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乔强撑着镇定,和二妹妹一起向黄太太见了礼,施施然落座。
今日宴会来宾多是少年少女,两人共一几案,男女同席,相对而坐。
周家姐妹坐得离主座很近,正对着黄大少爷,自然是黄太太有意安排的。
不过,周于归觉得黄太太的安排有些失策……
因为,今日与黄大少爷同案而坐的是一位着银白锦袍的年轻公子,他肤色很白,眉眼清冷深邃,鼻梁高挺,下颌坚毅。
俊美无俦,拒人千里。
平心而论,黄大少爷长得也算周正,但和这位面生的公子坐在一处,相形之下就显得平庸了很多。
周于归想仔细看看那位面生的公子,心里却有种莫名的胆怯。
她扭头朝左右看了看,席间很多相熟的小姐也和她差不多,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周于归就琢磨着,那位公子虽然锦衣华服、气度尊贵,可头戴方巾,又和黄大少爷坐在一起,应该也是商贾之子。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好看而又不失英武之气的男子,出身不高,周身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她对他和他的家世都很好奇。
周于归迫不及待地想和小姐妹们一起八卦这位公子,几乎要坐不住了,可再看她身边的大姐姐,却恍如未见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坐得端端正正!
周于归简直叹为观止!
相对而坐,大姐姐不可能没有看见那位公子啊……
大姐姐怎么就不激动、不好奇呢?
周于归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安静娴雅地坐着、优雅得体的大姐姐,这会儿的内心活动是:我不仅是激动,简直是心潮澎湃!
不多时,转运使大人家的夫人和公子、小姐们也到了,黄太太和转运使夫人寒暄了几句后,吩咐开宴。
婢女撤下了宾客身前几案上的鲜果、干果碟,呈上参鸡汤。
参鸡汤是黄家宴客的名菜,不同于寻常的参鸡汤,黄家的参鸡汤里不放参,而是用以参饲养长大的鸡熬汤。
周南乔今日赴宴之前,原本颇为期待这道参鸡汤。
不同于二妹妹自幼体弱,她从小身体康健,嫁进杜家守寡后,一则操劳,二则饮食简素,来来去去总是青菜、豆腐,少有油荤,她逐渐消瘦,身体也大不如前,动不动就会染病,还不易痊愈,她最后染病去世的那回,起因其实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
所以,周南乔决心,这回不论境遇如何,她都要尽量该吃吃、该睡睡,保持康健,毕竟,整日病病歪歪地真的很不好受。
也因此,她今日原打算不顾形象地把整盅参鸡汤都喝完的。
死过一回,她已经不太注重旁人的眼光、世俗的虚名了。
可这会儿手里捧着心心念念的参鸡汤,周南乔却连味道都尝不出来。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身边的一切几乎无知无觉。
万千思绪,皆是一人。
周于归边喝着汤,边讶异地用眼角余光不住去看周南乔。
她觉得,大姐姐有点古怪。
大姐姐一板一眼地喝着汤,挑不出什么问题,可看着总有些别扭。
就好像……
大姐姐人在这里,心思却在别的什么地方似的。
周于归这么偷看了一会儿,对大姐姐的仪态更加叹为观止。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也难免弄出汤匙碰到汤盅发出响动之类的小状况,可大姐姐魂不守舍的,一举一动依旧无可挑剔。
这就是众口称赞、臻于完美的周大小姐。
她的双生姐姐。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清楚意识到,她在很多方面都不及大姐姐优秀。
如果没有正确恰当的引导,孩童的这种羡慕很有可能畸变为可怕的嫉妒。
可是,她们姐妹有这世上最好的父母,父母会嘉许大姐姐,也会经常发现并称赞她的闪光点,有时候,母亲私下里还会对她说,她和大姐姐同样珍贵,大姐姐固然优秀,可在父母心里,她才是他们最贴心的女儿。
正是因为父母的珍视和鼓励,她才没有长成一个因为嫉妒而失去自我的人。
她和父母一样,视大姐姐为骄傲,同时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
她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是一个活得轻松自在的开心果。
周于归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惭愧。
大姐姐肯定是牵挂着搬家的事情,不像她,这种时候还关注美男子。
这时,随着转运使夫人率先搁下汤匙,宾客们也都陆陆续续停箸,婢女鱼贯而入,显然是要呈第二道菜了。
周于归也搁下汤匙,再看向大姐姐后,心里一惊。
大姐姐还在动作僵硬地喝着汤!
已经有人开始朝这边看了!
周于归心中一紧。
像人前失态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不值一提,可若是发生在大姐姐身上,大姐姐指不定会多么难过。
她忙在几案下轻轻扯了扯大姐姐的衣袖。
周南乔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她心里很乱,面上却分毫不显,从容地搁下汤匙后,还朝黄太太笑了笑。
仿佛在说,我很满意你们家的这道菜,以致于险些失态,抱歉啊。
黄太太自然很是欢喜!
周南乔收回视线,目光不经意扫到对面的男子。
不过一眼,她心海里又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用力握紧放在几案下的手,告诫自己:克制!
适才如果没有二妹妹的提醒,她已经闹笑话了!
但是,她也没有把握,自己接下来是不是一定能绷住,一定不会失态。
因为,那个人对她来说真的太不同寻常了。
郁玄璟。
她在门口的时候一眼就注意到他了,后来她不敢正视他,可就门口的那一眼,她已经瞧清楚了他的模样和衣着,并且记得很牢。
上辈子也是这样,只要他在,她总是能快速地注意到他,并且记清楚他的样子。
或许因为,那个时候她是个寡妇,能见到他、哪怕是远远地望一眼,这种机会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她才会无形中练就了对他过目不忘的本事。
所以她知道,他的面容和几年后相比变化不大,神色也是一贯的冷淡,可到底年轻,这会儿眉眼间还有几分人间烟火气的热忱,气场也没有后来那么凌厉。
他今日做的是商贾打扮,可他当然不是商贾之子。
他是,幼年丧父丧兄、独力支撑门庭的靖远侯,是踩着累累白骨步步高升的龙诏卫,是深得皇帝信任、掌举国之兵的大都督。
权倾朝野,声名狼藉。
他是,郁玄璟。
她前世的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