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远侯府是开国勋贵,百余年间战功累累、天恩不减,在十余年前大梁对北戎的那场战事中,老靖远侯更是被先帝钦点为右军之帅。
先帝朝乾德十五年,老靖远侯带着十六岁的长子率军北征,他的次子郁玄璟彼时年仅七岁。
那一战打得很惨烈,右军几乎全军覆没,却仍未能挡住戎人铁骑,中军和左军且战且退,终于在宣化县止住戎人攻势,戎人久攻不下后虽撤了兵,但进退之间,在北境边城肆意烧杀抢掠,边民生灵涂炭。
祸不单行,就在边战正酣、人心惶惶之际,先帝因操劳过度而骤然病倒昏迷。
国不可一日无君,偏偏先帝没有皇子,彼时皇脉仅有十五岁的宝成公主。
先帝没有长成的皇子,却曾有过一位养子。
因为皇嗣艰难,先帝早年曾收宗室子高濯为养子并接入宫由董皇后亲自教养,可高濯入宫三年后,先帝有位嫔妃诞下了皇子,先帝就把高濯封为恭王并送出了宫。
后来那位皇子未满两岁便夭折了,其后尽管时有言官劝谏先帝迎回恭王,可先帝或许是认为自己还会有皇子,所以并未纳谏。
先帝病倒、不能理事后,朝臣经商议,请出恭王临朝监国。
恭王监国半个月后,鲁王高沂以“清君侧”之名,挥师北上,兵临华京城下。
鲁王要“清”的“君侧”,正是监国的恭王,理由则是,鲁王认为,大梁对北戎作战不力、先帝龙体抱恙等凡此种种,都是恭王失德所致。
所谓恭王失德,是指恭王在宫外的那些年,整日宴饮作乐,府里养了许多乐姬美人。
尽管事实如此,但鲁王的指责其实很没有道理。因为恭王虽在宫外,却颇受先帝忌惮,倘若他不是宴饮作乐而是奋发有为,恐怕先帝就不会留着他的性命了。
鲁王兵临城下,惊惶的恭王与群臣召对,忠耿文臣还在激愤地写着驳鲁贼书的时候,已有识时务者绑了恭王府上下百余口人,大开东华门、跪迎鲁王入城。
次年,先帝殡天,鲁王即位,改元正统。
鲁王高沂,正是当今皇帝。
周南乔的父亲周墨,则是在乾德十五年中的进士、被先帝点为探花郎,又在正统元年被当今皇帝授职,外放为官,迄今一十五年。
十五年间,多少人死去,史书删删改改,谈论旧事的人越来越少。
但,世人心里自有一杆秤。
当今皇帝的皇位来得不正。
立身不正的皇帝往往多疑,进而培植耳目、打压异己。
当今皇帝的“耳目”,是龙诏卫。
家门衰颓的靖远侯府二公子郁玄璟,十余岁成为龙诏卫,其后渐得皇帝信任,也成了世人不耻的天子鹰犬、奸臣酷吏。
上辈子,周南乔第一次听闻郁玄璟其人的时候,他是掌管诏狱的都尉,声名狼藉。
诏狱,是龙诏卫的私狱,也即天子的私狱,从捉拿人下狱至审讯行刑,皆不经三司而由诏狱独断,且诏狱卷宗不公于众、仅皇帝一人可查。
也就是说,那些下了诏狱的倒霉鬼,上天遁地、申冤无门。
真正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有时候甚至不能干脆地死,而要受尽酷刑后方能慢慢咽气。
诏狱在梁人心里,好比修罗地狱,龙诏卫虽鲜衣怒马,在世人眼里却不啻于索命恶鬼,小儿闻之止啼。
周南乔还记得,小苔向她回报郁玄璟的情况的时候,整个人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的,而她自己虽然面色镇定,心里其实也害怕极了。
据说,诏狱的地上堆满了白骨,郁玄璟每天都踩着那些白骨对人用刑,甚至还会随手捡起白骨打人;据说,若犯人家属想领回遗骨,须得准备与遗骨等重的黄金孝敬给郁玄璟;据说,郁玄璟每天进诏狱的头一件事,就是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犯人心头血……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周南乔打听那些,是想请托郁玄璟为继子袭爵的事斡旋一二。在她听了那些传闻后,几乎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心登的靖远侯府的门。
但凡有别的门路,她都不会去找郁玄璟。
可她真的走投无路了。在她去找郁玄璟之前,已经把所有能走动的人家拜访了个遍,甚至还厚颜回娘家找过父亲,然而文武殊途,父亲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求了那么多人,有些是杜家的亲人,有些曾受过杜家的恩情,最后帮她的,却只有传闻里贪婪狠厉、与杜家非亲非故的郁玄璟。
都说郁玄璟贪财,可她最后给郁玄璟的谢礼,也不过是前头那些人家都不太看得上的的江南水田。
自那以后,她对那些传闻就大多半信半疑。
这时,恰婢女呈上了一碟狮子头。
周南乔看着浓油赤酱的狮子头,和碟边做装饰的白灼青菜。
她突然想到,这些年,他在诏狱里见了那些血腥污秽后,回府见到他那位清雅的嫂嫂,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吧……
所以,他才那么喜欢她吗?
传言,不可尽信,但也不都是空穴来风。
关于郁玄璟,还有一则传言是,他倾慕他的长嫂江晚莲。
周南乔顿时有些难过。
上辈子,她第一次心动,不是在洞房花烛夜,而是在靖远侯府,她舍不得醒来的梦里,没有亡夫,只有他。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清楚自己对他的心意。
清楚后,深感内疚、羞耻。
她是一个寡妇,不该有那样的心思。
退一步说,即便她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对方若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倒也罢了,偏偏她属意的人,也许不似传闻里那么不堪,却绝非正人君子。
所以,在她死后做孤魂野鬼的那十二个时辰里,她想到黄泉地府里的亡夫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觉得释然……
因为,她无颜以对。
这回,她更早地遇见了他,她是待字闺中的周家的大小姐,不是杜家的寡妇。
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喜欢他。
可以含羞带怯地偷看他,胆大些,还可以朝他掷帕子、主动与他攀谈。
她倒是不介意那么做。
但,她也知道,做什么都是徒劳。
如果说,郁玄璟是她心里的黑月光,那江晚莲就是郁玄璟的白月光。
上辈子,她内心备受煎熬,过着苦修一般的生活惩戒自己,却还是忘不了他。
她才知道,所谓情难自禁的意思。
将心比心,就是郁玄璟对江晚莲的心意。
她喜欢的,是一个不可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