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词还远远未归,越国内却异彩纷呈,也是刘岩生事,他想起平生功绩:退诸侯、平交趾、列上邦……溢美之辞跃然纸上,刘岩高兴得邀每个人歌唱,自以为不可一世,又受了李逸王鼓动,再也不满足于屈尊于“南越”小号,他想着一番更化,改国号为“汉”,因为刘姓;改名字为“?”,因为天上飞着像龙的云,暗含着飞龙在天之意;提了太监身居高位,叫了高宦。
宫内大喜,处处旌旗;家庭盛宴,吹拉弹唱、八佾之舞。在外为藩的诸子来祝酒献礼,一一叩谢父皇,禁闭方释的太子也精心准备了厚礼——亲自刻了百种“福”字的玉如意。刘?点头不语,但收下真诚。
他端坐宝座,举起酒杯,大声呼喊:“来!干!”
众臣都喝了酒水。
他又抬起右臂,说道:“请!”
众臣都动起筷子。
酒足饭饱后,丑态百出,各自回府。
偷偷溜走的鸣虫,振动着如轻纱样的薄翼,努力逃避怪异的脚步;敏捷的鼠,吃了这里的残羹,又快速钻入他处,吞起剩脍,最终都进了猫腹;鸟儿一落一起,再一落一起,琢起散米,叼起菜根;还有豕彘,豪饮潲水。
酩酊的太子,在宫人搀扶下回宫,途遇李才人,涂得花枝招展,姿态风骚,举止轻佻,令太子神魂颠倒,他拜也不拜,就戏谑而言“美人儿”。美人很美,大大的眼睛流露出钟灵,印了深红的唇,染了灰、黑的眉睫,贴了花黄、指甲,一身衫裙,故意露出了胸。
他跌跌撞撞上前,竟怀抱起李才人,褪去半裳,揉着胸脯亲着额颊,皇后幸好经过,轰走了太子。
这是李才人对刘?的哭诉,而他从皇后处得了迥异的说法:
像是太子调戏李才人娘娘,但是李才人没有反抗,想必是饮酒之后闹出了荒唐。刘?一概不信,但是心中甚是恶心。他扶起李才人,倚在身边含情脉脉地安慰:“太子大醉,应该不是故意,朕这就叫人前往申斥!”
岂料李才人竟掀开他的怀抱,囔囔道:“申斥申斥,你是要他真做出什么悖德之事才后悔不已?”
“我哪里是……”刘?暴起,可是李才人赌气而走,他只好连连大喊:“你回来!”
马后见事不妙,立刻上前打圆场:“皇上息怒!臣妾这就过去,好好说说妹妹。”刘?放心的笑了,牵起她的两只手,凑到她的额前,轻轻的说:“皇后,你不胡说,哪来如今局面?”
马皇后闻听此言,一惊一乍,委屈得要死,她心如泪雨,向刘?抱怨:“臣妾只是说了所见。”
刘?却掷下她的手,轻说一句:“你该顺着她的意,哄哄她,过了今天,便不闹了。”
“那岂不是坐实了太子非礼?”
“你管他,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说太子是好便好,将来照样接了老子打下的江山。”皇后马雎,听到这里,内心很不是滋味。她匆匆告辞,速速回后宫,听得回澜居一阵哭天抢地,夹杂起摔杯、倒桌、撕帘、挥鞭、掌嘴的声音。马雎立刻赶往回澜居,才到门前,还未差人去说,门却开了,滚出一个浑身伤痕的宫女,娇好的脸蛋毁了。马雎心痛不已,忍不住骂了几句:“妹妹,为何对下人下此毒手,就不怕报应?”她也不想再入回澜居了,而是命人抬起受伤的宫女往秀华宫疗养,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亲奉汤药,哪像个皇后,分明她才是宫女。
这个后宫,精美无比,金顶银地,银椽檀,四周的水渠,浸泡珍珠。还有回澜居的水晶月、琥珀阳。
李才人还在气头之上,一连几天都不见人,一连几天刘?都去的秀华宫,睡在马晞床上,和她缠绵缱绻。侍奉一旁的皇后贴身丫环引起刘岩的注意,他一边抚摸皇后,一边轻声耳语:“这奴才长像为何如此怪异?”
听这话,丫环赶紧跪下,磕头求饶:“陛下,是奴婢不谨,惊了天人!”皇后在他的扶持下慢慢坐起,提起被褥遮到了颈,撩起帐帘,看着丫环,说道:“这奴婢叫小怜,是臣妾从回澜居救来的,被人打全半死。”
刘?听了,兴趣全无,他翻身下床,穿起鞋子,起身束上腰带,回头说道:“不至于,皇后,不至于,这李才人柔弱娇贵,怎会下得去手,定是下人不懂分寸,才整出大事。”
“皇上,人证就在你面前,如此歹毒的女人,你还为她辩护?”皇后也不顾失仪,在床上扑腾、叫囔。刘?风此,大怒:“你贵为一国之母,心胸如此狭隘,还不顾失礼,怎么做的皇后?”
“我心胸狭隘?”马晞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尖叫道:“我主持正义还成了脸仪?这个皇后真是憋屈!”
刘?也不甘示弱,他骂道:“你觉得憋屈,那就辞了皇后,滚回楚国去,服侍唐人!”
马晞慭慭而说:“说到底,是你不乐意我父王不遂你愿,顺了唐皇,才拿我撒气。”
刘?倒不说话,猛扭头瞪她,马晞继续说:“我偏要做这个皇后,气死你!”他回道:“随你便!”说罢,直接就走,马晞捶床大喊大骂,骂得很脏,小怜谨记于心。
刘?在皇后处碰了一鼻子灰,想起太子作恶,更是气急败坏,他着人召来太子,问道:“你干了什么混账事?”
“我干了什么混账事?”刘耀枢反问道。这让刘?气不打一处来,为他提醒:“初三,醉酒,你调戏了姨娘娘。”
“儿臣没有,儿臣岂能做如此荒唐事?”刘耀枢辩解道,虽然苍白无力,可是问心无愧,只是刘?不信他,还继续数落起来:“皇后也是这样说辞,你还狡辩,说清楚,朕便既往不咎。”
“儿臣没有,父皇如若不信,便叫皇后、才人当面对质!”
“你以为朕不敢吗?朕这就叫!”刘?亲自跑到宫门前,连喊三声“叫皇后、才人来!”他绕到太子身后,用力按下他的头,凶巴巴的说:“你给朕好生叩头求饶!”刘耀枢一声不坑地跪着。
宫娥、太监举牌、擎扇,引皇后、才人到书房,马晞半带揶揄、半带嘲讽地问候:“妹妹这几日可好?听说你茶不思饭不想。”
李才人稍稍下蹲,半笑着回礼:“蒙姐姐挂念,死不了。”
马晞笑了,李才人笑,“要么姐姐请”、“要么妹妹请的”客客气气地去见皇上。皇上让李才人先说,再问皇后,没想到,得到了一致的说法:果然是太子调戏姨母。
刘?忙问马晞:“为何与晌午说法不同?”
“臣妾说了谎,请皇上责罚。”皇后态度很诚恳,刘?本也只是做做样子,得了想要的结果,便不再赘言,反而笑嘻嘻地扶起两位美人:“太子不肖,朕严加看管,美人受惊了。”
可是李才人还哭哭啼啼,令刘?心烦意乱,他竟向她吼了一声,李才人又使出小家子气,委屈地跑出宫门,皇后也告辞而去,刘?在后骂骂咧咧。
回澜居,摆上吃食,钖粥掺杏糖,煮饼、汤饼、蒸饼多样,樱桃浇奶酪,冷淘拌料,还有鱼炙、煎虾、蒸肠和围了一圈薄猪片羊、泡笋、鸭肠……的暖锅炖鹅。
一旁的侍女治器、纳茶、候茶、冲点、刮沫、淋罐、烫杯、筛茶,轻轻奉上青玉杯,端向主桌。李才人捧茶行礼:“谢姐姐证我清白。”
马皇后回礼却不正面回话,只是客套了句:“谢妹妹热情。”
“太子荒唐从事,不知陛下该做何区处?”李才人故意试探马后的意思,她只是回答:“陛下自有陛下的法。”李才人轻轻掩嘴笑了,又请教道:“姐姐为何欺瞒圣上?”
“陛下要我哄哄你。”马后涮了片羊肉,在等待冷却时故意说。李才人尴尬极了,只能向马后敬茶,心里却是不平。
皇后回宫,小怜告诉他太子遣人来送了些礼,送了封信。马晞问他:“是为什么?”
“差役说太子希望娘娘在皇上面前说说好话,别害他。”小怜答道。
“这太子,前半句都好,就这后面,倒像是在责备哀家……”马晞怅然若失,有些后悔,为了博得刘岩的善意,意助纣为虐,差点断送太子之位,她心一软,命小怜照单全收,而她又派人答谢殿下。
一来二去,后储渐渐熟络,浮华的太子,言辞也有了暧昧,马晞往往嗤之以鼻,毅然决然断了往来。
再说李才人,送走皇后,匆匆去见刘?,向他认错谢罪,刘?微笑不语,扶起她,再和她温存。刘?才说:“是皇后说动了你吧。”
“皇后是来过,可是没说什么,光顾着大快朵颐。”李才人依偎在怀,半抱着刘?,言不由衷。刘?露出一脸微笑,他推开李才人,甩甩袖袍,拉扯衣襟,回头叫李才人:“皇后这事做得甚合朕意,朕要去给皇后找点赏赐。”
李才人嘟嘴囔囔,又抱住刘岩的腰,被皇帝轻轻松开,刘岩边退边保证:“朕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刘岩丢下的,是李才人的不满。她暗暗发誓,要扫清一个个障碍,成为后宫之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宫又折腾不休,太子沉湎起酒色,夜以继日,经常砸东西、丢赏赐,还口出大逆不道之语。通宵达旦闷闷饮酒,伤了脑,伤了身,使他趁夜溜出宫门,不知所终,后知后觉的护卫一边找一边报皇上。原来他凭着酒意,跌跌撞撞的钻入后宫,被森严的守卫逮个正着,要带到皇帝跟前,正好撞见国师,问他们何往,卫尉说带太子面圣。国师笑道:“将军辛苦,某要面圣,正好带太子去。”
卫尉有些棘手,国师便打发了一锭金条,仍然笑着:“卫士们找了太子一夜,辛苦了,这就去歇着。”
“有劳国师!”卫尉把太子交到国师手上,招呼弟兄,“走,吃酒!”
于是,偌大的皇宫,除了本身的巡逻,他人尽皆散心,哪怕是有人遇见国师,也避得远远的,无功无位,哪里敢讨要银两?
李逸王扶住太子,闻一身酒气,听一嘴胡话:“国师大人,有人欲加害本宫,你可知道?”李逸王笑而不语,托言不知,他一步步扶刘耀枢走,不往刘?所在,往后宫。
他说得没错,确实有人要加害于他,不止李逸王、李才人,更有他的兄弟——刘洪度。由宾王改秦王,不改的是纨绔,他还年轻,岁月在脸上留不下痕迹;好着华衣,在千门万户中招摇过市;俊朗的容貌、阔绰的出手,俘获女子芳心,与他共度春宵。
他身任总判六军,却不谙军事,让他募集一千宿卫,他倒好,找了些市井无赖出入宫掖。皇帝不管不问,连杨洞潜的劝谏也置若闻,所以他更是骄纵不法。
在李存勖攻灭大梁后,他便备了厚礼,趁着夜色,穿了黑色斗衣,悄悄见了李逸王,见向他请教大事:“听说李存勖毁了朱家宗庙,难道天下都是有能者居之、任之?”
李逸王微笑着端起杯热酒,轻轻地吹,连说几个“非也”。他放下酒杯,才为刘洪度掺满,告诉他:“李存勖那是侥幸遇着了昏聩的朱友贞,不然威名赫赫的李克用为何与雄心勃勃的朱温斗了一辈子?”
几案边,小火烧着炉,热水滚滚,青瓷的壶香烟袅袅,聋哑的婢女把方巾浸了冷水,再裹着壶把儿,为主客分酒。刘洪度瞟了眼美貌的哑女,戏谑道:“这女儿好,长得乖巧,又不会胡言造次,是服侍我的好奴。”
李逸王轻轻叩了案,提醒刘洪度回归正题,还不忘调侃:“若秦王不嫌,臣便送予殿下。”刘洪度会心大笑:“有劳有劳!”
他接着说:“近来太子多有骄纵,我的兵营总传说东宫宿卫在治兵器,在增长,不知意欲何为?”刘洪度说着,便将语调接上李存勖灭梁一事。可是李逸王偏偏想让他自己说出心志,便继续旁敲侧击:“太子生性胆小,又体弱多病,多一些保护,多一点安心。”
“我是怕他阴谋弑君。”
“秦王乃一国总判,竟不能保护皇上?”
李逸王这一问,让刘洪度支吾难言,只好岔开话题:“我这儿有张纸,还请国师过目。”他递过纸来,展开给李逸王看,冷笑着说:“这上面的文字,对国师极不利啊。”
李逸王故作惊讶,赶紧起身施礼,长袖子扫了半弧,求救、求教:“大王救命!”
刘洪度仰头大笔,笑得猖狂,他说:“若国师能让皇上黜了刘耀枢的太子位,我便什么也不知了。”李逸王主动下跪,向刘洪度奉酒,一副可怜的模样,请求秦王赐信于他,他又派上用场,可是刘洪度有些犹豫,李逸王看在眼里,了然于心,他凑近刘洪度的耳,遮起手掌,掷地有声地讲:“秦王殿下都看了信,应该留有备份吧?”
刘洪度偏过头来,笑笑:“不需,刘龟图的手下在东宫逡巡,被我部下擒了,搜出两份。”他说着,俯身拿起两杯,敬献李逸王,喊道:“国师大人,请!”李逸王接过杯子,回了句:“殿下请!”
“来人,备宴!”刘洪度吩咐起李逸王的庖厨,竟被李逸王喝止,他劝说秦王:“诸侯私结大臣,这是大忌,殿下请速回!”
刘洪度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谢罪:“幸好国师相说,不然我可受害了。”不过李逸王在刘洪度转身的刹那,同他轻声耳语,说了些计策,而刘洪度放心地交出了纸张。
李逸王拿着信琢磨许久,有了些眉目,拿纸拿笔做了涂画,便在当晚,找人假扮康王手下去诳太子,又跑回宫中向刘岩诉说无辜。孰料刘岩,像是知道,闻说之余,并无一点神情,只说:“看来是有奸人要败坏国师声誉……”他言语未尽,但是换了口吻,换成质疑:“你这口风从何而来?”
这让李逸王心中疑窦丛生,他始料未及,便凭口舌胡侃:“满城风雨,是臣道听途说。”
“恐怕是有人故意挠乱调查……也罢,此事到此为止。”
“谢陛下隆恩!”
后来老太监报来交趾来使一事。杨廷艺进献吴权人头,又请求世为藩邦,刘岩都一一照准。
就是可怜的太子,身边已是危机四伏,他在国师的搀扶下,又喝酒,又指点。国师突然摔了个踉跄,昏迷不醒,太子跌倒后,自己爬了起来,还指着国师说笑。这时候,有太监扶他走,他问:“去哪儿?这里没有父皇!”
“殿下,皇上现在首林山中散心,等殿下训话。”太监边说边架起太子,塞住了他的嘴,绕过巡逻,直奔首林山。
这是一个蓊蓊郁郁的土堆,能俯视群殿,中有便殿,就是一群小巧的琉璃瓦房,摆了些桌椅,安了些床,专供君臣避暑、散心之用。
走到这里的刘耀枢便醉得神志不清,醒来之时,房中围满了人,有父皇、妃嫔、男女宫侍。他的身边,平躺着迷糊的马晞,都是衣衫不整。
刘耀枢吓懵了,竟然说不出话语,翻下床,还扯下薄衾,惊起了马晞,她见着喧嚣的人群和自己的尴尬,又扯回了布衾,太子又陷于窘态。李才人拿着手绢掩嘴而笑,惹恼了刘?,他顺用一掌,劈在李才人脸上,骂起来,李才人哭起来。
刘岩抓起刘耀枢,一掌呼去,又一脚踹去,猛地打起耳光,口里骂声不绝:“畜牲!畜牲!”他又跳上床,抓扯马晞,她反抗激烈,刘岩打得更凶,口呼:“贱人!”
马晞哭嚎不已,她吼道:“臣妾本在寝宫中酣睡,不知为何在此,小怜可为我说明。”
可是小怜,并未言明,马晞朝他叫嚣:“小怜,你大胆告诉皇上!”
李才人见此情形,不嫌事大,跟着起哄:“小怜,你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小怜这才跪下,叩拜皇上,结结巴巴:“奴婢……奴婢……,奴婢见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常常派人勾对。”
“小怜?”马晞觉得难以置信,她厉声质问:“你为何要胡说,混淆视听?”小怜瞟一眼李檀,李檀微颔,她便放心的说下去:“皇后娘娘私下常常怨望陛下,又自打先前冤枉了太子,觉得问心有愧,便和太子惺惺相惜,成了今日私会。”
“你胡说!”马晞指着小怜,“我把你从回澜居救回,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
小怜只是冷笑,并不回应,她仍然继续着故事:“太子送的信物,和皇后娘娘与太子的来信,都在秀华宫内,信使也在。”
刘?冷眼对着马晞,发疯般喊着龙赞军:“去秀华宫,搜!”
刘?肝胆俱裂,不能自已,他拽下马晞,任她趴在冷凉地上,丢给她衣裳,让她穿上,骂不绝口,连“奸夫、**”这等粗口也一一爆出,毫不顾及颜面扫地。
很快,龙赞军抬了些箱子回来,打开以后,净是香囊、篦梳、簪钗、镯环、罗裙、红豆之属,连刘?都不忍直视,李才人还发出啧啧称奇之声。马晞见了,按捺不住火气,她冲上去便给了小怜一巴掌,被刘?推开,还训她:“你做了丑事,不断不许人讲?”
马晞指着小怜,暴怒对着刘?诉说:“皇上,臣妾没有做,是她……肯定是她……”说着,她又要冲上去,刘?把他挡住,就只有马晞在骂小怜:“肯定是你趁我睡着了,把我迷晕,带到此……枉我这么信任你,没想到你竟然调了礼。”
小怜却跪下,为自己辩护:“皇后娘娘,分明是您只身前来,还撇开奴婢等,一干姊妹都可作证!”她直起腰身,望着读信的皇上,又阴阳怪气的说:“再说了,奴婢也没这么大本事,弄晕了娘娘,又驮到首阳山上。”
马晞痛苦地看着刘?,向他发誓:“陛下,臣妾的确没有做此有违天伦之事,定是小怜嫁祸于我!”她又说起小怜:“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小怜不说话,怯生生地躲到人群中,刘?毫不在意马晞爬到他脚边,紧紧搂着腿,他只顾着看信,越来越气愤,突然用力揉团又胡乱撕扯,丢给太子,问他:“是不是这样?!”
马晞希冀地看着他。
他却摇头叹息:“儿臣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
马晞失望地看着他。
他拾起些碎片,又语无伦次地解释:“儿臣为皇后娘娘写了信,是希望给父皇吹枕边风……儿臣不记得写了些什么……这些书信,有些是儿臣手笔,有些不是、又是……不是儿臣所写!”
刘?气得捧一堆碎渣泼他脸面,教训起来:“每相字都是你的笔墨,你不害臊?”他跺起脚来,又提起太子,怒目而视,扬起巴掌,又放下,甩到马晞脸上,坏笑着对她说:“你口口声声说冤枉,有何凭据?”
马晞直摇头,但是她突然醒悟,对刘?讲道:“陛下览信应该明白,太子轻浮,言辞有些散漫,臣妾每每给予谴责……”她又望着满箱罪物,看着太子,说:“太子也在此,他送了些什么,心里清楚。”
没想到,太子含泪点点头,马晞责让他:“你为什么送这些?”
刘耀枢羞愧难当,低头慌言:“我惹着了皇后,但无妃无妾,不知如何讨女欢心,遍问太监,他们说的。”
马晞惨叫一声,喷出一口浓血,仰面倒地,昏死过去,被太监用凉水泼醒。刘耀枢根本不敢看父皇的眼神,只是长跪于地,瑟瑟发抖。刘?大发雷霆,他转身驱走围观的宫人、妃嫔,又瞪着李才人,怒吼道:“这些是不是你做的?”
李才人又故技重施,撒娇、哭闹,说起:“臣妾害皇后做甚?为个后位大费周章,按说以妾的资质,也是遥遥无期。”
刘?听罢,面色缓和了些,还露出些笑,把委屈得嚎啕的李檀揽入怀里,抚摸好怕秀发,轻声细语的说:“多亏了你的苦肉计,为朕戡破奸情。”
他又马上放开李檀,脸向马晞,责骂起来:“贱人,朕敬你是公主,不放你冷宫,不除你据一位,但从今往后,朕也不再见你,你也禁足于秀华。”
马晞自言自语“不是的”……她抓刘?的每一条绸缎,都被踢了开,此情此景,她便擦干眼泪,对刘?颐指气使:“你既然如此绝情,不容申辩,便送我回去,我们一刀两断。”
刘?轻蔑一笑,说:“送你回去,便是休妻,放归不守妇道的妻,朕都觉得丢脸,你不嫌臊得慌?”马晞大步奔到他身旁,奋力一掌,打在他的脸上,怒气冲冲:“这一巴掌,还你,要是打醒你的荒谬,更好。”
李檀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想要叫骂、想要出手,均遭刘?拦住,马晞冷笑道:“算你还有些良知!”她一挥衣袖,一收手,端庄地往外走,一步一脚,走得坚定不移、走得大气磅礴。
四方肃静,此起彼伏的虫声歇了,树影、草影慢慢招摇、突然疯狂,月光黯了,云弇;月色明了,云偃。风摧了草木、吹乱了云朵,灌进屋来,弄糟了一切。便殿倾倒了烛台,扬起幕帘,打破沉默。
刘?等来陈拙,亲自写下诏书,诏示天下:
皇后……永禁宫中,往后有妄提皇后者,诛!
皇太子行事不谨、举止不恭,不明孝悌之意,不念君臣之谊,朝野多议,内外皆非。今朕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废太子位,黜为庶人,一如瑛事。
刘耀枢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瘫软的身子,口里碎碎念着“父皇……父皇……冤枉……”之语。机敏的太监提起他的胳膊,拖出殿外,带回东宫,褪去锦衣玉食,由宿卫押着,直到天威门。
门开门合,两个世界,两种人生,刘耀枢回头望着“广州城”大字,流下了一滴泪,和随从前往刘?指定的南全县居住。
过些日子,只有康王龟图、秦王洪度、晋王洪熙、越王洪昌几兄弟和忠于职事的大臣,为太子奔走呼号,向刘?求情,可都没了下文。
而这些日子,皇帝绝口不提废后立后之事,更不提设立太子,只是称心如意地接受群臣朝贺,依然耀武扬威。
过些日子,康王龟图秘密离开封地,潜入南全,见了大哥。两兄弟垂泪下泣,痛苦万分,他见耀枢的脸色,都是苍白无力,赶紧扶他坐下凉亭,再从怀中掏出清酒,为大哥升满。又打开食盒,缓缓摆上吃食。都是些大鱼大肉、玉盘珍馐。肥鸭流油,蒸鱼传酥,山野河鲜、浸泡佐料中,有金油、粽酱、白肉、青菜、红料。
搭配湖光山色,石亭雕花刻兽,披蓑戴苙的渔夫撑舟捞鱼,风景十分好别致。
可是,刘耀枢毫无味口,龟图倒粗鲁地啃缺了鸡腿,留一嘴油腻,喝一口酒水,油亮的手递出一只卤爪,道:“大哥,你们不吃,这可是我专门叫县里的厨子做的……”刘耀枢双手接过,徐徐送入口中,只咬了一口,便放入盘中。刘龟图一抹油嘴,憨憨的笑了:“虽说不如帝王家馔,还勉强可口,来得悄悄,什么也没带。”
刘耀枢轻声轻语地解释起来:“倒不是吃的问题,是我实在没胃口。”刘龟图一听,也放下手中的繁忙,长吁短叹。
“为何会成如今局面?”刘龟图小声喊道。
刘耀枢微微摇头,只言“不知”。
“是国师,还是李才人作怪?”刘龟图愣是要问个明白,可是刘耀枢并不清楚事情原委,只是觉得糊涂、委屈,他向龟图说的,也是当时的荒唐事情。
“这摆明了是诬陷!”龟图大喊,“我曾派人给你传送过国师的罪证,你没向父皇参他?我都在秣马厉兵,却等来你到南全的讯息。”
“我是想参他!”刘耀枢赶紧说,“然而父皇的举止,表明他了然天胸,显然是你的消息泄露,被人上达天听!”
“不可能!”刘龟图不敢相信他的密探如此不谨慎,他特意强调,“我专程写信给三弟,托他关照,更交待司兵参军誊写多份,交秦王以备不测。”
刘耀枢听了,只是对付了一个“哦”字,但他的心里,已经感到了诡异,他担心刘洪度投靠了国师,助纣为虐,残害宗室,最终威胁家国安危。他仔细回忆着几日前的片段,从康王的司兵参军觐见开始,越想越不对味,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汗珠滚滚流落。
他便问龟图:“你派的司兵参军,长像如何?”
龟图放下碗筷,拍胸脯保证,不慎喷些米渣肉沫,但碍不了你的信誓旦旦:“长相平平,为的是不引入注意,不过能说会道、后生可畏。”
刘耀枢面如土色,心乱如麻,回忆那送信之人,分明是垂垂老者,他急得紧闭双目,但被刘龟图粗俗的吃相给挠得心烦意乱,他竟然用力敲起筷子,惊了二弟。
“怎么了?”龟图问他。
刘耀枢平复下来,先是回报歉意,再说了其味无穷的句子:“弟弟,你要记住,凡事要多个心眼,不要莽撞,更不要信任何人。”
龟图睁大了眼睛,圆眼睛里都是好奇,他吧唧着嘴,说:“大哥,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但要是有人害你,我就弄死他。”
“好兄弟”刘耀枢走到龟图身后,拍拍他的后背,振奋的说,不过也提醒他:“你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龟图点点头,刘耀枢突然把他按下石桌,吼道:“别吃了!快回去,在外太久容易落下把柄。”
龟图用绢帕抹下脸上的饭菜、油脂,站起来数落耀枢:“大哥,你不吃,也别不要我吃啊。”
“我是怕你没听进去。”刘耀枢不无担心的说。然而龟图不以为然,他讲道:“封州无人敢造次,只有京城危机四伏,我给三弟说了,京城有事不利于我,就飞鸽传书。”
刘耀枢忽然回头,对他说:“你派来的密使不见踪影,我接见的是个老头。”
龟图手上的酱骨头忽地落下,歪眼看着后头的耀枢,问:“你怀疑三弟?”刘耀枢悄声说:“不得不防啊。”
“好,我晚上偷偷走,走小路绕回封州,到了也是晚上。”
“保重!”
刘耀枢心生无限悲凉,他为自己的命运所担忧,也怕弟弟血气方刚,容易昏了头脑,被奸人所害,他盯着龟图的背影看了好久,才冲口而出一句嘱咐:“我若有难,你莫出手。”
龟图只是回了回头,风吹散了音丝。
刘耀枢在家自杀,本来身体不好,又历经坎坷。
回到封州的龟图还不知情况,可是不久后的几天,京城不断传来飞书,说废太子被国师所杀,现在权侵朝野,皇权岌岌可危,国师胁迫陛下残害忠良、杀宗室,王公大臣都逃了。刘龟图哪里受得了这口恶气,当即召来诸将商讨。
有人说好,有人说孬,总之没有一个良策,刘龟图也气不打一处来,用马鞭指着将领们吼:“平时你们一个个指这指那,甚是能干,今日国家成了这番模样,你们反倒没辙了。”
“大王,请您挥师勤王!”
“大王,我们势单力薄,还需联结四方!”
“去……都去,把事办了,我们先走,为太子报仇、救皇上!”龟图拔剑前指,意气风发。
刘龟图的大军,急迫地向广州进发,然而其他州府一齐观望,都等着天下大乱,好裂地封疆。
皇帝刘?却在宫中,悲不自胜,呜呜地哭了起来,要众臣都披麻戴孝,一起哭丧。他把自己关到偏堂,在下垂的白幡下孤坐金丝楠木椅,闻檀香,自我劝导,说得悄悄:“我儿无命,错生皇家,父皇贬你,是让你远离是非之地,你倒好,一死了之,天下岂不都说父皇心狠手辣,害死亲儿,置朕于昏庸的地步?今日朕让百官为你献祭,不使你伤心绝望,父皇不让他们叫你废太子,叫你亲王,把你葬在朕陵旁,用王礼下葬!”
正在伤心之际,老太监高喊“皇上”!刘?愁绪尽消,但火冒三丈,他开门而出,拔剑砍伤宫人,压低了声音喊叫:“国丧大禯,你们成何体统?”
“陛下容禀!”战战兢兢的老太监说。
刘?返身回屋,白眉太监扭着屁股,快速地爬了进去,在刘?身边弯腰,下头附耳轻语。刘?遽然转头,瞪眼太监,惊问:“他勤什么王?谁叫他来的?”语罢,刘?起身就走,拉开门,慌张出走,太监一个劲儿的叫喊:“陛下,衣服,衣服!”刘?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还有素服,急忙脱下,丢在地上。
群臣纷纷抬头张望,赵光裔窃问:“这些太监又给皇上灌什么坏水了,连灵堂都不顾了?”杨洞潜并不看他,只顾磕头、哀泣,小声回答他:“别问这么多了,哭吧,到处都是阉人,点滴状况就会上达天听!”
“皇上大小事尽用宦官,还留我等做甚?”赵光裔愤愤不平。王定保倒处之泰然,在磕了一人头小起之后,对赵光裔说:“陛下不信我等,又怕人耻笑‘太监总管’,让我们撑起牌面。”
他们的骚动,引起了太监的注意,有人看过来,正好被刘濬偷偷抬眼瞧见,他大喊一声:“王!魂归来!”随后虔诚叩拜。
群臣叩拜——
刘龟图的人马,到了城墙下,看城上全是巾幡,而守军望见大军尽逃蹿。他狂笑,又使人轮番叫骂:“逆贼,开城!爷爷来了,杀干尔等猪狗!”
“来人!撞门!”刘龟图招呼冲车向前,奋力撞缺了城门,像是有人策应,从里抽起了闩,大军悉数进城,却只有空荡的街坊。龟图大喊:“不好,有埋伏,快撤!”
可是,城外突然围了军队,城内屋巷,也冒出劲旅,总兵、秦王,从龙佑、龙襄、龙赞军中邀马而出,问:“康王为何事劳师动众?”
“是你飞鸽告我,父皇、家国危殆,要我勤王!”龟图提起戟,指着洪度说道。谁知刘洪度矢口否认:“我何时给了你什么消息?分明是你想为耀枢的死讨公道,挥师逼宫!”
“真被大哥言中,你果然已经投靠了贼党,企图祸乱社稷!”刘龟图十分绝望,懊悔地看着他小人得志的模样。刘洪度连用“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两词维护自己的光辉形象,并且抱拳启天、明示刘龟图:“皇上已知你反状,正在赶来,还不下马受缚!”
龟图好歹随父伯打了些江山,有的是血性,怎可轻言投降?他不屑一顾,说道:“笑话,除非父皇亲临,否则我就与你对垒,告你一状!”他看着自己威武的士卒,信心满满,便接着说:“你与我的书信,都留在我府,妻妾家小都会撕破你的面具!”
刘洪度听得探马报来了皇帝快到的消息,又想到刘龟图手中握有把柄,便大喊一声:“康王谋反!有杀反贼者,赏金千万!”
于是乎,两头的军队踊跃交锋,和封州大军混为一道。有人杀了校佐,便得意忘形,不曾想,中了冷箭;有人连杀多人,却马失前蹄,身中箭雨;有人挡住刀剑、推倒人群,但是脚下踩滑了血……
放箭、投戟、挥捶、砍马……两军都死伤无数,刘龟图也被不断的士兵的扑于马下,与身上的士卒扭打,杀红了眼的刘洪度,劈出一条血路,手排开,看见龟图还纠缠不休,他双手握紧手柄,慢慢举起,慢慢刺下。
刘?急得翻身下马,连喊几声“住手”,也止不住疯狂的人流。
刘洪度的刀,刺穿了自己士兵的胸膛,刺进龟图的胸膛,他扯出刀来,推开死去的士兵,伏在气数已尽的龟图身旁,奸笑道:“你的家,我会让封州刺史抄了!”
龟图显然是听见了,他死死抓住刘洪度的胳膊,口中嗫嚅着鲜血,刘洪度一脸轻笑。刘?的亲军这时才解除了乱军武装,他慢走、急走,见到儿子时,已是一死一伤。
刘洪度见刘?近来,嚎啕大哭,亲切的叫喊着“二哥”,再高喊一声“父皇”,跪地求宥,可是刘?,已呆若木鸡,偷偷抽泣,他向刘洪度咆哮:“这是怎么回事?”
洪度已经泣不成声,他说:“二哥率军前来闹事,又是叫嚣、又是撞城,不听臣言,率先发难,军乱,困了康王,臣救之不及,以至于此。”
刘?侧头看他,心中满是火气,说道:“你还算有些良知……滚下去!”
刘洪度起身就走,也不掸掸身上的灰尘,更不想理孤单他的父皇。刘?看着刘龟图睁大的眼,渗血的尸,缓缓地蹲下,为他拂下了眼皮,他起身,回望诸军,又傲视苍穹,猛地回头盯着龟图,责难着:“逆子啊,逆子,你为何如此跋扈,竟向朕兴师问罪?”
他指示随从,收敛了康王,然后送往灵堂,正好大臣还在哭祭先太子,便让他们再哭哭康王。
“皇帝接连丧子,就怕性情变了。”
“就怕皇帝有意而为啊。”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皇帝断然不会做此灭绝人伦之事!”
“想必是受李逸王兄妹和一干宦官蛊惑太深……”
灵堂里无辜的大臣,又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