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黑七的娘被绑着双手和双腿躺在马车里。车子走得快,小路又坑坑洼洼,因此颠得特别厉害,她感觉肠子都给颠断了。再加上她的身子底下是坚硬且凹凸不平的木板子,早已换上单衣的她凡是接触木板的部位,都被硌得疼痛难忍,而颠簸无疑更加剧了这种疼痛。她想用手撑起身子或者随便抓住车子的某个地方缓解一下,但双手被绑,如何能够做得到?
驾车的那人不可能体谅她的痛苦,他不住地抽打着拉车的马,越快越好。而那四个骑马的汉子竟然自始至终不再说话。刘黑七的娘只听到四周杂乱的马蹄落地的声音,知道是那几个人骑马跟在旁边。
她知道儿子刘黑七这些年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她从未想过去劝止他。相反,见到旁人对儿子又敬又怕的样子,她却感到由衷的快意和自豪。日子久了,她甚至把儿子的残暴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叫儿子有本事呢,只有有本事的人才会这样做嘛。这年头谁会对一个窝囊废毕恭毕敬?
她不但认同儿子的残暴,甚至自己也变得残暴起来。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在她身上本来就潜伏着恶的种子,一旦碰上合适的土壤和水分,她身上的这种恶的种子便会迅速发芽、生长,并很快会开放出令人猝不及防的恶之花。
她本来是住在儿子的山寨上的,但她怕吵,更主要的是,她喜欢喂鸡和拣拾鸡窝里的鸡蛋,那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快乐呢。于是,她便向儿子提出回老家住,让她可以清静地养鸡和拾鸡蛋。儿子刘黑七虽然凶残暴虐,但却算得上是个孝子,对老娘一向百依百顺,当即便派人把老娘送回老家,并一口气给安排了四个仆妇来伺候她。刘黑七原想派人在家里保护他娘,但他娘说,什么样的人会这么大胆,敢来欺负刘黑七的娘!刘黑七想想也是,只得作罢。
只有刘黑七的娘敢说当着刘黑七的面说“刘黑七”三个字。
但刘黑七和他娘怎么也没想到,还就是有人敢来“欺负”她了。
老太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还算结实,所以,尽管在马车里受尽颠簸之苦,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却不至于因此昏死过去。但她越是清醒,却越是觉得难捱。她不知道这种罪受到什么时候才到头,更不知道这伙子人会怎么对她——是杀了她还是拿她当“肉票”。她知道,她儿刘黑七就常干这种事,难道这就是报应?可是,这伙子人当时说是来找她儿刘黑七算账来的啊,怎么会绑了她?不对不对,这伙人拿着绳子来的,还套着马车,明显就是来绑人的。如果真是来绑儿子,就这几个人,不是明摆着来送死吗?再说,她儿刘黑七啥时候在老家呆过啊?还有,自己这次被绑了,不知道那几个,那几个小……会不会去给她儿报信?她对几个仆妇一向没点好脸色,不是打就是骂,她自己也很清楚,自己遭难那几个仆妇肯定会幸灾乐祸,又怎么会去替她向儿子报信呢?
老太一遍遍地盘算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马车停下来了,有人掀开帘子,抓着老太的肩膀往外拉拽她,老太的双手和双脚磨着身子下的硬木板子,钻心地疼,但她喊不出声来,只能用鼻子哼哼着。她被拉出来后才发现,四周黑乎乎的,原来已经天黑了。
一个人拿手放在老太的鼻子前面试了试,说:“没事,还能哼哼就没事,这老妖婆身子壮着呢,看来刘黑七平时没少孝敬她。养得贼胖贼胖的。”另一个说:“是啊,刘黑七要是知道咱绑了他娘,还不气疯了!”又一个说:“咳,也不知道我表哥他什么时候……万一刘黑七撵上来了可就那个……”旁边一个人厉声打断他:“王老四,怎么恁么多话!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忘了?咱现在是……咱柳家峪还怕他刘黑七吗?”
那个拉老太出来的汉子又把她使劲推了回去,这下比刚才往外拉她还要疼。那个人一面推一面说:“黑灯瞎火的,刘黑七……咱也看不清道啊,万一走岔了道,那个,那个……找不到,找不到怎么办?”
那个斥骂王老四的人说:“快了,快到了……对了,我怎么忘了呢,该点火把了!不点火把怎么……”
另外几个似乎也恍然大悟,纷纷说道:“对啊对啊,快点火把!”
老太听到一阵打火的声音,不久,就听到了火把被点着后噼里啪啦的声音。车子缓缓地往前走着,旁边几个人仍在小声议论:“这就要到了……”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远处有急骤的马蹄声想起,老太一激灵:俺儿来了!不知哪里来的劲头,被反绑双手和双脚的老太竟然一下坐了起来。
旁边几个骑马的汉子也低声说道:“来了来了!”话音中竟然带着兴奋。
马蹄声更近了,又多又杂,但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正前方。老太感到奇怪:“难道不是俺儿?”
对面的队伍里突然枪声大作,子弹纷纷呼啸着从头顶飞过。老太吓得“扑通”一下躺下了,她怕子弹钻进马车伤着她。她见过她儿刘黑七拿枪杀人,子弹打在人身上,一枪就是个血窟窿,人立马就没命了。
这边的人中也有人打枪还击,但只有一支枪,根本不顶事。响了几枪后,只听其中一个人喊道:“人家枪多,咱打不过人家,快跑吧!”然后听得一阵马蹄声向东而去。原来,这个地方是一个岔道口。打枪的那伙人是从北边过来的。
对面的队伍不再打枪,纵马奔到跟前,其中一个汉子说道:“看来‘汉阳造’和‘鬼头刀’也是熊包,叫咱一阵子枪就打跑了。”
又有一个汉子说道:“大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咱早晚去柳家围子找他算账!”
那汉子又道:“那是。先让他多活两天。好了,看看柳家围子干的什么好事?”说着,一人举着火把,另外一人用马鞭子挑开了马车的布帘子。
清晨,刘黑七美美地吃了两大碗十几个荷包蛋,正懒洋洋地仰躺在山寨大厅门前的石梁上晒太阳。刘黑七有两大嗜好:一是早餐必须要吃荷包蛋,这就好像有的人早晨喜欢喝豆浆、有的喜欢喝牛奶一样。刘黑七的这个嗜好与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刘黑七小时候家里穷,饭都吃不上,哪里能有鸡蛋吃?一次他去他姑家串亲戚,不巧他姑父正在有滋有味地吃荷包蛋,他馋得受不了,就向他姑要。但他姑说,这鸡蛋是她用家里的公鸡换来的,他姑父刚生了一场大病,需要用鸡蛋补身子。刘黑七不管这一套,半夜里去端了盛鸡蛋的瓢子往家跑,他姑发现后在后面追,刘黑七拿起路边的石头就扔向他姑的头,把他姑的头给打破了。刘黑七端着鸡蛋跑回家后,他娘把他姑狠狠地骂了一通,然后给他做了荷包蛋吃,他当时便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荷包蛋更好吃的东西了;刘黑七的第二个嗜好就是喜欢躺在那里晒太阳,尤其是在春天早晨的时候,他让人把石梁上面铺上干草,软软的就像躺在棉花堆里,早晨的太阳暖暖的,一忽儿就睡着了。刘黑七每天晚上都睡很少的觉,因为他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睡过觉,有时一晚要换好几个地方。都说狡兔三窟,刘黑七却据说有七十多个窟,同时有七十多个老婆。刘黑七每晚都要换三个以上的地方睡觉,让这些地方的女人陪宿。刘黑七很清楚,自己作恶多端,想要他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不停地折腾换地方睡觉,不仅为了换女人,还为了让那些想来摸他窝子的人摸不着他。
今晚他折腾了好几个地方后,最后才在黎明前回到了山寨睡下。他之所以回山寨,是因为今天这个日子比较特殊。怎么个特殊法呢?原来,刘黑七每隔十天,都要派人给他娘送喂鸡的粮食以及米面、蔬菜、猪肉什么的,顺带着看一看他娘怎么样,伺候她的仆妇尽不尽心,邻居家有没有欺负她的,黑白两道上的有没有来报复他娘的……一旦发现情况立刻回来向他汇报。刘黑七不在乎别人说他如何不仗义、如何不仁义,但他绝对不允许别人说他不孝顺。他村里人都知道他这个脾气,所以,他回村的时候,总会有人大着胆子挤到跟前,谄媚着说:“大孝子回来了?”刘黑七一高兴,当即就赏给他一块银元。旁边马上会有人表现出一副感动的样子:“啧啧,比王祥都孝顺啊!二十四孝都赶不上!”刘黑七立刻又赏给那人一块银元。
刘黑七打赏乡亲的时候,扫帚眉下的小眼睛竟然释放着笑意,一向阴骘的黑脸也舒展得满面褐光,连黑黑的光光的脑门似乎也变得亮堂起来。他有时还会挺直粗壮的腰杆,敦实的身材配上他那个硕大的光脑袋,竟给人以憨厚的感觉。很难让人把他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联系起来。
刘黑七睡得正香,却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来,他骨碌一下爬了起来,却见那个专门替他回老家探视老娘的“疤瘌脸”纵马奔来,离刘黑七还有一丈远时才翻身下马,一面跑一面喊道:“不好了七爷不好了七爷,奶奶被绑了!奶奶被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