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会因为一次争吵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苏杭亦不会因为一次争吵,就变成爸妈生活的重心。
大人们依旧有他们认为的最重要的事。他们仍旧每日四点钟起床到早点铺开工,晚上十点回家休息。
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爱苏州,无论她多么忙,苏州的事从来不会忘记。但妈妈的确对她也多了关心。热牛奶的时候,苏杭打开冰箱,会看到两包纯牛奶;周一上学时,会看到鞋柜上多了一双属于她的新鞋子;周五下了晚自习,她得到了一个二手纽曼MP3——是妈妈通过学校旧书店的一个朋友买的。
在没有得到这些关爱之前,她渴望着得到,等她真的得到了这些时,她不但不欣喜,反而会难过。也许是习惯了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当她通过任性得来这些东西时,她反而觉得羞愧。除了羞愧,她甚至有些怕。懂事的孩子不是天生懂事,也许是害怕失去因着懂事得来的一点爱。
有一日,她放学时看到苏州拄着拐杖独自回家的背影。他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摇一晃地走着,周围的人对他小声议论着。他见人多,便走的快些,身子也摇晃的更厉害,同时他每走一步头都低地更深了。
当她从家庭抽离,不作为父母的孩子,而作为路人看苏州时,她突然觉得,当时与妈妈争吵时说的话多么过分。她很想跑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行,告诉他慢慢走。可是那人群的言语的强大力量,将她的双脚黏在了地上。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的弟弟,匆忙地、摇晃着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突然理解了妈妈为什么要给苏州无微不至的爱。“即使给他再多的爱,也是不够的。”她心里想。
残疾,生理的残疾,这种自卑——是残疾一旦存在就很难抹去的。即使别人不会议论,他们也会从心底听到被议论的声音。苏杭也许会因为成绩考砸而难过。可这些只是暂时的,她还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考好。可是苏州呢?他无论多么优秀,别人永远最先看到的是他身体的残缺,而不是他的成绩。别人会佩服他的作品,会佩服他的努力,并非全因为他的才华。当别人赞美他时几乎毫无例外的都会加上一句——“身残志坚,做到这样很不错了。”或“这么有才华,可惜是个残疾人。”而他呢,他所有的努力,除了热爱,似乎更想要得到和别人——正常人一样的目光。“这位同学的画很棒。”“这位同学很有天赋。”这就够了!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惜。
她突然明白,她的失落与苏州的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她比以前更懂事了,她不但在苏州支使她做什么时不会烦,反而会在他烦时安慰他、开导他。她会夸赞苏州的画,也会认真看苏州的画。虽然她对色彩和绘画技巧一窍不通,但她可以从苏州的画中看到很明亮的东西。比如他画的黄昏,就是她很喜欢的。她有时还会撒娇让苏州给她画自画像。
“苏小州,你以前就说给我画小燕子那样的装扮,你还没给我。”
“苏小州,你有没有觉得我和张娜拉有点像?你给我画一个她在《刁蛮公主》里面的像吧?”
“苏小州,姐姐呢,真的觉得你画的这个星空不错,可不可以送给姐姐?”
“苏小州,姐姐生日快到了?你要不给姐姐画幅画当礼物?”
苏杭突然对苏州这么亲近,让苏州觉得很烦很讨厌。他有时看到苏杭要跑到他卧室来看他画画就赶紧关上门。他以为苏杭会生气,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会将削好的水果或热好的牛奶给他端过去。顺便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苏小州,继续加油。”
她有时候很幼稚,说出的一些话,做出的一些事连苏州都会觉得她幼稚。比如她祝福别人都不会说别的,只会说“加油!”什么都要“加油!”她会经常幻想电视剧里面的俗套剧情,有时还顺带将苏州编进去。她说,“等你发达了,你现在画的这些,应该也会很值钱。要不你现在多画几幅画给我,说不定等以后,我还可以拿去拍卖。一下子成为百万富婆。”
她不会像妈妈那样对他事事宠着,虽然她会帮他做很多事情,但如果他做了很过分的事,她也会凶他。比如,苏州觉得苏杭做的饭很难吃。
“难吃自己去做啊,只要有人做给我吃,多难吃我都吃得下。”
在苏杭言语的刺激下,苏州真的去煮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包方便面。
“苏小州,不错嘛,面都会煮了。下次记得放个蛋就更好了。”
……
以前不管苏杭是否心甘情愿,她都会事事让着苏州,现在她不会。买了好吃的,她会分好,一人一半,如果苏州吃完了要吃她的,她会立刻端着盘子走人。“你个馋嘴猫!想吃的我的,可以啊,画幅画给我。这次我想成为赵灵儿。”
“靠,就你还想成为赵灵儿。”苏州也慢慢习惯她的幼稚和白痴。
“怎样啊?虽然美貌不及刘亦菲十分之一,但我觉得还可以啊。”她说着,故意将盘子放到一边去照镜子。苏州则立刻将盘子端过来,大口大口的吃。苏杭在镜子里看到苏州,会很开心的笑。那一刻,她觉得她们这才像姐弟。
渐渐地,父母也发现姐弟两个不像以前那么冷淡。在饭桌上,她们会为了争一个鸡腿互不相让。苏州是争不过苏杭的,苏杭会咬一口再给他。如果苏州嫌弃她,她就自己吃。苏州的话也比以前多了,他也会笑了——准确地说会当着父母的面笑。他也会在苏杭话语的引领下讲一些学校里的事,或者去画室学画时遇到的好玩的事。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
苏泽民与刘月华自然不晓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是在这无声无息地时光里,家里的气氛慢慢地变了。变得更像一家人了。
苏杭不但慢慢地融入家庭,也渐渐地融入了班集体。期中考试考砸之后,她和思涵、晓鸥的关系有点僵。当苏杭的心境慢慢恢复,她突然觉得以前自己的心胸有点狭隘。她想和朋友们重归于好,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破冰”。直到有一次,晓鸥上课的时候,一本书掉在地上。苏杭听到后,立刻转身给她捡起。两人相视一笑,晓鸥说了声谢谢,苏杭笑着摇摇头。下课后,思涵叫晓鸥上厕所。晓鸥问苏杭:“苏杭,一起吗?”她点点头,她们三个便又回到了以前的时光。
女孩子的友谊有时候很奇怪。有时,你会突然不理某个人,或某个人突然不理你了。你们之间也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争吵,就是那样突然地、冷淡了。可是随着时间,也许曾经心中的怨恨逐渐消散后,或许只要一个微笑,你们便会重归于好。这样的事,也许会在你们的友谊中发生几次或很多次,但友谊的小船并不会因此翻掉。
小学的朋友也许上了初中便不联系了,初中的朋友也许上了高中便不联系了,高中的朋友也许上了大学便不联系了,但此去经年,在那段或美好或昏暗的岁月里,你的生命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或三个、五个的小伙伴陪你走过那段岁月。长大之后,你会记得的,大都是你和曾经的同学经历的美好,也因此,你会怀念过去的时光。
当和思涵、晓鸥深入了解后,她们会聊的话题也会比以前深入很多。苏杭会告诉她们她的弟弟在画画上多么有天赋,也会讲起他的残疾。思涵也会有她的烦恼,比如她最近正缠着她妈妈去给她报瘦身训练班。她有一次说起有人叫她“胖妞”,竟然哭了。苏杭从来没想到,一向在她们面前如此自信的思涵会因为别人一句“胖妞”大哭。晓鸥也有她的烦恼,她的妈妈对她管教十分严厉,她的父母已分居多年,爸爸是个爱喝酒的人。虽然她极力想把她的家庭讲述的温馨一些,可是无论怎样拼凑字句,也遮不住她们家人之间互不关心的冷淡。
那时,苏杭才知道,原来城里的孩子也不都是快乐的、自信的。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原来,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块怕人窥见的“残缺”。
越融入集体,苏杭越发现,她内心将“城市”与“农村”泾渭分明的对立是多么的可笑。原来别人不止会笑她这个农村人的英语发音,连程呦呦过于成熟的穿衣打扮也会笑。原来别人不止会给她起绰号,叫她“木头人”,班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一个绰号。比如,南一叫“男一号”,吴琛叫“忧郁哥”,思涵叫“胖大姐”,程呦呦叫“影后”……
原来,她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她心底的自卑,她将自己与别人区分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