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枪响的一刹那间,江由川竟感到了一丝快意。他知道,那些向他示威并抽烟的士兵们,肯定会成为支那军队的首要射击目标——这或许就是和他作对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吧。但他这种快意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却是浓重的悲哀:支那八路军竟然先他一步到达了伏击地点。看来翻译兵细川优树得到的情报,是支那八路军故意透露给他的假情报。也就是说,细川优树的化装侦察,其实早已被支那八路军识破了。
但事已至此,除了打下去之外别无选择。好在晚上太黑,双方全都盲打,八路军所拥有的战壕优势不再特别突出。可是,万万没想到,八路军竟然来了这么一手:引燃了多处火堆,把自己这些人全都暴露在明处,然后予以打击。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包括自己的意图,都早在八路军的掌控之中了。这样下去,自己还能讨得了好吗?
江由川见士兵们连滚再爬地往山下逃,知道大势已去,他趴在地上,用手榴弹炸灭了最近的火堆,然后大声叫喊:“撤回大院!撤回大院!”便跟在士兵的后面往山下跑,八路军的子弹在后面追着他们,咬噬着他们,但鬼子很快便逃进了黑暗,战士们只得停止了射击。
柳浩达率战士们来到山腰,火堆基本熄灭了。柳浩达令战士们点燃火把,打扫战场收缴武器,严防受伤鬼子伤人。经过清点,共发现了92具鬼子尸体。根据细川优树的供述来推算,逃走以及留守大院的鬼子应该还有七十多名鬼子。只有等天亮后再去收拾他们了。
教导团回到已被鬼子变成空村的张家村宿营。柳浩达把刚才的战斗情况以及剩余鬼子的去向写成战情通报,派通信员连夜送回师部。然后他叫来张来虎等人,商议天明后攻打大院的具体战术方案。
那个大户大的大院总共不足600平方米,可能是出于节省建造成本的考虑,大户在建院墙的时候,采取的是下砖上土的方式。鬼子占据大院之后,把青砖上面的土层凿穿了很多一尺见方的窟窿,当成了瞭望孔和射击孔。柳浩达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炸毁大门冲进去消灭鬼子,但这种方案可能会造成自身一定的损失,毕竟鬼子会通过射击孔进行射击的;二是用缴获的迫击炮覆盖大院,把大院彻底变成废墟。这样能够避免自身损失,但对本来就弹药不足的八路军来说,有点太过奢侈。廖宝元极力赞成第二种战法,但张来虎却觉得,反正我们稳操胜券,没必要浪费这么多的炮弹,我们可以先通过炮击炸晕鬼子,再进行攻击。最后,柳浩达说:“先休息,明天看情况再说。”
天刚蒙蒙亮,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尚在睡梦中的战士们,柳浩达跳了起来,奔到村前的打麦场上,只见一匹神骏的枣红色战马疾驰而至,骑在马背上的正是柳浩达派到师部送信的团部通信员。柳浩达惊奇不已,因为他一眼就发现,通信员骑的那匹马,正是当年他和池玉平从柳家围子骑着突围而出的红马。柳浩达和池玉平在济南失散之后,红马随着池玉平参加了国军,国军队伍里等级森严,池玉平当时刚刚入伍,只是一名普通士兵,不能拥有战马,红马便理所当然地归了郭梦林,后来郭梦林受伤被红军俘虏,红马自然也一并到了红军那里。柳浩达遣返郭梦林的时候,把手枪和红马一并发还给了郭梦林,没想到郭梦林饮弹自杀。柳浩达和池玉平伤心之余,谁也没去过问红马的去向。红马便留在了卫生所,供卫生员紧急出行和出诊时使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杨雪使用。两年来,柳浩达因为郭梦林自杀的事情,和杨雪之间的关系变得比较微妙。柳浩达每当看到红马,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通信员跃下马背,跑到柳浩达跟前敬礼:“报告团长,罗政委让您立即回去!”
柳浩达感到非常吃惊:“回去?我一个人?罗政委没说什么事情?”
通信员欲言又止:“罗政委说,让您一个人骑马回去,教导团下一步的军事行动,等您回来再做决定。”
柳浩达转头看了一眼张来虎,张来虎的眼里也满是困惑。
柳浩达嘱咐了张来虎两句,跃上红马,红马识得老主人,一声欢嘶,向来路疾驰而去。
平型关战役后,一一五师师部及其后勤机关仍旧驻扎在原地,距离教导团现在的位置大约四十公里。红马正值盛年,这两年在卫生所基本没怎么奔驰疆场,今日得逢旧主,格外兴奋卖力,一路上四蹄翻飞欢嘶跳跃,柳浩达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竟如腾云驾雾一般。
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柳浩达来到师部,罗政委正等在那里,见柳浩达风风火火地奔来,立即迎上去说:“跟我来!”柳浩达跟在后面,急不可待地问:“政委,什么事这么急?我正准备把那伙鬼子连窝端了呢。”
罗政委说:“你的战情通报我看了,打得不错,歼灭92个鬼子,只伤亡了6人。我正准备上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申请嘉奖,这种战斗是国军连想都不敢想的。”
柳浩达却说:“政委,您不会因为要嘉奖我,就把我叫回来吧。”
罗政委仍旧步履匆匆,答道:“当然不是。”
柳浩达问:“那是为什么呢?”
罗政委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罗政委带着柳浩达三转两转,来到卫生所一间房子前,罗政委掀开门前的白布帘子,回头对浩达说:“进来吧。”
柳浩达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他的心“砰砰”地狂跳起来,跨进门的脚步竟然格外沉重,罗政委拉了一下他,这才勉强侧身进入了房间。他抬头看去,一下呆在当地。
屋内的正中间,杨雪端端正正地仰面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最扎眼的是,她的胸前插着一柄手术刀,手术刀周围殷红濡湿了一大片,那自然是鲜血了。卫生所所有的战友都围在杨雪周围,脸上显出或愤恨或悲伤的表情,但谁也没说话。几个刚入伍不久的年轻女卫生员,在一旁啜泣着。
一瞬间柳浩达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了,但他很快便弄明白,这不是梦,而是残酷的现实。
柳浩达木木地回过头来问罗政委:“政委,杨雪这是……”
罗政委的脸上忽然抖动了下,半天后才表情凝重地说道:“是那个鬼子俘虏……他偷了手术刀……”柳浩达顿时明白了。
那个鬼子俘虏被杨雪救活之后,一直不言不语,敌工部派来的日语翻译人员,多次试图和他交流,但收效甚微。不过他的伤势恢复很快,没过多久便能下床活动了。但谁也没想到,昨天晚上他趁杨雪给他换药的时候,竟偷了她的手术刀,然后狠狠地刺进了杨雪的胸部。
杨雪“啊”了一声,仰面向后倒去,几名八路军伤员和卫生员立即上前扶住她,另有几个伤员上前抡起拐杖,几下便结果了那个鬼子。
几名卫生员急得哭了,有人情急之下要给杨雪拔出手术刀,被她止住了。身为外科医生,杨雪非常清楚自己的伤势:手术刀插在心脏的一侧,尚未造成大量的流血,一时尚不至于死亡,但一旦拔出手术刀,鲜血便会喷薄而出,立时会血竭而亡。
杨雪异常镇静,她对闻讯赶来的罗政委说:“政委,柳浩达呢?”
罗政委说:“柳浩达追杀鬼子去了。我现在就派人把他叫回来!”
杨雪微微摇头:“算了,杀鬼子要紧。”
罗政委痛惜万分:“鬼子要杀,柳浩达也必须回来。”
对于柳浩达和杨雪之间的感情纠葛及其前因后果,罗政委始终非常清楚,他也曾经试图调解二人之间的关系,但终因军务繁忙,一直未能抽出时间。现在杨雪命在顷刻,想最后见柳浩达一面,罗政委感到非常自责,决定尽全力满足杨雪的愿望。但罗政委心里清楚,杨雪伤得太严重,很难等到柳浩达赶过来。
罗政委回到师部,和多个参谋在地图上反复研究和推测柳浩达和教导团的准确位置,但始终不得要领,正万分愁急,教导团通信员奔驰而来。罗政委立即令通信员换乘红马紧急返回,让柳浩达暂停一切行动,火速返回师部。
当下罗政委向屋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率先退了出去,其他人便都跟着出去了,只留下了柳浩达一个人。
房间里静极了,静得柳浩达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哭泣的声音——柳浩达擦了擦眼睛,发现并没有流泪,但他为什么那么真切地听到了自己的哭泣声?是幻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