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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玖 势不两立

月末时的夜晚,天象已然接近晦月,只剩下一弯几乎看不见的、残缺的亏眉。北冥偌大的武生舍失去了银华覆盖,似乎除了巡查弟子手中色泽昏黄的纸灯之外,四周再无一处可见的光源。

啪。

不大不小的力道敲击在弟子的睡穴。

与其他人均毫无差别的一个阁间里,如烟睁开眼,翻身下床。

她走向窗边,轻轻推开,在外边久候多时的人便立即跃进了她的房里,然后顺手带上了那扇屏窗。

“你又是谁?来这干什么?”如烟明显压低了声音问道。

在一片黑暗中,视力几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作用,仅仅只能凭声音来判断这是一个男人:“小人来这儿,乃奉弘安王之命。”

如烟的嗓音中充斥着疲倦:“二哥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打发你过来,该是得有多重要的事忘记说了?”

“其实也已经说过了,只是王爷左右思量,放心不下,让我反复来提醒您。”

“……你们还有完没完?你给我回去,问他,我做事就让他这般不信任么?”

“王爷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

缺乏月光的夜里,沉寂更是令人不安。

“无论如何,小人此刻有命在身。王爷交代的事情小人还是必须要说的。”男人过了很久后才开口。

如烟没有吭声。

“看如今事态的发展,大有脱离王爷可控之势,”男人没有理会她这种赌气般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所以第一,自然是安全为上,您自己要加倍小心;第二,现下通信的频率改为每日一禀报,不得拖沓也不得遗漏;第三,假若您发现自己已然涉险,要及时抽身而退,我们也会立即找人来顶替您。毕竟,”他顿了顿,“王爷的原话是,‘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如果牺牲皇女,那对朝廷来说,未免太难看。’”

“但愿他们真这么在意本宫。”如烟听完他一番话,冷笑着应道,“第三点,若我这次做不成,二哥打算如何?让我像先前一样,回白镇盯着那些酒囊饭袋么?”

“希望您能记在心里。”男人恭敬地回答,直接回避了她的问题,“小人的任务已达成,便先行告退。”

“等等!”如烟制止了他的动作。她的语调变得极为不满,“刚刚那个还是要问。”

男人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如烟毫不留情地打断:“属下听顺主子,此乃天经地义,二哥是你的主子,本宫也是。你若再多顶我一句,等我回去第一个治的就是你。”

男人没再反驳,稍稍欠了欠身,便飞快地从窗口消失不见。

如烟扑通一声坐到床上。

一声重重的叹息。

她又重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朝外走去。

她推开门。

北冥靖翎这辈子都忘不了如烟此刻的表情。

她倚在门边,侧歪着的头靠在木质门框上。手中蜡烛明亮温暖的黄晕映着她的脸,却有种令人生畏的冷意。深不见底的黛黑的眼,紧紧盯着已然呆滞在原地的如烟,似要将其看穿、看透,在双目聚焦之处仿佛灼出火焰来。

“亏我一直那么不相信你,你总算没让我失望。”泠然一笑,北冥靖翎直接走进了如烟的房里。身后被关上的木门传来一声低沉的钝响。

“该怎么称呼呢?师姐,如烟,柳如烟,还是——”北冥靖翎淡淡地问道,将烛火随手放在一个小小的案台上,“公主殿下?”

“……”久久的无言后,一个极为讽刺的嗤笑。“我心里早已有数,你终会探破这一切的。只是没想到……”柳如烟挽起一撮散下来的头发,“居然这么快。”

北冥靖翎看着她。

“恕本宫愚钝,还容我问一句,”柳如烟唇边仍挂着笑意,“你是怎么知道的?就仅凭,那一小小钱袋?”

“要这么说倒也没错。”北冥靖翎答,“但若真的从头论起,从我在孔祖大师那里遇见你的一日,我对你的戒心便未曾放下过了。”

“就这样?”柳如烟似乎听到了难以接受的答案,“我不过是表现出稍有怠慢,你就开始查我?”

北冥靖翎皱眉:“这中间的事,我想也不必赘述了。”在门外等了得有好一会儿,她有些累,况且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不宜久站。于是她随意地向后靠在墙上。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你彻底确定的?”不依不饶。

北冥靖翎闻言,默不作声。

接着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缓缓地、一笔一划地描着。

火。

“太子柳焜。密信上署名的煜字。”她不紧不慢地,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在讲述他者的故事,“还有,你的名字如烟。世家大族同辈间以仰序区分,姓名中带有相同的偏旁部首。我要说这是巧合,想必连你也不信。”

柳如烟一愣,随即,再次笑了起来。待她终于收起夸张上扬的尾音,声调中却仍带着微妙的赞赏。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说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许久后,柳如烟问道。不知为何,她总是挑些不打紧的话题。

于是北冥靖翎也做出一副唠家常的语气答:“走进来的。还得谢谢你那位下属帮我解决巡逻的师兄,毕竟,我现在腿脚还不大方便呢。”反正,眼下她有的是时间跟对方耗着。

春末夏初的夜晚,风又暖又凉。烛光摇晃几下,却燃得愈发旺了。

“那么,就到这了吧。”柳如烟望着北冥靖翎年轻的脸庞,若有所思,“事已至此,我跟大小姐,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没什么可说的?”北冥靖翎冷笑,“你倒一点都不觉得该给四大家族一个解释啊。”

柳如烟深深望着她。

“就在数月以前,朝廷处死了将近二十个探子。他们办事利落、训练有素、武功过人,无时无刻都在为派遣他们的人泄露皇室机密。”柳如烟的声音无比平静,“虽说,那几个人到死前都不肯松口承认自己的来头,但有人说他们可能来自四大家族。”她发现北冥靖翎的神色已有些松动,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四大家族的眼线可是遍布甄国的每一个角落,无论何时何地,稍微有点动静,你们总能第一时间获悉,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这点恐怕是大小姐也无法否认的。”

“所以安插线人这套把戏,四大家族可谓是开山鼻祖。既然如此,我们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大小姐还觉得我需要解释什么呢?”

“……四大家族,从来,永远,都只是武林的领袖。”北冥靖翎回过神,一字一顿道,“整个武林都由我们来管辖,其中多少风起云涌、明潮暗流,我们自然得面面俱到。如今四大家族早已被废除了当年的席位,任何人都不会插足你们柳氏的朝堂,你们有何证据,可以证明那些探子就是四大家族的人?”

“抱歉。”柳如烟轻哼,“我们确实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来自四大家族,但我们也同样没有证据,证明那些人不是你们的走狗。他们只要有一丝可能与四大家族关联,这便是父皇可以下令当庭处斩的原因。”她的笑容在橙黄色光芒的映衬下,是那般诡谲。

人命相比于集权该是有多么微不足道?无论是当年震惊举世的南宫劫,还是被砍头的那些探子,光是想想,北冥靖翎都已经无力发问。

“所以,我没必要解释。如果说我做错了什么,那也就是被你发现而已。”她话锋一转,“然而我觉得大小姐也是不够聪明。就算你已经知晓了一切,如此贸然地来找我对峙,于你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凭你一个小丫头,还妄想能斗得过整个柳氏吗?把话说得这么开,给别人、给自己都不留退路……要知道,你这副性子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得下的。”

北冥靖翎一声冷笑。

“明明是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她用不屑的口吻道,“现在却变成我需要你们来容忍?”

柳如烟愣了愣。她发现北冥靖翎不仅没有理会自己的威胁,反而,她的眼神更加毫不畏惧,如同黑暗中闪着寒光的刀锋。

“我看,北冥大小姐恐怕……”柳如烟在震惊之余,花了些时间才得以措辞,“还没搞清楚状况吧。”

话音刚落,一阵较强的夜风直接将屏窗吹开。两人在烛火下的影子顿时剧烈地摇晃。

她稍稍握紧双拳,轻声回答:“我只知道,此刻的状况是,我完全可以一个弹指之内杀了你。”

“杀了我……”柳如烟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好啊,杀了我。那么等到明日,甄国上下都会知道,北冥大小姐行刺皇长女,紧接着父皇就可以出兵,将你们夷为平地了。对他来说,这可当真是个端掉四大家族的好理由啊。”她的语调在最后一句竟变得有些怅然。

北冥靖翎刚想反驳,皇族人哪里来的这等信心,能将四大家族剿灭。可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是啊。

这便是当下的状况。

四大家族就能保证在对阵柳氏时,能够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吗?

不能。

一狮一虎,在还没有正面交锋之前,根本不知道是谁会把谁撕碎。

四大家族和皇族,显然都不可能将自己陷入覆灭的境地。

所以,埋伏、等待、试探……谁都没有轻易出手,因为,牵一发而动辄全身,只要稍有不慎,所造成的后果便是无数人性命不保。

这足以用灾难来形容。

北冥靖翎松开了拳头。

“我承认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北冥靖翎语气轻松地道,“不过师姐,我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你若真敢做什么出格之事,保不齐我一发作,定会以牙还牙。”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自然,我也知道很快陛下就会对我们进一步施压,但那又如何?想毁掉整个四大家族,那陪葬的,也会是整个皇族。”

她凑近她,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

柳如烟倏地向后退了一步,抑制不住自己微微的颤抖。

她突然有理由相信,北冥靖翎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事来。

“北冥靖翎。”她咬嘴唇的动作将内心的紧张展露无遗,“从今以后,本宫与你势不两立。”她故意加重了语气,但仍然掩饰不了此刻惊惧的神情。

“这就对了。”北冥靖翎满意地勾起嘴角。

她故作轻盈地一转身——这个动作对于此时脚踝的状况来讲,已经算是高难度,但她还是尽量稳住了步伐;她转过去的一瞬,蜡烛上的火苗顷刻间化为一缕白烟,房间并不宽敞,可填充它的暗却似乎无垠。

“好梦,师姐。”无法捕捉的漆黑里,北冥靖翎干净的声线格外清晰。只见木门开了一条小缝又合上,然后,就连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柳如烟失神般跌坐到案上,指尖一下子触到滚烫的烛泪。

钻心的疼。

北冥靖翎走出房门不足十步,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她听见,从背后的某个高处,传来一句略带无奈的叹息。

如此低沉冰冷的声线,明明夏天就快要到来,给人感觉却像是凛冬将至。北冥靖翎一听便知道是谁。

她笑笑,没再说什么,径自缓步离开了武生舍的楼群。

南宫循面无表情地躺在柳如烟的屋顶上,双臂枕在脑后,眼底盛满一片繁密的星空。

这一夜,也许有人彻夜未眠,然而对于其余大多数人来说,这仍是一个最平常、最安宁的夜晚,没有月光的装点,但有天河与梦乡的恬静。等到黎明时,既是崭新的一天,熟悉的一切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一大早起床,北冥靖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孔祖。

事实上早前北冥靖翎有冷不丁想过,若恳求父亲召集各路门派于春华宫,把柳如烟的身份公之于众也未尝不可。结果是,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事实诚如柳如烟所言,这样做对她造成的影响很小,反倒要拉上一帮人,跟着四大家族一块吃亏。

更何况,既是她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从头至尾便再没有想过要将此事交给其他人解决。想到能由自己之手牵出皇族阴谋,这个念头让她几乎兴奋难抑。

于是,心里记挂着孔祖,她便决定去看看他,稍给他敲一下警钟,再顺便求个医。

几乎不用费力寻找,北冥靖翎就知道,在那碧绿的池塘边一定能看见孔祖悠然小憩的身影。

她走过去,坐到他旁边,轻轻掀开他盖在脸上的竹笠。

孔祖乍一下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磨蹭了好久才一边揉眼睛,一边从那块光滑的石头上爬起来,看清楚眼前的人之后,他故作生气地扭过头:“你倒还想得起找我。”

北冥靖翎哭笑不得:“近日忙……”她这两个月以来绝大部分的时间,除了练武之外,几乎都一门心思扑在柳如烟身上了,再说碍于父亲的管制,也难得空来找他。

“你还忙呀?你一个小丫头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北冥靖翎就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要叫我丫头。”

“行行行!我的大小姐。”孔祖掰开她的手,“那你这是干嘛来了?有求于我?”他瞥了她一眼,胸有成竹地道。

孔祖这么猜测并非没有道理。当今北冥门下最长一辈的师尊只有北冥禹、北冥久和孔祖三人,小一辈的弟子中某些人修为尚可,便也有自收徒弟的。然而,无论是以北冥禹为师尊还是师祖的那些直系弟子,都与其余的旁系弟子间有着非常森严的界限,在北冥的辖地中也有划分出专属于直系的领域。北冥禹的规定是,任何人都不准无故踏出这片范围,要出去,必须经过他的准许方可离开。而要想迈出北冥的大门,则更是鲜少有什么机会。若放在从前,北冥靖翎小小的时候,由于北冥久对她的溺爱,她哪怕想偷懒来找孔祖玩,都只用叫人给师伯捎个口信就行了。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跟随着父亲的北冥靖翎除非真有什么重要的事,不然,她是不会主动越界来找他的。

北冥靖翎摇摇头:“这次还真不是。”

孔祖惊讶地“嚯”了一声,随手拔起一根甜草衔在嘴里,吹着调子晃着脑袋。

北冥靖翎是真的很喜欢他这个老顽童。但,总有的时候,又不由得为他担心,此般对何事都过于散漫的态度会否为他遭致什么祸患。

“师尊。”身后传来女子温婉的语调,两人同时回头。

与北冥靖翎目光相撞的时候,柳如烟显然刻意避了开来。

北冥靖翎打量着她气色不佳的面孔和乌青的眼窝,心里估摸着便知道,她八成在自己走后就再没合过眼。不禁弯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太容易察觉的坏笑。

“何事?”孔祖看了看她便又把头转了回去。

“师尊,徒儿今日启行,特来向您报备。”柳如烟答。

启行?她去哪儿?

北冥靖翎刚要使眼色,孔祖就已经朝她挥了挥手,说:“嗯,去。”

柳如烟谢过,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北冥靖翎。

北冥靖翎泄了气,轻哼一声,心想果不其然,自己刚还在担心孔祖会整出什么麻烦,这会儿他就把柳如烟给放出去了。

“怎么了?”孔祖一定觉得今天的北冥靖翎有些怪怪的。

“……算了。”既然已经打算保密,索性只字不提,“师尊,我的脚受伤了,你能不能帮我对付一下?现在路都不能快走,好生麻烦。”

孔祖惊讶地耸起眉毛:“是练习时候伤到的?”虽然跌打瘀伤对于武人来讲早该当成家常便饭,可孔祖毕竟是看着她长大,他知道北冥靖翎向来不这么娇惯,平时受点小伤权当没看见,稍微严重点的也都是自己上了药解决,究竟得是什么伤,才得专门跑来找他啊。

北冥靖翎直接挽起袍摆,露出层层包裹的白纱布:“快帮我看看吧。”

孔祖低头一瞧,再用手抚了抚她肿起的踝关节,再次耸起眉毛:“唉,你爹啊,下手可真够狠。”

北冥靖翎一愣,笑起来:“不是他。”

“那是谁?”孔祖抬高了嗓门。

北冥靖翎思索一番,觉得要是跟他全数说来又得费多少口舌,便干脆懒得解释,直接不答了。见她不说话,孔祖心下也知道这问题八成无关紧要,他也很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拿药来再给你揉揉。”

北冥靖翎答应一声,孔祖便起身离去。

没过多久孔祖便回来了,手中多了一皿褐膏和几段白布。他蹲下,一边拆北冥靖翎先前自己缠上的纱布,一边说:“以后小心点,瞧你这淤青多吓人。”

北冥靖翎点点头,问:“几时能好?”

“有我在你还担心呢?”孔祖剜了她一眼,将药膏细细地涂抹上去,手法娴熟地揉着肿痛的部位,“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休息一会,等一小阵子这淤血自然会消下些,至少走路是无大碍的。”

“好好。”北冥靖翎不敢不从,看着他认真地帮自己疗伤的神情,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师尊——那个如烟师姐,您平时对她要多注意点。”

孔祖皱了皱眉头,脸上的褶子拧成了一团:“如烟?你是说,她总是没有长进,所以我要多加紧督促她练功?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

“并非此意。”北冥靖翎打断了他,虽然有些失礼,但她知道孔祖不会在意,索性也没有道歉,“我是叫您要多加小心、多加防范,她不是等闲之辈,我担心哪天她会对您不利。总之,您一定要记住我说的。但至于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您。”

孔祖眨眨眼,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北冥靖翎一时语塞,她向来不擅长跟人解释。孔祖嘀咕着低下头继续帮她摁着,她也没再说话。

半个多时辰过去,北冥靖翎一直依照孔祖的告诫,安安静静坐在草地上没动,看着他钓鱼。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确然感觉脚没那么痛了,便不想再继续待着。

她直接站了起来,拍拍身上沾到的碎草:“那师尊,我先告辞了。耽误了这么久,我还要赶去晨练。”

“晨练?”孔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北冥靖翎愣了愣,仔细一回想。

三月廿九。

拜入四大家族门下的弟子中,有人孑然一身,但多数人都还是有血亲、甚至拥有庞大家系的。历经常年封闭式的训练,得到回家探亲的机会,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非常必要。所以,每两年的三月最末一天至六月最末一天,是允许大家回乡探视的。这古往今来不变的规矩,无需再做多余的通知,只要时间一到,所有人都自觉遣散,只要向自己的师父报备一声就可以直接离开。

北冥靖翎竟然连这个都忘记了。

孔祖用一种十足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到底是怎么了?”

北冥靖翎尴尬地笑笑。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蓝天和花海。

西门渊脱下自己在这个季节显得有些厚重的外袍,潇洒地跃上马背,把手伸给北冥靖翎:“咱们靖翎从小到大出过几次易州城?走,城郊风景向来好,我带你到处逛逛。”

北冥靖翎想说些什么,但却直接被西门渊抡了上去。

走马观花地看遍山原、草地和林海,全世界只剩下碎碎的马蹄声。

“以前到例行的这个时候,记得我们几个总是被东方掌门拖去加练。如今随高樊大师习武回来,他们长辈对咱倒也是撒手不管了。”西门渊边说,边爽朗地笑着。和煦的风修饰着他散乱在额角的发梢。

北冥靖翎张口,却不知到底该先接他的话,还是先步入正题。跟着他闲转了那么多地方,已然晚霞满天时。要不是想借着这机会散散心,她肯定一开始就没有看风景的这份逸致,可两人一路笑笑闹闹到现在,北冥靖翎差点都快把正事忘了。

见她不予回答,西门渊回头看了她一眼。

“在想什么?”他笑。

“你猜呢?好自想想眼下于我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北冥靖翎也心情甚好地反问道。

“不会又是那个如烟吧?靖翎,说实话,我尽力了,我委托了所有可能的人去打探消息,但……”

“她不叫如烟,她叫柳如烟,是当今皇长女,她就是陛下用来监视四大家族的暗桩。横竖都是搜集信息,我们到处放着线人,他们又何尝不是。你那些江湖朋友,恐怕在与朝廷探子的消息争夺中被截了一道。”北冥靖翎一口气说完。

马身一个突如其来的摇晃,两个人差点同时摔到地上去。

西门渊死死摁住那匹险些失控的马,等确保它不会再乱动时,才回过头来看北冥靖翎,一脸被噎着了的表情。

北冥靖翎摊手。她就猜到他肯定会是这反应。

“你……”西门渊一时间说不出话。他呆呆地握着缰绳许久,发现北冥靖翎也一直无动于衷,没有要多讲的意思。他干脆自己先翻身下马,然后扶她下来。

“靖翎,”一向言语流利的他此刻也是张口结舌,“你怎么知道的?”眼下局势已然发展为暗潮汹涌,既然那些专业线人们的消息都传不过来,他立刻想到这段时间北冥靖翎是否有遭遇什么危险。

北冥靖翎吐出一口气:“借了点机缘,不重要。你方才猜错了,不是这件事。”其实她只是懒得复述,“再说,现在是例行假,柳如烟日前才跟孔祖大师请示过,我估计她已被人一路护送回京。如此一来,现在计划什么也都没用。”

西门渊的表情怪异:“那你这意思是,难道还有什么比此事还重要?”

“还有……”她低下了头。

“我想明日就去找他,然后,可能会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但具体多久,我也难说……”

他。

西门渊定定地望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我就说你怎么有几阵子看个风景都魂不守舍的,也无意搭我的话,现在当真是明白了。”他嘁了一声,这反应,也不知心里是作何感想。

对于好友的这不知是打趣还是揶揄,北冥靖翎无奈唤道:“阿渊。”

“行了,去便去吧。”西门渊大约也知道,对于此事自己不该多言。他想了想,正色道:“巧的是,我这段时间恰也没法多照应你,你去他那儿倒还好些。最近……母亲的顽疾又有些犯了。”他的眉头微锁,露出一丝愁意。

北冥靖翎了然:“那你得快些回去呀!怪我,怪我,离开锦山之后这么长时间,我隔三差五地找你,搞得你在易州待着的时间比在自家还多了,真是对不住夫人……”西门夫人在生产完后,身体常年孱弱不堪、风寒成疾,武林之中人尽皆知。大概由于时隔三年终于得见爱子,自几人从锦山回来的这段日子,西门夫人气色看似好了许多,不想这还没多久,却又病了。

西门渊涩然笑笑:“你说的是,我想趁假期好好陪她。你到了乾宁,多记得照顾自己便是了。”

翌日,北冥靖翎抱着极其忐忑的心情去见北冥禹。她本来准备好了无数种央求父亲放自己去的说辞,却没想到只用了第一种,北冥禹便同意了。

“去见忠翰?”北冥禹的擦拭着手中锐利的长矛,没有看她。

“是。”北冥靖翎跪在地上答,深埋着自己的脸,“他一别经年,我还是想去那边见见。”

北冥禹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是啊……”他低声喃喃,“也足有两年了……”

——自你当上白鹤庄掌门之后,一直迟迟不来四大家族报备,真的是因为不愿见我吗?

大堂外逆着光走进来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秦缅。

北冥靖翎起身行礼:“大师兄。”

“大小姐。”秦缅也微微欠身。随即两人并排跪下,秦缅轻声道:“拜见师父。”

北冥禹稍有沉默,便对北冥靖翎说:“你去吧。替我……问他安好。”

北冥靖翎瞪大了眼,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切来得这么轻松。她双手抱拳,语调昂扬:“是,谢师父!”然后站起身,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离开了北冥大堂。

秦缅向外看了一眼,又看看北冥禹:“师父,靖翎她这是?”

继续擦拭着长矛,直到其尖端闪闪发亮,北冥禹这才回答道:“去白鹤庄。”

“那师父,弟子还用不用……”

“不必。”北冥禹示意他起来,淡淡道,“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多少年了,你已然为我做的够多。这段日子便出去走走、散散心吧,不用再忙了。”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囊,只带了一些必要的日用品和衣物,连磬滕鞭都没拿,北冥靖翎就急急地跑了出去。

只是去看看侯忠翰。就像去探望家人一样。就算在那里久留,我需要用什么他一定都有。

她没再考虑什么,便跃上快马,驱鞭向着白鹤庄的方向疾驰。

——多想下一秒就能见到你。

黄昏时刻,残阳如血。竹林中闪过信鸽一瞬间的掠影。

侯忠翰靠在轩中的一根石柱上,将古琴抱在怀里,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它的弦,回声翩翩,可他的目光却没有焦点。以至于当眼前忽然有一片雪白的羽毛飘落,他并无什么反应,等到那只信鸽扑打着双翅落在他肩头,他才下意识地伸手让它停在自己掌上。

当看到踝骨处绑着的信纸边缘那一圈青云纹印时,侯忠翰的表情霎时间几乎是不可置信的。

——后日将访,望君无恙。

侯忠翰紧紧盯着自己的手心,双目如同燃着热烈的火,似要将那薄薄的信纸灼穿一般。

他几乎来不及屈身放下古琴,便快步向外走去。

“瞧师弟这行色匆匆的样子,原来是那位大小姐要来了啊。”虽说白昼的时间在越来越长,但此时天色也已经逐渐暗了下来。紫荆殿点起万丈灯火,气势恢宏。单韩非的语气中带有捉摸不透的戏谑。身边服侍的几个白鹤庄弟子听闻此言,讶异地转过头看着侯忠翰。

侯忠翰没有理会他的言辞,只是继续说道:“师兄大可放心,师弟仅仅是来禀报一声而已,其余的,都无须您费心操持。她在这里的吃穿用度,我全部会照顾好的。”他抬头,发现单韩非东张西望,一副懒得听自己讲话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不快,但很快他便将其打压了下去,沉声道:“师兄莫怪师弟多嘴,只是无论我与她有无私交,她终归,还是姓北冥。四大家族的人到访,我们不能不打点好应尽的礼数吧。”

“亏你想得周全。真是颇具掌门风范啊!”单韩非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挥袖,头也不回地走了,撂下这一句冰冷的讽刺。

几个弟子赶忙跟在他身后随其离去。侯忠翰一个人站在紫荆殿空荡荡的厅堂里。

次日。

此时已至午后。

几乎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的北冥靖翎,气喘吁吁地到达了目的地。

然而,她连下马的动作都仍是小心翼翼的。

就像是,怕打碎了什么。

当她踏进白鹤庄大门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开始以数倍的速率跳动。她知道,自己就要见到那个人了——那个两年来日日夜夜思念不止、曾让她感受到全部的温柔和爱,却也让她曾一度陷入无尽失落和迷茫的人。

但事实上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走过白鹤庄用上好石材铺成的长廊,处处都是显得有些浮夸的名贵古树,却迟迟未见记忆里的那片茂林修竹。身边频频经过的白鹤庄弟子挨个向她行礼问好,她都视若无睹。

“北冥大小姐。”低沉的嗓音将她的心神拉回了现实。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回过了头,却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单韩非。

“单掌门。”北冥靖翎迅速换上笑容。她打量着单韩非。眼前的人衣着罗绮,极尽华美。

“久候多时,终于等来您的大驾。”单韩非走上前来。他稍一靠近北冥靖翎,她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龟甲香。她向来讨厌这些赘余的饰物,不禁皱了皱眉。

在此之前,北冥靖翎和单韩非仅有一面之缘。武林中但凡有重大事件,都必然要向四大家族通报,各个门派掌门的交接自然也不例外。四年多前单韩非上任,第二天便以新身份登门拜访四大家族。北冥靖翎就是在那时见到了他。只是,当时只能躲在父亲身后偷瞄一眼的那个小女孩,又怎可能对此时面前这个人有什么过深的印象。

北冥靖翎记得以前的白鹤庄在吕晋大师治下,实力强大、物力丰足,但也不至于如今这般奢靡。单韩非接任以来,白鹤庄的规模虽也有壮大之势,却渐渐开始挥金如土,本来的一个武学世族,竟然修起了一座座桂殿兰轩,简直都快赶上皇族那副德行。

“北冥大小姐此番光临,鄙人自然知道您的由头。请随我来吧。”单韩非微微一欠身,笑道。看来他也并未打算要跟北冥靖翎客气,只想速速领过路,便不用费事招呼她了。

北冥靖翎没有作答,只是默默盯着单韩非。凡稍有留意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从单韩非的眉眼中读出他的娇纵与野心,可若只是从这简单的几句恭迎来看,却不得不承认他也是将其掩饰得滴水不漏。

这就是侯忠翰两年来日日面对的角色吗?

他们相安无事的表面下,究竟是怎样的暗藏针锋?

单韩非狐疑地望着她好一会儿,见北冥靖翎仍然毫无反应,他忍不住道:“大小姐再不动身,他该等你一上午了。”单韩非的用词是“他”。

北冥靖翎不自觉地睁大眼睛,刚才的游思也在一瞬间被打断。

“大小姐莫要误会,鄙人并无丝毫催促之意。实不相瞒,鄙人已提前推掉了庄内今日的所有事物,若大小姐有需,我大可随时陪同。”单韩非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只怕有的人,盼了你一上午——或是两个月。或是,”他忽然将目光移向另一个方向,不禁低头轻轻一笑,“两年。”

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单韩非的话,北冥靖翎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是了,那个人。

初夏的空气,温润而甜美。在他身后生出树林繁密的荫蔽,他的半边侧脸却浸没在阳光里。他笑意清浅。

北冥靖翎呆滞地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切,仿佛被拉回了那场遥远又绵延的梦里。

单韩非默不作声地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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