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城区偏西侧的越树莓大街正是热闹时分,葛文领路,露易丝和荷莉两人跟着他,三人在行人中穿行,前往葛文所说的乐器行。
荷莉见露易丝执意要今天去为葛文买曼陀铃,为了早点回去,只好在短暂休息后离开地下诊所。
露易丝在离开诊所前替荷莉付治疗费用时,除高文医生所说的数目,还额外添了一先令,暗自当作对高文蜂蜜被偷的补偿。高文数钱发现多一先令,不明所以的他偷看了露易丝一眼,以为这傻客人数错钱了,赶紧将一把钱币都塞兜里,示意银货两讫。
两人各自心虚,倒也有趣。
葛文一路上嘻嘻哈哈地“代友人”询问“克雷顿”和“欧文”关于人妖的事。露易丝和荷莉一时怀疑他已看破两人伪装,是在故意调侃,一时又担心这可怜的乐手被贫穷所迫,说友实己。
三人到达目的地,露易丝和荷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葛文领她们去的并不是真正的乐器行,而是一家当铺。三人出来时,葛文手里提了一把用料不错,但已然陈旧的曼陀铃。
“我当时急着出来提醒你们,鲁特琴还寄存在猪角酒馆呢,有了这把琴顶一下,刚好可以让我等风声过了再偷偷去取。”葛文露齿笑道。他的牙齿过分整齐,彷佛动过牙科手术,露易丝和荷莉是温室里的鲜花和绿叶,缺乏老辣的观人眼光,没注意到异常,只觉年轻乐手笑起来真好看。
“我过会儿在附近有一场演出,你们既然不急着回去了,要不要一起去看下?我要向两位赞助者展示一下我的真正才华。”葛文发出这邀请的语气意外平和,不再是之前的轻佻自夸,而是诚恳自信。
“嗯……好吧。”露易丝沉吟片刻便答应下来——父亲说的晚回家,应该是很晚吧。前面那点酒精摄入也与她的冒险脱不开关系。
荷莉已经懒得徒劳抗议了。
三人顺着越树莓大街继续向西走下去,很快到达葛文晚上演出的地方。“灰猎犬”也是一家酒馆,空间要比猪角大不少,但与模仿中产阶级雅致格调的猪角相比,室内装潢可以说粗犷,也可以说基本没有。平常,灰猎犬的卫生条件也恰如其分符合其调性,今天不知什么好日子,蟑螂、老鼠、蜈蚣什么的全都缺席。
饶是如此,当露易丝跟着葛文进门,闻到因人多气闷缺乏通风而导致的怪味道,踩在有点发粘的地面上时,立刻对接受这次邀请有点后悔。
“人好像满了啊,真遗憾,要不然……”
灰猎犬可是下城区西侧最受欢迎的酒馆之一。这里客群的平均收入大约是猪角酒馆客群平均收入的二分之一,偶尔红崖区某些居民发了一注小财,都会到这里娱乐一下。今天是礼拜日前一天,酒馆的生意很好,吧台和大部分桌子都满了。
“没事,你有赞助者包厢。”
葛文无视露易丝的变化,热情在前面引路,一路将两人带到后台兼化妆间。
猪角这样的酒馆有专门员工通道,灰猎犬没有,所谓化妆间也不过是一个杂物间辟出一块空地,放了若干椅子桌子镜子。杂物间,不,化妆间还破墙开了一条道,直通酒馆的表演舞台,所以它同时也是后台。
“葛文你来啦?今天晚上表演结束一起喝一杯吗?”
“排队排队!上次葛文明明先答应我的。”
“那是答应吗?我的葛文那是被你逼的实在没办法,只好含糊嗯了一声。”
“呦,这两位小帅哥又是谁?晚上也一起喝酒呗。”
化妆间男女混用,几个舞女正在镜子前换衣服,看到“三个”男人进来也不避讳,还热情地找葛文、露易丝和荷莉说笑搭讪。
乐队的男人们挤在另一边,有打牌的,还有凑在边上看打牌的,一点没有登台前的专业表现,尽管露易丝其实并不知道乐手登台前应该是什么专业表现,但总不该是打牌吧。
“唉,脸蛋漂亮就是好。我和劳伦娜这么久的感情,你葛文才来几天就破坏了。”
“就是,自己破坏不算,还要带着其他人来一起破坏。”
“打牌也老是赢我们,吃干抹净,恶毒啊。”
“我觉得是时候大家一起排挤新人了。”
乐队同僚对葛文的迎接是调侃。
葛文朝两拨人微笑一下,便化解一切纠缠和醋意。
他的话突然变得很少,甚至没向舞女和乐队介绍“克雷顿”和“欧文”,把两人晾在那里,专心低头调试新乐器的音色。
舞女和乐队不约而同放低声音,避免打扰到葛文。
露易丝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她不久前才听过葛文演奏,实在无法为这气氛所感染。
葛文拨动琴弦,曼陀铃婉转清丽的音色穿透空气,奏响一段露易丝从未听过的乐章,她从好奇,到欣赏,再到沉醉,脑海中居然应激浮现出一个美丽花园的景象,种子发端,嫩芽破土生长,带绿枝条抽出互相纠缠,各种奇异鲜花渐次绽放。
演奏结束后一段时间,无人说话,彷佛害怕破坏琴声的余韵。
“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露易丝等了一会儿才问道。
“月下银鹭高庭。”葛文面色温柔地答道。“我家乡的古老曲子,可能在外面流传得不广吧。”
露易丝想问葛文的家乡在哪里,灰猎犬的酒保跑进来,招呼道:“葛文到了吗?啊,到了。好,时候差不多了,上台表演吧。”
葛文又恢复轻佻表情,和抱着乐器的其他乐手们乱哄哄走向舞台。舞女们暂不登场,无论乐队的水平和舞女的姿色如何,在灰猎犬酒馆这样的演出场所里,舞女永远是主,乐队是次,乐队需要先替舞女们把场子预热一下。
他们演奏了一首俏皮小调“看见老婆驾到税务官老爷要跳窗”,这首小调的特性决定了它丝毫不受酒馆里的嘈杂影响,反而相得益彰,热场的任务算是完成得不错。
接着就是舞女登场,光论卖相,她们在拼命扑粉、胸垫、束腰和照明不足的帮助下,算是像那么回事,一会儿客人们酒喝多了,颜值还会继续上升。至于编舞和舞蹈水平,反正演出服装布料够节省,动作幅度又够大的情况下,从没听这里的客人抱怨。
用粉笔写在墙上的节目单上有好几场舞蹈,但舞女就只那么几个。几次上场下场后,终于轮到晚上演出的压轴大戏踢腿舞。
舞女们几个简单的动作后,手挽手排成一排,开始踢腿,幅度逐渐提升。乐队的伴奏也逐渐进入高潮部分。
葛文的曼陀铃琴声在伴奏中辨识度很高,但并未脱离整体,而是以一种带领的方式将其他人的音色化为自己的助力。与刚才“月下银鹭高庭”的婉转清丽不同,这段曲子他弹得飞扬激越,竟为一段平庸艳俗的卖肉踢腿舞配出了激励人心的感觉。仿佛合着音节的每一下高踢都是在与凶恶的敌人作战,与不公的命运抗争,更为奇妙的是,与此同时,这种励志的感觉并没有削弱踢腿舞的色气,反而增强了它。
“精彩!精彩!”有客人大声喝彩。
“腿再踢高一点呵,我的好姑娘!”舞台前的桌子边,有人弯下腰,几乎要贴到地上朝上观赏。灰猎犬酒馆里,表演过程中这样做不算不礼貌的行为,舞台前的这种位置必须一次性买五杯酒才能坐呢。
“嘿!嘿!“有人提着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把桌椅推到一边,和同伴勾肩搭背,合着节拍在舞台下边叫边跟着踢。
“那位胸最大的,下来跟我一起跳!这就是你的!”还有人掏出钱币举在空中,对舞女提出要求。
这在灰猎犬酒馆也没啥不许的,舞女们等到合适的报价就跳下舞台,与愿意摸出钱币的顾客跳舞。
葛文手上不停,回头对化妆间叫道:“两位赞助者,出来一起找乐子吧!”
露易丝和荷莉走出化妆间,酒保端了一个上面放着两杯酒的托盘走到她们面前,说了些什么。因为音乐和人声的缘故,露易丝和荷莉一开始没有听清。
“我说!表演者的朋友享受第一杯麦酒半价!你们要不要来一杯?”酒保大声吼道。
“好,好。”露易丝也没问半价到底是多少,随手掏了几先令扔在托盘上,把麦酒拿走,分给荷莉一杯,然后学着别人样子,端着酒杯加入欢快的舞蹈。
露易丝快活极了,她参加过许多宴会,却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热闹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