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连三的血案笼罩着广州城,谣言甚嚣尘上,有说“国师祸国殃民”,有说“秦王残杀手足”,更有甚者,把始作俑者说成了皇上,说他才是罪魁祸首,还在茶馆中立言为誓,引来四邻拍掌,也引来军人破门而入,这群歹人,故意说明龙襄军的身份。
茶馆中的人四处钻、到处逃奔,龙襄军人砍缺了桌腿、砍烂了梯,把无辜的茶客杀了一通,又给了掌柜、伙计、食客绑了缧绁,都在外斩首。
形形色色因言获罪的人物,被交由皇帝发落。皇帝自创了汤釜、铁床,把人丢锅里,见水翻滚、人惨叫,他好笑;让人睡床上,灵活的铁锥在睡梦中翻身时扎进骨肉,血流淌,他也笑。
又造虿盆,把剥人干净,推下深坑,他看毒蝎叮咬,人在其中挣扎,他拊掌大笑。
还有水牢,豢养水蛇、巨蟒,把人投下,毒蛇缠绕、吮吸、吞噬,他还觉得神奇,偌大的人须臾之撑胀了蛇肚,便与太监们取笑。
或者是观象踩碎了人,看老虎分食活人,他都激动得拍手大笑不已。
而午门外监斩,每次都是刘?本人,他喜欢行刑,看手起刀落的场面,痴得垂涎。
街头巷尾、沸沸扬扬的调侃没了,刘?欣喜若狂,狠狠夸了一番秦王。
可是惨景还在持续发酵,何词在闹市中只能按辔徐行,他眼下掠过了活泼可爱的孩子在串缚的大人间打闹的场面;还有房子着火,孩子在哭喊;**赛马,用马刀随意斩下行人头颅,还甩起圈套,套中奔跑的男女,策马拖走;而歌馆酒肆外,还有跪着的人等着斩首。
一条鞭子,突然晃过何词的眼睛,他敏捷地抓过鞭子,飞身一起,踩着皮鞭,一步一步,踩上士兵头,一脚,踢翻一个。
大军围了上来,他却亮出皇牌。
问:“大胆,天子脚下,谁叫你们祸害百姓?”
龙襄军大将军挺马而来,朝天作揖,回答他:“何大人,鞍马劳顿,当还宫复旨,还在此拖延?”
何词也气愤难抑,胡乱地回礼,却没有好话:“王将军,兹事体大,不得不管上一管!”
王将军仰面而笑,语带讥讽:“那就请何大人去请圣旨来!”说罢,他又命令将士:“去西市,搜逆党!”
何词赶紧拍马北向,奔赴皇宫,等刘?接见。
甫一见面,刘?便兴高采烈地抱起何词肩头,吩咐御膳摆宴,邀他坐上木椅,亲自奉上茶水,问他:“北方情形如何?”
何词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赶紧放下杯子,说:“臣先到汴州,可是李存勖已经迁都洛阳,便赶往洛阳,他又去了邺城,臣又追到邺城。与李存勖看了一日伶官的演艺,他乐此不疲,上上下下,都奢侈;臣不慎激怒了他,一心想要杀臣,幸得李嗣源保护,才得以成流民,逃离洛阳,也正是游走间,臣发现北方民生艰难、怨声载道,思有明君下凡。臣敢保证,北方不久必定大乱,不足为虑。”
刘?听罢,脸上慢慢地绽开了笑容,也不过问他为何险些罹难,因为他心知肚明,只是认为了却了一桩心事,于是,他告诉何词:“爱卿每每出使,都甚合朕意,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
何词却提起了回城所见,他问刘?:“臣看官军在外杀伐无常,说是领了圣谕……”话没说完,刘?重拍几案,说:“朕是让他们锁拿要犯,没叫他们杀害百姓,定是龙襄军统帅自作主张!”
何词偏头看看,脸上露着不信,刘?继续装着无辜:“也许是秦王下的令……”他立马板起了脸,握住倾听词的手掌,感叹道:“没想到这些下人,办事如此荒唐,朕在宫中,难知下情,你说得好啊。”
何词跪下,郑重三拜:“臣斗胆请陛下严惩恶人,还百姓公道!”
“好!”刘?扶起他来:“朕这就杀了龙襄军大将军!”
“陛下……”
“好了,好了,朕肯定会查清楚,你累了,下去!”刘?语气明显高了许多。
何词无奈,只好告退,而刘?,悄悄知会老太监:“召秦王。”
何词在回府途中,被一前一后的大汉挡了去路:“何大人,我家大人在府开席相邀。”
“哪位大人?”
“您去了便知。”
很快,来了辆漆黑的马车,两个人把何词塞了进去,驱车往西,一路出城,在安凤里驻马,两人遮掩着何词,绕过阡陌交通,走进死巷,别无他家。
何词进了门,在大汉的指引下,到得正堂,居然见着杨洞潜、赵光裔、刘濬已经围上桌子,他便一一拜见,相互请坐。
相互寒暄:
“子言风尘仆仆,今日老夫为你接风!”杨洞潜笑道。何词道:“宰相大人岂不折煞小人了?”
“哪里话!”赵光裔说道,“子言孤身犯险,不辱使命,为我国长了脸面。”何词也客气起来:“幸得我皇帝庇佑,才有今日。”
“子言!”刘濬喊了声,再满腹忧愁的说,“此去数月,不曾想已经物是人非吧?”
“刘大人这是何意?”何词疑问,杨洞潜却尴尬得笑着请他落座,同时瞟了一眼刘濬,再唉声叹气。
何词愈发紧张,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光裔慌张得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问他:“你这次回来,见皇上,没看出什么怪象?”
何词看他许久,又慢慢琢磨,突然拍腿喊道:“太子……太子不在皇帝身旁!”
众人低头不语,喟叹良久。
何词环视众人,急迫的说:“诸位大臣,怎么了?”
刘濬从坐上起立,挪动了一点步子,转身背对何词,说:“太子殿下与皇后私通,被废为庶人,皇后也被软禁……”
“怎么会这样!”何词完全不敢相信,他也跟着站起来,连番而言“不可能”。
“先别着急,听伯深讲明,我们再议。”赵光裔好生安抚起他来,但是何词无法平静了他囔道:“此事定有隐情,太子肯定冤枉,我再等着,岂不是如坐针毡?”
说罢,他闹着要走,怎么劝都留不住,杨洞潜猛拍一下桌子,喝道:“子言,坐下,你要见皇上,皇上不定会见你!”
何词只好落寞而坐,继续听刘濬讲:“太子难忍屈辱,自杀明志,康王又为太子伸张正义,竟然犯上作乱,被秦王所杀,家室也被抄没……坊间议论纷纷,竟遭枉死!”
何词听得一惊一乍,难掩悲泣,他哭得都无一言清晰。
杨洞潜这时才抱怨:“皇上不信我等,就听太监,搞得满朝乌烟瘴气,奸佞横行!我们见面,都不敢大摇大摆,只好强行装上车辆……”
“别说了!”何词连连捶击桌面,他努力抑止悲伤,猛灌了几口茶水,开始问起:“太子蒙冤之事,陛下都没有叫人勘查?”
众人摇头,他更迷惑不解:“皇上不察便做定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正是!”杨洞潜道,“我曾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李才人安插在皇后身边的奴婢,指认了奸情,好像又牵扯了国师、秦王……”
“此事颇为蹊跷,皇上不让过问,我们也无从细究。”杨洞潜伤感的说。
“我总觉得,皇帝是有意疏远我们,而专任国师,言听计从,似乎别有用意……”何词大胆地假设,杨洞潜问他:“愿闻其详?”
“说不清道不明啊。”何词说,“眼下最紧迫的事,是我们不可滥言造次,成他人把柄!”
此后,大臣们对刘?时刻敷衍了事,唯唯诺诺;而刘?也专心委事于太监,各得其所。
一干人等,吃了会儿茶,品了些饫甘餍肥,各自散去,恰这刘濬在府中被太监叫起:“皇上有旨——”
太监的声音拉得老长,让刘濬准时接旨,是皇命急宣。
他就去见了皇上。
刘?早就听了些纷纷传言,故意诈他:“爱卿从何而来?”
刘濬不假思索回答:“臣从家来。”
“朕的人呼唤多时,不见卿家,家人却说卿在病中。”
“是的……”刘濬轻言细语的说,“臣前些日子偶染小疾,一直在卧榻休息。”
李逸王讥笑起来:“御史大夫好重的病,请的哪位郎中救治?”
“江湖游医,微不足道。”刘濬更加平缓了语气。刘?捧腹大笑,指着刘濬:“老实鬼,还会戏言。”
刘濬也跟着李逸王笑起。
“今个儿叫你来,是想听你说说,龙襄军大将军王裒擅杀百姓一事,当如何处置?”刘?问他,刘濬只是回答:“按律治罪。”
“那秦王呢?”刘?轻声喊出,连李逸王都难免震惊,怪不得刘濬也有些惊讶,他稍加沉思,才择其次要而言:“秦王应该不知此事,顶多算个失职之罪。”
“那就依你!”刘?用食指,敲响桌面,继而看向李逸王,对他说:“国师有何高见?前夕在宫中跌倒,休养了几日,怎么人还木了?”
李逸王拱手禀道:“陛下,皇城、南全连发之事,臣并未眼见,只有耳听,不好发言。”
刘?也没有再难为他,只是叫走二人后,盯着李逸王还缠布的右脚,一瘸一拐,偷偷的笑。
第二日早朝,群臣叩拜,唯李逸王特许鞠躬致敬。老太监也不再说起“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的套数,而是直接展开经折装的纸,宣诏:
这第一份:将军王裒,残害百姓,罪大恶极,斩立决!秦王洪度,治军无方,宇内咒怨,罢总判!御史大夫刘濬,处置不当,有失公允,贬贺州!
这第二份:晋王洪熙,执掌机密,行事端庄,擢升总判六军事;越王洪昌,知书达礼,温文尔雅,宜授龙襄军权大将军号。
这第三份,是派人往后宫颁召:才人李氏,恪守妇道,谋事后宫,有功于宫闱,晋封婕妤。
都一一加了中书令宣、中书侍郎奉、中书舍人行,侍中、黄山侍郎、给事中言……这些响当当,又无关紧要的名头,和“诏书如右,请奉”、“诏付外施行,谨言”这些称呼,刘?用朱砂添了“可”字。
刘?的诏书、敕文,都是这样老实行文。
三个人,依次跪下,只有被拖走的王裒的高吭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一直叫喊着“皇上饶命”,又骂刘洪度“推卸责任”,还说何词“心满意足”了。
两个人,依次跪下,只有刘洪熙坚持不受,说自己才疏学浅,好为公子哥,还是刘洪度继续当得好。
一个人,兴奋得跪下,欣然接下圣旨,向宫女们显摆,赢来一片阿谀奉承,但也引起小怜担忧,她担心皇帝是有意助长李婕妤的威风,好演成大祸,而她再待身边,似乎充满危险。
可是,李婕妤还沉浸在喜悦中,看不见小怜的忧愁。
刘?对于刘洪熙的表态,一反常态,不骂不杀,而是褒扬:“在朕的这些儿子里,就你最没有野心,是个榜样,朕会多加赏赐!”他看着赵光裔,说:“那赵爱卿,你还是做回你兵部尚书,替朕管管六军。”
“臣领旨谢恩!”赵光裔已经失落得哽咽了。
三纸诏书,轻易间废王、立王,接连杀将、逐臣、降职,搞不懂皇帝所想,但可以肯定,这是对秦王、大臣的敲打,借此表明,他不想让秦王做太子,也不想让大臣争太子,他的心思,让人不寒而栗。
刘?退了朝,便服轻装赶往菜市口,亲临法场,看行刑现场,痴得龙涎三段。
坐落于皇城的秦王府,隐匿在王公贵族的豪宅中,在四周围了土墙,又修得宽、修复高,一枝独秀、鹤立鸡群。
王府中,有房五六,水池一二,假山、水莲无数,养了姹紫嫣红花的园圃在后,藏了奇珍异宝的书楼在侧。刘洪度在书楼中的书房,愤然撕着书籍、砸着陶瓷、推翻书柜,卷帙浩繁的书籍瞬间吞噬一弥漫的灰尘,名贵的瓷、画消失在灰尘中,捡拾的奴婢吓得不敢轻易屈身、伸手、清理。
刘洪度掩起口鼻,用力咳嗽,吼骂奴婢:“捂什么?赶快扫!”
奴婢们吓得唯唯连声,跑出房,找扫帚、簸箕。
李逸王恰在这时,不请自来,不知哪里捡来了蒲扇,轻轻摇着灰烟,他拱手问刘洪度:“秦王还和下人共扫尘埃?”
刘洪度根本不正脸相待,只是说:“国师存心取笑本王?”
李逸王还真笑了。
刘洪度看了他的眼色,又扫了一眼奴才,赶紧笑脸相迎,把李逸王请到了内阁,同他抱怨:“你叫我与令妹联合,对付太子,我腆着脸去求她,娓娓道出你的计谋,装成我说,她只使了个贴身丫头来传话,不过,好歹同意了这‘一石二鸟’之计,眼见着大功告成,可今日才恍然大悟,分明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他依然充满火气,不停地捶击桌子。李逸王轻摇扇子,怅然若失:“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皇上并不中套。”
刘洪度指责起他来:“当初你是如何保证的?说弄死邕、康二王,依序当我为储,可如今,我看刘洪熙和刘洪昌两人都可能!”
李逸王慢条斯理的说:“王爷息怒,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可能是皇上想考验大王,故意做的姿态,你看之前大王再被杨洞潜这流非议,皇上都置之不理,再看今日朝上,皇上杀王裒、谪王爷,分明是在警告大王不要轻举妄动,可以堵汹汹之口,而那些个为大王常常在皇帝耳边嚼舌头的大臣不也因为赵光裔的被贬而噤若寒蝉?种种迹象表明,皇帝还是中意大王,只是如果大王不收敛,这太子之重,就是别人了。”
李逸王说完,推过一盏茶,刘洪度见了,也与之共鸣,释怀了,便坐在几案前,捧着茶杯先敬国师,而后,他仍有疑惑:“你猜皇上没有可能早已知道是多们做的局?”
“难说啊……”李逸王突然忆起此前持信面见刘?时,他的神态,马上向刘洪度提及,“之前臣向大王索要书信,为的是以此进行申辩,可没想到,皇上一脸冷静,似乎知道些端倪……”
“那是何人能掌握你我这等机密?”刘洪度越想越怕,接着讲,“我说怎么做了费力不讨好的事,原来是有人先下手为强,既讨巧卖乖,又让皇上对我转变了态度。”
李逸王也难以推测,不过他的目的,就是要搅乱岭南,伺机报仇、光复大业,所以他旁敲侧击:“怪只怪大王的弟弟太多,年纪又相差不大,人人都可争一争。”
刘洪度心领神会,赶紧施礼:“‘一语惊醒梦中人’,小王受教了,等小王做了太子,一定向父皇建言,为国师求个诸侯。”
一语中地,这正是李逸王所想要的,从出山至今,搅得岭南鸡犬不宁,成为一国之师,怎奈无兵无卒,想自立为王都不可得,哪谈什么伟业?刘氏父子、兄弟,都是猪狗之辈,而放眼天下,哪个又不是呢,没一个倚仗。
经历了种种失败和曲折,李逸王想到,与其坐享其成,倒不如主动出击,等刘洪度当上太子,不知猴年马月,所以,他决定,要一支自己的力量——交趾是个好地方。
恰好,静海节度使杨廷艺又送了礼来,言辞恳切,李逸王逮到这个机会,主动请缨,这就走。
朝廷这边,国师为使,梁克贞为副;
交趾方面,杨廷艺出迎,矫公羡和刘滳在后准备款待。
李逸王手持皇帝的符节,昂首阔步走在前头,梁克贞在后抱着圣旨,杨廷艺一直屈身向前招引。
府门外的武士是精挑细选出的威武雄壮,开始时手按刀剑,往后撤下交戟。李逸王跨步进门,落座杨廷艺之位,矫公羡瞬间红了眼,在门外等候之庾,竟拔了一点刀出来,要不是杨廷艺瞧他,还真要率军冲进去。
杨廷艺不由分说,给了他一拳,又责怪:“谁叫你在道路边摆下军阵,岂不是示强于朝廷?”
矫公羡竟然顶嘴:“一向示弱,刘?迟早灭了我们!”
杨廷艺又是一巴掌。
李逸王看在眼里,偷偷扬起笑,他起身吩咐梁克贞:“将军,宣旨。”梁克贞伫立门前,唱道:“皇上有旨,皆跪!”
杨廷艺喊不回矫公羡,只好自己领一些无关紧要的跟班,跪在何词脚下,高拱手,大声请旨。
门下:
静海节度使杨廷艺,志虑忠纯,代守交土,士民称诵,海内雅望,朕念大帅功勋,纳群臣言论,授交州节度使、交国公。主者施行。
制可。
乾亨八年三月九日
杨廷艺欣然接过圣旨,邀请饮差,共赴胜筵。
正是杨花落尽的日子,螺城里的红水,悠然地荡着秋千,掀不起大的波浪。清凉的河风,在河面留下一轮一轮的影子。青树翠蔓,在河的两岸捉就有点迷,分不清哪棵树、哪株草,是初识的模样。梳着八字头的房屋,如严整的军队般,一行行排列齐整,偶尔有一座高楼,那是望江楼,杨廷艺和众人推杯换盏,扺掌而谈。
酒足饭饱后,便是舞文弄墨,李逸王见望江楼的柱上只镌刻了上联——望江楼上望江景,于是问:“为什么没有下联?”
“只因交趾乃潇湘之地,士人稀罕,逢不着一副好联,便留下了遗憾。”杨廷艺身体晃悠了,也不忘行礼以示尊崇。
李逸王笑了,蘸着酒水在石柱上写上:品仙桌前品仙人。
“这是何意?”
李逸王倚座而笑:“杨公,美食美宴招待,吃如仙宴,地如仙境。”又转身指着杨廷艺,玩味的说:“还有人生百态!”说完,他打了个嗝,便被杨廷艺扶座休息。
李逸王勉强而笑,杨廷艺自愧不如,连说“谬赞”。
宴罢,各自散去。
刘滳立即挥军冲出,见步履不稳的杨廷艺与侍者玩闹,一一发给赏钱,挡在前头。他只得下马,给他一拜。杨廷艺略微低头,见是刘滳,莞尔一笑,说:“你好大胆,调我的兵!”
“李逸王是我的仇人,也是让杨公险些命丧汉军的始作俑者!”就滳抢过话头。
杨廷艺笑了,他招呼着下人:“孤醉了,扶孤走!”
李逸王在酒醒之后,托言皇帝口谕,求见了杨廷艺,对他说:“交趾兵马可壮?”
杨廷艺不解其意,只好往坏了说,又要说得真实,所以声泪俱下:“交州人少、地少,物产不富,百姓甚穷,无钱犒赏军马。”
李逸王用力一拍桌子,吓得杨廷艺跪得好好,听他起身、背手,质疑:“交州,早在先汉便已是海贸重地,财富甲天下,你竟胡说穷?”
杨廷艺自圆其说,掺杂了忧戚:“正是没有精兵强将,不能保商贸,丝路早就不通了。”
“你……”李逸王无可奈何,但强迫自己笑起来,又说,“杨公才胜了汉军,不至于没落吧?”
杨廷艺仍然很稳重:“那是曲承美干的,和下官无关,交州兵马也就此羸弱。”
李逸王哪里肯信这等糊弄,指着远方帅府的门,质问:“今日我来时,杨公示威的兵倒是强壮得很。”
杨廷艺仍然有话说:“那是守卫帅府的精兵,是要好点,可就这一队,也拿不出手来。”
李逸王拍案大怒:“向你个兵马,如此婆婆妈妈!”
“不知……国……国师问此……作何?”杨廷艺吓得魂不附体,说话也有些结巴。
李逸王翻身而睨,说:“实不相瞒,刘?暴虐,我欲拯救天下,怎奈无兵无马,想到大帅素来有澄清天下之志,特来相邀。”他俯身扶起杨廷艺,含着笑为他擦拭汗水,杨廷艺应承着“自己来,自己来……”
他放下手绢,靠在柱前,看着李逸王,突然下拜:“请国师随我观操!”
李逸王毫不客气,伸手向前,颇有番喧兵夺主的滋味。
校场很小,在山峦之下,显得逼仄。几百人拥挤在其中,连舞长棒弄长棍,都成了奢望,一捧下去,会折了前人的腰。偶见摔跤,倒下的人撞倒未倒之人,像多米诺的效应,接二连三的倒下,真正倒地不起的,被人抬了出去。
待百人练完,又从两面山坡上胡乱冲下只遮了羞布的武士,在场上慢吞吞换装,重新操练。
梁克贞看得出奇,向杨廷艺请教:“向闻交州操场广大,可容才军万马,今日一见,怎么如此简陋?”
“回将军的话”,杨廷艺叉手在前,回答,“那是曲承美在时,臣甘愿做汉南藩,所以裁了将士,减少训练。场地小,常出事,停训了好久,士兵都生疏了。”
“士兵们为何要穿成这样?”
“交州湿热,蚊虫肆虐,穿得少能看见虫爬、虫咬,不至于被咬成骷髅架子。”
李逸王内心五味杂陈,他抛下众人,自己回去。梁克贞叫他不应,杨廷艺得意的笑起。
从校场出走,一路上是一座山丘,不是很高,路倒宽敞,一边挨着山体,一边长满悬崖草。健硕的树根,用力抓紧土壤,支撑着悬空的树干,杂草从土石的缝隙钻出头来。渗水滴落,在路旁击打千年,凿出一条平浅的沟,承载着清泉滑动。
浓密的绿,打碎了红土和蓝天,让阳光透下斑斓,一支箭,拔出泥土,划开李逸王的皮肉,他停下了脚,警惕四方。
从山而跳一个男子,手拿宝剑,相貌丑陋,不由分说,直击要害。李逸王下腰躲闪、仰背避开,绕着圈儿绕着剑。他握住了男子的臂,却吃了一脚;又腾空而起,被挑起的泥沙蒙了眼,他迅速扇开泥土,但见男子飞来一脚,赶紧抱住,旋转;跌落的男子,敏捷地弯弓搭箭,就躺在土上,顷刻间连发五矢,他提剑上前,逼得李逸王后退;眼见着直抵喉咙,一柄短刃割裂他的血脉,只怪他眼中尽是仇恨,没留心早已亮出的短刀;他捂着伤口,再度上前,然而血中的毒素,已经流向手臂、脚趾,他落下宝剑,又跌了一跤。
李逸王把短刃藏入袖管,拽起男子的头发,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脸,只有黑疤、褐痕、深皱,鼻翼中吐出粗气,眼里没了神采。李逸王问:“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幸好杨廷艺和梁克贞及时率众赶到,隔老远杨廷艺便喊出“国师”二字,提醒了男子。他命令士兵拿下男子,向李逸王赔罪:“国师受惊了,臣救驾来迟,还望恕罪!”
李逸王一把把他推开,向男子冲去,杨廷艺赶紧上前、半跪阻拦,说:“国师伤了筋骨,该好生疗养,这等刺客交臣来审。”
“不必了,中了我的迷毒,活不了多久。”李逸王轻松说道。
杨廷艺震惊了,他的脑筋急速打转,想到好辞:“那臣也得问清楚,袭杀使臣是死罪,不问个明白,今后皇上敢派谁来?”
梁克贞也为杨廷艺打圆场,李逸王也不好执拗,只得尴尬地给了解药。
杨廷艺赶紧将药给了士兵,使个眼色,让抬回。他转身跪拜:“国师受惊,臣罪该万死!”李逸王敞开怀抱,抱他起来,笑道:“杨公处事谨慎,考虑周详,某自当表奏皇上,为杨公美言。”
“多谢国师。”
杨廷艺拍马回府,赶紧冲往后堂,见了刘滳,见他的面容,有了起色,心就放下了。他满腹感慨:“帅府中人多口杂,万一国师知悉问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刘滳听清了他的心思,虚弱地回他:“我这就带上曲水远走高飞,绝不连累杨公。”
杨廷艺故作解释:“我哪是要你走,是担心你的安危。”
刘滳笑了:“毒已解,无碍了,家仇在身,我也不便久留,就此拜别!”
杨廷艺扶他起来,吩咐门外备马、备车。
刘滳还放心不下杨廷艺,问他将来,他却早早有了擘画:“孤找了个死囚扮你,像用假吴权骗刘?一样,骗李逸王,再砍了,便死无对证了!”
“这样也好……只是这吴将军是大族,大帅宜倾心笼络,不要失了。”
“孤都嫁了女了,只要内和吴权,外事刘?,孤好安心农桑、市舶,百姓亦可安居乐业。”
刘滳抱拳感谢,小跑出庭,迎出曲水,骗入马车,再慢慢地哄,趁着帅府忙乱之时,混在宾客中安然出府。
再说李逸王在厢房中,敷了白药,缠上白纱,又铺了几,摆起小食、酒器,用小盒托着檀香。一边品酒,一边闻香。
而他的身后,是挂了关公像的神龛,更有盛了鸡血的碗,李逸王的坐姿,正好挡个自然。
矫公羡推门而入,在李逸王的座前,傲然凝视。
“将军请坐!”
“少废话!叫我来做何事?”
李逸王收了盘腿,起身关门,矫公羡鄙夷地瞟了一眼。李逸王笑嘻嘻的扶他坐下,又是掺酒,又是递食,与他共飨,偶然间吃得美味的糕点,硬要塞给矫公羡,还赞不绝口:“这好吃,尝尝!”。
长期茹毛饮血的带兵之人,哪里常吃这些点心,看国师的诚恳、闻糕饼的美味,他咂一口黏稠的荔枝馅,狼吞虎咽起来。
李逸王漫不经心地说:“听说将军始终撺掇杨公对抗我朝?”
矫公羡一听,吐出口中的糕,抹了几下嘴上的残渣,用力一拍几面,震裂了瓷盘、震落了糕。他毫无顾及的说:“是又怎样?”
李逸王没受半点惊吓,而是为他奉上一杯盈酒,说:“就凭你们区区兵马,还营备废弛,拿什么来反?”矫公羡毫不示弱,他一转身,巨大的袍兜住了风,在他反手侧指身后时,风趁机溜走,留一身强壮的躯体,他说:“我交趾百万大军,养于千沟万壑中,从未懈怠……”
“胡说!”李逸王拍案而骂,“杨公麾下分明是些老弱病残,你竟然信口雌黄!”
矫公羡被他故意激怒,捏紧了拳头,跳起青筋,牙口摩擦,不由得吼了出来:“那是杨廷艺窝囊,交趾军人不窝囊,他俯首贴耳,我不服他!”
李逸王起身垂拱而说:“将军,请受我一拜!”
眼见着李逸王要跪下,矫公羡反倒成了丈二的和尚,他只得瞪大眼睛,敞开怀抱,弯腰相扶,问着:“国师……这……这是何意?”
李逸王伤心不止,还是矫公羡扶他上座,听他陈述:“前唐垂拱四年、天授元年,妖后武曌大杀唐室,幼弱者尽流岭南。与陈、隋少裔,生息繁衍至今,岭南已为唐裔所有,后薜王李知柔至此,岭南流人无不欢心鼓舞,因其乃睿宗亲子、玄宗爱弟、惠宣太子曾孙,故而推为‘唐主’,然刘氏父子,不思唐恩,竟兴兵作乱,与内奸里应外合,谋害薛王,既已有国,大杀天潢贵胄,斩草除根……”
说到此,李逸王已经哽咽不能言了,矫公羡也随他伤感,他用肥大的袖子掩面而泣:“臣之父祖本黄国公李撰家臣,过得也辛酸,臣也算半个流人。”
李逸王惊讶不已,当下拜了矫公羡,矫公羡拜了他,义结金兰。
“杨廷艺甘做缩头乌龟,我只是小小牙将,恐怕力有不逮。”矫公羡在香炉前,按谱而言。
“刘?还如日中天,那些大臣都已经闭口不言,我们也随大流走,眼下我的势力也薄弱,先积蓄力量,步步为营。”
矫公羡大喜,亲切的称呼“契兄”,李逸王报之“契弟”。
“吴权没死,已成了交州士家大族,势力不可小觑。”
“故韩王世子刘滳在交趾多年,佐杨公劝课农桑,卓有成效,便是行刺的废人。”
李逸王一一谨记。
待杨廷艺送上“刘滳”时,李逸王不听他的絮絮叨叨,抽刀杀了人。
又说刘滳,在交州边界歇了一晚,天明便换了快马,直奔广州。阔别多年的皇城,已非去时模样。
城郭上的砖石,涂抹了苔藓,缝隙中伸出杂草,守城士卒就知道讹钱,守正是个太监。城外的苦力押送的货,总要孝敬一点。市舶的船、渔盐之利,要有货钱,才能下得货物,转进城里。甚至漕运之粮,下得了船,也进不得门。
使些银子,进得了门,又是别样。乞丐如蝗,密集地啃噬商旅、店铺;髡人云游,不念佛祖,只管行乐,还抓一些强壮的丐,送进庙里使唤;挽些贫苦的女人,当街戏耍。恶吏横行,强买穷女,强抓壮丁;甚至于太监、奴婢,带出宫中珍宝,赚得盆满钵满,回宫再盗。
乞丐有呻吟、贫民有哀号、富人有喧哗。
热闹,在龙襄军出动后,便戛然而止,过一段正常日子,魑魅魍魉卷土重来,京兆府兵又上。
皇上把龙襄军用作京城治安,又把京兆,交给秦王。
刘滳在茶楼中,听得茶客闲言碎语,然后坐中之人,一跃而起,杀了多嘴的人,刻意落下“京兆府差役”的腰牌,曲水受了血的刺激,又捂耳尖叫。
刘滳捡拾起来,道:“京兆军爷,牌掉了。”
差役很凶,一手夺过牌,却被刘滳死死捏住,差役发狠了,晃起明晃晃的刀,被刘滳一脚喝出门外,拥上的一群差役,结局也是一样。
刘滳掀起裳摆,威风地立在门口,向心口不服的差役大吼:“我打你们这群滥杀无辜的酒囊饭袋!”
看客拍手称快,差役们扬刀冲上前,忽闻得身后一声怒喊,刘滳抬眼、差役回头、众人闪开。原来是秦王,从快马上下来,手下的卫士簇拥上前,夺下差役手中的刀,一巴掌打翻,无所事事的闲人一哄而散。
刘洪度上前长揖而谈:“让壮士受惊了,我京兆府竟有如此败类,真是令人心寒!”
刘滴也拜道:“秦王治军,人人多言。”他的话,一语双关,表面上说赞扬(“多”有称赞之意),实则说刘洪度的兵,打家劫舍一把好手,冲锋陷阵畏首畏脚,谁都不满。要年刘洪度怎么听了,他当然是听了好意,与刘滳想笑,邀往王府一叙。
“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小人刘离,交土人氏。”
“既是国姓,莫非同宗?”
“不敢忝列皇亲!”
刘洪度的眼神,始终没离过自娱自乐的曲水,不时奸笑,不正眼对他说,话中充满不屑:“什么皇亲,都心怀鬼胎,暗中整人,就拿我的部下杀人来说,先前我掌龙襄,有人杀百姓;而今掌京兆,差役又妄杀。我根本就没下令,都不知是谁指使,我查了很久都不明所以。”
“那秦王为何不向皇上说明?”
“没用的,既然有人做,就不怕我申辩,皇上只能训得更凶。”刘洪度叹息着,“肯定是有人觊觎我的太子之位,处处诋毁于我,所以,我现在事必躬亲,小心提防。”
刘滳心里还同情于他,但当听到刘洪度念念有词的太子之位,心生鄙夷,暗骂他心术不正。
“会不会是国师……?”刘滳说得慢慢小声,试探他。
刘洪度只是猛然扭过脸,却毫无惊讶,他问:“你一外人,怎么胡乱猜测?”
刘滳答道:“臣在交土,原在牙将矫公羡帐下听用,偶听到国师与他结义,练兵反叛一事,便上告杨公,谁知杨公竟将我驱逐。”
刘洪度怔了一会儿,继而笑起:“兴许是国师试探交州人,还归报皇上定夺。”
刘滳张口欲言,刘洪度却支了一句闲话:“离大人为何讨个傻姝作伴,难道也好美色?”他直勾勾的看着曲水的婀娜多姿,蠕动喉结,赶紧招徕刘离:“你留下,给我当差,我带你入宫,讨要封赏!”
刘滳看他的鬼迷心窍的眼,充满了雄雄烈火,但想着安身立命,再报仇雪恨,也就先忍下,时刻护着曲水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