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前那棵法国梧桐树,是有些年岁了。欢乐的日子不曾认真注视过它,失落难捱的日子,倒把它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个棵梧桐树,苏杭一人张开手是抱不过来的。它是被除了顶端优势的,放肆地朝四周伸展它粗壮的臂膀,主体却也只有两米那么长。苏杭站在树下,伸手便能摸到这棵树枝杈分离的原始处。法国梧桐树的树皮裂开着,像苏杭嘴唇上干裂的皮。每一次爬上去,她都会摸着树在心里对它说上几句话。在她心里,树是最慈悲的,像庙里供养的菩萨。它们不言不语,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看着世事变幻。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人类想从它们身上获取什么便获取什么。它们不悲亦不喜,只是这样——静静地在世上活着。
自从上次爬上梧桐树看过一次日落之后,苏杭便喜欢上了这里。坐在树上看日落时,很多事情都可以暂时忘记。考砸的成绩、妈妈的偏心、孤独的校园……这一切在夕阳西下的那一刻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用眼睛望着错落树枝间的云就好了。那被太阳的余光染红的云,是多么美好啊!云的颜色随着暮色的来临不断变化着。白的云变成橘红的,再变成暗红的,最后一起由暮色渲染成暗灰色。这样的时刻——最后一点余晖也散尽的时刻,她便跳下树,走回家里。继续过着她那心灵不见光热的日子。
英语老师因为她的英语成绩找她谈话了。
“整体分析看:听力是首先要提高的。”
“阅读理解也要进一步加强。”
“多听多读是最慢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你有MP3吧?回头拿过来,老师给你下一些听力,你回去多练习,下次一定会有进步的。”
……
MP3?她们初中只用随身听,那种十几块钱一个的迷你收音机。MP3?班里的同学几乎每人都有的。MP3?这种对父母来说与学习无关的东西。MP3?让她头疼又心动的MP3……
当她在学习与心境上均萎靡的时刻。英语老师的这个提议就像一根救命稻草。好像只要有了MP3,她如今惨淡的境遇就能改变,她便可以一下子提高英语成绩,她便可以挺直腰杆和同学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她越是想摆脱当下的境遇,便越想要一个MP3。MP3像一个新的魔咒,日日折磨着她不安的心灵,于是她决定,一定要买一个MP3。
想让父母给她买一个MP3的念头,苏杭想了整整三天。在周日,那个他们一家人一周少有的一起吃中饭的时刻,她想说出她需要一个MP3的想法。爸爸说过的,她学习上有需要都可以说的。
她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时不时抬眼觑一下父母的表情。他们今天心情不错吧?可是妈妈在吃完第二碗米饭时叹了口气。她一只手伸到背后,敲打着腰部,道:“天天站那么久,累的腰疼。”
她今天很累。苏杭有些失落。可突然她觉得妈妈每天都会说这样的话。她不是只有今天很累,她是每天都很累。
爸爸呢,他一如平常,不叹累也不叹苦。这个早年丧夫丧母的孤儿,大概是习惯了生活的苦难。
说吧,再不说什么时候说呢?早一点说,说不定能早一点去买。她刚想张嘴,脸就像有块烙铁在旁边烤着,热的难受。她吃了口米饭,咽下,算给自己压压惊。
“妈妈……”她低着头,看着碗里的饭,小声喊道。
“嗯?”刘月华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嚼着,看着苏杭。
苏杭抬眼看了一眼她,低下头道:“我想要一个MP3。”接着又加了一句,“英语老师说,可以听MP3提高听力。”她的声音很小,但足够让安静吃饭的每一个人听清楚。
刘月华又夹了一口菜继续嚼着,没回应。苏杭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苏杭一眼,问道:“多少钱一个?”
“我不知道。应该不贵。我们班同学都有。”说最后一句,本来是想加强一下这个MP3对她的重要性,不想刘月华却没心没肺地回了句,“你们班都有,你就得有?”
苏杭的脸更热了。她本来要这个东西,心里就做了极大的斗争,没想到妈妈竟这样想她。多日积压的情绪一时不能控制,她低着头,委屈地反驳道:“不是,是对我有用。”那最后的两个字,因着哭腔模糊了。
“要东西就要东西,你哭什么?”刘月华最忌讳在饭桌上看到眼泪。她做的生意不大,在意的事情却不少。比如,孩子们早晨不能给她要钱;初一十五不能还钱借钱;要多说六多说八,这样才能又顺又发;绝对不能在饭桌上掉眼泪……
苏杭伤心的难以自持,抽抽搭搭地坐在桌前无助地哭着。苏泽民见苏杭哭的这样伤心,一时也没了方寸。但他似乎对孩子有一种来自直觉的理解,她的难过好像与这MP3并无多大关系。
“都说了不让你哭,你还哭。我是缺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让你这么委屈。”刘月华见苏杭这般哭,顿时火冒三丈。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来将她强拉到一边,远离饭桌。吓得苏州也放下筷子不敢继续吃了。
刘月华的行为,让苏杭心底的执拗一下子迸出来。她甩开刘月华抓着她胳膊的手,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喊道:“弄疼我了。”
刘月华见苏杭来脾气了,火气更大。她指着苏杭,咬牙切齿的责问她,“还学会顶撞长辈了,你姥姥就这样教你的?”
“这不是姥姥教的,我没顶撞你。”苏杭推开刘月华指着她的手。
“没顶撞,没顶撞你这是干什么你?我还真不知道你现在变得这么不听话了。”
面对刘月华无理又强势的指责,苏杭气愤至极。
她走到门口鞋柜旁拿出自己快露出脚趾的鞋丢到她面前,喊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你知道现在是冬天了我没有棉鞋吗?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肉吗?你知道我也很喜欢喝纯奶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没缺我吃,少我穿。你觉得,给一个孩子吃的、穿的,就是一个合格的妈妈了吗?你从来就不关心我!”
“我从来不奢望,你像对苏州那样对我。可是我也是你的孩子——亲生的孩子!你怎么可以,整日整日的忽视我。”她几乎是绝望着说出这句话的。
“难道就因为他残疾。”苏杭指着苏州,虽然她从来不想伤害这个她一直在心底疼爱、怜惜的弟弟,可是站在愤怒高峰的苏杭,完全丢掉了对旁人的同情。
当她说出残疾这两个字时,刘月华的巴掌一把打在她头上。
她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瘫坐在身旁的椅子上不敢再看女儿一眼。
苏杭毫不退缩的继续对她喊道:“他的残疾不是我的错!如果我在你眼里那么多余,你干嘛要生我!我讨厌你!”她嘶吼地几乎要晕厥过去了。当她喊完最后一句话,她凭着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逃出家门。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能去哪里?
大梧桐树就像一个温暖的仙女张开着她的双臂,等着她投入。她跑到树下,费了比平常更多的力气才爬上去。她坐在那个像臂膀一样的树干上,低声抽泣着。她不敢大声哭,她怕引来别人的围观,就让她静静地和这棵大梧桐树一起枯萎吧,凋零吧!
苏泽民紧跟着追了出去,可他跑出楼道时,苏杭已不见了踪影。他喊着、找着,心里乱作一团。苏杭听见了爸爸的呼喊。但她就是不想回应。让他们找去吧,我再也不想理他们了。她赌气着想。
似乎出于一种反抗父母权势的心理,苏杭觉得父母着急一会儿才好呢。他们越着急她便越开心。他们的着急成了一种证明——至少在他们眼里还是在乎她的。
哭累了,她便趴在枝干上歇一会儿,眼泪、鼻涕都被她抹在树干上。这会儿,她也想不到文明了,除了难过、怨恨,她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苏泽民找了一圈没找到苏杭,他回到家便对着刘月华发起火来。这个温和敦厚的男人,一向是不发火。他批评刘月华对苏杭的态度,并觉得这些年没有在女儿身边照顾她很亏欠她。刘月华则反驳他道:“养儿女,哪能时时刻刻都陪在身边,一家人不吃不喝啦?不用挣钱啦?咱们家就这个情况,我这个做妈的就算是有不对的地方,她也不至于这样啊……”说着说着,刘月华也委屈的哭起来。
本想着多说几句的苏泽民,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坐到妻子身边,安慰她,并将这一切是非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听到丈夫这般自责,刘月华也觉出了自己为人母的差错。夫妻两个想起这些年生活的艰难刚要彼此抱头痛哭,突然又想起女儿还没回家,便又着急上火地跑出去找。并叮嘱苏州在家等着姐姐,姐姐一回来立刻给他们打电话。
吴琛站在阳台上出神时看到了苏杭跑出来,也听到了苏泽民追出她时的焦急呼喊。他最近也因为和母亲的关系,与爷爷奶奶闹了矛盾,心情很烦闷。
他看见苏杭爬上那棵法国梧桐树,突然想起他们两个上一次在梧桐树上尴尬的会面。不知怎地,一种莫名的欲望牵引着他走出家门,朝着那棵法国梧桐树走去。
他到树下时,她正趴在树上,半闭着眼睛。瞥见他在树下,苏杭便将脸别到一边。堵塞的鼻子吸了一口气,喑哑的。她在哭?他想。
他几乎没怎么思量,便跳上树,坐在她身旁。他觉得自己的行为虽有些冒昧,但还是想关心她。见她哭的鼻头红肿,眼睛水肿的样子,自己的烦闷反而烟消云散了。
苏杭不想人看到她哭,便想跳下树到别处去。在她行动之前,吴琛便看出了她的意图。他伸手拦住她道:“你难过,哭便是。我只坐在一旁,不打扰你的悲伤。”
说完,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小包纸巾递到她手上,便低下头思忖别的事去了。
等苏杭流完泪腺中的最后一滴泪,她便不哭了。她用吴琛给的纸巾擦眼泪、擦鼻涕。用完之后将那便成垃圾的纸团放到不靠近吴琛那侧的裤兜里。
她很郑重其事地向他道谢,还因着让他看到了如此窘迫的自己而有些羞怯。
吴琛问她,是不是和父母吵架了。苏杭点点头。
“我很羡慕你们,哪怕是和爸爸、妈妈吵架,我也羡慕……”
他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玩着,不想让人看出他心底的悲伤。
“我已经忘了他的声音是浑厚的还是尖锐的,他的笑声是粗犷的还是温和的……”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接着是短暂的静默。
苏杭将手中的纸巾袋握出了声响,她不敢说话,她也怕——惊扰了他的悲伤。
静默之后,他突然抬起头对着苏杭笑起来,仰着面,眼睛红红的,但没有眼泪。
“怎么?你难道还要离家出走?”他调侃着问苏杭。
“哎呦,我哪有那个胆子。我不过是……”
她本想说“我不过是觉得我妈偏心”,但因吴琛方才的话,让她觉得这样的话不应该对吴琛说。
“我不过是最近心情太差了。成绩也没考好,英语竟然全班倒数第一。”她撅着嘴,语气中全是玩笑似的自嘲。
“哈,对啦,怪不得英语老师每节课都提问你。”吴琛应道。
“我很奇怪,怎么连你和程呦呦的英语都能考的比我好?”她并无瞧不起别人的意思,完全是发自心底的好奇与惊讶。
“哈哈哈,我们几个从幼儿园便学英语,上高中之前都考过雅思或托福。我的托福成绩还很不错呢。”
“怪不得呢。”苏杭撅撅嘴,既然他们学的比她早,那么考的比她好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心里突然对那个倒数第一的英语成绩也有些释怀了。
他们的谈话恢复了少男少女的青春活力,将各自对父亲母亲的遗憾和怨恨都丢到了一边。
当刘月华和苏泽民一无所获地在楼下汇合后,因为对孩子的担心,苏泽民决定要报警。
“天哪!他们要报警!”苏杭一听爸爸要报警,着实吓了一跳。
“你快回去吧。让他们担心了那么久,你也该气消了。”吴琛笑了笑,示意苏杭去和父母和解。
当看到苏杭还在犹豫时,吴琛便轻轻推了她一下。
苏杭顺着法国梧桐树的主干滑到地上。她冲着吴琛做了个鬼脸,便爬起来朝父母走去。
“爸爸。”她朝背对着自己的父母喊道。
苏泽民一回头,看到苏杭就站在他不远处,还以为是看花了眼。
“哎呦,我的乖乖,你这是去哪儿了?吓死爸爸了。”他张着胳膊,像一只帝企鹅朝苏杭跑去。
“你这个死妮子,人不大,脾气还不小,妈说你几句还不行了。”刘月华还是一如既往的刀子嘴。
苏泽民瞪妻子一眼,示意她说话温柔点。苏杭也主动向父母认错。一家人又是笑,又是哭……不一会儿便手挽着手回了家。
坐在树上的吴琛目睹着这一切,在他看来:一家人只要整整齐齐的,嬉、笑、怒、骂便皆是温情。
就在这时,他突然领悟到:不是只有他的母亲会有过错,别人的父母也会有过错……只是这过错,或大或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