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走廊里,袁欢欢手里捏着一张带墨的纸,她没读上面的内容,只能呆呆地望着纸上“家属签字”几个字眼,起看越陌生,它们好像从纸上飘了起来对她露出邪恶的笑容。
门口背靠着的女孩,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只有保持安静,不去打扰她。
袁欢欢用力捏了一下手中的纸,纸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指纹,像是水的波纹,树的年龄。她闭上了眼睛,紧闭的小嘴微微张开,呼出一团白色的气体。忽然睁开双眼,转身走进了病房。
病房内坐着的警察和医生瞬间站了起来,他们望向门口,希望那个肥胖的身影会钻进来。
“叔叔,我签字可以吗?”袁欢欢坚定地问道。
“你二舅呢?”年轻的警察连忙问道。
袁欢欢紧闭双唇,走到了医生的身前,她伸出手取下了文件本上的笔。
医生没有阻拦,年轻的警察没有再开口说话,他们好像都不约而同的猜到了什么。
袁欢欢将纸放在了椅子上,然后蹲下手持正笔,一笔一横一画。洁白的纸上新开了三朵黑色美丽的花。当将纸提起时,椅子上刻着三朵白色的花。
医院拿到那张纸后,便离开了,临走时还特意提醒袁欢欢去楼下缴一下手术费。
不一会儿,几名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进来,病床上的青年像提线木偶被移到了一张带着轮子的床上,然后推进了手术室,门上的灯亮了。
“你可以跟我来一下么?”年轻的警察终于还是开口了。
袁欢欢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知道应该是去停尸房,去认领一下没有父母灵魂的冰冷尸体。
“欢欢,我和你一起去吧。”一旁的女孩拉起了袁欢欢的手碗。
袁欢欢下意识地挣脱闪躲,然后摇头。她跟在警察身后,走进了电梯。
女孩没有跟上去,她背靠着墙,侧着脸一直盯着手术门口上面的那盏灯,不知再想些什么,是手术室里的鲜血碎肉,还是停尸房的阴森恐怖?
电梯内,袁欢欢始终低着头,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发着光向下的红色箭头停下了。
门开了,她跟着警察的迈出了步子。
停尸房里面很亮很安静,灯光把地板墙面的照都了反光。袁欢欢感觉所有盖着白布的人都是活着的,他们在玩恶作剧,等人不经意间经过的时候,突然跳起来哈哈大笑她甚至看见白布动了,露出一只被老鼠啃掉一大半的脚指,那发白的软骨清晰可见。
警察在一床前停了下来,那床是用水泥塑的,袁欢欢见过父亲用水泥塑过这种石板,用几块木板固定好,里面铺上一排钢筋,把混合好的水泥沙子灌进去,然后等个三天五就好了,对了,还不能忘了每天浇水,袁欢欢家里厨房的做饭的台子就是父亲用水泥塑的。
“这上面很凉呀,睡上去一定不很舒服吧。”袁欢欢心想着,垂着的小手动了一下,想伸手去摸,感受一下上面的温度,但又害怕太凉。
警察反复核对了手中牌子的数字和台子上的数字,却迟迟不肯揭开那层白色的布。
“叔叔,没事的。”袁欢欢静静地说道,她的声音不像从喉咙发出来的,像是唇间。
警察揭开了白色的布,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了袁欢欢的眼前,她从未仔细看过父亲,父亲的脸很白很白,没有一点血丝,嘴唇已经发紫了,眼皮垂下包着那不怎么大的眼睛,她觉得好陌生,仿佛眼前的这个人不是父亲,父亲的脸很黄眼睛很亮嘴唇上常常有一一层死皮,他的眼睛能看穿一切,她哥的叛逆,她的撒谎,他能不用水平线不用线坨,紧紧靠眼睛,就能砌出一堵没有任何瑕疵的墙。
警察盖上了白布,揭开另一张床的白布,母亲的脸很大,脸上有很多雀斑,鼻子塌了下去,袁欢欢透过嘴唇,看见了她很黄的牙齿,牙齿根有一些小洞,袁欢欢知道那洞里住着小虫,它们疯狂地啃食着母亲的牙齿,在里面搭起房子。然后吃喝拉撒,好不快活。一条小虫探出了脑袋,它望见了袁欢欢却不逃跑,它在笑,像是在得意,像是在嘲笑。袁欢欢清楚的记得,母亲牙疼的时候,就是这群坏蛋在报复在狂欢,母亲常常不能进食一点东西,母亲只有往牙齿里撒上一些头痛粉,才不会那么疼,才有力气干活。袁欢欢也知道头痛粉有毒,那个是国家规定不能卖的,她不知母亲是从何处买来的。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母亲再也用不上了。
“是你父亲和母亲吗?”警察盖上了白布,消失了,母亲的脸消失了,可恶的小虫也消失了。
袁欢欢有很多话哽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很多泪水积攒在眼袋里,流不出来。她点了点头。可脑海中的记忆会消失吗?
“你要看监控视频吗?”警察问。
袁欢欢摇了摇头,她想起了家里正在播放的新闻联播,卧室里游戏的开启声,菜园里正在疯狂生长的茄子黄瓜。
两名警察将袁欢欢送上二楼便离开了,临走时,他们将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塞给了袁欢欢。还说,“他们一定会抓到肇事者。”
袁欢欢没有接受,后来他们将钱交进了医疗费里,一共七百三五块,这也是后来袁欢欢才知道的。
二楼,坐在长椅上的女孩见袁欢欢走来,连忙站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可能是本能反应吧。长椅上还放着一盒盒饭。
“欢欢,吃点饭吧。”女孩将袁欢欢拉坐在了长椅上。
袁欢欢望了望手术室门上的灯还亮着,摇头说道:“不了,谢谢你小雪。”
“你吃一点吧,天快黑了,我要回家了。”话间,女孩掏出了手机,手机上面还放着几张钱,有一张一百的,三五张五块的和一块的。
“你没有手机不方便,你先拿着手机吧,我只有这么多钱,你先拿着。”女孩将手机和钱塞进了袁欢欢的手中。
袁欢欢抬头望着女孩摇了摇头,将手机和钱递还给女孩,她有很多话涌上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欢欢,这是借给你的,要还的。”女孩将袁欢欢的手挡了回去,“你放心啦,我妈问我,我就说手机弄丢了。反正她也巴不得我手机丢掉,好给我换一个老年机。”
“走了,拜拜。”女孩边走边回头朝袁欢欢道别。
袁欢欢艰难的抬起了手,却僵硬在了半空中,女孩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望了望长椅上的盒饭,又望了望手中的钱和手机,她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然后把手机和钱装进了口袋里,端起盒饭打开,里面是一份她最爱吃的蛋炒饭,饭上还加了一根香肠。
一勺饭才进出她的口中,又立刻吐了出来,突然咳嗽不止。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里,难闻,头晕,反胃,接连到来。她放下盒饭跑去了卫生间。今天早上吃的面条和昨天吃的晚饭全部吐了出来,带着粘液的半消化食物冲进了下水道。直到吐出黄色的胃液,袁欢欢才清醒一点。
走出洗手间时,手术室门上的灯刚好熄灭。她靠着墙走近手术室。不安焦虑浮上了心头,她希望门开,又不希望门开。
不管袁欢欢怎么想,门还是开了。一位高大的医生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长吸了一口气。
不一会,一张长得轮子的床推了出来。她跟着那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长着轮子的床走回了病房。
他们将青年移回了洁白的床上,袁欢欢没有敢看,青年的身子被白色的被子盖着,她知道他的那两条腿已经不在了。
“家属病人呢?”一个医生边叫道边在四病房里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了袁欢欢的身上。
“你家长呢?”那名医生朝袁欢欢问道。
“别问了,只有这个小姑娘!”众人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名戴着眼镜的医生。
“手术很顺利,病人现在暂时处于昏迷状态。你联系一下你家长,把手术费缴一下。”医生说完话,便全部离开了。
袁欢欢走到了窗前,拉开窗帘外面的世界已经很暗了。路旁的长嘴路灯发出了淡黄色的光,大大小小的苍蝇蛾子在光团里转着转,有几只胆大的肥胖蛾子用坚硬的头撞击着灯罩,她抬起头,黑幕上挂着一轮红色的月亮,像是今早的太阳,又像是剥了皮的西红柿。一颗不怎么亮的星星依居在月亮的身旁。
她似乎听见了星星和月亮的对话。
星星抬起小脑袋关心地问:“姐姐,你发高烧了吗?”
“没有呀,只是有些难过。”月亮摸了摸星星圆圆的脑袋笑道。
“姐姐,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星星稚嫩的童声传进了袁欢欢的耳朵里,然后缓缓流进了胸膛,滴在心脏上。
袁欢欢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月亮变成了洁白的玉盘。她掏出了手机,凭借记忆,拨打了一串数字,这是她大伯的电话号码,她记得是因为除了父母以外,长辈中大伯待她最好,因为大伯家是在另一个城市海棠市,离云城市有很长的路程,所以袁欢欢才没有第一个打电话给大伯,袁欢欢的老家自然就是海棠市。她家是五年前才搬到云城市的。
铃声响了好几遍,终于电话接通了。
“喂!你是谁啊,不买药不买股票不买房子。”“借过啊,借过啊,小心头哦,我把行李箱放上去。直接把鞋脱了踩上去嘛。”电话那头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和嘈杂的声音。
“大伯,我是欢欢。”袁欢欢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吐出了虽细却很清晰的话。
“哦,欢欢你现在在哪?怎么我打你电话你都打不通啊?”“来把脚让一让啊,啤酒饮料花生瓜子八宝粥来喽!”
“我在我哥身边。”她的两瓣嘴唇之间连着一丝粘稠的唾液。
“你爸的事我知道了,我现在正在火车上,明天下午就能到了。”电话那头没有了嘈杂的声音,有的只是嘎嘎的摩擦声。袁欢欢似乎从电话里闻到了香烟的味道,那甘油的味道让她反胃,她胃里的胃液翻滚着腐蚀着。
“欢欢,你别太难过,有些东西就是上天注定的,生老病死谁也无法逃脱。他们会上天堂的。”袁欢欢的大伯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嗯。”袁欢欢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欢欢,我先挂了,去补一觉。刚从工地回来累死人了。”电话那头说完话就挂断了电话。
袁欢欢合上了嘴唇,将手机装回了口袋里,她的目光移到淡黄色的光团上,一只甲虫可能是转得头晕了,旋转着从空中掉了下去,藏在黑暗中的蝙蝠立刻扑了出来………
她关上了窗,合上窗帘,转身回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个像是外星人的面罩依旧长在青年的嘴上,她想到了以前哥哥爱看的战争纪录片中二战战场使用的防毒面具,他应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戴上和防毒面具如此相似的东西吧。
望着青年,袁欢欢甚至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很可笑,对吧,他想逃,上帝却取走了他的双腿,他不能逃了,也不用听父母的唠叨。他自由了,但这样的自由是他想要的吗?
想着想着,袁欢欢趴着床上睡着了,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护士来换过药液,却又好像是梦的一部分。
云城市,一栋豪华的别墅,所有灯都熄灭了,唯独一扇窗亮着微弱的烛光,那忽暗忽明的光照着窗前树枝上站着一只叼着老鼠的猫头鹰,猫头鹰呆呆地望着窗内。
窗内,一根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滴在床头的柜子上,黄色的光照着柜子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身穿西服的男子,他的脖子上骑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男子身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挽着他的手臂,一家人都扬起幸福的笑容,照片旁放着一个小蝴蝶发夹。蝴蝶好像活了过来,它挣开了束缚,扇动翅膀飞到了半空中,蜡烛熄灭了,蝴蝶取代了蜡烛,它发着如阳光一般的光芒。
舒适柔软的床上躺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孩,女孩散开的头发像是一朵黑色的牡丹花。她躺在被褥上的手中握着一把小刀,另一只垂在床边手的手碗有着一道黑色的口子。像水流一样的鲜血顺着食指滴在了地板上,“滴答滴答。”滴下的鲜血融进了地上那滩黑色的血,几片药和印着安眠药字体的一个白色的盒子也躺在黑色的血上。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相继传来了男子高亢的声音:“贞心,爸爸做的不对,爸爸给你道歉。”
房间内,女孩垂着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贞心,你快给爸爸开门,爸爸真诚地给你道歉。”敲门声停下了,变成了金属摩擦的“丝丝”声音。
“贞心,你怎么把门反锁了?”
“砰砰砰。”
“滴答~滴答~”
……
门被撞开了,蝴蝶掉在了女孩的秀发上,猫头鹰一口吞下老鼠展开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