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换药
同中原的车辇不同,胡地的马车装饰繁复,骨架很重,多为四轮,要用两匹高大宛马才拉得动。这种马车里面很宽敞,乘坐起来也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笨拙,但就阿戍目前的身体和沙漠中诡异多变的天气,它无疑很合时宜。
此时正值午后,沙漠中炽热的骄阳足以融化世间的一切,所以,有经验的行者不会在此时赶路,而将大家引在一口半枯的水井旁休息,待日落之后再往南去。
“为什么要往南?不是东面更近些吗?”我往来沙漠,别的没有学会,却知道只要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便不会迷路。
“南面更安全些。”阿戍正脸色苍白,恹恹地翻着一本《尉缭子》。
“别看了……”我按下他执卷的右手,又用毛巾蘸****额头和颊边的汗珠,“为什么南面安全?”
他掩袖轻咳,悠悠酸道:“难道你想专程去迎那十美换丑后的孤愤之君吗?”
我这才想起卓卿咸兰闻母崩卒,国都失守,必会快马加鞭地赶回仙茹,而我们若一路东行,必与他相逢,还是阿戍虑事周全。但仙茹向南的路又远又绕,而且并不好走;然而,除此之外,似乎又没有更好的避敌之策了。
“如果……如果我们乔装成波斯商旅呢?”
“他又不是不认得你……何况,你觉得咱们中有哪个长得像波斯人吗?”阿戍凌厉的目光飘向我,却渐小了声音,“相见时难别亦难,不如不见……”
我抿唇浅笑,原来坦荡豁然的阿戍也会吃醋。
“喂,你笑什么?”他瞥我一眼,又假装去看那卷《尉缭子》。
“没什么。”我继续笑。
“哦。”他继续看书,此地无银般道,“我……我可没吃醋。”
“嗯,我知道。不过,阿郎……”我凑过去,贴上他的脸颊,和他一起盯着书卷,柔声道,“你书拿反了……”
他窘然地正过书,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皇上,该换药了!”帘外医官的一声,瞬间凝固了我的笑容,我不无心疼地看看他……军中之药多烈性,缠伤的布条又很粗糙,所以每次换药都无异于一次酷刑的折磨。
他的神情倒很平静,反而安慰起我:“别怕……”好像要换药的是我一般,“要不,你去外面喝些水,你看你刚笑得,一脸的汗。”他伸手拭去。
“不!我要在这里!”我拉住他的手,还以坚定的目光。
“傻丫头……”他笑着掐掐我的脸蛋,然后唤外面的医官上车。
那车内虽然宽敞,却还没宽敞到可以并排容下三人,阿戍只好脱光上衣,斜坐在中间,我毫无帮助地坐在里侧,医官在外面备好伤药和缠布。
医官开始一圈圈地除却阿戍胸前的白色缠布,除到薄处,阿戍的汗珠已沿着脖颈徐徐而下了。我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得握住了他紧攥的拳。
“皇上……有些伤口溃烂,给缠布粘住了……”医官忽然住了手,“臣要用匕首挑开粘连的地方,请忍耐一下……”
阿戍点点头,侧过了脸,一滴汗水正从他的鼻尖上滴落下来。
医官取出一把匕首,在蜡烛上烤了一会儿,然后伸向阿戍的前胸……
阿戍闷哼一声,紧紧闭了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也没有动。
染血的缠布一点点地松垂下来,医官要换到里侧去清理他后背的伤,阿戍却做了“不用”的手势,在我的帮助下,转了个身。
这次我看全了他的脸……他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汗水漂白了面容,几缕凌乱的碎发湿贴在纸色的脸上,额角的青筋不停地跳动,下颌因为紧咬牙关而越发清晰了棱角。
他如水的眸子仿佛结了层白霜,对光线的反应已很微弱,但当他发现了我簌簌而下的泪珠,还是把头埋进我的膝盖。
医官开始轻挑他背后的缠布,他的整个身体就随着每一次的挑动而颤抖。
“轻……轻点……”我冲医官直喊。
他摸了把额头的汗,连声应着:“是……是……”
可他还是第二次停住了,原因是阿戍越发剧烈地颤抖……他又咳起来……他弯腰半跪着,咳得声嘶力竭……
“去拿镇咳的药!”我边扶着阿戍的肩膀,边对医官喊。而那药早已颤巍巍地停在了半空。
“臣……臣有备……”
我接过碗,很冲的甘草味儿,端到他面前,可他却没空接过,只是用手捂了嘴,眼里说不清歉疚还是安慰,鲜血却无情地从他指缝中淌出,如红梅般晕染了我雪白的襦裙……
“阿戍……”他的身体也如寒风中的花瓣落在我的怀中,心似被灼伤了般,真真切切地疼痛,久久才反应过来,原是汤药翻洒了一手,十指连心,难怪疼得如此真实。
医官赶忙奉上涂了药膏的缠布,我摆摆手,含泪道:“不用管我,给皇上用吧……趁他晕过去,赶紧帮他弄好吧,也少受些罪……”
医官忙迅速割去最后的粘连,将那带着脓血的缠布扔在一旁。
他命人从半枯的井中舀来一瓢清水,用干净的布蘸了给阿戍清洗伤口。
棍棒的淤青已然浅淡很多,只是有几条鞭伤还很红肿,医官重点擦了擦那些伤口,又将外敷的草药涂抹在上面,绿色的汁液蜿蜒进去,阿戍的身体在我怀中动了一下,我知道一定剧痛难当。
在对胸前的创口做了同样的处理后,医官攥着缠布,有些踯躅。
“现在天气太热,裹起来反而更容易溃烂……但如果不裹,又不利于伤口愈合……”他似自语又似在征求我的意见。
“嗯……”而我只有比他更彷徨。
“裹上吧……以后勤换药便是……”
“不行,你没看到他每次换药都会引起剧咳,进而吐血吗?他的身体怎还经得住频繁的折腾?”
“娘娘放心,若是一日换两次,便不会这般痛了。”
我无奈地点点头,忽觉手腕一痛,低头看去,细长的手指正摸索着烫伤的部位,秋水明灭,染血的双唇微动,“对……对不起……”
车子一动,我的心亦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