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朗朗清晨。
北冥靖翎从榻上坐起来,望向阳光直射的窗外。天亮得越来越早,夏天真要到了。
昨日刚到这里时,北冥靖翎的感受,可以说既是意料之中,也是超乎想象。看着这个宁和素雅的青竹轩,她暗想果然他还是和当年一样,抛却外物、心明如镜,唯有参悟武学之道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情,唯有这一林翠色欲流的竹才是他真正喜爱的东西。
可是,再怎么说,如今他已然是堂堂掌门。
如此清简的居所,怕是实在可称其为陋室了吧。
在白鹤庄,绝大多数的建筑物都是以红木为主体,而唯独侯忠翰的青竹轩,是一片与其不相符的白墙上,映着绿意点点。奢靡华美的红,与悄怆幽邃的绿,这样的反差对比,实在是太过惹眼。
她不禁自发开始了想象——这两年来,侯忠翰是不是也饱尝单韩非的欺压和排挤?他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他又该如何煎熬忍受?哪怕当上了并位掌门,他是不是也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
深吸一口气,北冥靖翎挥去脑中繁杂的念头,懒得再多想。本来假期就是给人放松的,她来这里,也只是希望能与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共度夏日时光,却也不知为何,自昨日见到他开始,自己便一直心事重重。
从偏房走到正室,青竹轩里冷冷清清,寂寥无人,就连侍从都意外地少,难以想见这么长时间以来侯忠翰如何在此处生活。北冥靖翎绕了一圈,都没有见着他,料想定是去参加晨会还没回来——白鹤庄可是没有假期的。她便吩咐人先拿些餐点。
“大小姐想要吃些什么?小人这就去大膳房,让他们特地为您备来。”下人恭敬问道,言语间似乎有所考量。
“啊,不必麻烦。”她摆手,“直接用青竹轩这边的饮食便好。”
下人颔首称是,退下后又迅速为她带来了早膳。
在她吃东西的时候,下人在一旁默默候着。
粗粮制成的面团在口中久含不化,北冥靖翎只觉得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命人拿些润喉的茶水来就着吃,尝了第一口,又发现是涩到极点的苦茶。
“没有别的了?”北冥靖翎强忍着胃中的一片翻涌,干咳了几声道,“侯……掌门他每天就吃这些东西么?”
听到她这个问题,下人尴尬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答道:“掌门一年四季吃的东西时有变换,但大体不过几样,都是面麦粗粮一类。至于茶水,掌门非苦丁茶不饮,自打小人被安排到青竹轩服侍以来,从未变过。故而方才小人才询问大小姐,担心这轩中所储饮食不合您的口味。”
北冥靖翎皱了皱眉,努力回想以前侯忠翰在北冥时的饮食起居,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何时竟有此般偏好。身为北冥首徒,平时自然是要么吃的和大家一样,要么比大家丰盛点儿,虽不至山珍海味,却也比这要好得多。
心中忽然窜起了些什么,她张口便问:“侯掌门平时不爱吃马蹄糕么?”
“马蹄糕?”下人闻言,低头笑道,“大小姐恐有不知,小人来的第一天,侯掌门就告诉我他甚恶甜食,尤其是这些精细的糕点。”
甚、甚恶?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些难得放松的午后,自己靠在侯师兄的手臂上,他静静看着书,而她在一旁吃着自己最爱的甜点。偶尔他偏过头,笑着看她一眼,她便掰下一块喂进他的嘴里,问他好不好吃,他说,好吃。
北冥靖翎还想说话,却刚要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人的脚步声。她想都没想,便转身从低矮的案前站了起来。
“少主。”下人见到那人,恭敬地福了一福,然后,便从北冥靖翎身边退了开来。
少主?
这个称呼好生奇怪。在武林中,极少有人会以“主”字相称,因为地位最高的无非就是各个掌门,掌门的亲属中,同辈的多称“师尊”,而晚辈们必然称为少爷小姐。就算有的门派会称掌门人为宗主、堂主,那也一定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可此时,站在北冥靖翎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他是谁?
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侯忻上下打量着北冥靖翎,许久,豁然一笑,也丝毫不在乎她向自己投来的讶异的眼神,直接上前去拿了一个粗粮面团咬了一口,边走边嚼地踱步到窗边,背对着她。过了很久,等到他把手中的整个面团都吃完之后,他才转过身来,盯着北冥靖翎的脸,悠悠然道:“我说怎么一大清早的外边有动静,原来是你。”
“我们认识?”她更加吃惊地瞪大眼,本来在这青竹轩中出现陌生男子已经够让人奇怪。
“或许,不能这么说。”侯忻略微思索一下,答道。他是笑着的。
北冥靖翎稍稍偏头。眼前的人那种放松自然的神情,让她感到或许不应对他抱有什么敌意。她用一种可以算是平和的语气问:“那阁下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侯掌门的居所?”
“你是北冥靖翎吧?”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在下正是。”由此看来,他见过自己。可由于身份关系,从小跟着父亲、师伯见过那么多人,她哪里想得起会是谁呢?
侯忻眨了眨眼:“若这么细细一看,还算悦目。”
北冥靖翎觉得此话颇有冒犯,索性没吭声。只是刚刚得出的那个结论,可以否定掉了。
她这一沉默倒好,侯忻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对方,也没别的动作。
半晌。
侯忻清了清嗓子,尴尬地问:“我们可以说话了么?”
“当然。”北冥靖翎挑眉,“刚刚那两个问题,阁下还未回答。”
“哦,原来你是在想这个啊。”原来如此,虽说给人感觉冷淡了些,可分明就没有长兄之前所描述得那么难以接近。侯忻爽朗地笑起来,径自朝外走,“我不告诉你。我要出去了,回见。”毕竟长兄事先严词交代过,她在时尽量不要露面,万一碰见了也只准说自己是普通的生客,不能说出名字,也不能向北冥靖翎透露有关于侯家的一分一毫。可他不忘回头看一眼,发现北冥靖翎的表情带有一丝懊然,似乎有种要追出来的意思,便又突然起了兴致,忍不住补充道:“你若实在想知道……不如,先跟我来?”
乾宁的街市,比想象中要热闹不少。
二人一路边走边看,虽头一天见面,却仿佛已然是旧友——大抵由于侯忻的性情所致,他既不同于南宫循的冷淡寡言,也不像侯忠翰那样沉静温雅,倒像西门渊一般开朗热情,尽管北冥靖翎几乎不会附和一句,他仍是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使气氛不至于僵硬,两人在夏日明朗阳光的映衬下竟显得极为融洽。
“你想去哪里玩么?乾宁我好歹也来过几趟了,想必比你熟路。”侯忻兴高采烈。
北冥靖翎瞥他一眼,又转回了头:“是你说要出来。你原打算去哪,我跟着就是。”她自觉此人举止孟浪,故而面对他时倒也不再端礼。
“我没想出来的,那样说只是为了支开你呀。”他笑着回答,倒也真是实在。
“有意思么?”她停下了脚步,语气凉凉的。本来也没什么闲情跟他玩,更何况现下听起来,像是被人耍了。
见她态度明显转变,侯忻愣了一愣,赶忙赔笑道:“对不住!在下没有恶意,只是一时玩心,谁让你是哥哥的——”话才出口便仓皇住了嘴,只可惜,收不回去了。
哥哥?
北冥靖翎挑眉,再认真一点地端详他,这才觉得他和侯忠翰的确有几分相像。
原来是侯忠翰的弟弟啊。但这些年侯忠翰对他的家室向来只字不提,她也一直不惮发问,到今天才知道他有个弟弟,倒也不奇怪。
侯忻苦笑,这才出门多久,居然就说漏了嘴!
他叹一口气,又道:“现在你知道了,可以继续走吧?”虽说有长兄的严令禁止在先,侯忻却不大将其放在心上,现在违逆了他的意思,心里反倒更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走去哪里?”北冥靖翎问。
“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侯忻轻快地答,这是他刚刚就计划好的,并不会因这一小小的插曲而被打乱。
北冥靖翎本想拒绝,但考虑到若随他去,说不定还能问出有关侯忠翰的更多秘密,便答应同他走。
慢悠悠地走过两三里路,便有一只体魄宏大、样貌雄奇的铁狮子映入眼帘,远远地,只能看见它凶悍威严的面容和脚下密密麻麻围观的人头。由于过路的人纷纷驻足观看,导致那铁狮周围一大圈都被人挤满,侯忻与北冥靖翎二人只能停留在外圈。
“怎么样,壮观吗?”侯忻在拥挤的人群中仍不忘得意地回头,“乾宁不是长海那样的大地方,远近就属这只狮子最出名。去年才新落成,也不知这么大个狮子是怎么铸的,真不可思议!”
北冥靖翎抬头望着,不予回答,但也在心里默默赞叹。
绕着那铁狮子四周走了一圈,她很快也过完了瘾,想要回去了。何况不如她所料,此处并非是个安安静静能给人聊天的地儿,这更让她觉得无需多留。
从层层叠叠的人堆中挣扎着退出来,北冥靖翎拍拍有些起褶皱的衣衫,转头正要发问,却又被兴致正高的侯忻打断:“走,再带你去一个……”
她摇摇头,以示没有兴致,并提议早些回去。
“啊,这就不玩了。”侯忻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涨起了情绪,“行,那咱们沿另一条风景更好的道往回走。”
于是侯忻便领着她,绕了另一条路。来时只见到各大街坊,回去的一路上便换成了沿湖的长道,湖面上凉风习习,拂去了夏日的燥热,将二人身上的一层薄汗吹干。
北冥靖翎一早起来原心情不是太好,但此刻她得承认,出门走这么一趟让她觉得舒畅了许多。
走着走着便进了一片密林,侯忻忽然回头道:“快到了。”想来这便是那日他躲藏的地方,这林子一路延伸近白鹤庄内部,只在中间被围墙隔断了罢。
“你可得注意点了,前些日子我藏在树上,被……”侯忻回头,想好心提醒,可正说着,就倏忽间看到女孩儿的神情变得有些惊异,随即张口叫到:“当心!”
他闻声一震,猛然间便感到领口被什么东西拽开,低头一看,一只红面白毛的大猴正恶狠狠瞪着自己,爪子上动作却没停,疯狂地抓挠着,眼看就要朝他脸上扑来!
他心里苦笑,哪知世间竟有如此谶言,然下一瞬间,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猴子就突然惊恐地从他身上摔到地上。
北冥靖翎利落地拍了拍掌,趁那猴子还没能翻身跃起,又弯下腰一手将它拎了起来。她站在原地,难掩骄傲的笑容:“怎么,连一只猴子都奈何不了?还要靠我来收拾它啊。”
侯忻尴尬地看着她,嘴角不禁抽了抽:“我告诉你,这猴子……”又一次,话音未落,就听到她倒抽一声冷气,那猴子灵活地从她手中窜上头顶,狠狠一挠,紧接着跳上了树。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然后他便忍俊不禁。
“……”北冥靖翎面色惨白,气得咬牙,但碍于面子只得故作凶狠地道:“是我分心了!不然非把它打到动弹不得。”
“你要打猴子?你想爬树吗?哈哈哈——”侯忻愈发张扬地大笑。
“你连爬树都不会,还笑我?”北冥靖翎冷冷道,旋即闪身便冲上了高处。
侯忻瞠目结舌地抬头,望向已然高高跃起的她。他一边想解释自己并非不会爬树,只怕这一片林子早就是猴子们的领地,万万侵犯不得;另一边,他更讶异于这北冥大小姐虽出身昔日军门,竟比江湖女子野性更甚,被猴子抓一下,便二话不说上树打猴!
霎时间,头顶传来枝干抖动的簌簌声响,再接着是猴群的阵阵尖声嘶叫和飞速跳跃的声音——后者倒分不清是人是猴。
他不由担心,他知道北冥弟子功夫自然不会差,可三五只打了便算,若围她个百来只,甚至全窝出动,这哪是一人应付得来的?这样想着,便也几步跳上树梢,打算出手相助——方才上去却又后悔了,凭他的武功,自保尚且难说,何来余力帮人?
正踌躇间,眼前便飞来一只体型更为壮硕的猴子,他下意识地一躲,可那猴子只是直直撞上了他身旁的那根树干。
——是被北冥靖翎甩飞了!
紧接着,两只、三只……越来越多的猴子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雪白的身影接连被抛起,以北冥靖翎为中心,构成一个参差的大圆。
侯忻张口无言,然不出须臾,那纤长的身影便已从林中轻盈落地。
他跟着从树梢跳了下去,怔怔望着站在他面前的清瘦女孩。她昂首看着他笑,头发十足凌乱,脖颈上分明有着几道被抓伤的红印,可面容中,却带着一览无余的快意。
侯忻沉默了好一会,才道:“这下满意了?”
“尚可。”她轻松地答。
他扶额,又思索几分,问道:“你确实抓到那只挠你的了?”心里想的是,这丫头一定是个疯子。
“管他的。谁让其他猴子要来凑热闹,见一个打一个。”从语气来看,她此刻的心情着实好到不行。
侯忻一遍又一遍地打量她,过了许久,忍不出笑出来:“我还想哥哥怎么会看上你这种话又少、性子又倨的闷葫芦,这会儿知道了,你还真有可爱的时候。”
她转头瞪他一眼,又因他这话正给她提了个醒,便软着嗓子问道:“说到你哥哥,你可愿意多讲些你们家的事?”
她这一问,倒真把他问住。
我可愿意?那委实愿意得很。只是侯忠翰偏摆出那副架子,若不顺他的意,还不知会给怎么修理。他含笑望着北冥靖翎,微微思索。
然他是否真有这个本事来治我,倒也说不准。侯忻转念一想,暗自发笑,嘴上却已不自觉幽幽道:“……好啊。”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恐怕犯了大忌,但彼时已无可反悔。
抬起头,那一整个上午几乎面无表情的大小姐,正满怀期待地等候着他的下文。
“……你该知道发源于长海,如今在大甄首屈一指的侯氏商旅吧?”他最终决定以此作为开场白。
北冥靖翎转向他:“这是自然,不过先前侯师兄说他与长海侯氏并无干系。”
“撒谎。”侯忻斩钉截铁道。
“哥哥与我同父异母。只不过我为父亲的正室戚夫人所生,而哥哥……为父亲与一无名乐妓私生。”耳畔交错萦绕着侯忻淡淡的嗓音与二人脚下踩过殷实草甸的细碎声响。
“父亲在哥哥降生前已有多年膝下无子,见他是个男孩,自然要将其揽于门下。但碍于声誉,只得将那名风尘女子扫地出门。哥哥长这么大,恐怕连自己娘亲的模样都记不得了。
“一开始没人知晓那女人的存在,但家中上下人多嘴杂,大院里突然多出这么个孩子本就令人生疑,而父亲除了承认哥哥确是他的血脉,其他一切皆闭口不谈,以至于哥哥在府中从小受尽冷眼。后来慢慢地,大家也都知道他出身微贱了。他也算是侯家的孩子,却生生如同寄人篱下,实在吃了不少苦头。这些都是我出世前的事情,也都是从管家口中所闻。
“于哥哥而言,我的出生似乎加剧了这一状况。也不错,我是正统的侯家少爷,自小宠爱加身,全家人都处处照顾迁就我,尤其是父亲。自然,他们对待哥哥的态度便愈发恶劣了。大抵他再也无法忍受屈居于此的滋味,在七八岁那年便自己逃出侯家,并且,如你所知,拜入了北冥。
“对了,我叫侯忻。”
说完,二人已在恍然间走到了离白鹤庄大门不远的地方。
——七八岁。按侯忠翰的年龄来推算,他七八岁就是在南宫劫的前一两年,跟她所知侯忠翰来到易州的时间并无出入。看来侯忻并没有在骗她,北冥靖翎轻轻舒了口气。
然而如他所说,却是她此前闻所未闻,也根本无法料想的。
这样重大的身世,竟然选择对她隐瞒?
还有,关于这些,父亲知道吗?倘若父亲知道,为何也从来不对她提及?
北冥靖翎不禁开始审视,审视一些在今日之前她都认为不可动摇的东西——比如她曾以为对侯忠翰无出其右的了解;比如她历来坚信的,自己在这二人心中的重量。
侯忻默然望着正原地沉思的北冥靖翎,神情未起什么波澜。
许久,他笑笑,道:“我们已经到了,还不进去?”心里却似乎还隐隐期盼着什么。
“等等。”她的反应正遂他意,于是他停下,笑着看她。
“那你来到白鹤庄,又是做什么的?”
侯忻微怔,心想这可不是我盼你说出的话,然而问题来得突兀,他尚未反应完全,真实答案便已从口中溜了出来:“这些年父亲屡次派我来劝哥哥回去……”
“先前不待见他,这些年为何又反悔?”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丝毫不给侯忻喘息的机会。
“因为,”好在这一次可以稍加思索,侯忻暗想。于是他顿了顿,随即不由缓缓露出一个苦笑,“我们父亲知错能改,回心转意。”
北冥靖翎目光稍有一烁,直勾勾看进他的眼底,侯忻顿感不寒而栗。
但她也识趣地放过了这一茬,转而不经心地问:“至于侯师兄又为何来了白鹤庄,这其中缘由恐怕你并不知晓吧?”
“的确。毕竟这是连你都不大清楚的。”侯忻点头以示赞同。
他此言看似出口无心,可正中她的痛点,北冥靖翎双眉紧蹙,继而不语。
见对方神色不佳,侯忻自知该打破眼下的尴尬,于是开口道:“方才我同你讲的这些,前几日哥哥几番叮嘱我不准外传。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就万万要替我保密,除非——”他飞速自忖,随即悠悠然道,“你帮我一起劝他跟我回长海。”
北冥靖翎思绪本已有些繁杂,加之通过侯忻之前的表现,她早就猜到这是侯忠翰的秘密,也料见对方会要求自己守口如瓶,故而这话她没怎么听进去,只草草回应他最后一句:“我不敢揣测侯师兄的想法,何况如你所说,侯家努力多年想要召回他都无果,就说明他心如坚冰不可改变了。”
侯忻浅叹一声:“因为来的人是我,他自然不怎么听得进去。倘若换成你,我想事情大有转机。”
“他从来……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能劝他。”北冥靖翎一时语塞,她渐渐低了下头。
“是吗?”侯忻的话音持续敲打在她的耳畔,“世上最懂他、最能走近他的人,莫非不是你吗?”
青竹轩里的铜灯点了起来,温暖的色泽将不算宽大的内室顷刻间盈满。
侯忠翰打理完一天的事物回到私人居所,此时已是黄昏之后。
“师兄何须费事用两盏茶壶?”看着侯忠翰分别向他和自己的瓷杯中沏上茶水,北冥靖翎有些不解。
“你不爱苦味,这杯是另外为你准备的花茶。”他指指其中一个造型简约的砂壶,又淡淡一笑,“白天忘记嘱咐下人了,是我的不对。”语气里还是从前那样,化不开的温柔。
从和侯忻回来之后独自一人待在轩中的这个下午,北冥靖翎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想来想去,定然是想不出个结果,倒不如睡一觉省事。可哪怕在梦中,任何一番场景任何一个声音也无不是与他有关的。
然而现在,侯忠翰一出现在她面前,那令人烦扰的千头万绪便骤然离她远去了。
“靖翎。”他依然是笑着,眸中的温度却在慢慢变冷,“你这次回来,北冥府一切都好么?”
她愣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都好,师兄还挂心呀。”
“掌门还好么?”
“身体康健,待我还是如从前那样苛刻。”她语气嗔怪地答,他无奈含笑看了她一眼。
“对了,师兄,我现在已入直系了。”她忽然想起来。
他喝下一口茶,轻轻将杯子放下,才道:“早该这样的,我们靖翎可是掌门的亲女儿啊。”
“才不。他前阵子还嫌我旋鞭不够快,又是劈头盖脸地训斥我。”她叹一口气,百无聊赖地张望着别处,一边说,“我看那南宫循才像他亲儿子呢。”
一阵猛烈的咳嗽,侯忠翰拿起茶杯,一连喝了好几口才将那呛人的水压了下去。
北冥靖翎呆滞地看着他,南宫循的名字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本来,她知道侯忠翰是在父亲面前不能轻易提起的逆鳞。但现在看来,在侯师兄面前,她也要有所顾忌了。
“……掌门对首徒,青睐有加,这也是平常事。”稍作平复后,侯忠翰随即温和地道。
她咬着嘴唇拼命点头,思考着该如何把话题支开。
“那位南宫师弟——如果我还可以这样叫的话,”侯忠翰却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反而感兴趣似地进一步问道,“他想必也真的很优秀吧?”
北冥靖翎惊讶地眨了眨眼,心想也许自己方才的判断有误,侯师兄看起来对过往颇无介怀之意。于是她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我们二人交集甚少,我也不曾领教他真正的本事,不过他比我见到的其他弟子都要用功。”末了又不忘补充一句,“除了你,侯师兄。”
“哈,这样。”他浅浅一笑。
“阿彻怎么样呢?”又过了好一会儿,侯忠翰才抬头接着问了句。看来他的思维仍然停留在南宫,这不禁让北冥靖翎思考,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他都在独自想些什么。
“他还是一样活泼懂事。就是个子窜得真快,看着像小大人了。”这样一问一答的对话让北冥靖翎感到无趣,若换成从前她一定主动聊些别的,或是自说自话不让场子静下来,可现在她不知为何,竟丝毫没有想要改变现状的念头,只放任自己浸没于这种令人难堪的古怪气氛里。
很久以后她回想此时,觉得也许是面对着已然身为一门之尊的侯忠翰,她受控于他悄然改变的气场,开始不自主地一味选择配合吧。
在镜像的另一头,南宫循在持续了一天的练剑之后,扯下右手的护套。外翻的黑色里料上凹凸不平地刻着夔纹,他微怔,指端在上面轻轻摩挲了几个来回。
他一直没有专注去看,哪怕他们提到他的名字也只是听着,另一边还忙自己的事。
只有那段漫长的沉默让他抬头。看着定定陷入思考的侯忠翰,在这一边南宫循的眼神,也是定定的。
是夜。
乾宁的夏季不常有雨,可此时却响起了一阵淅淅沥沥。无边的雨幕被困进竹林,笋尖即将冲破地面的细微声响是此夜最盛大的序曲。
酒杯方盛上一盏琥珀色,侯忻便听见有人走进屋内的声响。
卉宁解开束巾,散下一头被雨打湿的长发。
“别见怪。”她随意地笑笑,浸湿额角的雨水和汗水无法令她落魄,她仍然美得令人心神荡漾。
“哈。”侯忻豁达一笑以示无妨,从旁又拿了一只酒杯,“有酒在此,共饮一杯否?”虽然在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就已经将酒倒满。
卉宁朝这边看了一眼,便径直走来侯忻身旁的位置,大大方方坐下。
青竹轩的空间本就较为狭小,平日里侯忠翰和三五个下人便将其差不多住满。而今突然新增了两位客人,作为贵宾的北冥靖翎自然不得怠慢,于是侯忠翰将主卧腾出给她,而自己和侯忻则住到了偏房。
也许是因为怜香惜玉,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单韩非对卉宁的管制竟尤为宽松,无论她平时是否有按时按点参与训练,他几乎都睁只眼闭只眼。这让卉宁有大量的时间无所事事。卉宁一有空便会偷偷来找侯忠翰——虽然往往看不到对方的什么好脸色——但鉴于她目前能力仍然不足,还是得处处听其安排。
自打侯忻来了的这些天,一是侯忠翰白日里总在忙,时常见不着人影,二是就算他人在这里也基本对旁人不予理睬,导致每每来这儿就被晾在偏房的卉宁迅速与侯忻熟络起来。
关于侯忻的身份,侯忠翰倒没介意让卉宁知道。大抵由于她对他不是什么有分量的角色,何况四年前认识卉宁时,侯忠翰也供出一点自个儿的家底了。
“今日如何,见到那北冥大小姐了?”卉宁灌下一大口酒,怪笑着斜睨他。
“见着了。”侯忻也喝一口,“我还以为他侯忠翰喜欢的会是什么倾城之姿,谁知道就一疯丫头,只长得比普通女子清冷些,几分脱俗是有,可若跟宁姐你相较,那当真差了太远。”
“怎么,见个姑娘便对其相貌评头论足,庸俗!”卉宁大笑,险些就要上手指着他鼻子。说话间又是几大口酒下去,酒杯霎时间见了底,于是她给自己满上。
侯忻佯怒地瞥她一眼,又笑:“跟你还不能说真话吗?”
“好,说真话。”卉宁重复了一遍,音调却从高昂转向了黯淡,“……说真话。待在这个地方,每日都戴着假面。能有这么个机会说真话,实在太难得了。”
侯忻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而也干了自己那一杯。他倒上酒,语气是不解的:“宁姐。你说侯忠翰到底为何一心想被栓在这暗无天日的白鹤庄,而置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锦绣前途于不顾?”
“那是你所谓的锦绣前途,在你哥眼里,侯家就是个受气的地方。虽说白鹤庄的日子也未必舒坦,然同样是受气,这儿还只有单韩非一个人糟心,长海那头可是有一大家子等着他呢。”卉宁冷笑着答。
“可是我爹已经做过保证了!”侯忻无法自持地反驳道。
“偏见这东西,”卉宁咽一口酒,“我跟你说吧,我就是架把刀在你脖子上你都改不掉。你们全家人自打二十几年前就认定你哥是孽种,如今他出息了,当上堂堂白鹤庄掌门了,你爹又想找他回去,在那好生承诺给他名分给他钱。可对一个人认知如何,是从一开始定下来就要伴随终身的,你爹凭几句话就想让周围人都打心眼里景仰你哥,想让恨了他这么多年的你哥立刻真心接纳侯家上下,这有可能么?”她看了看侯忻几欲发言的神情,忙继续道,“我啊真不是有意打击,可讲句实话,你也说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拿正眼看你,我恐怕你再这么苦劝下去,一来徒然浪费时间,二来,早晚一天要受不了你哥那副臭德行。”
侯忻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这么些年,只要来找他,次次都像是我自讨没趣,换做谁心里都必然是千百个不愿意,可父亲为何还依旧坚持,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父亲又为何……这般不信任我呢……”他的声音干涩喑哑,像烈日下一盘焦灼的沙,“我也企图向他证明过很多次,我有能力继承——”
“还是老话,”卉宁无奈地叹口气,“偏见啊。”
壶中温好的酒已所剩无几,原来二人畅谈的兴致,也因眼下沉重的话题而变得有些阑珊。
但各怀心事,坐听屋外夜雨,也未尝不是一番逸趣。
“宁姐,无论如何,我很喜欢和你们江湖人说话。”侯忻静静地开口,脸上浮起真挚的笑意。
卉宁也同样回应了一个笑容。
“如若有机会,我也想体会一下闯荡武林的滋味。”就像他那样,而不是被圈禁在一个温暖的牢笼中。侯忻在心里默默补充着。
卉宁偏过头看他,又低眉一笑,道:“很多时候人总想换一个活法,但,其实我们各有各的不容易。”说话间又联想到自己当下毫无进展的处境,不禁再度陷入怅然。
侯忻道:“可我总觉得你们的生活很精彩。”
“你所见的精彩,看似缤纷,实则缭乱。在此种环境之下,人很容易被改变。”卉宁仿佛在回答他,又似乎在自说自话,“可能你无心去了解侯忠翰多一点,不过,其实四年前我最初认识的他也不像现在这样……令人想退避三舍的。他以前受过太多排挤,性子难免有些百转千回,却实实在在心存远志。他那时就是个心思多、心机少的大孩子。”
“可你也看到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由于我父亲的缘故,我知道白鹤庄升迁制度何等森严,他要一步步往上爬,每一步都有性命之忧。他到底还是做到了,只是,在地位上朝单韩非靠拢,在人格上也得一样。”
“他现在待人接物把厚此薄彼当成习惯,以至于对单韩非或那个北冥大小姐就是温良隐忍,而与我说话时的每个字都十足轻蔑,好像在骂我蠢。久而久之我心也浮躁不安了,好几次冲动冒进,你知道么,他的态度几乎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早已暗自掐灭了与我合作的念头,打算放任我在这鬼地方自生自灭。”
“……你哥哥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意识到自己或许说得太多,她便以此收尾。
侯忻垂眼,没有回答,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算大的房间又安静了一阵,连雨声也不配合地慢慢变小。
而侯忻这才注意到来自室内连续不断的细微水声,他转头看了一眼角落处的刻漏,方意识到入夜已深。
他看了看身旁同样若有所思的卉宁,道:“我都险些忘记,宁姐你是赶来找侯忠翰的吧?耽误了你这么久,实在对不住。”
“无妨。”经他提醒,卉宁才站起身来。在这里找到一个同人谈心的机会很难得,她也自觉心中纾解许多。
她走向房内的暗道,一脚刚踏进去,就明显感到身后房间的亮光在逐渐熄灭。然后便听见了侯忻收拾衣榻准备休息的声响。
在屋外,雨忸怩地停下了,似乎仍留了对天空的牵挂。不过多久,它还会再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