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闽的军队,早一天吃饱了要舍弃的军营里的的珍馐,临走没有百官的夹道相送,更没有大王的款款嘱咐,只有髡为城旦的犯官罪吏一路目送,他们目送过不少人了。
反倒是吴主看重,穿着具服,落落大方,领着群臣,立在城门口,望着即将远行的雄壮队伍,心中徜徉。他步行长亭,为行道之人祖道,太监倒酒,他举杯,笑咪咪的徐知训却不持杯,反而倾下,非要吴主亲斟,朱瑾怒了,抢过酒坛,摔得粉碎,叫着军队往南走。
三国军队,各有各的神气,各自走在官道,军官骑马,士兵跑腿,在大路上扬起灰尘。
走一段,停一宿,大吃大喝一顿,再起程,往下个村落吃住,这是楚军的富足。
弯弓搭箭,射野兔,猎飞禽,河里捞鱼虾,悠悠地烤熟,传享士卒,这是闽军的速度。
吴军自然也走得慢悠悠,徐知训三番五次催促,无济于事,只好向徐温求个对策。
徐温要他除掉朱瑾,接管吴军,好速战速决,不能让越人的使臣说退了楚闽,不然一切将是徒劳。
知又说回来,杨洞潜和何词,正快马走在路上,从来往的商旅口耳相传中得到楚、吴、闽的虚实,心就宽了,停在通往三国的岔口,看着一览无余的原上偶尔一棵大树,吃力地撑起一角天空,倦鸟在归巢啼鸣,为了一行匆匆又孤独,孤独又匆匆的行旅,凼里的鱼儿尽力展现这世上最后一丝曼妙。杨洞潜感叹了,他揽着辔头,扬鞭东指,朝着吴,对何词道:“天下诸侯,以吴人最好战,若能说动吴军,那皇上便可高枕无忧了。”
何词马上请命。
相视而笑,互道一声珍重,各自拍马,奔前方。
李逸王在大竹山的石亭中,也闻听此事,并不像前来告急的姑娘那样失落,反而拥抱着她,贴着她的肩,认错:“对不起,是我不对,不该叫你侍奉刘台,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姑娘用力掰开他的手,反手就是一掌打到他的脸上,又猛地捶他胸膛,再依偎胸口,哭囔:“我是你的女人,你却如此待我!”李逸王捋她的秀发,噙着泪水:“都怨我,你奔波劳累的样子令我心痛,我发誓:事成之后,让你好生做夫人。”
姑娘轻轻推开他,满怀希望地问:“现在越使去诸侯间游说,还能成事吗?”
“能!”李逸王搂着她的细腰,接着说,“这是好事,我可以煽风点火,令天下大乱,再在其中添火加柴,从而渔翁得利。”
“可是忠王对我说,要夺回岭南,才能徐图大计。”
李逸王一听,放开姑娘,甩动袖子,扫翻了酒具,望绿而骂:“忠王行将就木,把一切困难都推于我们,他一个废人还想着指手画脚,他若不死,我也要除他。”
姑娘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捂他嘴:“你怎能如此说话,他可是你我养身之父啊!”
李逸王如吃人似的瞪他一眼,吼道:“谁挡我的大业,都得死!”
“那我呢?”姑娘依然平静,问他,“万一哪一天,我也成了你的阻碍,你将做何打算?”李逸王呆住了,突然安静下来,反思着刚才的不理智,乱说了一大通胡话,他向姑娘解释,又口吃:“我……对不起……你……要是这样……我去死。”
姑娘伸出纤细的食指,贴着他的薄唇,说:“我不要你死,你说吧,我们该该怎么做?”
“脱离忠王,自己闯荡。”李逸王说得毅然决然,姑娘有些犹豫:“要是忠王派人问责,我们如何应付?”
李逸王笑了,抚摸她的秀发:“先前还好,凭他那套诳人的把戏,招引豪杰,不曾想引狼入室,赔了家产,颠沛流离之际,才想到我们这些义子,为他效力,又不落好,如今还有几人随他,都众叛亲离了。”
姑娘点点头,李逸王从背后拉住他的手,一把拖入怀中,半抱着,深情凝望。
“我得走了。”姑娘说。
李逸王这才松开手,一直在她的背影消失无影后,才迅速下山、上马,赶赴吴军大营。
吴军大营,一派紧张,洁白的帐篷扎在平整的空地上,周遭都是烧尽的草,月光皛皛。
哨兵站在瞭望台,警戒四方;巡丁穿行营账,握着兵器;时而有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时而有人鬼鬼祟祟,阴谋阳谋。
中军帐,有两顶,一座朱瑾,一座徐知训,围在大营中,却相去甚远,又隔了道壕沟,军士警戒。朱瑾会了一干亲信,饮酒赋诗,酣畅淋漓。徐知训却奋笔疾书,向父亲坦承杀朱瑾之不易,又讲了白天何词前来游说退军一事,他只是含糊其辞,朱瑾倒是心动。他不知后来何词再来,当如何应对。
正书写间,帘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什么人?”警觉的徐知训立即打翻烛火,拔出宝剑,推倒几案,躲在后。一阵风吹动帐篷,吃起帘,一束白光从他的头顶飞过,落到身后,显出人形,吓得徐知训瘫坐在地。
“徐大人为何如此胆怯?”来人轻蔑的笑。却见徐知训迅速起身,晃着宝剑,镇静的说:“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我牙帐,我的军士就在不远。”
来人仰天大笑:“你与朱瑾不和,又相互提防,怕遭刺客,各自分离,还不许士兵靠近,岂不知我要杀你,简直轻而易举。”
只听“哐当——”一声,是徐知训的剑掉落在地,人也慢慢下跪。
“我可以帮你,马上班师。”来人说。
“真的?!”徐知训赶紧起身,向来人下拜,“是平定岭南吗?”
“非也!”来人摆摆手,“齐公本意,是在掌控这支杨王最后的忠军,而不是与越人为敌,所以我只帮你杀了朱瑾。”
他见徐知训毫无反应,继续点拨:“请大人想想,为何齐公不催促进军,反倒处处教导大人?就是想见大人年轻,不能对付朱瑾。
这是支王家卫率,精锐得很,吴王最后的依靠,齐公好不容易借王的名义将其调出,还不得不任命国舅为将;若是一将而殁,心痛的是齐公,因为金陵诸军,无一能与之抗衡,又惹得越人入寇,哪来抵御?”
徐知训恍然大悟:“我一直不解公父为何要我杀朱瑾,还寻思催促进军,借刀杀人,没想到其意在此。”
“大人难不成还以为朱瑾会进军?”
徐知训看他,他看徐知训,哈哈大笑。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徐知训虔诚多了,来人也放松下来,语气平缓:“大人既为督军,就当代王执法,严肃军纪。”
徐知训一拍脑门,惭愧的说:“我竟忘了自己身份,还劳先生来教。”
来人笑了,又化为一阵风,溜走。
“先生姓名?”徐知训仰望营帐,高声呼喊,得到了“李逸王”三字的回答。貌似远去的李逸王并未远去,而是偷偷走进了朱瑾的牙帐,趁着夜色摸到朱瑾床边,用力抽出朱瑾的佩剑,惊醒了朱瑾。
朱瑾翻身起床,取床头宝剑,却发现剑已出鞘,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故作镇定:“什么人?”
可是风吹帘动,一个黑影蹿了出去,朱瑾提剑追了出去,不见外人,只有兵士巡逻其间。
他便不再睡去,传来亲信,秉烛夜谈:“徐知训今晚就派了刺客来,不过溜了。”
而徐知训也向朱瑾的部将举起了鞭子。
一连几日,都是哀号。可是朱瑾并没前来理论、叫骂,反倒是亲自前来营帐,恭敬地请督军赴宴:“今日是某生日,美妓从府来,宝马从府来。”
徐知训地听,大喜过望,这说要走,被亲信卫士拦截:“督军大人不更衣怎好赴宴?”
徐知训静了会儿,便对朱瑾行礼,笔谈:“被美人、美骑冲昏了头脑,连正经衣冠都忘了穿戴,大人先去,待我更衣。”
朱瑾走后,徐知训的护卫对他言:“朱瑾来邀,怕是鸿门宴,我等请求随往。”
徐知训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换衣,带上精锐,前往沟对面的朱瑾大营。
可是,酒酣宴乐之中,宠妓艳舞,骏马牵来,逗得大醉之人大笑不已。可是厩中悍马突然嘶鸣,引得宝马痴狂,搅混了宴席,践踏人群。徐知训大怒,朱瑾小心地赔不是,请他离席,去看宠妓。他想招卫士,又怕此事传到父亲耳里,便和朱瑾二人共往后堂去了。
宠妓之美,在于容貌、在于身姿、在于放荡。徐知训赶紧俯首,脸上堆满淫笑。却未察觉身后的朱瑾,悄悄走近,砍下牙笏。
沉醉的徐知训,跌倒在地,后脑渗出血;躲在帐后的武士鱼贯而入,砍头剁身。
侍卫听得动静,踹门而进,与武士拼杀一阵,被缴了械,押入后营。
血淋淋的人头,不见跋扈,还有笑意,因为他在喜悦中。
深夜悄无声息,杀戮悄无声息,睡梦中的徐知训的亲信,在梦里死去,随着天渐渐放明,一颗一颗的人头,在锅中熬制,犒赏三军。
等到何词再来,吴军大营混乱不堪,他赶紧拍马入营,还未开口问询,便被一支长矛挑下马。他站起,长声叫囔,逼出了脊背中的矛头,抓起士兵的刺来的枪,一跃而起,连环出脚,一一正中胸膛。又抢过弯刀,刀刀毙命,他的这些手段,把混战的吴军都引了来,大军合围下,何词也筋疲力尽,他晃动手中的刀,砍杀出一条血路,但很快,又陷入重围。
文弱的何词,竟有如此功力,远远观望的李逸王和身边罩了白蓑笠的爱人在说:“这些天的深思熟虑,我想到了比扶植刘台更好的方法,那就是毁了这支劲旅,让三国退兵,这样刘台的事就败露了,刘氏相攻;使者又遇害,吴越又相仇,我们再从中渔利,迂回而成功,比依靠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要容易得多。”
姑娘倒没有深究他说的话,只是听着,只是看着何词敏捷的身影,说:“你看他的招式,却不像等闲之辈。”
李逸王略加思索,说道:“刘岩有这样的在,倒是绊脚。”
姑娘点点头,李逸王向她摆手示意,一把拽来姑娘,按到他的马背上,低头凝视,款款而谈:“既然遇着个高人,我们不妨试试他的功力,好再商量将来。”
姑娘又点点头,撇开他,拍马而去,又在视野内勒紧马了缰绳,停了很久;李逸王信马跟来,手牵手飞向吴军大营。
何词还在和吴军周旋,突然一袭素衣的蒙面男子冲了他一拳,他往后退却,又差点撞上黑衣女子的拳脚。他本想急于脱身,好将此情此景报告给杨洞潜,可是现在一时半会儿离不了,他更加不敢怠慢了,与二人厮打起来,还要和避开吴军士兵的袭扰。何词的功力与二人不相上下,一会儿使出连环腿,一会儿又击掌,一会儿各自拼刀……总之是些相同的招法。
“你们是什么人?”何词趁着空隙发问。
可是二人不答,只是单纯地卖个破绽,好让何词看见他们臂上纹的黑牡丹,然后故意落荒而逃,顺道解决了一些围困何词的吴人。
何词仔细回想黑牡丹的出处:常见岭南流人间,他不由觉得脊背发凉。
所有的流人,并非泛泛之人,都是李唐王公勋贵和士大夫之后,虽然穷困潦倒,但心怀祖上荣耀,不满命运多舛,时常吆五喝六,啸聚山林,阴谋为非作歹,越国官军得了内应的信儿,连番追剿,留下些孤儿寡母,自生自灭。
今日所见之人,与他仿佛同龄,不似成长的孩提,莫非是曾经的漏网之鱼?何词愈想愈忧,怕他们死灰复燃,报仇血恨,但转念一想,二人为谋,即便到处煽风点火,又能掀起多大风浪。他已心绪紊乱,赶紧夺了一匹流落荒野的军马,冲过混乱的吴军,逃出生天,去楚国见宰相。
这么些日子来,刘滳在交趾——大越间走了个来回。来的时候,到了一处断崖,眼前是晴朗的天,眼下是一片城池——巍巍螺城,坐在河边,大纛上写着“曲”,大路边聚了人,刘滳按马徐行,看这些人的目光——异样的目光中全是悲情——都是叫花子,像蠕虫爬满所有的道路。
城里城外,商旅不多,他过城门,却在路上听到行窃,他丢下马队,直接追上女子。
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脸面白皙,腮上轻粉红,薄唇上印了金粉的红,细眉淡绘,抹了微微的妆。
“把东西交出来。”刘滳堵在女孩落荒而逃的路前,一声大吼。
“干什么,抢劫呀?”女孩毫不畏惧,大喊大叫,“来人啊,抢劫了!”
刘滳愤怒地抓起她的胳膊,戏谑的说:“你偷了东西,还诬赖好人。”
“你血口喷人,我偷了什么东西了?”女孩一面笑着,一面挣开刘滳的手,翻开了兜,还拉来被偷之人,揪着她的耳朵问,“我偷你东西了吗?”
受害的姑娘怯怯点头,见了小偷的目光,又怯怯摇头。小偷放过了她,刘滳却不放过小偷,他拉过受害的姑娘,指着小偷骂:“你这人,还真不要脸,偷了东西还理直气壮,我今天必要扭你送官。”说着,刘滳动起了手,抓她、拉她、追她、还打了她。女孩子提起印着绿草、绿花的白裙,夺路而逃,边跑边喊着“救命”。
刘滳在后追着,守城的士兵涌向他。他拔刀相向,士兵也拔刀相向,可刘滳心里明白,肩负着结好曲承美的使命,所以他放下刀,和他带来的人马,束手就擒。
螺城知事得了刘滳随身包袱,见了些书信、文印。
吾兄台鉴:
方今天下,纷纷扰扰,谁主沉浮,惟大帅与晋王耳。刘岩诸辈,俱为
窃贼。今讨逆军起,大帅应与梁主共克时艰,得封一方诸侯,治安交趾,
逐鹿中原。
吾兄兴义军,弟当反正,南北共王。
敬颂钧安,匆匆不一。
弟台敬上,时丁丑十月廿四
知事慌忙送往帅府交于曲承美。曲帅的府邸,立在山上,得踩着石阶,绕过岩石,才能见一座高耸的山峦,镂空了精美的窗,一层一层,撑着石柱,有宝、木几、青铜、金银,还有诡异的各人——曲承美和部下。
火,从壁上伸的龙首中吐出;水,从地上游的凤头里喷洒;烟,从柱上爬的蛇嘴里吹起。
香烟缭绕,矇眬被水冲开,溅上龙首,摇动了斑点的光,与金银器的反光,弥漫了整个洞窟。
刘滳被五花大绑,到曲承美面前跪下,大帅直直地盯着他看,交趾部属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世间竟有如此标致人儿?”“英武!”“如此俊俏后生,为我交州所用,多好。”
群臣的赞叹,让曲承美仔细打量起刘滳的身段,迭迭称赞。
听曲的声音,已是不惑之年,看他的年纪,又有些苍老,看来是交州水土太过浸人,脸上都是褶子。髭鬚修长,卷了几缕青丝白发,横眉竖眼,确实吓人。
“你是何人?”曲承美拍下书信,倾身相问。
“臣是大越韩王子,刘滳。”刘滳答道。
“既是韩王之子,为何要欺负我家姑娘!”曲承美没谈正事,竟说起了闲话,他突然变了声气,喝道。
群臣也发出喋喋不休的叫囔,有人冲着他骂:“北狗狂悖、不知礼数!”“越蛮荒唐,派个王子来欺我主!”“名为结盟,实则欺人,可气!”有人请求诛杀、有人请求扣押、有人请求驱逐。曲承美抬眼示意激动的众臣坐下,他看刘滳不明不白而又毫不怯懦的神情,吩咐松绑,又一阵拍手,唤出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刘滳抬头见正是进城所遇的那个贼。
婀娜窈窕,玉面青丝,菱眼粉唇,戴首佩饰,青衣罗裳,蔚为雍华。
刘滳战战兢兢,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恭敬地跪着,倒是曲承美在说:“老夫就曲水这一个女儿,竟被你叫贼,真是岂有此理!”
刘滳争辩着:“臣不知是翁主,并非决意冒犯。”
曲承美登时起身,朝刘滳吼叫:“曲水是老夫独子,任何人不得侮辱她!”
刘滳弯下腰身,叩着地,叩出了血,祈求谅解。
曲承美心知,梁国裹挟着三国合攻越,刘岩正是焦头烂额时,又怕变起肘腋,给了他宝物安抚、城池安抚;此次刘滳又携信、物前来,坐实了刘台意欲图谋不轨。想到这,曲承美美美的笑了,他想好好利用刘滳,帮忙刘台。恰好他回头看女儿,见曲水一脸于心不忍,赶紧戏她:“爹给你出气。”说着,曲承美召侍从拿来匕首,朝刘滳慢慢走去。
曲水却喊:“爹爹,住手,让小女来处罚。”
曲承美满意地停了脚步,垂下手臂,交给他匕首,笑道:“此物乃我曲家世传,现赠于你,做个凭证。”
刘滳一听,抬头仰望曲承美,咧开嘴巴笑了,恭恭敬敬地磕头作揖:“臣代家父谢大帅!”说罢,他搭上曲承美的手站起来,向曲水行礼:“臣冒犯了公主,甘心领罚,但请让臣先回广州复命,再来侍奉翁主。”
曲水冷冰冰的笑道:“我会让你回广州的。”
曲承美叫来卫士,请他去会翁主;而他,转身将书信投于火盆,瞬间灰飞烟灭,他的脸上,麻木不仁。
刘滳被曲水下令押到了地牢中,看毒蛇盘绕铁栏,蝎蝍乱爬。有该死的人被锁死在牢中,手脚都有铁镣,只见那冰冷的蛇,沿着栏杆、顺着镣铐,爬上人的身体,吐露信子,嗅猎物是否合胃口,待用力一咬,人惨叫,毒液入血。很快,人陷入昏厥,马上有密密麻麻的蝎子把他蛰醒,又有蝍蛆钻进叮咬的眼里。人的手,血脉偾张。他笔直地站立,等着门开的刹那。
门开刹那,摇摇人影愈见清晰,是曲水来了,牢役都向她行礼,她手提鞭子,跳进牢中,就开始挥动鞭子。
刘滳躲得过,却被曲水吼了:“你要是再躲,我就永远不放走你了。”
“岂有此理!”刘滳急了,他担心时事生变,才怒骂曲水,“野丫头,你到底想干嘛!”
曲水仍然不依不饶,抖露自己的威风:“在交趾,没人敢欺负我,否则我要他不得好死,对你算是客气了。”
“吃我一鞭!”曲水怒吼着,砸下了皮鞭,打绽了刘滳的皮肉,看着汩汩渗出的血和溅出的皮肉,曲水却心痛了,蹲到他身边,看着伤口,叫道:“痛不痛啊?你怎么这么傻,真的不躲?”
“我躲了,你的气还未消,倒不如吃你一鞭,也好让我早些回去。”
曲水扔下鞭子,使劲跺脚,冲出了地牢。
入夜以后,酣睡的刘滳被莽力惊醒。
看自己,换上了奴仆的衣装,坐在地上,而曲水,坐在床上。
“端一盆热水来!”曲水吩咐。
“水太烫了,倒些凉的!”曲水责备。
“给我洗脚!”曲水喊道。
刘滳一脚踢翻金盆,扯开嗓子:“我是奉命来结交大帅,为他的千秋功业,请你不要碍了事!”
他这一动作,他这一嗓子,镇住了曲水,她似乎傻了,马上又哭了。
刘滳一时失了分寸,他为人,最不愿女孩哭泣,所以,他去劝、去扶、去逗,她都不理。
他只好叩头称“主人”,诚意满满。
曲水这才没有了哭腔,甚至笑道:“你比其他奴都好,等我满意了,自然放你走。”
刘滳听罢,也很无奈,但毕竟在交趾地盘,逃不出曲承美的手掌。
所以,一连几日,刘滳都大献殷勤。
楠木的桌子,面上静水,杯盘倒影,四脚的雕花如夏天繁华;地平如洗,踩了一地的光影,影上有人踩,踩的人是刘滳,他在洒扫庭院。
萋萋芳草、离离丰花、栏栏勾画……如洗如水,像桌椅一样用心打扮。
曲水回来了给她脱靴,走了为她更衣,为讨她的欢心。
南方的冬天,暖和中有阴冷,阴冷中又有暖和。连着几日的太阳,不愠不火,倒有些光彩普照。
光时有时无,一会儿照假山、一会儿照花圃,一闪影印在山石上,一片草木垂下黑色的对照。都被点点摇摇的影给搅得支离破碎了,它领着影子、引着光,跟着它跑,传遍曲水的娇笑。
她回来了,触摸每一处的洁净,都是刘滳的恳切,看每一寸的土地,都有刘滳的忙,不流泪的她流泪了。
但是她善于伪装,咽下了感动,仍然骂骂咧咧,如同一个主人训斥她的奴仆。
可是月光,总是擅用她的美好掩藏偷摸,迷惑了悄悄的黑夜。
就是月的遮掩,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的影,
映上窗花。
一翕一张,一言一语的人,
做着谋划。
曲水羞涩起来,曲承美笑了,刘滳也得以回广州。
但是他不能招摇于市,只得蓬头垢面,穿起叫花装,偷偷靠近韩王府,受尽仆役和护军的驱赶、侮辱,得以溜进府中,和韩王一叙。
“滳儿你怎么这番打扮?”刘台有些心痛。
“府内外都有皇上的眼线,我这样,也是为了避开这些狗。”
“辛苦了!”刘台轻轻耳语,“你送的书信,为父早已收到,只是你为何在交不回,是曲承美为难了你?”
刘滳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迅速反应过来——肯定是曲水派人送的书信,他不由得从心里感佩,故而胡诌了个说法敷衍了过去。
“趁如今三国还在虎视耽耽,过些日子我再去交结将军们,好打刘岩一个措手不及。”
“义父,儿走多时,您难道没有和曾经沙场的袍泽联络?”,刘滳脱口而出便是惊异的话,刘台只推脱府中事务细多,多有耽搁。
刘滳便不再追问,只是话锋一转,低声询问,“不再找找李逸王说说?”
“不找他了。”刘台自信满满,“他的意思还不是让我去结交曲承美,现在事情成了,也就用不着去求他了……更何况,为父这几日未得你消息,又见诸国兵停滞不前,满怀忧惧地去找他,他也不在。”
“可是……”刘滳欲言又止,怕说得不合时宜,不过,刘台却不为然,他说:“为父知道,你是怕曲承美心术不正?”
刘滳微微点头,刘台手一挥,转过背去,盯着窗纸,若有所思:“曲承美与我,休戚与共,谁要是心存异志,定会两伤,这个道理他懂。”
可是刘滳不懂,他只知道,曲承美绝非善茬,在交趾所见所闻,便能略知一二。眼见刘台正在兴头上,但作为儿子,他还是提醒刘台小心提防,再派信使去重贿曲承美。
刘台却感到不胜其烦,他扫下酒杯,大吼大叫,刘滳连忙跪地上,头磕地上。
没几天,吴军大乱,吴王杨隆演被敬奉徐知训人头的朱瑾弑杀于光明殿,徐温擒杀朱瑾,赶紧立了杨溥为君。吴军撤。
还有与杨洞潜讨价还价的马殷,得到了前线塘报,知道了吴国退军的事,气得骂娘,转脸向杨洞潜潜盈盈而笑,不仅撤了吕师周的军马,还和越国约了儿女亲家。
他的小女儿马雎,生得好看:
鹅蛋脸是有些秀气,舒滑得流光溢彩,轻微的红腮泛起风情。然而她的眉毛,一展飞天,几分淡墨,斜对着高鼻梁,直指太阳穴。一双眼儿像杏仁,有那种香甜,又有那种强硬,乌黑的眼珠与洁白的眼仁相得益彰,温柔自然漏了出来,眼睑抹了半眼紫罗半眼金粉,压弯了修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山根连额。一展红唇,上下都是轻薄,一张一翕,柔情似水,而水,又融化了唇的朱红,笑靥如花。
衣饰华丽,全是绫罗绸段的织物。一头云朵髻,插着镶金镶宝的簪子、步摇等饰,有蝴蝶镂空雕于其上,宛如蝶戏花朵。纯红的开胸大袖对襟衫,绣了黄金色的凤凰,紫色的披肩,点缀起蓝蓝的纹案。杏红裙子,百褶千皱,在胸口打个结,长长的飘带垂下。而大脚上,一边穿着一只开了月季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