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诗谶
阿戍再次醒来正值午夜,而彼时了无睡意的我,正对着后窗恍然出神:马车寅夜疾驰,在身后留下一双碎银般的辙痕,天边穹幕苍黑,孤凉了一轮清霜好月,雪沙翩跹,追逐我们一路东行……
“荭……儿……荭儿……”我陷在自己的心境中出不来,直到衣角频动,才听到他低弱的声音。
“你醒了?呀,好冷……”我矮了身子,执起那只清棱见骨的手,捧在融融心口,歉然道:“对不起……夜晚风寒,是我疏忽了……”
万里戈壁,气候多变,白日间烈阳炎炎,入夜便是寒风冽冽,我自忖心事,竟忘了给阿戍盖上毡被。
“不要紧的……”他笑着摇摇头,接住我盖向他的被子,忽而问起,“荭儿,刚在想什么呢?”
“哦……没……没什么……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在看景……”我指点后窗,但觉脸上发烫……我实在不是个说谎的内行。
“哦?”月光潋滟,阿戍的邃目宛若一泓秋水,“外面的景色这么美吗?”
“嗯……还好吧……”我躲开他的眼睛,“外面的风真大,那么深的车辙,用不了多久便吹平了……”
沙如雪,月似霜,景色虽美,却是无我之境。
那许久的沉思,始终伴着一双绵绵车辙……我以为它们会从轮下一直蜿蜒到天边,可是,风吹沙涛,汹涌跌宕,留在身后的永远只是那么短短的一段。
多好……我默默对自己说,如果我们的记忆也如这车辙一样该有多好……为什么没有这样的风,可以吹平我不堪回首的记忆之痕……
我顿住,语言以及思维,因为他的目光变得幽沉。
“荭儿,你想告诉我什么吗?”
“没有……哪有?”我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我就是想说,外面的风真的很大……”
“你不是一个藏得住心事的人……无论怎样的事,你说出来,我可以为你分担。”他掐掐我有些发皱的脸蛋,“你不想留住的记忆,我替你吹净……”
“阿戍……我……我被……”
那一瞬,他清眸中柔情蚀骨,而我早已不堪重负,“强奸”两个字早由心间涌起,梭巡在唇齿间,却终被牙关死死咬住,生生吞咽回去……涌出的仅剩无言的清泪,划过皲皲的脸颊时,恰如火烧般灼痛。
“阿戍……我……我被你吓到了……实在是担心……”
我不能臆测,如果那时对他和盘托出一切,还会不会是一样的结果?
可惜,没有如果。
“是我不好……不过,答应过你的,我会尽力好起来……”冰凉的手掌抚上我的下颌,他认真端详着我的脸,伸出拇指细心抹净了泪痕,方有一丝释然,“别哭了……脸都快擦破了……”
“嗯……”我点点头,蜷向他的腋窝;他下低头,浅吻我的额角。我噙着泪,在胡碴的隐隐刺痛中疲惫地睡去……
此后的许多日,阿戍都履行着他的诺言。医官端来的苦药汤,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喝下去;我煮的粥食,他硬塞也要塞进一大碗;他不再强忍颠簸和倦意,读什么《六韬三略》、《四书五经》,而是闭上双眼,去约梦周公。
只是,他睡得总是极浅,非常细微的声响,都能将他吵醒。
“笨丫头……又刺到手了?”
记得有次缝补,不小心刺破了手指,我只轻轻“哦”了一下,便将他吵醒。他眸间惺忪,脂玉双颧竟有些醉酒般的微酡……我正看得痴,他却已执起我受伤的手指,含在口中,吮干了一滴血珠。
“没关系的,你睡吧……”
他复抬起头,脸上又只剩下苍白,我不禁怨起自己的女红,恨不得此刻就对着织女娘娘祈巧,再不要扰到他的浅眠。
尽管如此,这样的小憩,终好过没日没夜地思极竭虑。
若说现在唯一让我有些不满的,便是每逢换药,我都会被他赶下马车,且口气强硬,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我在帘外,听不到他一声呻吟,回到车中,却总见他面如白纸,汗水淋漓。
我心疼地告诉他,若是很痛,就喊出来,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可他总是摇头,说是一日两次,较之前好过很多,出汗是因为天气太热,还让我去看那医官的蓝衫,一样涔涔,粘贴在身;他还说他伤势日渐好转,宿疾没有再犯,携红颜至白首,该是可以兑现的诺言。
也许是谎言重复一千次便成了真理,也许他实在是个说谎的高手,我竟然就真信了他的话。
枯燥的旅行总是熬人,阿戍伤势确有好转,我便允许他在停车休憩的时候摹几帖字。他自幼酷爱书法,临帖写字几乎同吃饭睡觉一样成为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曾无比好奇他的童年,一面是田间垄上的嬉戏打闹,一面是书山墨海的门弟熏陶,也许,正是这样极端矛盾的生活,才能造就阿戍这样与众不同的男子吧。他会讲脏话,会打架,会开玩笑,却又温润谦和,隐忍坚强,擅长谋断。他可以把自己闷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批阅奏折或思考问题,却也可以和我像孩子一样打作一团。他满腹经纶,却不酸腐;襟怀韬略,却不张扬,他即是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不清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喂,你看什么呢?”他用毛笔的尾端敲敲我的脑门。
“嘿嘿……惨绿少年,眉目疏朗,阿郎专心写字的样子真是好看啊……哎?等下!”我攥住他探过来的那杆笔,觉是北狼毫,再低头看看他临的帖子,正是晋人王珣的《伯远帖》,他写到一半,已见峭劲秀丽,自然流觞,很得原帖的意蕴。
“不行,不行,这帖子笔力狠劲,态致萧散,你在病中,就该用兼毫写些凝神静气的小楷……”
“那是女儿家写的字……”他撤回了笔。
“什么呀,你原先让我临的那个什么《灵飞经》,不也出自男人之手吗?再说,你批改奏章时,不也用的小楷?”
“《灵飞经》无名款,据传是唐人钟绍京的作品,但谁又能保证不是他夫人和姬妾所写呢?至于那些公文要务,只求个清楚明白而已,咳咳……”草色袍袖掩上口鼻,他轻咳数声。
“就是不行!”我伸手盖在他帖上,耍无赖道,“你若再落一笔,从今往后都不要再写字了!”
他无奈地笑笑,放下那杆狼毫,摊手问道:“不讲理的死丫头,那你说,我写什么?”
“素笺情诗!”我爱极他的小楷,风姿秀逸,恰如其人。回想情窦初开的无数夜晚,我都对着他写给我的摹子,一笔笔地描画,那些提顿平拉就此承载了一个少女对于异性的全部幻想,只是那时,他的摹子从来都是写景状物的古诗,从不见情字。
“没有素笺。”
“那你写在白绮罗帕上。”
“暴殄天物,这个是南荆贡品,很贵。”
“如果吾皇赐诗,只会让它更加名贵……”
阿戍微含笑意,侧了脸,作作腮帮,然后转回头,对着我的眼睛勾勾手指,我便傻傻地把脸凑过去,不明所以地问道:“干……干什么?”
“你……想不想更名贵?”
“我?”还不待我反应过来,他已伸笔在我眉心一点。
“哎呀!讨厌,你……做什么呀!你……你嫉妒我美貌啊!”
我知道又中了他的圈套,正要撤回身子,他却将食指比在嘴边,轻声道:“嘘……别动!”
经他寥寥数笔点画,我的眉心已润开了一朵墨梅……我端详铜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嗯,还行,古有张敞画眉,今有燕帝点梅,以后传出去,也算得一个典故呢!”
“这典故早有,还轮不到我。”他说着,已在绮罗帕上勾勒出半壁远山,数枝寒梅,然后工工整整地在旁边题好一首簪花短诗:“远山点墨梅,丑怪惊人媚,梅妻鹤为子,
结庐橘中寐。”
“嗯……”我接过来细读,“我喜欢第一句,乍看描绘画境,其实是在赞我远山眉间的一点墨梅,妙在一语双关;不过第二句嘛,先抑后扬,差强人意,反正你把我和‘丑怪’二字连在一起,我就是不爽!”
阿戍坏笑着解释:“我是写那画上的梅花枝干盘曲,看似丑陋,却自有媚人的气质。”
“好小子,骂人不带脏字哈,是不是又是内在美?”
阿戍笑得咳起来,“没有……你误会啦……咳咳……咱改……改还不行……”
“嗯,改!改成‘漂亮惊人媚’,‘美丽惊人媚’,俗没关系,没典故也没关系……”
我不依不饶,碎碎念了半天,阿戍只顾着笑,其实,我喜欢看他笑。
“梅妻鹤为子,”我把目光移下去,“结庐橘中寐……”
隐约记得幼年临帖时,有个写了“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林逋,相传他终身不娶,种梅为妻,养鹤为子,过着悠然自得的隐士生活。而阿戍将这样的典故写在情诗里,表面上是以梅喻我,想和我过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而再往深一层想呢?尤是那结尾的“寐”字,格外刺眼。
“阿戍,你累了吗?”
阿戍微异,但很快明白了我说的是他诗中的隐含之意,敛起笑意,微微叹道:“很多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焉能不累?可适逢激流,不进则退,而我已无退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实在不喜欢最后一句。”我皱着眉,不住地摇头。
“若可选一处避世,我必择在平州的橘中谷。”
橘中清溪畔,是我们的定情之地。
穆然秋风翻卷着他的春草青袍和我的雪白襦裙,蔚蓝的丝绦缱绻在一片明黄落叶中,秋阳照水,碎金粼粼,仿佛从黑夜偷来的漫天繁星,撒在溪中,也撒在他的眸中。
竹簪绾起绿云,红云灼染香腮,我心如脱兔,不可抑制地狂跳。
许是青丝绸样,滑了他的手,他容颜静好,弯曲的手指端托起我的下巴。
许是景色太美,醉了他的心,他秋水朦胧,温湿双唇,轻浅一落。
青涩而羞赧的初吻,远无希冀的那般轰轰烈烈,甚至带了些身体的本能排斥,然而只此一落,已足够我将这个弱冠少年深深烙印在心底。
“阿戍哥哥……”我把头埋得很深很深,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到,“你会一直一直喜欢我吗?”
“嗯。”他的影子晃动,该是在点头吧,“我会一直待你好。”
情始之时,我们还不会海誓山盟,只是把心交付彼此,然后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捧着对方的心,生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
情燃之时,我们紧紧相拥,誓约生死,情坚不移……
“阿戍哥哥……”洞房花烛,还不待阿戍吟出祛扇诗,我就自己拿掉团扇,满脸泪痕地对他说,“我觉得……我可能要死了……”
“怎么了?”阿戍慌了神,弯腰拢紧我的肩膀,又复执起我冰冷的双手。
“肚子痛……还有……”我抽回手,展开手心给他看,“血……好多血……”
“哪儿来的血?受伤了吗?让我看看……”
“不……不知道……”我抽泣着站起身,大红的喜床上多了一片深黑的印记。
阿戍霎时红了脸,“这个……这个……应该……没事吧……”
“真的吗?”我将信将疑。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弄……”
“弄?弄什么?”
“哎……你自己一点都不懂吗?”
“懂什么?”
“难道不是天生就懂?”
“哪有天生就懂的?究竟懂什么?”
如果说春宵一刻值千金,阿戍几乎花费了上万两黄金,才让我相信我不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流血而死掉。但他终究不是女人,一知半解也好,羞于启齿也好,并不能让我完全明白究竟在我身上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我保证,你会没事,会长命百岁,会比我活得还长。”
“不要!你丢下我一个人,我会寂寞。”
“那你死在我前面?”
“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没得救了……”
“好,好……”他无奈地笑,“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以了吗?”
我点点头,明亮光影中是他温暖的笑脸,眼前忽有些水雾迷蒙,他已揽我入怀,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们在一起,生好多好多的孩子,等我们不行了,就让他们把我们葬在橘中谷里,就在那条清溪边,我第一次吻你的地方……”
梅妻鹤为子,结庐橘中寐……我拈起绮罗帕的两角,对着未干的墨渍大口吹气……
仅仅是避世吗?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让一个身处乱世的皇帝躲避尘世的纷扰?
妻梅子鹤吗?难道不是无妻无子的意思?
那我们的誓言呢?为何情到深处,誓言反倒成了一纸空文?
我读懂了阿戍的情诗,上面的问题,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头突然很痛……也许是吹出了太多的闷气。
“已经干了,再吹头该晕了……”
我的眼前真的只剩下黑色和白色,白色是他的脸,黑色是他的眼,渐渐交融,变成一片灰暗……
车子在晃动,我睁开眼,迎接我的是阿戍淡淡的笑颜,“好些了吗?”
“嗯……”我点点头,“我怎么了?”
“我有两种答案,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先听哪个?”我知道,他在努力逗我开心。
所以强忍难受,伸手拍拍他的脸蛋,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坏的。”
“你刚吹气吹得晕倒了。”他很认真地说。
我失笑,好明显也好丢人的答案……
“那好的呢?”
“荭儿……”他的面孔忽而斐然,双眸璀璨如星,“你……怀孕了!”
“啊?!”我的心似被猛然一撞,“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