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浩达向自己摇了摇头，竟立时泪如雨下，但他仍然没有哭出声来。他蹲下身子，轻轻地捧起了杨雪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贴在自己的眼睛上。杨雪的手是那么地白皙、柔软和细腻。这双手曾经给他做过手术，给他缝补过衣服，给他洗过衣服做过饭……在济南的时候，柳浩达曾经一面凝望着这双手，一面热切地憧憬着将来有一天，他把这双手捧在手里，贴在脸上、放进怀里……那该是何等的幸福啊！他没想到，当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他不但不幸福，反而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柳浩达放下杨雪的手，定定地看着杨雪那张雪白的脸。现在这张脸因为失去了血色而更白了，白得似乎能够看到皮肤下面的血管。这令柳浩达想起了杨雪给自己输血的经历，想起了那个柳家峪的美丽传说，又想起了杨雪要给郭梦林输血而自己坚决阻止的那件事——也许正是因为这件事，杨雪才对他返还郭梦林配枪生出猜忌之心，导致两人之间的关系产生隔膜和嫌隙。
柳浩达长叹一口气，再次向自己摇了摇头。郭梦林自杀后，柳浩达不止一次地反省自己，他对自己曾经阻止杨雪给郭梦林输血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对杨雪给郭梦林输血看得那么重？还不是因为自己太过自私？自己深爱杨雪是毋庸置疑的，但爱不是应该无私的吗？
柳浩达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杨雪胸前插着的手术刀上面，这把手术刀应该跟随杨雪多年了吧？当初是在济南老黄的家里，那天晚上她和柳浩达撤退的时候，除了那把她从“三八式”步枪上卸下来的刺刀之外，她就带着这把手术刀。她曾经对柳浩达说过，从江家池医院逃出并被鬼子追赶的路上，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带手术刀，若不是关键时刻被郭梦林救下，自己就会活着落入鬼子之手了，那比死要惨一万倍！这也可能是她多年来一直感念郭梦林的原因。可是，她终究还是死在自己的手术刀上了——冥冥之中难道有逃不脱的定数？
柳浩达呆呆地面对着杨雪的遗体，他不再流泪不再叹息心如槁木。他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变老了，尽管他刚刚三十岁。在过去的九年时光里，柳浩达一直痴迷于杨雪的一颦一笑，陶醉于杨雪的温柔以对。他一直在咀嚼着初恋的滋味，一直拥有着少年情怀。他一直觉得爱情不老时光永驻，而今天，他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会拥有这种少年情怀了。爱情既然可以地老天荒天长地久，相爱的人肯定也会变老变沧桑。
柳浩达不知道自己已经陪杨雪过了多长时间。门帘子开了，卫生所一名男卫生员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真皮小包，对柳浩达说：“柳团长，这是前天杨所长从红马的马鞍上发现的。她让我把这个小包交给您，同时让我转告您，她误会您了，请您原谅她。”
柳浩达接过小包，满怀狐疑地打开它，里面只有一封信，信很短，是写给柳浩达、池玉平和杨雪三个人的。
柳团长、杨医生、玉平?：
我不知道你们能否看到这封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首先感谢柳团长和杨医生救了我的命，还有玉平。但我还是决意要杀身成仁。这是我的人生信条和政治信仰，也是我作为军人的必然归宿。
我原本早该自杀的，这样可以节省贵军原本就不多的药品。但没办法，我没有找到可以让我体面自杀的工具，军人最体面的自杀工具是手枪，但作为俘虏，我的枪早被缴获了。我总不能上吊和跳江吧。那次杨医生说曾想用手术刀自杀，这提醒了我，但对军人而言，用手术刀自杀仍然显得有些不够体面。所以我仍然没有放弃用枪自杀的希望，就一再要求柳团长归还配枪和坐骑，柳团长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我。我知道柳团长此举违背了军纪会受到处分。对不起柳团长！我只能这样。相信您能体谅和理解我作为军人的起码自尊。
玉平，作为生死兄弟，我这样做也是我们分道扬镳的最好结局。半年来你我渐行渐远，如此，也算我给你一个交代。
人之将死其言更真。杨医生，此情不渝——你应该在九年前就知道的。对于一个决意要死了的人来说，对于一个政治信仰与你截然相反的人来说，谈爱情也许太过不合时宜，让我换个角度吧——真诚地祝愿柳团长和杨医生有情人定成眷属！
手术刀一并归还，请杨医生检收。
民国二十四年七月三日郭梦林绝笔
柳浩达捧着信，泪如泉涌。
杨雪其实早就发现了红马马鞍子旁边的小皮包，她知道这是郭梦林遗留下来的，但她从来没打开过。一则她痛心于郭梦林之死，实在不愿睹物伤情；二则她觉得这是郭梦林的私人物品，私自打开不够尊重。直到前天上午时，杨雪需要骑马去几里路外的后勤部接收药品，有些匆忙，上马时扯断了马鞍前面的一个拴着小皮包的绳子，小皮包掉在地上，“叮”地一声响，杨雪担心里面的东西摔坏了，打开一看，竟然里面竟然有一把手术刀和一封信。杨雪立即认出，这把手术刀就是她两年前莫名丢失了的那一把。
杨雪读完信，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柳浩达，便想等再见到柳浩达时让他看信，然后真诚地向他道歉。由于她现在使的那把手术刀很不合用，便把这把手术刀消了毒，放在医疗盘里，准备随时使用，没想到被鬼子俘虏偷去刺了自己。
柳浩达把信放回小皮包里，擦去眼泪，出门去见罗政委。
“报告政委，我要回前线！”柳浩达向罗政委举手敬礼。
罗政委凝神看了柳浩达半天，说：“你能行？”
柳浩达斩钉截铁：“能行！”
罗政委说：“那好！你去吧。对了，把红马骑去吧。我听说，红马本来就是你的。”
中午时分，柳浩达赶回了张家村。张来虎一见柳浩达，迎上前来嗫嚅道：“团长……”张来虎早已从通信员那里得到了杨雪被鬼子俘虏刺死的消息，他感到无比的震惊、愤怒和懊悔——如果不是他力主抓鬼子俘虏，如果不是他力主杨雪救治鬼子俘虏，哪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柳浩达和杨雪相爱长达九年之久，教导团乃至整个一一五师几乎无人不知，只是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两个相爱的人却始终未能走到一起，这已经够令人遗憾的了，哪曾想杨雪却因此而牺牲了。这让张来虎如何面对柳浩达？
柳浩达却显得非常镇静，他对张来虎点头说：“张政委，马上集合部队，消灭大院的鬼子！”
张来虎问：“采用哪种方案？”
柳浩达说：“第二种！记住，这场战斗咱一个鬼子都不留！我柳浩达不要俘虏！谁爱要谁要！”
张来虎呆了呆，转身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团长，你要是信得过我，今天这场战斗你交给我，你好好休息。我向你保证，一是把所有的鬼子全都杀死，二是把所有的战士们一根汗毛都不少地给你带回来！”
柳浩达面无表情地说：“张政委，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必须参加战斗。如果不让我参加战斗，我会发疯的。这样吧，我修改一下战斗方案。你打前面，我打后面。记住，先用几发炮弹把后墙给我炸塌，然后把所有的炮弹都打光。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把握！”说完，抽出了背后的大刀，交给身边的警卫员小周：“去，给我磨好！”转念一想，又道：“算了，还是我自己磨吧。”
张来虎面色凝重，说：“团长，这次咱弹药充足，没必要和鬼子肉搏。”
柳浩达冷冷道：“本场战斗除我之外，谁也不许肉搏！”
张来虎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