看穿了。

他站起来,一步步逼近她,她节节后退,几乎要退出屋外。

等到她半边身子都差不多染上了竹林的夜色,他才停下来,接着,定定地站在她面前。

“你究竟有何资格不相信我,蠢货?”他沉声问道,与她四目相对。

卉宁颤抖着别过头,无法忍受他目光中满溢的轻蔑与鄙夷。

——你是一个丧父孤女,武艺不精,无依无靠,你在这里能够活下去全然仗着我的保护,现在却在怀疑我?

他的眼睛仿佛就在质问她。

过了很久,卉宁都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再然后,才听见他漠然的嗓音:“假如你执意认为我要害你,那现在就滚,从今往后不要再来。好好和单韩非周旋去吧,估计没几日我就能见到你美丽的尸首了。”

“对不起。”她切齿。

她听见他即刻提步走向屋内的声音。

受够了。

是我欠你的么?谁要次次来这看你的脸色!

卉宁实在委屈又烦躁,可纵有万般怨念,也只能一股脑儿地吞进肚子里。

她在原地失神地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准备离开。

方迈出一步,才注意到对面的一片幽暗中,那个站在主卧门边,怔怔朝自己这个方向望着的女孩。恰在这时,又一滴雨轻打在她的额上。

在旁观了近一月之后,南宫彻总算也加入了实战练剑的行列。

自打那位不大认识的亲兄长来到这里,就几乎占用了父亲的全部时间,导致他手下其余一些同样想要充分利用假期的弟子们许久没有师尊的指导,只能交由另外几位长辈暂时接管。若放在从前,南宫彻定骂他南宫循自私自利、不通人情,还要借此去父亲那撒一番脾气的。可事实上,当他从母亲那了解到其实南宫循并未要求南宫博这么做,是父亲自发坚持全天陪同时,他庆幸自己还好没着急去胡闹。然而心里,却着实更不是滋味了。

所以今日,在他的主动要求下,南宫彻终于得到了一次和父亲交手的机会——当着南宫循的面。

可谁知南宫博竟说:“循儿、彻儿,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不要!”南宫彻脱口而出,转而诧异地看向南宫循,奇怪他怎可能没有意见。但一对上那双冰封的眸子,才发现,其实从他眼底流露出的拒意,比自己言语上能表现的还要多得多。

南宫彻突然后悔,他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还应更坚决、更果断一点。

南宫博面容平静地看了看兄弟两人,嘴上严厉道:“循儿,我要批评你。”

哥哥转头回望父亲,眼中的寒凉瞬间敛藏殆尽。弟弟也看向他,嘴角不自觉勾起得意的笑容。

“我知道你的性格就是如此,平日训练或是私底下都不喜与人为伴——禹兄早同我讲过这些。”很奇怪,一位父亲说对亲生儿子有所了解,他的语气听起来竟是没底的,“循儿,你总自认为够强,怕遭拖累,就是遇到更强的人,也一心靠自己解决,不肯求助。暂且不论我能不能将你打得心服口服,毕竟我无意教你开口求人;但今日,你必须学会除了顾及自己,还要保护周身。”

南宫循微微蹙了眉,但很快松开。

“你在北冥,有些东西应当学得很好了。眼下……我们不敢多言,但过去的先辈们曾是,将来你和你的后人也会是四大家族的军士。沙场上,没有单枪匹马的道理。在身后,有多少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百姓,在身前,又有多少身陷绝境的战友,他们都需要你的帮助和保护。”

“至于彻儿,”南宫博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笑容早已凝固、消失,“你要学的,是不急于在能力不足时证明自己。”

南宫彻仿佛听见了身旁传来的一声哑笑。

南宫博后退一步,瞥了瞥南宫循肩后他即刻用手握住的剑柄,又用眼神示意南宫彻做好准备。“开始吧。”他道。

南宫彻率先冲上去,剑在空中挥了半个弧而未落,便被父亲巧妙地先一步挑开了剑锋。受其影响,他重心不稳,但还是尽力维持平衡,勉强刺了一道,不过显然对对方造成不了威胁。

“不放弃进攻,很好。”南宫博轻松闪开,笑道,“但倘若你心中自知此法不能一击到位,而往往这时身后也会有人突袭,你想想又该怎么做?”

说话间,只听得一句“再来!”,便见到南宫彻再度尝试近身,速度倒也奇快,南宫博还未来得及设防,臂上便完整受了他一创。但在四大家族,众人都习惯在训练日穿戴护甲,所以这么砍一下自然不会有大碍。不过,假使角度再偏一点,力度再大一点,确然可以卸下敌军一条胳膊了。

南宫博赞赏地望他一眼,但转瞬间起腿又把南宫彻远远踢开。这下倒好,是提醒他莫要忘了脚下功夫。

南宫彻不受控地向后仰倒,几乎就要后脑勺朝地栽去,却好像被人捞了一把,这捞一下不要紧,等他好不容易站稳,那手早不知何时便放开了,只看见一个颀长身影风一样刮到了父亲背后,南宫博惊险地一侧身——其实他躲这一下的应激力已经可以说是炉火纯青——却中了那影子的一计,他根本没在后方出手,反倒是父亲的侧边有一节剑柄在等着呢!不对,剑柄……?

南宫彻定睛一看,父亲已经一股撞在那剑柄上,吃痛地收起了招式。兄长见状也即刻停了下来。

“小聪明真管用啊。手够不太着,又不敢轻易起腿怕被我扫堂,就拿这坚铜硬铁来顶我的人骨头?”南宫博笑看着他握住剑鞘的手。那剑还安然躺于其内,压根没放出来见光。

南宫循的脸上居然也有一点笑容:“掌门莫要怪罪。”他知道南宫博是做足了被他二人拿来练手的打算,与其遮遮掩掩怕误伤,倒不如放他们大方来砍,既然如此,穿上护甲也不算占什么便宜;至于兄弟二人这边,南宫博自然也是会有所顾念,定不会伤到他俩,故他和南宫彻也没有束手束脚的必要了。不过,一剑剑往他身上挥都不痛不痒,南宫循自觉是不爽快,所以干脆来点实在的,让他结结实实挨点疼。

在听到“掌门”二字时,南宫博的眉间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笑道:“在蕲州要么用步兵,要么打水战,先警告你,在马上的那套东西趁早给我收起来。”

“是您用北冥的玩法蹬了我师弟。”南宫循向身后瞟一眼,心想若不是方才他即刻收了招,看那手法,指不定是西门一派的横拳,就要照着自己脸上打了。说好只练剑,眼下五花八门倒更有意思。

南宫博一愣,随即拍拍掌大笑道:“是为父犯规了!”回头喊道,“彻儿,继续来!”

这一次,兄弟二人一齐出手,好在不是从同一侧进攻,否则要撞在一起——这是先前南宫循在脑海中的预想。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南宫彻已一剑挥至南宫博胸口处,又被精准地挡开,还反吞了一口剑气。然后南宫博似乎料准了南宫循会选择在此刻出击,早早在身后空出了退的余地,南宫循锐利的剑刃只在空中割出一道白光,而对方毫发无损。

但他也猜到对方会留一手,故早有扑空的心理准备,此招式还未打满便已迈开了下一种步法,手上更是一经收回又立刻起势,这转换速度叫南宫博都吃了一惊。可正当他蓄势待发之际,南宫彻却先一步进入了视线,但由于后者出手慢于南宫循,下一秒,两人的剑身同时重重落到了南宫博的剑上。

落下去,就真的只被架在那动弹不得了。

再者,就是他们被南宫博强悍的剑气震开!

南宫循迅速调整,抬手格挡,才防住了来自南宫博接踵而至的下一击。南宫彻就没那么幸运,被余力迎面拍了一下,口边渗出血来。但这对另两人来说都是小事,没有放在眼里。

又是几个回合,毫无收效,除了次次被掀得头晕。南宫循自知纯剑法上定然扛不过南宫博,心里只觉得若碰上这么个对手,委实不如找西门渊一箭射了干净。

正这样想着,忽然就望见一阵气旋中南宫彻几欲脱手的长剑,时间只够他稍微反应一下,那庞大气旋便朝他冲来。

他看得出,这是由持剑飞速旋转而致的气旋。北冥以速度见长,本就与耐力不能兼顾,向来讲究快速破敌,一招瞬时制胜才受推崇,像这种重气场而对内力消耗较大的剑法用得极少,没想到今日在南宫博这遇上了此招。

南宫彻坚持不住,耳边响彻父亲步法的变换声、砂砾飞扬声,当然,还有手中长剑不断被撞击、猛扫的金属铮响。每听见一次,他就感到腕上麻木一分,到最后一个刺痛,他毫不挣扎地放开了剑——他的剑与父亲的在头顶上擦过去——他闭上眼伸手强行去挡。

不就是一道、两道……许多道口子么,流点血让手上破了相,有何大不了!这是在那个瞬间南宫彻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南宫彻已准备好迎接手上的剧痛,可不知怎地,那痛感迟迟未至,就在他愕然睁眼的刹那,一道比先前都更为凌厉的剑光和一个几乎用肉眼无法捕捉的黑影同时进入视野,再紧接着,那剑光便被后者完全遮挡。

“……循儿!”凛冽的旋风顷刻间平息,南宫彻看到父亲把剑一收便扑向倒在自己脚边的兄长。

他也顺势要往地下跪,但南宫循很快站了起来,被父亲一把扶住。

“你怎么样?我本想让彻儿知道剑脱手后不补防是何等大忌,划他一道就差不多了,不料你……”

“想置他于死地的敌人,大不会像掌门这样宽容。”南宫循咳了咳,他的深色劲装被割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另一侧的腰身,可竟丝毫没有伤及人体,连皮肤都未蹭到,不见半点血迹。“若换我来,我看对方伸手,怕是就一剑朝他腕上削了。”

南宫彻面色泛红,只听见父亲无奈笑笑,又问:“不过你方才是怎么做到的?此剑阵几乎没有空档,又无需变向,换手时间如此短暂,我是盘算着无论如何也冲不进来,才没在你身上留神。”

“掌门过奖了。”他不觉得南宫博的问题有什么大的意义,如今他能做到的任何事,归根结底不还是一个“练”字?

南宫博拍拍他的肩:“今天也累了,不必再继续,你先回房换身衣服,稍作休整吧。”

南宫彻看到哥哥一揖,只轻声道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短短一息间,他从那双眼里读出的竟不是预期中的冷漠与嘲笑,而是某种不知名的,或者说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有温度的东西。

南宫循已经走远,他仍然愣在原地,直到察觉父亲的目光。

南宫博深深看着他,许久,问道:“有收获吗?”

南宫彻艰难地点点头。

“……彻儿,你要放下对哥哥的偏见。”南宫博又看了他一会,叹气道,“的确,身为父亲,我不仅愧对他,也觉得对你提这样的要求太苛刻。可是彻儿,如此下去总不是个头。我们是一家人,血脉相连,挣脱不掉,就算你再不认他都无济于事。你哥哥性子冷,又什么心事都不爱表现,但他是识大体的人,在这些零碎小事上他懒得和你争,你也不要总表现得像个小孩子……”

经历了一上午憋屈的打斗,本就令南宫彻心情不舒畅,而此刻南宫博的训导之言又恰恰是他向来最不爱听的话,他忍不住出口反驳道:“爹,您说的这些什么血脉相连,我可觉得南宫循不把它当回事呢!他就有将自己算作我们家的人么?您言之凿凿,是确保了他的想法么?”

南宫博的神情一时间从温和变为严厉,他赫然命令道:“给我听着,下次见到循儿,你张口就要叫哥哥!打断我的话,还直呼兄长的大名,真是无礼!”说罢大怒地拂袖而去,留下南宫彻目瞪口呆。

他简直不能明白,从小宠爱自己的父亲怎么现在处处都顺着那位突然出现的哥哥?他刚刚还吼了自己!这样的事在过去发生的次数屈指可数,可父亲今天居然为了南宫循吼他!

走在路上,南宫循还在不断回想方才的困境。

将来若摊上此种剑法,即使不可能像这样直接迎上去等着被劈成两半,可完全找不到破招之解,一味防守没有胜算。该怎么做,恐怕还需要日后去找南宫博讨教。

南宫彻满含敌意的脸又忽然浮现,他轻嗤一声。

以他的个性,自然是不喜一切聒噪的小孩子。可南宫彻并不算吵闹,相反,他比同龄人应是早熟些的。何况十一二岁的年纪,在他眼里也不算小孩子了。假若南宫彻不是他的弟弟,或许,他必须承认,他其实是会对这个热情、积极、上进的晚辈抱有一点好感的。

只可惜,对方看见他,仿佛看见了蛇。这让南宫循收起了心中的一丁点欣赏。

但西门渊、北冥靖翎和弟弟笑闹着打成一片的场景又轻易地从记忆中跳跃出来。如果有一个机会,让他能够加入他们,唤一句“阿彻”,他想必不会拒绝。然而当这个机会需要他主动去争取时,他便觉得不屑。

沉闷的怒气就像雨前翳翳黑云背后那几声混沌的雷,在南宫彻的心里头钝钝打了两天。直到东方默来访,才好似老天彻底释放,把那雨爽朗地下了个透。

“怎么,你哥哥也在这里啊!”东方默只准备了两份糖酥,这会她便开始犹豫究竟该如何分配食物。

南宫彻只得不自然地承认了这个称谓:“他趁假期来找我爹讨教剑法。”

“嚯!”东方默赞叹地道,“真用功。”她这话实在是叫南宫彻无法回答了。

东方默把其中一份完整的糖酥塞到南宫彻手里,小心翼翼地将另一块分成两半,朝沉默站在一旁的南宫循走去。稍远一点,东方骏和南宫博正随意地谈着话。

“丫头一到放假便无事可做,吵着嚷着不想待在密州,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又实在不知该带她上哪去,索性来博兄你这里消遣一下。突然造访,实在抱歉。”东方骏道。

“哪里的话,对不住的是我,你可别怪罪我招待不周才是。”南宫博笑言,“不过,小默说来就来,你也没有二话便跟着,唉,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你说我们两个,一直以来倒真像是在比拼谁更宠孩子呢。”

二人笑了一阵。

“话说回来,你怎就这样离开?想必近日事物应较为繁多才对。”开过了玩笑,南宫博正色道。

东方骏也神色微敛:“是。前阵子军队一批一批地过,常有人拿着……他们给的令牌,往我这索要成品。洛城香需求量最多,我们弟子加班加点地赶制都险些来不及,又不惮拿次品唬他们,有时实在吃不消,我只能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我此次来这边,也是为了暂时避避风头。”

“那,弟妹还留在密州?她一个人能应付么?”

“博兄别取笑我了,我再怎么着也不会把内子一人落在那。”东方骏道,“我早前听到风声,和她谈过,她次日便动身出城去采药了,也给整个东方府放了消息。这样倒好,对外起码有个说辞。”

南宫博了然:“原来如此。还是怪我……自从有了那一出,十多年来你们几位,都不敢行差踏错半步,颇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是我拖累了你们。”

东方骏苦笑着拍拍南宫博的肩:“不说了,不说了。”

“给你。”本在闭目养神的南宫循一睁开眼,便看见刘海齐眉、笑容温婉的女孩,她的手中有一块微微碎掉的糖酥。

他摇摇头,以示拒绝。但想了想又觉得实在不大礼貌,于是郑重地补充道:“多谢,抱歉。”

这生分的语气让东方默感到浑身不自在,何况她将这糖酥分好了递出去,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坚持地将手伸在半空,佯怒道:“给你呀,我特意从密州带来的。”

“我不……”南宫循的话还未说完,东方默便拉过了他未带护掌的手,将那半块糖酥轻轻放上去,然后退了几步,展示了一下另一半,道:“这一半我自己吃。”说完便将其放入嘴中,接着笑笑,又轻快地跑开。

南宫循的眉心极微妙地一锁,他尽量维持着面无表情,可心中无端生起一丝不快。那糖酥由于手心的温度,几乎让人感到它正慢慢化开,南宫循清楚自己肯定不会吃它,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另外,方才那短暂而冒昧的触感似乎十分倔强地缠绕在他的手腕边而不肯离去,莫名令人感到烦扰。

东方默双颊飞红,脚步已经慢了下来,却不知为何感觉全身发热。她回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角度、距离都与先前无异,南宫循还是以相同的姿势倚在一根石柱上,留给她一个读不出表情的侧脸。

她不懂自己此时陡然变得剧烈的心跳是因何而起,甩甩头,将那些胡乱的想法甩开,然后故作镇定地走回原地,走到阿彻的旁边。

南宫彻看着她面上明显的红晕,也觉得莫名其妙。事实上,方才他看见她试图与南宫循分享糖酥时,便想出言劝阻,跟她说南宫循十之八九不会吃。但刚欲开口,又感觉倘若这样便显得自己很了解南宫循,于是作罢。

往后的一个月,东方默一直客居在南宫,南宫彻也因此终于拥有了真正的假期。其实每每当他想到自己在悠闲地享受夏日时,南宫循也许在校场上挥汗如雨,他的心中就登时会有一种紧迫感,催促着他快起来,丢下东方默去练习。可长时间的舒适就像一团庞大的棉花,柔软却霸道,将他整个人不由分说地全然陷在里面,那点紧迫感只是头顶的亮光,哪怕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伸手一摸却四处皆温床,找不到任何一个有力的支点,怎么也坐不起来,只能安详地、颓废地躺着。

蕲州南临广阔江水,背靠秀丽青山,怎么说也颇有一番在北方见不到的景色。可那水畔的长桥阁亭、江岸的小城古镇与空气中飘扬的艾香,似乎对南宫循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他甘愿每日待在南宫府里,在同一块空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舞剑,练着他觉得自己还能掌握得更好的动作。在每一处东方默与南宫彻度假的地方,他俩都绝不可能见到南宫循的身影。

这二人自然是完全没有受到来自长辈的任何管束,南宫彻想想,便也知道父亲仍是花大量的时间去陪同哥哥。

果然不出一小段日子,南宫彻发现当父亲再次使用相同的剑气旋向南宫循发起攻击时,他已经能应对自如了。

每天与阿彻相处的时光过得很快,也很轻松,但东方默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者说,有件事情做不成,她就没有成就感。长这么大以来,她走到哪里,都是以一个文静乖巧小妹妹的形象示人,故一直习惯受人迁就照顾,极少被冷落。在南宫的这段日子,她好几次尝试去与南宫循交流——其实这好几次,就已经是她有可能跟他说话的全部机会了,因为大多数时间她根本就见不到他人——但南宫循的冷淡往往让她备受打击。此种情形是与她过去的经历极不相符的,导致东方默下定决心一定要跟南宫循熟识起来,以证明她招人宠爱的能力。

譬如有一天,当她正跟南宫彻闲聊时,南宫循破天荒地从旁边经过,身上穿的竟不是练剑时专用的道服,而是平日的常服。可能他也觉实在不必太刻苦,便给自己放了一天的假。东方默就跑过去,邀请他过来聊天吃茶果——当然,她说这话的时候,肯定是没注意到南宫彻那僵掉的表情的。

更破天荒的事情发生了,南宫循居然没有拒绝!

南宫彻震惊地望着南宫循大步朝自己走来,身旁跟着同样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东方默。

他一坐下,朝周围环视了一周,便转头望着弟弟:“明日起至六月末,我放假,你练习。掌门特让我来通知你。”

南宫彻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家伙一出现铁定就没好事,这不,接下来就是自己的苦日子了!一旁东方默也瞬间流露出失望之色,本以为这冰块儿终于开了窍,有了点人情味,没想到他也只是为了来传个口信给阿彻罢了!果然,方说完一句,他站起来就欲走!

一时间,东方默急得不知所措,她在脑海中拼命搜索着挽留南宫循的办法,却只找到一片空白。惶然间,却听见阿彻冷不丁地开口了。

“还需要动辄南宫大少爷这样的人物来告诉我消息,真是再荣幸不过。”不知为何,明明阿彻是在尽力把话说重,可东方默听着,却怎么都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在闹脾气。“敢问您这一个多月都学到什么了,想必收效颇丰吧?”

南宫彻还有些稚嫩的声线和四不像的语气让南宫循觉得好笑,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倘若这话换北冥靖翎那副白水一样淡的嗓子来讲,反倒还说不定能激起他三两分怒气,然而眼下,这小孩越是张扬,他却越觉得装腔作势。

他回过头,冷笑道:“南宫二少爷这么关心,明天开始就能见识到我所学的,但至于你真能学到多少,便保不准了。”

兄弟二人间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把东方默吓得一愣一愣,她赶忙接着南宫循的尾音颤抖着打圆场:“这个,说到……之前学到的东西,我想起来了,差点忘记同你讲,阿彻……我会做洛城香了,终于!”一句话说完,才发觉自己似乎有些语无伦次,但这不重要,因为她成功及时制止了阿彻方才几乎脱口而出的什么——她觉得肯定不会是太好的话。

幸而南宫彻也按捺住了性子,装作立即被东方默吸引的样子:“——是么?这算是一大成就了,你真厉害,恭喜。”

“是啊,哈哈。”东方默在心里暗自长吁一口气,“不过这前后实在太艰辛,我可是做出了数不清多少瓶次品呢!有的毒性够,但有杂色;有的无色无味,毒性又太轻;有的几乎完美,但气味不纯……”

南宫循本来已经开始涣散的注意力似乎重新聚集。

“你说,有很多次品?”他转头,定定地望着东方默。

东方默被镇住,不太敢与他对视,只移开视线慌张地答道:“对,对。”

“……若当真如此,想必那些半成品还被保留在东方府。那么,我希望趁假期未结束能去一趟密州,挑选其中一瓶……不知东方大小姐可愿替我征得一下东方掌门同意?”他仍然望着她,目不转睛。

“好的,好的。”东方默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在白鹤庄生活了近两月后,北冥靖翎一天比一天闷闷不乐。

也许只有到了这时候,她才对首徒与掌门之间的区别有所体会。从前她还未入直系,而身为北冥首徒的侯忠翰每日都要花时间加练,故有空去北冥久那里陪她的时间便少之又少。她以为这样的状况到如今不会再有。可身在青竹轩,即使二人已然居于同一屋檐下,她每日也只能见到黎明初现之际侯忠翰离去的背影和夜深时分他归来的疲惫身躯。

从第一天来到这里,她就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和他说,可是直到现在都还未找到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话越积越多,而倾诉的欲望愈强,当看见侯忠翰无心分神时她内心的退堂鼓也就打得愈响。渐渐地,也只能让它们烂在肚子里。

——究竟是怎么了?

北冥靖翎不明白,她发自内心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为何现在话说出口前总要字斟句酌?为何他们之间的气氛总是和谐却疏离?难道仅两年时间,就让她脱胎换骨,做不成从前那个在他面前可以无忧无虑、甚至口无遮拦的小女孩了吗?

不,最重要的——为何他对自己需要隐瞒那么多的秘密,从前也是,现在也是?

她苦闷地将头埋进双臂,又猛然抬头,因为她想起了卉宁那张脸,美得近乎侵略。

那个微雨的午夜,始终令她耿耿于怀。

北冥靖翎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呃!”

北冥靖翎惊恐地跳起来,下意识扬手做出擒拿的准备,转头一看,侯忻已经快步退得远远的,一脸无奈地望着她笑。

“我说你,危机感可否别这么重?这青竹轩四下无人,真不会有谁闲着要来害你!”侯忻见她放下了架势,才渐渐走近她坐下。

夏日的风飒飒吹过竹林,午后的阳光薄薄一层,在小亭的白墙上打下竹叶悦目的剪影。女孩也坐下,那竹影顷刻间仿佛便被织进了她的衣袍,成为底纹。

由于侯忠翰的整日缺席,北冥靖翎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跟侯忻在一起。虽然与人相处并不是她的特长,但时间久了,相比于一个人待着,她还是倾向于和他这样充满活力的人打打交道,让生活不止于百无聊赖。

侯忻和偶尔造访的卉宁也十分熟络,这点北冥靖翎看在眼里。但她也只会停留在“看”的阶段,从不在二人聊得火热时上前搭话,这在她眼里实在自讨没趣。况且,对卉宁的戒心还分毫不减地摆在面前,别说喜爱亲近,不当面流露出对她的反感,北冥靖翎就已经觉得自己素养颇高了。

“想什么呢?还叹气!要我猜,你准是在想我哥,对不对?”侯忻调皮地凑近她。

北冥靖翎没有躲,眼神空落落地望着前方,失了焦点。

“侯忻我问你,”她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你之前说我还算好看,这可是实话?”

侯忻一愣,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方才这根本不像是北冥靖翎会问出来的问题。震惊之余,他木木然答:“实话,绝对是实话。”

“那卉宁比我漂亮很多么?”她紧接着又问。

此话一出口,侯忻即刻明白,原来她是在吃飞醋。想必好几次卉宁来找侯忠翰,她都在意得很,只是不肯表现罢了。这样想着他便忍俊不禁,这家伙看起来冷冷清清不像是这个年纪,到底心里还住着一个小女孩。

见他笑,北冥靖翎有些窘,直问:“你怎么不回答?”

“哈哈,是!像宁姐这样的美人,很多人穷极一生都未必能有眼福见到,现下倒好,我们隔三差五就有机会一睹芳容,真可算幸事了。你又何必跟她比!”既然已经发现了苗头,他很乐意煽风点火一把。

果不其然,听完他的回答,她嘁了一下,忿忿不做声了。过一会又转头,不甘心地问:“可她只是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弱女子。武功差,好看又有何用?还是说你们确然只喜爱一张脸罢了?”

“我们?”侯忻狡黠地笑,“你说谁们?”

“……”北冥靖翎切齿望着他,心想自己实在是让妒意冲昏了脑袋,无意间便被他抓了话柄。

侯忻深深望她半晌,面上笑意未退:“唉,近来我看你和我哥……怪怪的啊。”

这下既被他说中了心事,北冥靖翎索性不回答了。她侧头看向一旁,好让侯忻没法知道自己的表情。

侯忻一笑,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哥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换句话说,你应该有所察觉,我哥对待宁姐比对你要坦诚。最简单的,就拿他的身世来讲,要不是从我这里听闻,你很可能永远等不到他亲口告诉你的那一天。”

北冥靖翎保持沉默。

“还有,在你见到我之前,你压根就不知道他有亲兄弟吧?甚至这件事,他先前还交代了我只管哄你,不准说实话来着。”

“至于别的,他的生活习惯、言行方式……在此之前,你都了解得不多,少有几样你能肯定,却都是假的。你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侯忠翰吗?你知道他其实逢人说话都是这样刻薄吗?”

“你所以为的亲密无间,在他眼里是什么,只有他知道。那,北冥大小姐,”侯忻的语气愈发玩味,“你可曾想过,也许你从未看清这个人呢?一开始认识的侯忠翰,会否就是个魔鬼呢?”

他不是。就算现在的他如你所言,我也不会将他当做魔鬼。北冥靖翎在心里回答,她想叫侯忻不要再说下去,好在对方已经就此打住了。

侯忻不安地朝前探了探,又不敢彻底将脸转到北冥靖翎跟前。他确实意识到自己越说越过,所以才紧忙收了话头,想看看她的反应。不料她并未出言反驳一句,只是长久地缄默着,这更令他感到芒刺在背,唯恐自己真的说错了话。

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要道歉,于是战战兢兢地跃下亭台,上前一步到北冥靖翎的正前方,再弯下身作势要跪——

然后惊觉,她只是直直地望着一个地方,那样平静,没有任何想象中仇恨或是伤痛的表情。

阳光敷在她雪白的面颊上,光洁得几乎刺眼。她的睫毛很碎很碎,与半垂的眼睑相配合,那参差的、细致的阴影,将近要盖过下眼眶。她的肌肤是曜目的日光,瞳仁却是无月之夜,这鲜明的对比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威慑力,只与她对视一眼,便仿佛整个人被看穿了。

侯忻怔在原地,只流连乃至于贪婪地看她,久久不能回神。

玄袍一摆,几摞奏章被扫落在地。

阶下满堂皆跪倒在地,屏息凝神,不敢出一口大气。

“徐简,朕体恤你跟随朕多年,忠心耿耿尽心尽力,故立太子之时特加封你为太子少师,这才不出几个月,你便在东宫待不惯了?”柳呈冷冷看向群臣中一个瑟瑟发抖的枯瘦身影。

徐简抬头,冷汗从花白的发迹不断渗出,只与柳呈对视一眼,便颤颤巍巍地再次稽首,竟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你彼时有胆量给朕递这样的东西,此刻还不敢回朕的话么?”柳呈用手指着地上的其中一叠奏章,大怒道。

“陛下,”徐简涨红了脸,用微弱的声音答道,“老臣所言,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陛下费尽心血维持的和平,来之不易,眼下大甄海不扬波,老臣固然珍视!然陛下无心,他国有意,这仗不出多久是必然要打起来的。而倘若陛下只放眼大甄,甚至长海,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老臣心知陛下唯恐长海贵胄权倾朝野,故近年来从未放松过对侯氏一族的打压。可万一四境不安,陛下可曾想过,朝廷确然需要他们的援手?……”

“住嘴!”柳呈高声喝止,随即冷笑道,“依朕看,你恐怕是收了侯氏不知道多少好处,竟敢在朕的面前说出这样的疯话。朕苦心布局,再过几年就能将侯氏一党连同京城余孽收入囊中,彻底根除,你现在叫朕停手,是公然跟朕叫板吗?”

“陛下!老臣不敢!老臣不敢啊!”徐简的眼角迸出一滴浊泪,“老臣只恐陛下的精力过于集中于治内,而忽视了外来之危!”

“对外,朝中向来不缺勇武之士;对内,朕也自有定夺,无需你来提醒。”柳呈一字一顿道,眼中帝王之气尽显,“如众卿所见,徐少师年岁已高,今日出言无状,料想头脑已不大清明,无力胜任朝中之事。朕记起前些日子霸州司马枉法被黜,既然你心系边境,霸州又恰临拒马河与北辽相望,便不妨由你填补这个空缺,也算遂了心愿!”

徐简惊恐地抬头望向柳呈,只一个劲地摇头痛哭,却已说不出话来。

“时间紧要,望徐司马即刻动身离京。”柳呈淡淡说完,便有几人走上前,将跪在地上的徐简拉起来,朝宫门外作出“请”的手势。虽看似讲礼,却是丝毫不容反抗的。

徐简无力地站起,险些又要跌在地上。他匆匆看了太子一眼,对方却丝毫没有分给他一星半点的目光。他的脸上仍然带着难以置信的伤痛。他转过身,沉重地向外走,人群已向两旁退散开,为他让出了一条道。宫门外的亮光射进来,打在他眼底,一片惨烈的白。

柳如烟端坐在华美的花梨木凳上。贵为公主,在这本该属于她皇宫内,不料竟还有令她如此拘谨的地方。

门外传来脚步,她即刻起身。紧接着,一名身着朝服的男子走进来,所有的下人纷纷矮身行礼。

“二哥。”她唤道。

“嗯。”他淡淡应一句,眼睛没瞟她,随处找了一个长榻坐下,喝了口下人早已备好的热茶。又仿佛到此刻才意识到旁边这个人的存在,转而问道:“要喝茶么?”

“不了,方才已尝过。”她摆摆手,莫名显得有些客套。

柳煜也不多说什么,只自顾自向后一靠,浑身放松地半躺半坐在那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二哥,今日如何?父皇提了我的事么?”柳如烟微微向前凑去,虽是小心翼翼地,却掩饰不住她眼中的关切。

柳煜摇摇头。他目视前方,大概看不见妹妹面上一瞬间展露无疑的失望。

“稀奇……徐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竟然当着父皇的面让他从宽对待侯氏。”才回长海没多久就亲眼看见这么一番大戏,柳煜真有点吃不消。一直以来,徐简跟太子形影不离,他还以为是什么得力干将,故一直暗中打压,若早知对方有这么犯浑的一天,他绝对一手将其扶植到太师之位,今日再一废官,定能牵动太子几分。柳煜蹙着眉头,感到一丝懊意,但更多的是匪夷所思。

柳如烟闻言惊讶地瞪起眼,虽然她并不大认识徐简,但至少也知道他在今日之前都是东宫一系的幕僚:“父皇本就把侯氏交给皇长兄来做,徐简搞这么一出,是公然违抗圣意么?”

“所以我想不明白,又或许他们在这其中把玩什么小计俩。”柳煜恢复了端正的坐姿,“不过事已至此,父皇倒也决断,直接把徐简送出了长海。他现在前往霸州,霸州离雄州实在过近,若真有什么动作,等我通知一句,王府那边也方便找人盯着他。”

柳如烟点头以示赞同,除此之外她也没别的话可讲。在这些事情上,二哥说自己的,做自己的,她从来只有无条件配合的份。

注意到柳如烟神情的细微变化,柳煜盯了她一会,若有所思道:“侯氏就交给皇长兄慢慢玩吧,日薄西山的门第,照这样下去不出几年,风一吹都能散。至于四大家族这边,既然父皇没表示,说明对你的失误也不想过问,你放宽心。”

这冷淡的安慰在柳如烟听来却似乎像千里鹅毛,她略带愁绪的眉眼霎时间开朗,抬起头,嘴角几乎透出了笑意,可下一秒她却听见哥哥说:“但父皇不在意,不代表我就能允许自己像皇长兄那样被手下人坑害。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该让一个女人家掺和,当初你与他们在白镇巧遇,纯属阴差阳错。何况徐简为人臣,你是皇室女眷,你若像奴才一样奔走卖命,实在太说不过去。眼下既然完成不好,往后便好好待在宫里,白镇那边也不用去了,能顶替你的大有人在。”

柳如烟的表情从方才稍稍的宽慰立即又转变为惊恐:“二哥,你答应过我的——”

柳煜扬手示意她打住:“我说了,我容不下任何差池。”

“二哥,求你,求父皇,”柳如烟腾地站起来,然后即刻跪下去,挪到柳煜身前,“再相信我一次。我可以的。”

柳煜看着自己的妹妹就这样朝地上向他下跪,竟也只是沉默着,没有丝毫制止她的意思。他又自忖半晌,才浅叹:“行吧,起来。”

柳如烟迅速站起来,几乎是兴高采烈。也许就连哥哥那时刻面无表情的脸都无法冲淡她内心满溢的希望,她竭尽所能地寻找话题,忽然想起什么,便道:“想来二哥你一早上朝,到现在才回来,还没给皇后娘娘请安。不如我们一同去吧。”

“皇后?”柳煜笑了起来,“很好。你不想着母妃,倒还先要找皇后啊。”

柳如烟一愣,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一点愉悦和信心又瞬间被打消,她无比尴尬地望着柳煜:“二哥,我……”

“你去吧。”柳煜的笑容早已消散殆尽,他此刻的嗓音比先前何时都要寡淡冰冷,“我带着小烨去向母妃问安。”说完即刻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留下柳如烟神情复杂地站在房内,而离去的人,连头都没回。

数日后,柳如烟带着一队人马离开皇宫。但出宫后,她还在长海又逗留了几天。

接下来的近两个月,从东到南到西再到北,她的全部生活几乎都是在没有尽头的路上。

总算抵达终点。她居然感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提前结束假期返回的弟子经过她身边,跟她友好地打着招呼,她四下望去,还见到师尊湖边垂钓的身影。

她径自走回武舍。不一会儿,雪白的信鸽扑楞着长翅,从窗口飞出去,飞出北冥府内鳞次栉比的楼宇,飞过易州城巍峨的高墙,飞向远方。

此时,在甄国的每一寸土地里,似乎都埋藏了很多东西,浓重,但隐秘——四大家族毫不觉察,而北冥靖翎,在思考着该如何重建自己和侯忠翰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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