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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箭娃

小引

解放前,鄂家的阿爸和阿妈给他们的娃子起的名,差不多都能考究出个根由来。那些个叫什么“虎”的,准是在这个小朋友出生时,从深山里传来了老虎的叫声;那些个叫什么“鹰”的,自然就是在这个小朋友出生时,从天空传来了雄鹰的叫声啦!这老虎和雄鹰给娃儿踩生,阿爸、阿妈可高兴哩,据说这娃子长大成人准是名出奇的神猎手,要不,怎么这娃子一出生就把那老虎和雄鹰吓得直叫唤呢!

在小兴安岭密林的一个乌力楞[8]里,居住着神笛老人一家。神笛老人出生时,传来了篝火舞会上婉转悠扬的笛声。消息传开了,全乌力楞的人都高兴得不得了。人们多少年来就传说吉亚齐[9]最喜欢听美妙的笛歌,鄂家什么时候能出一名神笛手,吹的笛子能和林中的百鸟对鸣,吉亚齐就能把幸福降给鄂家。神笛娃并没有辜负大伙儿的期望,他十六岁那年就吹一口好笛子了,不但能和林中的百鸟对鸣,还能把鸟儿引进仙人柱[10]里来。可是,吉亚齐降给鄂家的仍是灾难和辘辘饥肠。

神笛手的儿子出生时,恰好是乌力楞最有名的神箭手来呼唤他去打猎,这又是多么吉祥的踩生啊!神笛手给儿子起名叫塔尔根[11]。塔尔根成人后,又是名副其实,可是,年复一年地过去了,家里仍然是有交不完的税,还不清的债。神笛老人变得头发苍白,眼睛深陷,脊背佝偻,就像森林里一棵要枯干的弯弯树。他那粗壮的手指尽管变得干瘪了,仍然能吹奏出美妙的曲调,憧憬着吉亚齐有一天真会把幸福降给鄂家。神笛老人的唾沫快要吹干了,塔尔根猎获的野物摞起来能成小山,鄂家盼望的好日子还是没有一点影儿,他们开始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代身上。神笛老人的孙辈快要出世了,全家人都在心里暗暗祈祷,盼望着最好的吉兆给娃子踩生。

这个有趣的故事,就从神笛老人给娃子起名的根由开始了。

一、苦苗苗箭娃

生活中有些叫人盼的好事儿,不知为啥这么怪,你越是在这里当个事儿盼呀等呀,它偏偏越是不来。可是你一挪窝儿,她竟姗姗地来了。

神笛老人等着孙孙出世已经两天没出猎了。他在仙人柱门口等啊等啊,想等到孙孙“哇”地一声来到人间,寻寻是什么样好征兆踩生,盼望着全家的幸福就从再一次好的吉兆开始,还盘算着将出生的男娃该怎样和着吉兆取名,女娃又该怎样起。转眼等到第三天,再等不得了,生活逼迫着他得去打猎糊一家人的口啊!

早晨,神笛老人刚走出仙人柱去打猎,仙人柱帐内“哇”地一声,婴娃落地了。塔尔根在帐帷外听说是一个胖男娃儿,正喜滋滋地把烟袋锅往鹿仔皮的小烟荷包里伸,仙人柱的门帘掀开了,一个汉族商人哈着腰迈进了门槛。塔尔根一眼看见商人那张漆光闪亮的弓,忙把他让在杆子床上坐下,商定好用一张虎皮换这张弓。

商人来得这么及时,塔尔根是多么高兴啊!这个乌力楞一直流传着这样的风俗习惯:男娃儿一降生,当阿爸的首先给娃子准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买张弓;要是女娃呢,当阿爸的要准备的第一件礼物,就成了一把漂亮的卡涛[12],让女娃儿从能跑会颠的时候起,就开始跟着阿妈学剥桦树皮、制作桦皮桶、桦皮盒、桦皮碗、桦皮船……当儿女的都把阿爸送给的这第一件礼物看成命根子似的,到死时就是用坏了,也要在棺材前焚烧陪葬。

商人一听塔尔根说要换弓,像鸡啄米似的说:“有福气的鄂家猎手,恭喜你呀!恭喜!”接着就从褡裢里掏出一瓶酒来要和塔尔根碰杯。

塔尔根搬来木墩桌,切了一桦皮碗狍子肉,刚喝上两口酒,就痛得抱着肚子在杆子床上折腾起来,大粒大粒的汗珠儿顺着脸往下淌。奸商趁机把仙人柱里的虎皮、鹿茸、人参等划拉划拉装进褡裢就往外跑。帐帷内娃子的太帖[13]、阿妈听到塔尔根的喊叫声忙追出仙人柱,奸商已经跑出老远了。太帖急得拍着大腿哭起来,阿妈身子骨一软,瘫倒在了门口……

傍黑,神笛老人打猎回来,见儿子塔尔根已经被毒药酒活活药死了,嘴上和鼻子眼里都是血沫沫……老人悲愤地喘着粗气,两颗眼泪珠儿还没掉下来,就扑登一声晕倒了……

不久,娃子的阿妈患产后风死了,太帖抱着娃子掉眼泪,神笛老人瞧着奸商撇下的弓箭说:“就管咱这娃子叫箭娃吧,让他长大了记住这笔血泪仇,给他阿爸、阿妈报仇!”

快活的神笛老人变得忧郁、沉默起来。那笛子里美妙的曲调变成了对深重苦难的倾诉。他常反反复复吹奏那两句“只要青山在,篝火就能长明”的曲调。人们都说,神笛老人盼孙子快长大盼得着了迷!

太帖和阿它吉[14]好不容易把箭娃抚养到十三岁,协领府[15]老爷阿米皮曼征收枪税、弓箭税、皮张税更厉害了,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这天,阿米皮曼领着两个日本人来到乌力楞,说是给黑河一家日本工厂招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要。日本人声称谁要去现在就给些钞票,到了工厂里每月都发给工资,愿意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就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太帖和阿它吉一商量就去了。家里就剩下阿它吉和箭娃爷儿俩了。

世道变得真快,日本鬼子投降后,阿米皮曼把“效忠党国”的四四方方匣牌儿挂上府门没多久,就又偷偷摘下来了。

自打箭娃记事儿起,不管是挎洋刀的日本鬼儿,扛长枪的国民党兵,还是阿它吉讲的沙俄皇帝侵略军……他统统都恨!在他心窝窝里,天底下到处是欺负鄂家的坏蛋。当然最最叫他恨的,就是用毒药酒药死阿爸的奸商。阿它吉教给他练箭,他用困山木刻的靶子都是奸商呢!他越练越来劲儿,对准那奸商的眼窝儿、鼻子、嘴巴、喉咙眼儿挨排射。嘿!射得可准啦。

可是等国民党一跑,阿米皮曼对猎户们突然发起慈悲来了。说话还真算数,那枪税、弓箭税、皮税什么的,说不要就丁点儿也不要啦。猎户们的日子像刚点着的火炭眼瞧着要红火了,神笛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他那笛子里悲哀的颤音变成了快活的曲调。不过,他还是爱吹古老民歌中的那两句“只要青山在,篝火就能长明”,他相信,是他这两句笛歌感动了吉亚齐,才给鄂家降来这幸福。箭娃可猜不透谁会有这么大本事叫阿米皮曼发了慈悲。时间长了,他知道了阿它吉这两句笛歌里的情思,就用小巧的朋奴卡[16]吹奏“仇恨要人心,神箭射仇人”给阿它吉听,阿它吉把箭娃搂在怀里,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啦!

神笛老人怎么能不高兴呢,你看那愣头愣脑带点祖传野劲儿的小箭娃,圆溜溜的脑瓜儿,水灵灵的大眼睛,圆乎乎的小嘴,胖嘟嘟的样儿,一跑一蹦高,就像草原上刚能撒开蹄儿的一头小马驹儿。你瞧,他“噌噌噌”地爬树活像灵巧的猴子,射飞龙鸟也十箭九不空。阿它吉捋着胡子哈哈哈乐得抿不住嘴啦!这位临近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一天蹦蹦跳跳的孙子和转运的好日子,从千股愁肠里又捋出了希望。他更加迷信吹奏那两句笛歌就能使吉亚齐降幸福给鄂家的力量了……

山林显得秀丽了,河水唱的歌好听了,剥桦树皮和采野果的姑娘们用银铃般的嗓音,把民歌撒满了天空:

那依耶,那依希耶,

高高的青山林木苍苍,

这里本是猛虎的家乡。

鄂家要是不比猛虎猛,

怎敢在这里尽情歌唱。

……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阿米皮曼的大管家孟贵就挨个仙人柱里放风说:尼堪碑[17]要来霸占乌力楞。孟贵来到箭娃家仙人柱说得更吓人,说有的乌力楞都叫尼堪碑占上了,有的猎手不听管,不上税,被剜了眼球儿,割了鼻子,严重的就抽筋剥皮、灌毒药酒,还一个劲儿地重复说:“亲不亲,鄂家一条心,骨头连着筋。尼堪碑来了,阿米皮曼就领着全乌力楞渡界河逃山。他们要是撵,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箭娃心头陡地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完,扯住孟贵的衣角,仰起脸问:“老爷,你说的是真的吗?”

孟贵鼓起一脸横肉,背着手斜盯着箭娃,胖脸上的横肉条一颤一抖地发着瘆人的笑声说:“老爷什么时候说过半句谎话,要是假了,天打五雷轰!”

“尼堪碑,大坏蛋!”箭娃的脸,让一股从胸膛里猛地升腾上来的怒火憋得通红通红,心也冬冬地跳得快了。他拧紧眉毛,伸出舌头舔了舔咬痛的下嘴唇说,“我和阿它吉恨尼堪碑,要给他们剥皮。他们要来你早点儿吹警号,我也去和他们拼命,给我阿爸、阿妈报仇!”

神笛老人两腿僵直,木呆呆地低头瞧着插在腰里的竹笛。

孟贵那令人生畏的眼睛在神笛老人脸上滴溜溜乱转了一会儿,龇起那一口里探外伸、长短不齐的牙齿冷笑道:“老东西,尼堪碑还没来就吓熊了胆,还不如你的娃崽儿。要是逃楞[18],别说阿米皮曼老爷,全乌力楞的人也不会轻饶你!”说完扬长而去。

他哪里知道,神笛老人正神情恍惚,瞧着这竹笛心里感到一阵奇怪:“吉亚齐降给鄂家的幸福为啥这么暂短?”却被这一声冷笑一下子震醒了,神笛老人攥着双拳追出仙人柱门口怒喊道:“吓熊了胆?!我家祖祖辈辈没有这样的种!”

过去,乌力楞和仇家拼血仗,一般都不让娃子参加。箭娃很怕参加不着,怕孟贵信不着他的本事,从仙人柱壁上摘下弓,抽出一支箭蹦出门口,对准天空一只飞鸦“嗖”地射了出去,正射中飞鸦的脖子,那飞鸦滴溜溜扑楞着翅膀跌落了下来。箭娃跑上去一只手捡起落鸦,拔出卡涛,“咔嚓”一声削掉落鸦的脑袋,瞪圆眼,抿抿嘴对孟贵说:“尼堪碑来了,把他们的脑袋都像削鸦似的削掉!”

“哎哟哟,”孟贵发出了一声怪动静,看看断脖处正喷血的落鸦,眨巴眨巴深深镶在满脸胖肉里的一对小眼睛,说,“真有种,真有种,怪不得都说你是个野娃崽,是有股咱鄂家人的野性劲儿。别看老毛子,日本人,还有尼堪碑都叫咱们野人,他们谁都怕咱们撒起野来的拼命劲儿!”

“那,到时候和尼堪碑拼仗,算我一个吧?”箭娃斜歪着圆脑瓜儿问。

“嘿嘿嘿,”孟贵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算啰!到时候老爷还要多赏你些箭呢。”说完,孟贵走了。

箭娃乐得蹦了一个高,扭头跟着阿它吉向仙人柱走去。

二、牛角号响了

阿米皮曼头人管辖的这个乌力楞,和其他那些乌力楞隔得很远。孟贵天天骑马出去探风,他一回来就跑遍各个仙人柱添油加醋地嚷嚷一气儿,搅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把渡河逃山的桦皮船准备得停停当当了。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也不见尼堪碑的影子,鄂家娃们把害怕劲儿丢到了脑勺后,又开始了嘻闹玩耍。

乌力楞旁侧的草地,是多么宽阔多么美啊!鄂家娃们在草地上摔跤、驯猎犬、练箭……真是快活极了。小姑娘们手牵着手围成圆圈圈一边跳跃一边唱着鄂家儿歌:“卡涛尖,卡涛亮,剥下皮子一大张,做个背篓真漂亮……”

嬉耍了一会儿,箭娃约了几个伙伴进了林子去打犬食。他们商量好先玩一会儿“抓奸商”的游戏。可分任务的时候,让谁扮奸商谁都撅撅嘴巴儿。最后,伙伴们都推着让大脑瓜伙伴当,大脑瓜伙伴晃荡得脑瓜像个拨浪鼓似的不干。

箭娃说:“咱们这是做游戏,又不是真叫你去当奸商,干吧?”

“说得好听!”大脑瓜伙伴不服地说,“做游戏,你咋不当呢!”

箭娃一挥手,说,“来,把他架起蹾腚墩儿,看他干不干。”

一个伙伴攥紧小拳头亮亮说:“给他吃滚头梨!”[19]

一个伙伴伸出大拇指逼向大脑瓜伙伴:“给他吃酸楂!”[20]

大脑瓜伙伴挓挲着手摆来摆去,倒退着步说,“我当是当,大伙都得轮着当。”

“行!行!”箭娃说,“从你先开始。”

伙伴们都同意,大脑瓜伙伴才算答应了。

小伙伴们伸长脖子,听箭娃安排完,“抓奸商”游戏就开始了。

箭娃扮白胡子老猎人,其他几个伙伴有的扮阿爸、阿妈、娃子……他们正在“仙人柱”里高兴地摆弄“鹿茸”、“虎皮”等,抹着花脸的奸商弓弓着腰,嘻皮笑脸地背着货褡进了“仙人柱”,拿出毒药酒来要和“老猎人”全家碰杯交朋友。大伙儿团团围坐,“老猎人”等都假装喝几口,疼得抱着肚子打起滚来。奸商划拉完东西就想跑,被“老猎人”等跑上去拽耳朵、薅头发地抓住了。“奸商”使劲挣脱开跑出了“仙人柱”,“老猎人”捡起一根木棍“嗖”地甩了出去,一下子打在了“奸商”的脚腕儿上,“奸商”哎哟叫了一声躺下了。

“老猎人”一边跑一边扬着小拳头朝伙伴们喊:“冲——啊——!抓活的!”

几个伙伴一起跑上去七手八脚地把“奸商”摁住了。

“奸商”弯过腿来,用手摸着挨了棍棒的脚腕儿,使劲梗梗起脖子,哭哭咧咧骂箭娃:“野娃崽子,不是讲好做游戏玩吗?你凭什么真打我!”

伙伴们见大脑瓜伙伴真哭了,都松开了手。

箭娃微微仰着脸,把脖颈子一歪,双手掐着腰,喷出一口粗气,眼珠子一瞪说:“抓住奸商不打还留着呀,谁让你同意装大坏蛋奸商唻?!”

大脑瓜伙伴见箭娃打了人还想抢理儿撒野,气得眼睛里闪着蓝火苗苗,也上来了愣劲,捡起棍子要和箭娃拼命。箭娃自知理亏,见事不好,一纵身“噌噌”地爬上了身边的一株钻天杨。大脑瓜伙伴一心想出挨了棍棒的冤枉气,搂住树蹿了几下又出溜了下来,用手抹抹眼泪,嘴里嘟嘟着,双手掐着腰,瞧着箭娃“噌噌”地越爬越高,气得干瞪眼。

箭娃攀住大树权,一纵身站稳脚,忽听树梢上有“吱吱叽叽”的叫唤声,他抬起头来一看,真带劲哪!原来是树上有一窝没出飞的雀儿。他朝树下正气得直喘粗气的大脑瓜伙伴紧紧鼻子挤挤眼做了个鬼脸,扬起眉毛喊道:“大脑瓜,别哭啦,我把树梢上这窝雀掏下来都送给你,拿回家喂猎犬去!”

“都给我!”大脑瓜向箭娃讲价钱,“你一个也不准要!”

“行行行。”箭娃答应完,“噌噌噌”地往树梢上爬去,他越往上爬,那枝叶儿越密,身上的弓和箭筒绊绊拉拉地碍事。他站稳脚,把弓和箭筒摘下来挂在一个小树权巴上,又继续往上爬。

箭娃爬上树顶,从窝里掏出一个雀一看,这长尾巴雀的嘴丫丫开始褪黄了,过不几天就要出飞。他从腰里拔出卡涛,在嫩树枝上剔一条树皮儿把雀腿捆住,呼喊一声大脑瓜伙伴就往下扔,大脑瓜伙伴挓挲开手一个一个地接着,乐得嘿嘿笑出声来,早忘了脚腕子痛。

“咴—咴—咴——”

箭娃扔完最后一个雀儿,把住一根树枝儿正要下树,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叫声。他抬头一看,只见远处影影绰绰一队人马沿着界河朝乌力楞奔来,险些把他惊得跌下树来。箭娃一愣神,忙站稳身子,伸手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儿,拨开障眼的枝条,揉揉眼睛,往马叫的地方望去。

只见那些人骑着马“嘚嘚嘚”地正往这边跑,那样子看来可神气了。箭娃猜,这一定是孟贵说的要来霸占乌力楞的尼堪碑!箭娃使劲唾去一口唾沫,气得攥起小拳头狠狠捶了捶树说,“阿它吉说啦,鄂伦春不是好惹的!”

“不好啦!”箭娃自言自语地说完,滴溜溜转动着眼珠子朝树下喊,“尼堪碑来啦,都穿着黄衣服呢!”

伙伴们听到箭娃的喊声都慌得心冬冬跳起来。大脑瓜伙伴用手拱拱成个喇叭筒儿,放在嘴上仰起脸来,瞪着愣怔的眼睛朝树上喊:“箭娃,看准了吗?”

箭娃手搭凉棚又望了望,朝树下回话说:“没错!准是尼堪碑!”

登时,他的心也像被扽紧了的弓弦。他双手紧紧抓住树丫丫,探出半个身子,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奔来的这队人马。

平时一提起尼堪碑,箭娃就恨得牙根儿疼呢,就别说眼瞧着尼堪碑“噔噔噔”地跑来了。他想起害死阿爸、阿妈的奸商就是尼堪碑,仇恨的火苗苗立时在心窝窝里“呼啦啦”地烧起来,他倏地收拢眉头,咬咬牙,对树下的伙伴说:“咱们和尼堪碑拼了吧!”

几个小伙伴跺着脚喊:

“箭娃,不行啊,我们拼不过,快下来吧!”

“乌力楞里吹警号啦!”

“呜—呜—呜——”

伙伴们一说,他才听见从乌力楞传来的牛角警号声,猛地想起阿它吉,说不定多么着急地找自己呢!他一个提溜挂一个提溜挂地下到钻天杨树干的两股大分权上,两只胳膊虚搂着光光溜溜的树干,像下滑梯一样地滑了下来。

一个小伙伴说:“快,咱们快走吧!”

“哎哟。阿妈呀!”大脑瓜伙伴才猛走了两大步,就蹲下捂着脚腕子叫唤起来。

箭娃哈腰背起大脑瓜伙伴,敏捷地趟过荆棘、榛丛棵,还不时地回回头,看看尼堪碑撵上来没有。大脑瓜伙伴吓得趴在箭娃背上抹着眼泪哭起来。

“看你这小松鼠儿胆,”箭娃微微侧过头来说,“阿米皮曼头人不是说了吗,尼堪碑一来,咱全乌力楞的人都坐上桦皮船,到界河那边去,咱们干气猴儿,尼堪碑再想欺侮咱们也是干瞪眼儿,他们要敢撵过河,就和他们拼啦!”

箭娃背着大脑瓜伙伴,喘的气越来越粗,脸上一个接一个地滚开了汗珠珠。

神笛老人心急火燎般地迎面跑来,二话不说,从箭娃背上接过大脑瓜伙伴,领着他们一溜小跑直奔界河边。

“呜呜呜,呜呜呜……”

阿米皮曼的亲兵小头头嘎达站在一棵山榆权上吹着警号。这警号声,原是召唤全乌力楞的人火速集合,与其他部落或来犯者进行格斗、拼命、厮杀的信号。这疹人的牛角号声,是和血海、死亡、砍杀连在一起的。那些年老的人听了,没有一个不头皮发紧、头发竖立的。

伙伴们跟着神笛老人来到界河边,这里呼喊和慌乱的脚声响成了一片,撕碎了人们的心。

伙伴们东瞧西望去寻找自己的阿爸、阿妈去了。

箭娃跟着阿它吉跳上桦皮船,见那逃山用的火镰、吊锅、斧头、兽皮被和猎枪什么的都搬到了船上。

嘎达挥挥戴白箍的胳膊喊:“快开船吧!”说完跳下山榆树,朝阿米皮曼准备好的船那边跑去。

神笛老人猛劲摇起船桨,水面上哗啦啦翻起一簇簇浪花,一只只桦皮船朝界河那边漂去……

三、界河啊界河

乌力楞的男女老少乘桦皮船逃过界河以后,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界河啊界河,鄂家把你看成是一条夏、秋两季逃难的护命河。这里河水满槽,水深流急,远离黑、嫩两省省城和村镇,交通闭塞。鄂家猎手们一渡过河,上百张弓把住这个水流平缓的小渡口,有多少人摆渡也要活活被射死在河里。早年间,一支沙皇侵略军要抢这个乌力楞追到河边,看着一只只漂远了的桦皮船,也是干瞪眼呢!

这些天,孟贵到处听风探信,这会儿,又把全乌力楞的人笼络住渡了界河,一上岸就得到了阿米皮曼两个金条的奖赏。他本来胖脸上镶的那对眼睛就小,这阵子笑起来,那胖圆脸,就像没眼的大肉球啦。他指挥着大伙儿进了卧虎洼,摇晃着大肉球说:“明天一早,家家就开始搭仙人柱,咱们重建乌力楞,量他们那些尼堪碑不敢撵来,要是过来,就叫他们把脑袋都留下!”

“过来一对杀他俩!”

“抓住尼堪碑统统都剁成鹰食!”

人群里愤怒地呼喊着。面临着和外族人的厮杀,鄂家一下子拧成一股绳,变得格外心齐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四周山上的树林子变成了一片片黑云彩。

老人们点起篝火,全乌力楞的人团团围坐,没有一个人吱声,扑闪闪的火光映着一张张忧伤的面庞。人们在静静等待着让吉亚齐显灵问吉凶的仪式。

请吉亚齐显灵仪式开始了。阿米皮曼的二管家米米退,是乌力楞里惟一的萨满[21]。米米退不像大管家那样胖,哈下腰就像个细腰细腿的黄鼠狼,偏偏又长了一对野猫似的圆鼓鼓的大眼睛,乌力楞里不少人见了野兽一点也不害怕,见他耍起凶来却怕三分。

米米退紧紧闭着双眼,坐在人圈间一个圆木墩上。他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虎头帽上插一根长长的野雉尾,腰里系着一圈大大小小的铃铛,右手拿着皮鼓,左手拿着一张画着吉亚齐的狍仔皮。他一会儿挤眼睛,一会紧鼻子,一会儿又打喷嚏,一会儿又张开大嘴猛地站起来扭着小瘦屁股蛋转起圆圆圈儿。

人群里一阵出奇地静。

人们知道,这是吉亚齐神仙要显灵了,立刻都紧闭上眼睛,双手摁抚着胸口,默默祷告着这次逃山吉祥的到来。

米米退打了个小旋风,一下子稳住脚跟,站在人圈中间闭上眼,拱起手,怪声怪气地说:“吉亚齐神仙显灵了,看不见的吉亚齐正把嘴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说,我现在开始给大家一句一句地学,吉亚齐神仙说:‘刀尖不能放在心口,鄂汉自古是对头!这次要来霸占乌力楞的尼堪碑,穿黄衣,戴黄帽,穿黄鞋,他们要来剜鄂族人的心,抠鄂族人的眼睛,放鄂族人的血喂马,抽鄂族人的肋骨扎风筝……’”

人们呼啦站了起来,谁也不说话,个个都摆出一副要同冤家拼个死活的架势,那些疲倦无神的眼里露着火一样的仇恨光芒。

远处传来野猫的干嚎声,使这孕育着愤怒的夜显得更加深沉了。

米米退四面环顾一下愤怒的人群说:“吉亚齐神仙说了,只要咱们鄂家一条心,胳膊肘子别往外拐,就会保佑咱全乌力楞的老小!”说完两手扯着画有吉亚齐神仙的狍仔皮,举过头顶转着圈圈向人们亮着。

人们“扑登”一声跪下,叩着头说:“谢吉亚齐神仙保佑!谢吉亚齐神仙保佑……”人们念念叨叨地感谢着,一张张脸并没有因得到吉亚齐神仙的保佑而露出喜气。

阿米皮曼正在一边瞧着这些被驯服的人,亲兵小头头嘎达喘着粗气跑到跟前来报告:“黄衣尼堪碑搭好帐篷了,有的在喂马,有的烧火做饭,看来要在那里扎寨了!”

阿米皮曼以为尼堪碑赶到乌力楞,发现人都搬了,没有船过不了河就回去了,没想到却扎起寨来。他心里像明镜一样,这些尼堪碑是共产党派的工作组,听孟贵探信儿回来说,别的乌力楞都叫他们占了,有的还斗争了头人。要是过去,就来这么几个骑马的尼堪碑,他早让人杀上去了。这工作组一扎寨,虽说过不了界河,也是个威胁。

“走!”阿米皮曼朝孟贵、米米退、嘎达挥挥手说,“看看去。”

不少猎手也要跟上,阿米皮曼假惺惺地说:“大伙都辛苦了,快休息吧,尼堪碑过不来的!”

阿米皮曼虽说五十多岁了,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出点儿头,留着一撮山羊胡,往里凹陷的脸没有一处不放光。他不像别的乌力楞的头人贪恋大烟。那些年,他结交了一个日本小队长,从那里知道抽大烟并没有什么好处,为了图得国民党许给的这黑河的整个江山,他一口不吸,终于忍住了,落了个肥胖身体,但走起路来却比同龄的头人能快一倍呢。

嘎达打头举着点燃的松明子,爬上一个石崖,穿过一片老林子,又来到了刚离开不久的界河边。

黑夜里的界河显得更加阴森可怕。

湍急的流水从高地势的上游冲泻下来,发着哗哗的疹人的响声,把一股股浪花喷溅出老远……

“这么几个小小的共产党就想来治服我的乌力楞,国民党撤退时说了,现在撤到台湾是权宜之计,来日美国做后盾,还要打回来的!到那时仍然能重图大业。哈哈!”阿米皮曼瞧着对岸篝火旁映照出的几个人影,洋洋得意地干笑着,时而昂昂放光的娃娃脸。

“哈哈哈!”米米退狂笑着,自鸣得意地向阿米皮曼献媚说,“共产党想进我们的乌力楞来,不用我们伸一巴掌,单是这些叫我们驯服了的穷鬼,他们就没法子!”

“哈哈,我的老弟,你可真是个靠吃吉亚齐神仙饭的,外边的风声和动静丁点儿不知,丁点儿不知啊!”孟贵在黑暗里眯缝着小眼睛,摇晃着那圆肉蛋子似的肥脑袋,轻蔑地接着米米退的话尾说,“我这些天去探了几次风,才知道了共产党的厉害,那些乌力楞的穷鬼开初不也像咱这里一样,那共产党太会笼络穷鬼了。咱们虽然有这条界河,不能麻痹呀!不能麻痹呀!”

孟贵的话一下子提醒了阿米皮曼。他捋捋山羊胡子,压低嗓音,慢吞吞地说:“大管家说得有道理,我们要小心,谨慎为好,眼下主要的是把这些穷鬼肚子里的怒火烧得越旺越好!”

米米退一听,阿米皮曼在顺着孟贵的话蔓儿爬,有点醋意,眼珠子一鼓一鼓地换了话腔:“哪个穷鬼要是敢私通共产党,就剁他全家做鹰食!”

孟贵不理睬米米退的话题,半侧脸转向阿米皮曼说:“老爷,这你是知道的,来的这些共产党,就是十多年前的那些红军,他们厉害着呢,光凭脚丫子走了二万五千多里,国民党靠美国那么武装都不行,日本人也不行,再说他们已得了全国江山,我们光靠着这条界河等蒋介石打回来不行,还得有条退路才行。”

“大管家,你就要多费心了!”阿米皮曼一咧嘴笑道,“你有何高见?今日给老爷效了大劳,日后定有大赏!”阿米皮曼此时有些慌了。

孟贵献媚地说:“好在兴安岭里山深林密,大得无边,共产党果真能追过来,咱们就跑,在森林里打转转恐怕他们不行。这条界河倒不怎么值钱,关键的是要在全乌力楞穷鬼心里挖上一条永远隔着共产党的界河。”

阿米皮曼频频点头,伸出两只手来狠狠地拍拍孟贵和米米退的肩膀,高声说道:“这条界河咱们一定得深深地挖。他们共产党纵然是天下无敌的英雄,有这样一条界河也让他们无用武之地。哈哈!”

“哈哈哈!”三个人一起狂笑起来。在这阴森森的林边河畔上,这笑声就像发狂的野兽在吼叫。

……

四、长长的黑夜

阿米皮曼把嘎达留在河边继续观察动静,带着孟贵和米米退刚回到火旁,人们就都从狍皮褥上翻身起来,靠拢到篝火堆跟前,想听听头人都看见了些什么。

孟贵干咳一声,脸上的横肉条一抽动一抽动地喘了几口粗气,突然从腰里拔出手枪,一挥说:“楞友们,亲不亲,咱们鄂家是一家人,那一小伙尼堪碑在河那边扎下寨了,看那样子是想和咱们较量较量,只要咱们都能猎枪和弓箭不离身,他们什么时候来,都是给咱们送来的剁鹰食的料!”

人们都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身上摸索着。神笛老人摸摸自己身上的猎枪和弓、箭筒,低头对牵着他衣襟角的箭娃说,“箭娃,可要把弓和箭筒佩带得好好的。”

箭娃在身上挎弓和挂箭筒的腰带上摸了个空,脑袋一怔,才想起爬钻天杨时挂在小权权上,看到尼堪碑光顾下树忘了摘了。

他愣头愣脑地撒丫子就朝界河跑。阿它吉拼死拼活才撵上去,一把扯住他,问:“箭娃,你,你把弓和箭筒丢在哪儿啦?”

“我,我……”就是在这对面不见人的茫茫黑夜里,箭娃也不敢看阿它吉一眼——从那发颤的问话里,已经听出阿它吉的愤怒了。他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我上钻天杨掏雀儿挂在小树权权上,尼堪碑一来,下树时忘摘了。”

“啪!啪!”阿它吉抡起胳膊,打了箭娃两个耳光,气急败坏地说,“这不光是阿爸给你谋生的出生弓,为这张弓,你阿爸、阿妈都搭上了命啊!”

箭娃平时那股子野劲和愣劲一点儿也没有了,老实得像只小绵羊,抹着泪呜呜地哭起来。阿它吉打完又后悔了,心疼了,他紧紧把箭娃搂在怀里,眼泪在干涩的眼眶里转却掉不出来,心里说不上是啥滋味。

阿米皮曼以为有人要逃楞,跑过来一看,是神笛老人和箭娃,心里疑团更大了。前些天,神笛老人一个劲儿追问他老伴去的住址,弄得阿米皮曼一时挺尴尬。他心里明白,乌力楞有一个人投靠共产党,就能帮共产党做出好多桦皮船,就能指路渡河。他头皮发紧地仔细一盘问,才松了一口气。

他听完眯缝起眼睛,那贼亮贼亮的娃娃脸在夜里都放油光。他那脑瓜里的高粱米花咕噜咕噜翻着泡儿冒出了鬼道道,阴阳怪气地说,“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丢了出生弓,在咱乌力楞还没有过,这是对阿爸不孝,也是对鄂家老祖宗不敬,要受到吉亚齐神仙惩罚的!”接着侧侧脸对身旁的米米退说,“你是萨满,快去替他们问问吉亚齐怎么办吧!”

米米退酸溜溜地应答一声,扭搭扭搭地走了。

天墨黑墨黑的,黑绒般的乌云把星星都遮了起来。卧虎洼四面的山像一堵一堵摩天的黑墙,阴森森的。饥饿的狼群嗷嗷的干叫声拖着尾音,又从山谷里传来回声,显得格外凄厉疹人。只有鄂家,才有胆量睡在这样的夜晚!

神笛老人又吹起了那“只要青山在,篝火就能长明”的曲调,这古老的鄂家民歌,诉说着鄂家苦难的游猎生活,渺茫地盼望着吉亚齐会降下幸福的情思,此时,是这样的激动人心。这支曲子,跳动着鄂族人民的心啊!它盼望着鄂家儿女一代比一代顶用,不但能征服深山的猛虎凶兽,还能征服那些常来抢劫鄂家的人间魔鬼……

曲调哀伤、凄凉,把人们的心都扯痛了,揉碎了。

有人往篝火里加了些干柴,火堆里噼噼啪啪响起来,向夜空上喷着火星星,刹那间又熄灭了。

猎户们席地铺上兽皮被褥,一家一堆地挤在一起睡了。

阿它吉用青筋鼓起的干巴手搂着箭娃,借着篝火的光亮,看着箭娃肿起的嫩嘴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掉着,这次跟着全乌力楞逃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再换到一把弓呢?弓和箭就是鄂家的命啊!阿它吉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半夜,从他心里呼呼往上冒的火苗苗,在他嘴唇上烧起了一圈火燎泡。

起夜风了。夜风很大,呼呼地越刮越紧,把一片片树尖儿刮得求饶似的发着“吱吱”的惨叫声。小兴安岭深山的夜好怕人啊!

神笛老人在疲倦中昏昏迷迷地眯瞪着了。他突然神经质地睁开眼伸手一摸,箭娃不在啦!他一翻身爬起来,又朝界河跑去。

箭娃趁阿它吉打盹的空儿,悄悄脱出怀,趟着露水噔噔跑到界河甩弯子渡口,发现值哨的嘎达正在一棵老柞树上挂的吊铺上打呼噜。他悄悄地从小树棵子里拽一条小桦皮船,忽听树林子里哗啦哗啦地有动静,仔细一听,声音越来越近,他心里犯起了嘀咕:“是阿米皮曼头人怕逃楞,派人追来啦?”他机灵地爬进了矮树棵子里。

箭娃扒拉开小树棵瞧啊,瞧啊,原来是阿它吉跌跌撞撞地撵来了。他心里盘算:不出去,就是不出去!等阿它吉找一会儿找不到回去了,马上划着小船过河,趁天不亮偷偷地钻进林子,爬上钻天杨摘下箭筒和弓就回来。

阿它吉来到河边四下撒眸,不见箭娃的影子,望着滔滔的河水,两眼直冒火星儿。

“箭一娃——!”阿它吉用双手拱成个小喇叭筒筒,身子旋转着朝四下喊。

喊声惊醒了睡在老柞树吊铺上的亲兵嘎达,他把子弹推进枪膛,喊:“谁?”

“嘎达,是我。”阿它吉颤抖地答道。

嘎达“嗤啦”一声打亮了火镰,借着闪出的光道道模模糊糊看见树下像是神笛老人,开始攀着树权下树。

嘎达是个粗壮高大的汉子,粗胳膊粗腿,浓眉大眼,头发卷卷着,很有山里人的派头。他原来也是穷苦出身,自打给阿米皮曼当了亲兵小头头,得到了点小恩小惠,帮着头人逼税讨债挺卖命,对穷猎户们也渐渐地横鼻子竖眼的了。

“嘎达,”阿它吉等到嘎达下了树问,“你见箭娃来过了吗?”

嘎达被问得莫名其妙,一手拎着枪一手揉揉惺忪的眼睛,横声横气地说:“神笛大伯,老爷有令,不管是老的少的,凡是偷渡逃楞的,都让我给个枪子儿!”

阿它吉又气又急,跺着脚说:“尼堪碑和我仇比天大,我逃什么楞啊!他的弓丢在岸那边了,我不让他去,他硬要去,我睡醒一觉不见他了,我问你,看没看见箭娃来河边想渡河去取箭?”

“哎一哟——”嘎达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说,“是这么回事呀,看看船少没少吧?”

嘎达“嗤啦”一声打亮了火镰,朝藏桦皮船的树棵子走去。箭娃忙把脑袋往回一缩,趁火镰一亮还没再打着的空儿,爬出树棵子,把刚拽出的船扣过来钻了进去。他想不弄出动静来,可是还是惊动了嘎达和阿它吉。

阿它吉抢上几步过去□开桦皮船,箭娃一头扑到阿它吉怀里呜呜哭起来,比挨阿它吉打时哭得还冤屈。那抽搭抽搭的哭声,像针尖儿一样戳了阿它吉的心。

嘎达说,“快走吧,快走吧!要不老爷来了叫我不好说话!”

阿它吉把箭娃领回卧虎洼,一起钻进兽皮被。他虽然已经精疲力尽了,粗糙的像树皮似的脸上还在淌着虚汗,仍使劲搂着箭娃,他不能没有箭娃。这是他祖辈惟一的根苗啦,也是他在厄运折磨中能活下去的惟一精神支柱啊。他要用这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脊背和像蒸发干了水分的干瘪的身躯,当做能把这株青苗苗培育大的一把养料……

箭娃是阿它吉第三个孙孙。第一个出生在游猎的路上,不到十天就死了。第二个不满周岁,有一天,正睡在桦皮摇篮里挂在树上,全家去深山帮神笛老人抬一头打死的野猪时,让一群老鹰活活啄死吃了。

在世世代代不定居的游猎生活中,能抚养一个娃子成人是多么不容易啊!除了贫困、饥饿、疾病、野兽的威胁之外,头人的压榨以及异族的血杀,使鄂家面临着灭族绝代的危险。

灾难啊,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着鄂家的穷苦人。

就在神笛老人紧紧搂着箭娃的时候,阿米皮曼正和两个管家在这阴森的黑夜里打起了箭娃的主意。

带着全乌力楞的人逃过界河以后,他本来松了一口气,但自从方才和孟贵赶到界河边,叫他那么一说,心里又不坦然了。

国民党一跑,阿米皮曼听说共产党要来,他心里想:“管他这个党那个军的,谁来刮穷猎户们的骨油,还不都得靠我阿米皮曼老爷!”可是,他派出孟贵骑马到别的乌力楞偷偷一探听,吓得筛了糠。没想到天底下竟冒出这么个专门为穷鬼撑腰的共产党,听说在汉族居住的地方领着穷人斗了地主,在鄂族其他乌力楞斗争了头人,特别是听说给那些乌力楞的穷鬼出钱出人盖了汉人居住的那样的房子,一边种地,一边打猎,过定点生活。那些穷家伙一听是真的,都蹦着高儿赞同,伸着拳头斗头人,有的头人还被点了天灯,太可怕啦!幸亏这个乌力楞偏远,穷猎户还没得到信儿,要是这个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可就完了。他和二管家脑袋凑到一堆儿,咬着牙下了狠心,要在穷猎户们的心上把这条和共产党隔着的界河挖得宽宽的,深深的……

神笛老人使劲搂着箭娃,忽听耳边有脚步声,刚睁开眼,还没等站起来,阿米皮曼和两个管家这三个黑影影已站在他面前了。

“鄂家的神笛手哇!”阿米皮曼拉着一副假装慈善的腔调说,“叫醒你那心肝儿似的孙儿,一起听听吧,他丢了出生弓的事,吉亚齐神仙显灵说话啦!”

箭娃在蒙眬中听到说话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把一个脸蛋儿使劲贴在阿它吉起伏的胸脯上。

米米退翻楞翻楞眼皮,往外鼓鼓两个大黑眼球儿,眯起眼睛,拱着手,慢慢吞吞地说:“吉亚齐神仙趴在我耳朵上显灵说的话,我句句听得清,那张丢在对岸钻天杨上的弓,谁丢的谁去取,要不快去取来,整个鄂家都要有大灾大难!”

“不能啊,不能啊,”阿它吉跪着扑到阿米皮曼跟前,抱住他一条腿,苦苦哀求说,“你替我求求萨满向吉亚齐神仙说说情,我们家就这一个独娃啦,那里有尼堪碑,不能让我的箭娃去送死啊!”

阿米皮曼龇起牙嘿嘿一笑说:“我鄂家的神笛手,你起来,起来嘛。亲不亲,鄂家自古一个祖宗,一家人,老爷自有妙安排,让大管家带着枪保护你的娃崽儿去!”

箭娃高兴地向阿米皮曼靠近两步,问:“老爷,这是真的吗?”

“怪不得都说你是鄂家最勇敢的娃崽!”孟贵在一旁拍拍大杆枪说,“嘿嘿,这还假了!趁着天不亮,现在就走,快去快回。”

箭娃乐得转过身来,拽住阿它吉一只胳膊打了个提溜挂,仰起小脸,在夜色里甜蜜地一笑说:“阿它吉,你千万别着急呀,有老爷拿枪保护呢,还怕个啥!我上了岸,从矮树棵子里爬进林子,噌噌爬上钻天杨,拿下弓和箭筒就回来。”

阿它吉说:“好娃仔,吉亚齐神仙保佑你,跟着老爷快去快回!”

阿米皮曼、米米退,还有神笛老人,把大管家孟贵和箭娃送到界河边,瞧着他俩上了桦皮船。

阿它吉根本不知道阿米皮曼和米米退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老早就瞧不见夜色中河面上那黑点点了,还在木雕泥塑般地站着……

东方天边泛起一片微微的白光,天快亮了。

桦皮船刚离岸不远,箭娃斜歪着脸瞧着划桨的孟贵说:“孟老爷,你真好,你变成大好人了!”

孟贵用鼻子轻轻哼哼了一声。

桦皮船飘飘摇摇,一会儿在浪尖上,一会儿被一个大浪埋住又露了出来。又躲过一个大浪以后,箭娃扯住孟贵的衣襟角儿说:“孟老爷,你可在岸边儿上趴着等我呀,别挪窝儿,我用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能取回来,啊……”

“住嘴!小山蹦羔子!”[22]孟贵透过黎明的淡淡的微光,贼眉鼠眼地瞧着前面,听见箭娃说个不停,猛回过头来鼓起一脸横肉,活像个笑面虎立时又变成了白脸狼,狠狠地踢了箭娃一脚,凶神恶煞地说,“再嘟嘟,老爷把你踹到河里去喂王八!”

箭娃被孟贵踢了个腚墩儿,差点儿仰歪倒河里去。他愣愣地两手支着船底儿,琢磨不出味来,像是做梦,又像是真的,不知这家伙为啥刚才脸上还晴晴的,这阵儿说阴就阴得都是云彩了,真比孙猴子脸变得还快。

箭娃觉得两个屁股蛋蹾得有点痛,瞧着孟贵心里嘀咕:别看你陪我取弓,也不能白挨你一个大腚墩儿。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到船前尖尖上,装做惊慌地说:“老爷,你快看,不好啦,两个尼堪碑向我们瞄枪呢!”

“在哪儿?在哪儿?”孟贵慌了神地问。

“在那!”箭娃蹲下用一只手指着前面,一只手把着船沿说,“那不在那儿嘛!”

孟贵走上船尖来,桦皮船一阵晃荡,他立刻用桨拄着船底,往前探着身子,瞪着眼直勾勾地往前瞧。箭娃偷偷地用双手往后使劲一扳孟贵拄着的木桨底根,又使劲一蹲,桦皮船往前一栽,孟贵扑腾一声掉到了河里。

孟贵在河里直扑腾,箭娃捡起桨划了两下船,靠近他说:“老爷,你也不小心点儿,快抓住船沿!”

“快,快,”孟贵一只手抓住船沿,一只手伸给箭娃说,“快拉老爷一把。”

“不行,不行老爷!”箭娃说,“桦皮船这么轻,我拉你就扣过来了!你把着船沿挪到船尾去,使劲儿把住船沿,我划船拖着你走吧,反正也快到岸了。”

孟贵喝了好几大口水,恶心得直想吐。他也知道箭娃不能把他拉上船去,按着箭娃说的,乖乖地把着船沿一点一点儿地往尾挪。

箭娃光顾偷着乐了,孟贵沉不住气地说:“快看看,那瞄枪的尼堪碑是不是真发现咱们了!”

“哎呀嗨!”箭娃探头看了看说,“老爷,是两个大树墩子!”

孟贵知道箭娃有股野愣劲儿,现在又在水里,不敢怒,也不敢骂,只催箭娃快划船。

箭娃划呀划呀,在哗啦哗啦的划水声中,黎明已偷偷地揭去了蒙在大地上的雾纱,天亮了……

桦皮船到了岸边,箭娃先上了岸,伸出木桨递给孟贵,又使劲一拽,孟贵像个落汤鸡似的上了岸。

孟贵撸一把脸上的水,鬼头鬼脑地这瞧瞧,那望望,推搡着箭娃说:“快!快!快上!”

箭娃在前面爬,孟贵在后面跟。箭娃抓住堤岸上毛道边一棵粗苕条,刚要往上纵身,孟贵从腰里掏出卡涛,贼溜溜地边瞧着前面,边使劲朝箭娃脖子上扎去,箭娃正往上一纵,扎住了肩膀头,他“哎呀”一声,刚要扭头翻身,被孟贵使劲摁住了。孟贵拔出刀,瞧着前面的帐篷,刚举手准备再扎,一眼看见从帐篷里走出一个穿黄衣服的人,他吓得丢下刀,扭头跳上桦皮船,拼命划向对岸。

箭娃一阵疼痛,松开了苕条棵子,滑下了河堤,骑住了一块石头,双脚泡到水里,昏了过去。

鲜血从箭娃的肩膀头上流到石头上,又淌进了波涛滚滚的界河……

五、箭娃和小窦窦

从新搭的帐篷里走出来的是一名小解放军战士,大伙都叫他小窦窦。他瘦伶伶的身条,红彤彤的脸膛,头上蓄着浓黑的头发,身上的军装,一走起快步来“呼嗒呼嗒”直扇风,别看只比箭娃高出个脑尖尖,其实呀,并不比箭娃大多少。为了参加解放军还哭过鼻子呢!

这回,上级党组织决定从他们部队抽调一个帮助鄂伦春族定居的工作组,他软磨硬泡摽上了洪指导员,非要跟着工作组插进小兴安岭密林不可,去找这个不知居于何处的阿米皮曼头人的乌力楞。洪指导员也确实喜欢他的聪明伶俐劲儿,腿又勤快,最后总算是答应他参加工作组当个跑跑腿、学学舌的通信员。为了寻找这个乌力楞开展工作,他们已在山林里转悠了一个多月啦!这不,好不容易才找到居点,等工作组赶到时,不光没剩一个人影影,连能吃能用的都搬个溜溜光了。他们只好搭起帐篷,慢慢想办法渡河开展工作。

小窦窦拎着小水桶来河里打洗脸水,到了堤岸毛毛道上,一眼就看见了肩膀上正流血的箭娃。他“哎呀”一声,丢下水桶跑上去一看,是名鄂伦春族小朋友,他赶忙从衬衣上撕下布条条,一圈一圈地给箭娃缠住伤口,慢慢地给他理理露胳膊露腿的狍子皮衣褂儿和裤子,轻轻抱在臂弯里,想把他抱回帐篷去。箭娃从昏迷中冷丁醒来,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小窦窦的黄帽子、黄上衣,就使劲挣出臂弯站稳,把两个小拳头握得登登紧,牙咬得格格响,眼里喷着怒火,骂道:“尼堪碑,大坏蛋!你要干什么!”

“不要打!不要打!”小窦窦连连摆着手喊,“小兄弟,你听我说,我是解放军!”

箭娃根本听不懂这“解放军”是干什么的,威逼得小窦窦步步后退。他在乌力楞里打仗,从来都是凭着脑瓜撞、嘴咬、手指甲掐的野愣劲儿取胜。他像小牛犊顶角,往前伸着头,张着嘴,忍着痛猛蹿两步,小窦窦急忙往后闪,“扑楞”一声,让一块石头绊了个仰巴叉,他支住胳膊要爬起来,箭娃一个箭步蹿上去骑住小窦窦就打。他这么一使劲儿,伤口的血滴滴横飞,糊了小窦窦一脸。

箭娃张着嘴朝着小窦窦的脸想下口,小窦窦双手使劲往后推箭娃的两个肩膀头,几次张嘴使劲往前伸都没咬着,急得“吭哧吭哧”直喘,两只手在小窦窦胳膊上使劲抠出了十个小血印印。

小窦窦又气又恼火,盯着箭娃心里嘀咕:“怪不得说鄂伦春是野人,你这个小野人羔子真不讲理!”他和箭娃支巴着,趁箭娃不防,猛一使劲翻身,两个人一起骨碌骨碌地滚进了河里,立刻又厮打起来。

两个人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噼里啪啦地厮打着,一时谁也降服不了谁。箭娃不光射得一手好箭,还常在界河边上扎猛子抓泥鳅玩,水性也不错哩!小窦窦没参军时,也是和伙伴们在河里藏猫猫玩的水上“英雄”。箭娃是真打,恨不能掐住小窦窦的脖子,咕噜咕噜给他灌成个大肚子蝈蝈儿。小窦窦是假打,他想到自己是个解放军战士了,不能和野孩子怄气儿。

小窦窦这么想,箭娃却不这么寻思。两口水把小窦窦灌急了。一个深猛子藏起来,瞧准箭娃不注意,倒扭过他一只胳膊,扯起一条腿,灌完了一口水,把他扔上岸去。小窦窦见箭娃趴在堤坡上熊了,趟出水双手掐着腰喘起粗气来。哪知箭娃是装的,他猛一扭头,抱住小窦窦的腿狠狠地一口咬住不放。小窦窦“哎哟”一声,哈下腰对准箭娃腮帮子就是两耳光,箭娃痛得牙一松,小窦窦急忙把腿一撤,另一条腿一跨把箭娃骑住,刚举起手来要打,洪指导员边跑边喊,“小窦窦,住手!住手!”

小窦窦见洪指导员急急火火地跑过来,乖乖地站了起来。箭娃挣扎两下子没挣扎动,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像头顶的天在旋转,山在抖动,他刚抬起头,立刻又耷拉下来昏了过去。

洪指导员眼看见小窦窦小腿肚上顺着牙印淌出的血,又看见箭娃肩膀头上缠的是军用白衬衣撕成的布条条,一下子明白了几分,他绷着脸斜了小窦窦一眼,把箭娃放在两个臂弯里就快步朝帐篷走去。

进了帐篷,洪指导员轻轻地把箭娃放在床上,刚给他脱掉湿漉漉的破烂衣服,他就哇哇地吐出好几大口水,翻弄一下眼皮,又昏过去了。

工作组的十多名解放军战士都站在床前,焦灼地望着箭娃。

卫生员哈妮花用手摸摸箭娃的前额,烧得像火一样烫手,她迅速地从箭娃腋下取出体温计看了看,又急忙给他打了一针,才开始轻轻地扯他肩膀头上的布条条……

箭娃在昏迷中翻了个身,嘴里轻轻地嘟噜了一阵子,突然粗野地怒喊道:“坏蛋尼堪碑!毒死我阿爸,我要杀了你!”稍停了一会儿,又细声慢气地说:“阿它吉,你,你不要着急。我,我……到那儿……取……下来……就……回……来……”

他那胖乎乎的脸变得消瘦、苍白多了。

“哈妮花,你要尽心照顾好这个鄂家娃!”洪指导员对哈妮花吩咐完,又严肃地朝帐篷外喊了一声,“小窦窦!”

在河边上时,洪指导员绷着脸扫他那一眼,他就知道这下子闯祸了,像做了错事不敢进家的孩子似的站在帐篷门口。忽听洪指导员喊他,他才低着头走进帐篷,跟在洪指导员身后进了帐篷小里间工作组的临时办公室。

洪指导员倒背着手踱来踱去,突然停住,盯着小窦窦,沉默了半天才说:“你现在是党组织派到鄂家工作组的一个成员,这样干,怎么去开展工作!”

“我去河边打水时,他昏迷着,”小窦窦轻声嘟嘟着说,“我给他包好伤要背他到帐篷来,他……”

小窦窦像憋了满肚子委屈,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洪指导员瞧着他那撕得一条条的白衬衣,不知怎的,心里一软,鼻子开始发酸了。然而在这关键时刻是不能含糊的,培养一名战士,放纵就会出岔头,所以他更加严肃地说:“小窦窦,你应该明白,我们这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军队,所以能够打败日本鬼子,消灭国民党,挺重要的一条,就是有人民群众的支持。我在冀中参加抗日战争时,跟着侦察小分队住在一个老乡家里,这位老乡很高兴,答应明天一早摆渡送我们过江去侦察,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老乡突然变卦不给我们摆渡引路了。侧面一了解,才知道有人告诉老乡,说我们侦察小分队一个大高个儿,夜里偷摘了他的桃子吃。我们住的房东房后,果然有一堆用新鲜土埋的桃核。侦察任务非常紧急,我们小分队就这么一个大个儿,大伙都恨不得摁住捶他一顿!我们让大个给老乡赔了礼,包赔了老乡的损失。等完成任务以后,我们又来看这位老乡,这位老乡双手紧紧握着大个儿的手激动地掉起了眼泪,原来那偷桃的事,是一个汉奸搞的鬼。我们小分队的大个儿却握着老乡的手说:‘人民受的损失,我们给补偿是应该的。’……”

“你就在这儿反省,没有我的话不准出来,”洪指导员见小窦窦低着头不吱声,给他下了命令后又冲外喊,“哈妮花,你来把小窦窦腿上的伤敷点药,包一包。”说完就出去了。

哈妮花给小窦窦边包着牙伤边仰起脸问:“小窦窦,刚才指导员给你讲的我都听着了,你知道指导员讲的那个大高个儿是谁吗?”

小窦窦摇摇头说:“不知道。”

“告诉你吧,”哈妮花悄悄地说,“就是洪指导员!”

小窦窦吃惊地说:“是洪指导员?要是叫我呀,那老乡诬赖好人,我不和他拼才怪哩!”

“你呀你!”哈妮花包完最后一圈绷带,系住,站起来,用手指头点点小窦窦的脑门儿说,“越拼越完呀,三拼两拼就和亲人拼成仇家了!”小窦窦听了数落,不吱声了。

六、箭娃清醒了

到了偏午,箭娃才从昏沉迷幻中挣脱出来,开始清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几个穿黄衣服的站在他跟前,一下子想起了米米退从吉亚齐那儿听来的话,刚刚泛出点儿红润的脸蛋儿,刷地一下又全变白了,心里嘀咕着:“这些尼堪碑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要放血喂马?还是抽肋骨扎风筝……”他心窝里像有只小兔子在嘣嘣乱跳。他猛一支胳膊想站起来逃出去,伤口一阵疼痛,觉得四肢又酸又软,不由自主地瘫歪下了。他拧紧眉毛,眼珠儿滴溜溜地瞧着这个转一圈,又瞧着那个转一圈,忿恨得喷着唾沫星子说:“坏蛋贼蛮子[23],你,你们要想怎么的……”

“鄂族小朋友,”洪指导员靠他身边坐在床沿上,要去拉他的手,他瞪大眼睛瞧着洪指导员,嗖地把手藏到身后,洪指导员笑着缩回手说,“别害怕,我们是阿牙绰安[24],参加阿牙绰安的都是咱们穷人,和那些沙皇侵略军、日本鬼子、国民党丁点儿一样的地方也没有。我们可不是坏蛋尼堪碑,是专门帮着穷人打坏蛋的……”

箭娃打量着这个笑着和他说话的人,有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膀,古铜色的四方脸盘盘上镶着一双深沉的大眼睛,那和蔼的脸上,荡漾着亲切的微笑。

箭娃不相信,那孟贵起初就是嘻嘻地笑着嘴里净冒好听的,翻脸又用刀子扎人……

洪指导员继续说:“参加阿牙绰安的不光是穷苦的尼堪碑,还有鄂温克、达斡尔、赫哲族……”

“我就是达斡尔族的,”站在床旁边背着红十字皮药包的达斡尔姑娘哈妮花接过了洪指导员的话茬儿。她秀眉俊眼,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箭娃,“我阿爸就是给财主赶‘草上飞’的。”

“草上飞”这玩意儿箭娃可知道,就是达斡尔族穷人赶的那大轱辘车。他们的乌力楞还没迁到这偏远的界河边时,常有“草上飞”去哩!他记得,阿它吉和猎手们对达斡尔赶“草上飞”的穷人可亲乎啦。有一回,还在仙人柱里给他们摆狍头筵[25],拿出最好的山杜柿水酒喝。阿它吉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里,达斡尔族和鄂温克族还来帮忙打过欺负鄂伦春的沙皇侵略军呢!

达斡尔姑娘发现箭娃向她投过来信赖的目光,愿意听她说话,就往他跟前靠靠说:“鄂伦春小兄弟,刚才那个和你打架的,也不是尼堪碑,是鄂温克的呀,他叫小窦窦!”

洪指导员见哈妮花提打架的事儿,怕再挑起这个鄂伦春小朋友的气来,忙给她递了个眼色。哈妮花知道多了嘴,一伸舌头,忙又用手捂住嘴,露出了一脸孩子气,她也是个小鬼哩!箭娃看着哈妮花这副样儿,那紧张劲儿一下子飞跑了不少,他挺起脖子来问:“他不是尼堪碑,是鄂温克?”

“嗯。”哈妮花微笑着点了点头,亮闪闪的眼珠儿像两颗发光的夜明珠。

洪指导员说:“鄂伦春小朋友,我们的小窦窦是个刚参加解放军没多长时间的新战士,经的风雨和世面少,一激动起来就什么也不管了。我们要好好教育他!”

只要他不是坏蛋尼堪碑,箭娃就不那么恨了,和他那几个要好的伙伴摔跤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呢,比如说和大脑瓜伙伴吧,就是闹翻了脸,也是他主动去赔礼。

箭娃瞧瞧站在眼前的人里,没有那个鄂温克叫小窦窦的,心里纳闷儿,问:“他这阵儿在哪?”

洪指导员和蔼地瞧着箭娃说:“因为他打了你,违犯了我们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给他关了禁闭。”

箭娃一听关禁闭这个词儿,心里立时又充满了恨和怕,他一骨碌转了个身,把杆子床震得吱吱嘎嘎地响,惊慌地瞧着洪指导员,脑子里闪现出了阿米皮曼凶神恶煞的脸上鼓起的肉条条,心里嘀咕:“你们也有关禁闭这一套呀!”……

他就让阿米皮曼关过一次禁闭呢。

那是去年秋天。箭娃在界河边上射下一只飞龙鸟,阿米皮曼的小干巴儿子硬说是他射下来的,硬来抢鸟,箭娃哪里肯呢,两个人厮打起来。那阿米皮曼的小干巴儿子胳膊腿像麻秆似的,哪是箭娃的对手呀,没两个回合,就抹着泪哭咧咧地回家了。傍黑,箭娃正和阿它吉吃晚饭,阿米皮曼的两个亲兵扛着枪,亮着明晃晃的刺刀闯进仙人柱里,不由分说,捆着箭娃就带走了。阿它吉苦苦哀求,两个亲兵理也不理。

箭娃被带到阿米皮曼家里。阿米皮曼一见他劈脸就骂:“你这个山蹦崽子,简直没有王法了,好大的胆!敢戳你少爷,给他关禁闭!送进山里!”

两个亲兵把箭娃装进一个像灯笼似的大铁笼子里,上了一把大锁,天刚黑乎乎的,就把铁笼子抬进了野兽出没的野狼沟。

在整个老林子里,再没有比野狼沟更可怕的啦!因为那里有个泉眼儿,野兽白天黑夜的常成群结帮地到那儿去喝水。有些大野兽常在黑夜藏起来等着吃小野兽。

到了半夜,漫山遍野呼呼刮着大风,吹得树梢儿上的叶子唰唰响成一片,像被这虎啸狼嚎的野狼沟的黑夜吓得在打哆嗦。老虎、黑熊、土豹子、狼等野兽,一会儿来一帮,围着铁丝笼子龇牙咧嘴,张开血盆大口,吃不着箭娃,急得嗷嗷地干叫唤。叫唤一会儿,那一双双贼亮的眼睛里闪着股股绿光,用前腿爪子抓挠着地,嘴咬着铁丝,接着又用头顶得铁笼子在地上骨碌骨碌直打滚儿,吓得箭娃在笼底上蜷缩成一团团,出了一身身冷汗。第二天,阿米皮曼让亲兵抬回铁笼来,还准备再饿箭娃一天。阿它吉给阿米皮曼送了成对的鹿茸、虎皮、熊掌,按着阿米皮曼说的,阿它吉好说歹说劝服箭娃,领着他去给阿米皮曼的小干巴儿子打千山[26],下跪赔了情,才算解除了禁闭。回到仙人柱里,箭娃几次拿起弓和箭筒要和阿米皮曼的小干巴儿子拼命,都被阿它吉拉住了。箭娃什么时候想起这关禁闭的事儿,什么时候都恨得牙根儿疼。

箭娃瞪大眼睛问:“给他关了禁闭?”

“是啊,”洪指导员见箭娃惊慌的样子,以为他不知道禁闭是怎么回事,朝这帐篷的小里间撅嘴说,“就让他在那里呆着,关禁闭就是没有自个儿活动的自由,一天三顿有人给他往里送饭,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好好反省检查错误,为什么动手打人,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检查得深刻了,才能出来。”

哈妮花在一旁点点头说:“是这样的,我负责给他送饭。”

箭娃松了一口气,心里平静多了。

洪指导员发现箭娃不那么紧张了,笑着问:“鄂伦春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箭娃,”箭娃听说小窦窦是鄂温克,阿它吉对他们的人都客气着哩。再说听指导员刚才讲,他也是个娃子,野愣劲儿一消,来了仗义劲儿,瞧着指导员说,“阿牙绰安叔叔,我也打小窦窦了。还是我先动的手哩,放了他吧!”

洪指导员说:“小窦窦是阿牙绰安战士,阿牙绰安是人民的子弟兵,有铁一样的纪律,不光不能打穷人一下子,连穷人的一根针一条线都不能随便拿,小窦窦动手打人违犯了纪律,应该受关禁闭反省的处分,不认识错误是不能出来的。”

洪指导员的话,像林子里那熟透了瓤的圆枣子汁儿,甜津津地滋润了箭娃的心田。

箭娃从来没听说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戳阿[27]。

箭娃心里热乎乎的,他突然发现这些阿牙绰安的帽子上都有一颗红星在闪闪地放着光,是和来过乌力楞的日本鬼子、国民党兵不一样呀,他们的帽子上就没有这样闪光的五星……

他摸摸自己身子底下铺的军毯、军褥,身上盖的薄军被那么新、那么软和,一下子琢磨过来小窦窦为啥给他包肩膀头了,心里一阵内疚……

洪指导员问:“箭娃,你的肩膀头是谁扎的?”

“指导员,”关禁闭的小窦窦憋得实在沉不住气了,从门帘缝探出头来说,“我走到河边的时候,恍恍惚惚看见一条小船往岸那边划!”

“你好好反省!”洪指导员扭回头去说,“现在没有你的发言权。”

小窦窦脑袋一耷拉,没精打采地缩了回去。

箭娃果然见小窦窦这个被关禁闭的地方就在帐篷的小里间里,既不像他被关禁闭时装进铁笼子扔进野狼沟,又不捆不绑,心里的内疚劲儿才差点了。他哪里知道,小窦窦的心里的滋味,真比装进铁笼子或捆绑着还难受哩!

箭娃一五一十地讲起他来取箭的前前后后的经过,讲着讲着掉开了泪珠珠:“阿牙绰安叔叔,我要回去,告诉阿它吉,你们是最好的人,阿米皮曼和日本鬼子、国民党一样,是坏蛋!”

“箭娃,你得听话!”洪指导员把挣扎着要起来、痛得龇牙咧嘴的箭娃按住,“你的伤口不行,现在还发烧,再说孟贵没达到目的露了馅儿,你回去能轻饶了你吗?”

“阿牙绰安叔叔,”箭娃扑闪着一对大圆眼睛说,“你说,孟贵帮着我来取箭,为啥又用卡涛扎我呢?”

洪指导员觉得这个话题是对箭娃进行更进一步教育的好机会,一针见血地说:“你们头人已经知道我们是来领导穷猎户闹翻身打倒他们的,扎死你可以嫁祸给我们,煽动猎户和我们闹对立,使我们没法开展工作。”

哈妮花在一边不解地问:“指导员,孟贵为什么不在船行到河中间时动手,偏到我们住的河边下手呢?”

“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哇,”洪指导员说,“这就说明了敌人的狡猾和我们面临的斗争的复杂性。看来这里的头人已经掌握了我们一些情况,知道我们的爱民政策,设下这样的圈套,猜测我们发现鄂家娃的尸体会向乌力楞联系,他们就可以根据情况煽动猎户闹事。就是不这样,孟贵回去后造谣中伤,也会把水搅得浑浑的……”

大家正出神地听洪指导员的分析,箭娃担心地说:“阿牙绰安叔叔,那怎么办呢?”

洪指导员沉着地笑笑说:“日本鬼子、国民党都让我们打垮了,全国的恶霸地主都让我们打垮了,其他乌力楞的头人也都完蛋了,还怕你们这一个乌力楞里的头人吗!只要猎户们能和我们一条心,你们很快就有好日子过啦!”

洪指导员见箭娃直扑闪眼睛不吱声,接着说:“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帮助你们打倒头人,选好定居点。国家给你们拨了好多钱,还要派好多人来帮助你们建设新鄂村,再也不住仙人柱,过一边打猎、一边种地的新生活!”

鄂家穷人从来都是给头人进贡,向官家交税,还从来没听说有给鄂家钱的。鄂家也不知给吉亚齐磕了多少头,吉亚齐还没给鄂家这样的好事呢。对于这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箭娃有点不相信了,简直像米米退给鄂家叨叨的那些好事,可是那些好事干叨叨也不来!什么新鄂村呀,新生活呀,他更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七、快乐的鄂家

这个在深山老林游猎生活中成长起来的鄂家娃,不管对党给鄂家安排的未来生活信还是不信,眼前的养伤生活确实使他感动了。

哈妮花天天管着给箭娃端饭、打针、吃药,隔几天就为伤口换一次药,才换了两三次就不觉着痛了,里边痒痒得不是好滋味,哈妮花说,这是里面长肉芽芽啦!

这天吃完早饭,箭娃实在憋不住了,刚要往外走,就被来捡碗筷的哈妮花伸开的两只胳膊堵在门口了:“不行!不行!你要是淘气起来,这儿跑那儿颠的,戳着伤口该不容易好了!”

“指导员不让我进小里间和小窦窦玩,你也来管我!”箭娃脖儿一梗梗说,“不听!不听!我们鄂伦春那些姑娘,一个劲儿说好听的,让我爬树帮她们剥桦树皮,我都没听,谁听姑娘蛋儿的!”

哈妮花见他不服,板起脸说:“别说你小尕娃呀,指导员病了还得听我的呢,我叫他咋的就得咋的!”

箭娃紧紧鼻子嘿嘿一笑,拍着巴掌唱起了常和伙伴唱的一首儿歌:“养猎马,交马税,有猎枪,交枪税,打个野兽交皮税。扯谎吹牛不交税,要想……”

洪指导员站在哈妮花身后,眉毛一挑,笑眯眯地说:“这可不是扯谎吹牛,在我们这里不管谁,有了病就得听医生的!”

箭娃一怔,都到了嗓子眼眼里的那一句话,一下子噎了回去。

“哈妮花,我看再憋几天就要把箭娃憋坏了,你挑两匹马,顺着咱们来时踩出的毛毛路,领着箭娃到离这儿最近的那个定居点去转悠转悠吧。”洪指导员对侧转过脸的哈妮花说。

箭娃兴致勃勃地像爆豆儿:“行行行,行行行!”

“行是行,”哈妮花瞧瞧箭娃又瞧瞧指导员,“得有个条件!”

“哈哈,”洪指导员笑笑说,“还有条件,好,你说吧!”

哈妮花说:“出了门,箭娃得听我的。”

“我同意,”洪指导员对箭娃说,“你听着了没有?”

箭娃心里嘀咕:“听就听,就一两天呗。”于是,他对哈妮花说:“行,走哇!”

箭娃跟着哈妮花来到帐篷后面搭的临时马棚,一人骑上一匹马,嘚嘚嘚地出发了。

初秋的早晨,天空淡青淡青的光辉笼罩着连绵起伏的小兴安岭。东方巍巍的一座山后微微露出一薄层淡紫的霞光。渐渐的,太阳像个火红的圆盘盘爬上了山尖儿。顿时,那夺目的红光,和山林的绿浪,交织成一片灿烂的景色。箭娃跟着哈妮花驰骋在河边小毛毛道上,就像笼里小鸟突然飞进了神话般的世界,那些不痛快的事都一骨脑儿飞了。

他们从河边转向一个山边,又穿过一片苇塘,又进了一片林子。出了林子,哈妮花对箭娃指着前面说:翻过那座山,就到我们要去的那个定居点了。

马儿嘚嘚地走啊走啊,这么老远,他们围着这座山转了半个圆圈,眼前豁然开朗起来。那草原上的一片红瓦红砖房展现在眼前,箭娃就沉不住气了,他催着哈妮花策马扬蹄跑起来……

马越跑离定居点越近了,那一栋栋整齐排列的红瓦、红砖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拖拉机正在草原上垦荒,筑路工人正在修一条通往省城的公路……这些新奇的东西箭娃都是第一次见到,愣愣地瞧着直发呆。

哈妮花勒住马,等箭娃赶上两步,两个人并骑走着,哈妮花用手一宗一样地指着说:“那是党和国家出钱给猎户们盖的住房,那轰隆隆响的是拖拉机,现在开起来明年好种庄稼,那是盖的学校,那是打的水井,那是小医院……”

哈妮花领着箭娃进村下了马,指着墙上的一行大白字说,“这写的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那写的是‘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鄂汉是一家’。”一伙穿着新裤新布衫的鄂家娃跑上来,有的抱住哈妮花的胳膊,有的扯住衣角,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哈妮花姨姨,到我们家吃饭吧!”

“哈妮花姨姨,再和我们做游戏玩呀。”

“哈妮花姨姨,你给扎针、喂药的我那个小弟弟,现在可胖乎啦!”

箭娃在旁边呆呆地站着,心里嘀咕:“瞧她神气的,在这里还成了个大人哩!他们咋都和她这么熟呢?她是达斡尔,又不是鄂伦春!”

原来,哈妮花跟着洪指导员到这里来调查阿米皮曼头人乌力楞的下落时,挨家挨户地访问,住过好几天哩!

“好好好,”哈妮花应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娃子,走到箭娃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向这些鄂家娃介绍,“这是我给你们带来的新伙伴,叫箭娃。”

娃子们这才一齐打量这个新伙伴:那没毛的薄皮裤和褂儿上,大窟窿小眼的,这儿少个角儿,那儿叫树枝剐去了一条……这不就是他们没出老林子住仙人柱时那种模样儿吗?

一个过去叫夜虎,刚改名字叫换运不久的娃子盯着箭娃问:“喂,你是哪个新村的?”

“我,我是……”箭娃尴尬地“我我”了半天,也没“我我”出个子午卯酉来。

哈妮花发现箭娃被这伙娃子瞧得不好意思了,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阿米皮曼头人的乌力楞里的。

“哈妮花姨姨他们找你们可找苦啦!”换运瞪起眼来像气不平的样子说,“你们那个阿米皮曼大坏蛋真‘格楞子’,背着我们这些乌力楞搬到嘎嘎严密的地方去了!”

箭娃一听,不乐意地说:“你说是谁们的阿米皮曼大坏蛋?”

换运嘎巴溜脆地回答,“你们的呗,还能成谁们的?”

“你再说一个!”箭娃认真地瞪起了眼珠子,“你这个还没出老林的野愣头,要干什么?”换运见箭娃逼过来,退着步不在乎地问:“你说是谁们的吧?”

箭娃斩钉截铁地说:“是王八蛋们的!是孟贵、米米退、亲兵他们的!”

哈妮花见两个鄂家娃像张开翅膀立起冠子要斗的公鸡,刚要去劝解,其他娃子听箭娃说完,拍着巴掌跳着高儿说:“对对对,坏蛋头人,都是王八蛋他们的!”

这一小阵巴掌把箭娃的气儿拍走了不少。

哈妮花对鄂家娃子们说:“小朋友,你们先都回去吧,等我办完事咱们再玩。”

娃子们走后,哈妮花领着箭娃来到帮助这个乌力楞定居的工作组的办公室,边吃着香喷喷的大米饭,又听到了许多新鲜事儿:这里的定居工作已接近尾声,工作组领导猎户们斗争了头人,大家提名推选了领导这个鄂家新村的干部,工作组还把党和国家给猎手们的新猎枪发到了猎人手里,娃子们都上学读书……箭娃眼馋得直咂巴嘴,心里嘀咕:“什么时候我们的乌力楞也能住进这样的新村呢?到时候,把太帖接回来,阿它吉该会多高兴呵!”

哈妮花和箭娃要回去,工作组的指导员劝留他们说,现在走到黑赶不回去了,再说,今晚这里要开庆祝定居的篝火舞会。哈妮花和箭娃一商量,决定留下来住一宿,明天早晨再走。

这庆祝定居的篝火舞会可真够热闹的啦!猎人们点起篝火,围成一个大圆圈,点燃十二堆篝火,代表着已经定居的十二个乌力楞。中间那一堆特别大,代表着共产党。猎人们把这种摆放的方法叫“群星捧月”。

篝火舞会开始了,那古老的琴弦和竹笛一起奏起了盼福老人新编的鄂族民歌:

那依耶,那依希耶,

鄂家就像颗颗星,

共产党像那月儿明。

群星捧月心向党,

党救鄂家出火坑。

……

那依耶,那依希耶。

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围着大堆篝火尽情地跳着、舞着,老老少少在十二堆小篝火堆外面围成一个人圈圈,和着美妙的曲调拍着巴掌……

鄂家新村的夜晚篝火熊熊,乐曲悠扬婉转,人们载歌载舞,这里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箭娃听着动人的笛曲,拉拉哈妮花的衣角说,“这笛子跟我阿它吉吹的一样好听!”

哈妮花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忙问,“你阿它吉叫什么?”

箭娃说,“大伙都叫他神笛老人。”

“哎呀呀,”哈妮花禁不住满怀惊喜地对箭娃说,“太巧啦!我们访问这位盼福老人的时候,他说你们的乌力楞在象鼻岭时,他曾去拜你阿它吉为师学过吹笛。据说,阿米皮曼到处嚷嚷说,吉亚齐神仙最爱听笛曲,吹好笛子感动了吉亚齐,就会给鄂家降临幸福。”

哈妮花说完,见舞会暂时休息一会儿,就拉着箭娃的手说:“走,我领你去见盼福老人去!”

盼福老人听哈妮花说完,把箭娃一把搂到怀里说:“我去你阿它吉那里学笛的时候,你还不大点儿呢,你阿它吉提起你阿爸、阿妈死的事儿,难过得不得了,发疯似的吹着笛子,盼望感动吉亚齐能降来幸福。娃子,回去告诉你阿它吉吧,那阿米皮曼真不是个好东西,可把我们坑苦啦!我们头人的老婆,就是阿米皮曼的妹妹,在斗争会上交代了,哪是什么吉亚齐神仙愿听笛曲,是阿米皮曼和他老婆爱听那玩意儿!”箭娃听了,不知是恨还是激动,半天没有说上话来……

八、舌血染的钞票

箭娃的心里像打开了一扇小天窗,豁地亮堂啦!洪指导员、哈妮花,就连小窦窦也满算上,这些帽子上有红星的人,在他的心里高大多了,他们就像从阿它吉故事里听到的那些天兵天将那样,叫他拍着胸膛竖大拇指佩服。

晚上,箭娃钻进被窝里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白天在定居点见到的那些事儿,一个劲儿在他脑子里来来回回直翻腾。

过了一会儿,洪指导员进来,脱了衣服进了被窝。到这儿后,他始终和洪指导员一个被窝儿。他真佩服洪指导员肚子里装着那么多故事,像那卖瓦盆儿的,一套一套的。阿它吉的故事,箭娃这阵儿寻思寻思,没啥大意思了,什么动不动就是“从前呀从前呀”的,不是说“在一片老林子住着一个什么什么”,就是“在一座山顶顶上有个什么什么”,你瞧人家洪指导员,像天下的新奇事儿他都知道似的,一会说这,一会儿又讲那,能讲得叫你嘎嘎乐,有时能讲得叫你吧嗒嘴品滋味。听了他的故事,有时觉得像浑身长了劲儿,有时呢,又叫你直抹眼泪!

洪指导员和箭娃脸对着脸躺下,箭娃搂住洪指导员的脖子说,“阿牙绰安叔叔,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傍黑那阵儿,洪指导员见箭娃从定居点回来跳下马,蹦蹦跶跶兴致挺高,笑了笑说:“好,我先问你,你说说,你说的米米退说的那‘亲不亲,鄂家一家人’的话对不对?”

箭娃翻楞翻楞眼珠儿,想了想说:“叫我说,对一半儿,错一半儿。”

“你说说,”洪指导员觉得箭娃这个问题回答得挺蹊跷,追问说,“你说说,这对的一半儿在哪儿?不对的一半儿又在哪儿?”

箭娃把刚刚想好的话从肚子里全盘端了出来:“外边有坏蛋来欺负全乌力楞人时,阿米皮曼、米米退他们就和我们一伙儿,外面没人欺负时,他又欺负我们,动不动还关我们的禁闭,要这个税那个税的没个完,这又不和我们一伙了,这就是对一半又错一半呗!”

“噢,原来是这样对一半错一半呀!”洪指导员沉思一下说,“来,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箭娃抱住洪指导员一只胳膊,听了起来。

“那年秋天,像是比这个时候还稍稍晚一点儿,”洪指导员想了想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带领一支侦察小分队打进黑河,到医院去抓一个正在那里养伤的军官。抓住后,忽然听见一个病房里传来好多人的惨叫声。我们冲进去一看,见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场面:三十多名被日本人称做是‘长毛野人’的鄂伦春人,被紧紧地绑在一张张病床上,他们有的在歇斯底里地喊叫,有的瞪大眼睛把牙咬得格格响,有的用脑袋嘣登嘣登碰床,血从碰破的后脑勺直往外淌,可是他们还在一个劲地碰。有的咬掉了半拉舌头,鲜血顺着下巴往下淌,糊了一脖子……他们个个脸色煞白,眼珠子直勾勾地瞧人,像是得了一种精神病的患者。我们冲进病房的时候,一个日本医生正在瞧着这些发作的鄂伦春人开心地哈哈大笑,另一个日本医生得意地轻轻打着口哨,一边观察着一个发作的鄂伦春人,一边在一张张卡片上做着记录……

我一挥手,几个战士冲上去把两个日本医生抓了起来,一审问才知道,他们研究了一种能使人发疯的注射药,趁着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我们中国的机会,以招工为名,从鄂伦春一个叫阿米皮曼的头人那里买了这三十名鄂伦春人当试验品。说什么,鄂伦春人游猎在森林里,生活环境恶劣,凡是能活下来长成人的,身体素质都好,只要注上这种药能生效发疯,那么给其他人注射效果就会更好。

我挨个儿仔细看了一遍这些当试验品的鄂伦春人,发现只有一个老妈妈懂人事,大概估计她是注射最晚的一个。她哆嗦着嘴唇对我说,‘先生,办件好事吧,我叫莫娜,上了头人阿米皮曼和日本人的当,眼瞧着就要不行啦,我这里有一张钞票,麻烦你交给我柱里[28]当家的,他住在阿米皮曼头人的乌力楞,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大家都叫他神笛老人。’

“这个鄂族老妈妈刚掏出一张钞票,就发作起来,她‘咔嚓’一下子咬断了舌头,鲜血溅得钞票上都是些血点点……”

箭娃凝神屏气地听着听着,蓦地心头一惊,抱紧洪指导员的胳膊哭咧咧地说:“阿牙绰安叔叔,我太帖就是阿米皮曼送给日本人领走说去做工的,我阿它吉就是神笛老人!”

洪指导员一骨碌坐起来,急切地问:“你太帖叫莫娜?”

箭娃摇摇头说:“我不知太帖叫啥名,反正是叫阿米皮曼交给日本人领走了,说是进工厂做工去。阿它吉找阿米皮曼问了好多次,他都说厂里忙,太帖图多挣钱不愿回来……”他说着说着就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了。

洪指导员点燃了小玻璃罩灯,从兜里掏出一个红皮儿小本本,取出一张钞票。箭娃接过一看,上面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些暗红的血点。

太帖是多么好啊,那么疼爱他。箭娃想到再也看不到太帖了,一头倚在洪指导员怀里,呜呜地放声哭起来。

“别哭,别哭,”洪指导员给箭娃擦擦眼泪说,“把仇恨化成力量才是好娃子。你们鄂族不是喜欢说‘爱掉泪是狗熊’吗?!要记住,给你太帖报仇!”

箭娃不呜呜哭了,但还是直抽搭。

洪指导员说:“阿米皮曼他们说的‘亲不亲,鄂族一家人’,纯粹是鬼话!不管是鄂族还是汉族,财主和穷人从来就不是一家人,日本侵略者、国民党勾结你们的头人欺压穷猎户,他们是一家人,共产党和天下所有的穷人才是一家人呢!”

听了洪指导员的话,箭娃抬起头来问:“阿牙绰安叔叔,那神仙吉亚齐怎么也向着阿米皮曼他们呢?”

“都是骗人!”洪指导员咬咬嘴唇说,“你们谁见过神仙啥样?谁也没见过,哪来的神仙?都是他们欺骗穷人的鬼把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仙,要是有的话,阿米皮曼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看着我们也能看着呢!”接着洪指导员又给箭娃讲了汉族、达斡尔族一些财主和坏蛋头人,怎样用神鬼骗穷人,穷人上了当,怎么不信了,起来和他们斗争的故事。

“阿牙绰安叔叔,我不回去了!”箭娃攥起拳头,仰着颏儿,两只明亮的眼睛忽闪着,晶莹的泪珠儿在眼角转动着,“我也要当阿牙绰安!”

洪指导员说:“箭娃,不回去怎么报仇呀?不光你要回去,我们还正想法要去呢!我们正着急想办法让你们的乌力楞早点搬进鄂家新村,一边打猎,一边种地,快快过上好日子,你怎么能不回去?”

洪指导员见箭娃不吱声,就继续说:“箭娃,你不愿意回去,除了想参加阿牙绰安,是不是还因为阿米皮曼对一半、错一半,才不着急回去把他快点打倒呀?”

箭娃被说得不好意思了,他搂住洪指导员的脖子“嘣登嘣登”顶起脑门来。

“阿牙绰安叔叔,”箭娃说,“我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回去,把钞票交给阿它吉,告诉他你给我讲的那些事!”

“你呀,你呀,”洪指导员用指头尖儿点点箭娃的脑门儿说,“你这个小急性子鬼,要不就是不走,要不就明天一早回去!你没想想,阿米皮曼知道阿牙绰安给你治好了伤,他会轻饶你吗?再说,你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呢!”

……

九、不用桨的鸭子船

小窦窦被关禁闭的帐篷小里间,是洪指导员办公的地方。这几天,他被关得心里像有只小蚂蚁在爬,难受极啦。哈妮花领着箭娃骑上马嘚嘚地去鄂家新村,这本是他的差使,可是现在,却让给了别人,他自己只能干眼馋。昨天晚上,指导员和箭娃的那些话他全都听着啦!箭娃呜呜哭得非常伤心那阵儿,他只能难过地偷着抹眼泪。还有,天蒙蒙亮时,站岗的战士来向洪指导员报告说,界河那边一伙鄂伦春人又呐喊,又射箭,吵吵巴火地要箭娃,他也听见了。听着了又怎么样呢?关禁闭的人只能干着急!

小窦窦又眯瞪了一小阵儿醒来,悄悄地掀开布门帘一看,洪指导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正好和坐着穿衣服的箭娃打了个对眼儿。小窦窦紧紧鼻子,挤挤眼睛,朝箭娃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要不是你,我能关禁闭?”箭娃往前一探身子“呸”地一声飞过去一口唾沫,意思是:“嘿!关禁闭还不老实。”

小窦窦赶忙把脑袋缩回去,唾沫落到了布帘上。

哈妮花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面条,进来说:“箭娃,开饭了!”说完放下一碗,端着另一碗给小窦窦送去了。

面条汤里飘着油珠儿,香喷喷的味儿在帐篷里散发着。

箭娃坐在杆子床沿,耷拉下腿,左手端起碗,右手颤抖着拿起筷子,挑起一口刚要往嘴里送,小窦窦出溜跑出来夺下碗,指着他的眼角说:“眼屎还没擦掉呢!哈妮花不是给你定了制度,不洗脸不准吃饭吗?”

小窦窦把夺过的面条碗放下,拎起水桶往脸盆里倒了些水,把毛巾浸透拧一拧,给箭娃擦完脸,又开始给他洗手。箭娃整天在深山野林里跑,手皴得起了鳞,这几天哈妮花催着他洗,虽说好了些,但还是刺刺巴巴的。小窦窦给他打上肥皂,用大拇指搓来搓去,洗完擦干以后,见他脚丫儿上也有不少灰,点划点划说:“这也该洗洗啦!”

小窦窦搬过来一个木墩儿,把脸盆放上,让箭娃把脚放在盆里,托出一只脚,边打着肥皂边挑逗地问:“哎,以后还敢不敢和我打了?”

箭娃扑闪扑闪眼睛,把嘴一抿说:“就是敢!就是敢!”

箭娃嘴上才不服输呢。他和大脑瓜伙伴他们在一起玩恼了,明明心里理亏,服气了,可是嘴上从来也不说软和话。

小窦窦把箭娃一只脚摁在盆底儿上,用手搔着箭娃的脚心问:“还敢不敢了?”

痒得箭娃咯咯笑着,仰脸躺下直往上挣脚。他不告饶,小窦窦就不松手。箭娃另一只脚后跟儿扑登扑登捶起盆底来,溅了小窦窦满脑袋水。

小窦窦把捶盆的脚也摁住,下了决心非让他求饶不可。忽听帐篷门口传来咳嗽声,小窦窦急忙松开手,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一闪身进了小里间。

洪指导员走进帐篷,一看箭娃那副样儿,就猜出了八九分,于是,他向箭娃发问道:“是不是小窦窦来欺负你了?”

箭娃怕小窦窦挨批评,让洪指导员那严肃的目光盯得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我……叫他出来的,我愿意叫他欺负。”

“嗬,你还挺会包庇呢!”洪指导员从他那副神态里看出了破绽,哈哈一笑说,“好,民不举,官不究。”接着又冲小里间喊:“小窦窦,你那几份检查我都看了。从现在起,解除你的禁闭!”

小窦窦一个高儿蹦出禁闭室,给洪指导员敬了个礼接过他的大肚子匣子枪就往外冲,洪指导员冲他喊:“小窦窦,来来来,交给你一项任务。”

小窦窦折回来,洪指导员吩咐说:“叫箭娃带路,你去帮着把他的弓和箭筒从钻天杨上取下来。”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箭娃心里嘀咕,“怪不得前天我嘟嚷指导员要去取弓和箭筒,他总说不忙不忙的呀。”

两个新结识的伙伴吃完面条儿,胳膊挽着胳膊刚刚走出帐篷,洪指导员追出来说:“小窦窦,千万别叫箭娃上树,他的伤口不行。”然后又嘱咐箭娃,“进了树林子要注意点儿,别叫树枝儿碰着肩膀头的伤口!”

箭娃回过头来,瞧着指导员,嘴唇颤动着,嗓子眼里热乎乎的,像有千言万语在那儿,挤挤压压说不出来,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

金色的朝阳从山后偷偷地露出半个笑脸儿,冲淡了笼罩在山林上面的青光。树窝里的喜鹊妈妈跳上枝头,伸出尖尖的嘴巴,伸进翅膀里理一理羽毛,唤醒刚出飞的小喜鹊,扑楞扑楞翅膀飞上了天空,一起喳喳地叫着,像是在为箭娃和阿牙绰安结下的深厚情谊歌唱……一朵朵鲜艳的芍药花、一簇簇紫玫瑰花儿,一个劲儿地向手挽着手的两个伙伴点头微笑。

进了林子,小窦窦指着好几棵剥光了皮的大粗桦树问:“箭娃,你们乌力楞的人脱了这大桦树的衣服,让它们光着屁股干什么呀?”

“哈哈哈,”箭娃说,“你连这事儿都不知道呀,这桦树皮可有老大老大的用处啦,我们鄂伦春做桶、盆、碗都用它呢!对啦,还能做船。”

“吹牛!”小窦窦不相信地说,“还能做船?敢情是做哄没舍奶孩子玩的船吧。”

箭娃瞪大了眼睛说:“谁吹牛呀,不信咱俩剥一大块儿,回头我教给你做小船,咱俩划着到河里去玩!”

“真的?”

“走!”箭娃从腰里拔出卡涛,朝一棵没剥皮的大桦树边走边说,“剥去。”

箭娃左手使不上劲儿,右手一使劲,膀子上的伤口就痛。他把卡涛给小窦窦,教给他怎样下刀。小窦窦照着箭娃说的剥呀,剥呀,真带劲儿,剥下的桦树皮成了一个大圆筒筒,活像个大圆烟囱。小窦窦还想再爬上一段树再剥个圆筒筒,箭娃连连摆手说:“够啦,这些足够了,放在这儿咱们回来捎上,管保回去给你做只小船就行呗!快帮我去摘弓和箭筒吧!”

小窦窦跟着箭娃趟榛树丛,钻树林,来到了钻天杨底下。箭娃仰起脸儿指着树上对小窦窦说:“呶,就在那儿,看见了吗?”

“嗯,”小窦窦仰起脸来揉揉眼睛说,“这么老高呀。”

箭娃见小窦窦瞧着钻天杨有点眼晕,又去摸光滑的树皮,说:“你要是不会爬皮儿溜光的树,我有个招儿。”

这么老高老高的钻天杨,小窦窦还真没爬过呢,问:“你有什么好招儿?”

箭娃用卡涛剜去一块树皮,说:“你爬上一段,用一只胳膊搂住树,再用腿盘住树,再用另一只手从腰里拔出卡涛剜去一块树皮,脚蹬没树皮的地方,树就不滑了。”他说完,见小窦窦还仰着脸儿卡巴眼皮,就催促说:“杨树皮发脆,可好剜了,你就快上吧!”

小窦窦接过卡涛别在腰里,才爬四五米高,就觉得身子直往下打坠儿,他掏出卡涛,照着箭娃说的那样,还真挺灵哩!慢是慢了点儿,可不那么滑得难爬了。

他爬上去,取下弓和箭筒,出溜出溜下到离地还有二米多的时候,双手松开,猛往后一纵身跳了下来。

箭娃见他的弓和箭筒一点儿也没坏,还那样好好的,心里很高兴,说:“小窦窦,等我胳膊好了,给你射飞龙鸟和狍子吃。”

小窦窦不信:“这玩意还能射狍子?”

“能呀!”箭娃领着小窦窦跑到河边折了根柳枝儿,用卡涛做了个狍哨儿,吹了两下,眉飞色舞地说:“狍子这玩意儿可傻了,要不我们都叫它傻狍子呢。这阵儿,就是老狍子下的崽儿刚能自己去打食吃的时候。你学着吹老狍子叫唤的声音,狍崽儿就跑来;你学着吹小崽儿叫唤,老狍子就寻思小狍崽儿打着食儿,要吃奶。你藏在树后头,照准狍子喉咙眼儿,嗖地一箭,射准了,让它在那儿就地打滚儿,起不来!”

多有趣啊,要是箭娃的胳膊能射箭,小窦窦真想让他射个狍子看看。

箭娃见小窦窦听得津津有味,就给他讲用箭射老虎的方法。射老虎得三个人合伙儿在洞口等着。那老虎一爬出洞,最爱先张开大嘴伸个懒腰,就瞧准这个空儿,两个人一人对准一只眼睛,那一个人对准喉咙眼儿,嗖嗖嗖三箭,那老虎两眼一瞎,喉咙眼儿一卡,你就等着用绳套抓活的吧;打犴,可不能怕吃苦,有时要成宿成宿地蹲“碱场”[29]……

前几天,小窦窦觉得箭娃不过是个没出老林的野娃子,昨晚听他和洪指导员说那些话,还挺懂事儿。这阵儿,他对箭娃的好印象又加了一条:他还挺聪明哩!小窦窦开始挺佩服他这个“新伙伴”了,要是和他在一块划桦皮船、吹狍哨儿、蹲“碱场”打犴,该多有趣啊!箭娃也挺佩服小窦窦的,心里嘀咕:“他才比我大那么点儿岁数,就参加上了阿牙绰安,挎上了大肚匣子枪,多神气呀!”两个小伙伴你佩服我,我佩服你,情投意合,已经成了一对分不开扯不断的小密友了。

小窦窦跟箭娃边学着做狍哨、吹狍哨,边往回走,又找到剥下的桦树皮,回到了帐篷。

箭娃问小窦窦,“你说,咱俩是做尜尜船[30]还是做鸭子船?”

小窦窦说:“当然还是做个鸭子船带劲啦!”

两个伙伴在帐篷里专心致志地做开了鸭子船。洪指导员此时正在小里间里眉心上锁了个大疙瘩,踱来踱去地思考问题呢。

一名阿牙绰安叔叔急匆匆走进帐篷,直奔小里间,把手里的东西亮在眼前说:指导员,河那边回箭了。

洪指导员抬起头来,一眼看着箭簇上系的那只断头鸟,眉心上锁的疙瘩更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方才,洪指导员根据调查掌握了的鄂伦春人部落与部落交战时的一种联络方法,用箭娃的弓射过去一根接好断茬的白杨棍,意思是主动要与对方团结,要求派人去或对方派人来谈判。而对方射过来的这箭簇上的断头鸟表白:想和谈是没门儿,我们要的是叫你们脑袋与脖子搬家!

跟着那位阿牙绰安叔叔身后,闪身进了小里间的箭娃,擦了擦鼻疙瘩上的汗星儿,吃惊地盯着箭对洪指导员说:“阿牙绰安叔叔,这支箭是我阿它吉的。”

洪指导员问,“你认得这支箭?”

“嗯,”箭娃点点头说,“这支箭我认得,阿它吉保存了老多老多年啦!阿它吉说,他用这箭射死了一个来抢东西的沙俄兵又拔出来的,留着看看解恨用的。”

“看来正像我们分析判断的那样,”洪指导员来回踱着小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在场的人说,“阿米皮曼派孟贵想把箭娃害死,好嫁祸给我们,在我们工作组和全乌力楞人之间制造事端,来达到让我们没法开展工作的目的。”

箭娃一听耐不住了:“阿牙绰安叔叔,我现在就回去吧,当全乌力楞的人讲清楚这个事儿。”

“不行,”洪指导员摇摇头,想了想说,“不行呀,你要一回去,命就难保啦!”

箭娃攥紧了小拳头,把眉毛挑得老高,说:“我不怕他们!”

洪指导员在心里思忖:这是个很有心机的娃子,在他的心里已经燃烧起了革命的火焰。从这个娃子身上,看到了这个乌力楞里的鄂伦春人会很快觉醒的希望。有人认为这个乌力楞的鄂伦春人格外的愚昧、野蛮,是不对的。因为这里的头人比别的乌力楞里的头人更凶残,他们受的压榨、剥削、欺侮和封建迷信的毒害更深,这也就决定了他们一旦觉醒,革命起来会格外地彻底、坚决。

洪指导员说:“干革命光凭不怕这股劲不行啊,你们打猎抓野兽儿,不是还得动动心眼吗?况且阿米皮曼比野兽鬼道多了。箭娃,你来,有主意了!”接着,洪指导员把将计就计的办法说了一遍,“怎么样,你能不能保证不出漏子?”

“报告指导员!”箭娃学着小窦窦和哈妮花接受任务时的样子,立正敬个举手礼说,“保证完成任务!”可是他学得不像,特别是打的那个举手礼,就像孙猴子手搭凉篷,把在场的人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洪指导员拍拍箭娃的肩膀说:“箭娃,你回去,主要是稳住阿它吉的心,别让他再上阿米皮曼的当挑头闹事了,我们很快就会去的,要是可能的话,你再让阿它吉帮着,想法……”

箭娃点点头说:“阿牙绰安叔叔,我全明白啦!”

主意想好了,又来了小难题。这两天,对岸大树上白天黑夜都有人站在树上放哨,从别的地方绕着护送箭娃渡河根本不可能,从上游到下游,好长一段河都是大下坡的激流,只有这个甩弯子的地方水流缓慢些。按箭娃说的,可以先射一支表明渡江的是自己人的联络箭。可是,船一过江心,摇桨护送的人就会被对岸树上的岗哨发现。箭娃伤口没好利索,自己摇桨太困难……

帐篷里沉闷起来。

“有了!”洪指导员松开眉头上拧起的大疙瘩走出小里间,指着小窦窦和箭娃做的鸭子船笑着问:“小窦窦,你听说过‘鸭子凫水暗使劲’这句话吗?”

小窦窦家乡养鸭子的可多啦。他不光听别人说过,而且熟得在肚子里像烂糊粥呢!他扑闪扑闪眼睛,说:“洪指导员,你是不是说,叫箭娃坐在船上,我在水里藏着驮着他过河去?”

洪指导员连连说:“对,对,对,算叫你猜着了!”

哈妮花接茬说:“船上放个桨,叫箭娃假装摇。”

箭娃嘿嘿一笑说:“这不成了演戏啦?”

洪指导员说:“我当侦察排长的时候,就常和敌人‘演戏’玩,把敌人演得蒙头转向的!这回呀,就看你演得像不像啦!”

箭娃把胖乎乎的脸儿一仰说:“像,我保证演像!”

十、卧虎洼里

这个卧虎洼,四面是高入云霄的山峰,中间有一块低洼兜儿。向阳的那座山根底下有一个深深的石洞,曾经有一对老虎住在里头,去年冬天,才叫猎手们打死了。现在,阿米皮曼全家和两个管家住到了里面。洞口有一个大仙人柱,是阿米皮曼的亲兵住的。

猎户们在阿米皮曼指定的洼兜里搭起的一个个仙人柱,像雨后一起出土的蘑菇,错落地摆满了洼兜。要是没有猎友们帮忙,神笛老人三五天也搭不起来仙人柱。

神笛老人蛮希望有吉亚齐神仙的保佑,有带枪的孟贵等人保护,箭娃会顺顺当当地把弓和箭筒取回来,却万万没有想到传来了这么可怕的消息——

他从界河边回到卧虎洼,正吃力地往仙人柱壁墙底根培土,突然,阿米皮曼住的老虎洞口那里响起了“呜—呜—呜——”的牛角号报警声,等他带上弓和箭筒跑到时,老虎洞口已经挤挤捱捱很多人了。

神笛老人睁大眼睛,透过人缝往石阶上看,一下子怔住了:那不是大管家孟贵吗?他心里正纳闷儿,想挤上去问问箭娃在哪儿呢,只见孟贵撸撸胳膊,挽挽袖子,双手掐住腰,脸上的横肉条一鼓一鼓的,扯着公鸭嗓子喊叫起来:“楞友们!不好啦,大难要临头了!我去保护箭娃取弓,箭娃上了岸刚走了不一会儿,就叫一个穿黄衣站岗的尼堪碑乱扎一阵刀子拖走了。我想和他们干,一个人哪行啊。他一喊,帐篷里就会出来一大帮人。我大喊一声‘住手’,那个黄衣尼堪碑就喊帐篷里的人来抓我,我急忙跳上船逃了回来。”

神笛老人一听,气得眉毛胡子都打抖了,心里像刀绞似的!他不能没有箭娃啊,这是他余生惟一的寄托与希望。他后悔当初不该让箭娃去,越想越心痛,只感到嘴里又咸又涩,那流不断的泪珠儿从眼角滚下来,正从嘴角进入口内,往肚子里淌呢。

孟贵擦一把从头上往下淌的汗水,龇起黄牙,更加大声地吆喝起来:“穿黄衣的尼堪碑比别的尼堪碑更凶,帐篷边上支了一挺挺歪把子机关枪,说要是到乌力楞来要东西不给,就把咱们老的小的都‘嘟嘟’了!这回抓住箭娃先放桶血饮马,给咱们点儿颜色看看……”

人群里立刻传出了一阵粗野愤怒的呼喊声:

“和黄衣尼堪碑拼了!”

“抓几个剁鹰食!”

……

阿米皮曼、米米退看着被孟贵激怒的人群,心里暗暗高兴。

阿米皮曼腆着大肚子往前走几步,杀气腾腾地说:“今天,打开柱窗[31]说亮话,咱全乌力楞是一个祖宗,黄衣尼堪碑抓了箭娃放血饮马,不是欺负神笛老头一个人,是对咱们老祖宗的污辱!亲不亲,鄂家一个祖宗一家人,咱们全乌力楞要一条心,谁要逃楞和私通尼堪碑,老爷可要代替祖宗问罪!”

人群里又是一阵呼喊:

“谁逃楞是猪猡养的!”

“剁他全家做鹰食!”

……

阿米皮曼宣布猎手要轮流放哨,加强警戒,又告诉人们不要去远处行围打猎,警号为令,随时准备和尼堪碑血杀一场。

神笛老人蹒跚地跑到河边,举着双拳跺着脚声嘶力竭地朝对岸喊:“还我的箭娃呀!还我的箭娃呀!尼堪碑,我和你们没完……”

这颤抖的呼喊,从山谷里又送来了回音,显得格外悲凄。

天黑了亮,亮了又黑。不该神笛老人在河边树上站岗放哨观察尼堪碑的动静,他也来。才短短的几天,他本来就像弓似的腰又弯了几度,脸上的皱纹道道也深得多了,脸变得铁青铁青,眼窝窝里有向对岸喷不完的怒火。他要亲自抓一个尼堪碑冲他要箭娃,交不出来就剖膛喝他的血解解恨!

神笛老人常坐在河边发疯似的吹着笛子,他已经不信那首“只要青山在,篝火就能长明”的民歌了,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吹奏一支阿米皮曼不准吹和唱的古老民歌:

阿牙·汉,阿牙·汉,

乌云压住了青松,

大风吹得河倒淌。

吉亚齐呀你睁开眼,

鄂家常年泪涟涟……

到了傍晚,天刚黑下来,神笛老人站在树上悲悲凄凄地吹完那支笛歌,正满怀深仇地凝视着对岸,忽听对岸飞来一支响着朋奴卡的响箭,这是乌力楞里的人寻找自己人的信号箭。神笛老人往前探探身子睁大眼睛看着,江面上隐隐约约飘来一只小桦皮船,他和两个站岗的猎手下了树,奇怪地瞧着越来越近的小桦皮船——啊,是箭娃回来了!是箭娃活着回来了!

神笛老人和两个猎手迎上去,一下子都惊愣了,箭娃满脸血嘎巴,身上净是血点点,肩膀头上缠着薄薄的树皮。

“阿它吉!”箭娃吃力地爬上岸,一头栽倒在迎上来的阿它吉怀里说,“我……我……”然后有气无力地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

神笛老人背着箭娃一进仙人柱,消息就像插上翅膀一样飞遍了乌力楞。

人们仨仨俩俩地拥进神笛老人的仙人柱,阿米皮曼和孟贵惊慌地夹在人群里。孟贵是个狡猾得出奇的家伙,他回来后向阿米皮曼撒了弥天大谎,说是那个小娃崽一刀子就让他扎死扔到了岸上。这会儿,他脸上冒出了冷汗,心里嘀咕:“要是这娃崽子说出我要用刀扎死他,那就完啦。”

“箭娃回来啦?”阿米皮曼神经质地问了一句,压根儿不知道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显出殷勤的样子,向箭娃躺的杆子床挤去。

神笛老人见箭娃眼皮微微动弹,轻轻抚摸着他问:箭娃啊,箭娃,这是怎么回事呀?

箭娃无精打采地半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孟……老爷……领着我……去……取箭……我们一上岸……我就觉……得……身上挨……了一刀。接……着……就见……黄衣尼堪碑把……我拖……进了帐篷……到了半夜,我偷着跑……跑进了……老林子……”说着又昏睡过去了。

阿米皮曼和孟贵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珠儿,松了一口气。这俩人,一个狠毒,一个狡猾。他们慢慢地走出仙人柱,嘀嘀咕咕地回了老虎洞。

猎友们安慰着神笛老人,有的还回去拿来火烤狍子腿,有的用桦皮小盆端来了爆炒干肉丝,野猪肉块炖山蘑。眼看时候不早了,才都陆续地回去休息。

这些天,神笛老人没有心思出去打猎了,吊铺在锅架上干支着常常不烧火。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在那泉眼旁边采些柳蒿芽、婆婆丁、大叶芹什么的,煮一小锅就吃好几顿,别说不好吃,就是好吃,他也吃不下呀。这回,箭娃活着回来了,神笛老人一高兴,肚子咕噜咕噜叫起饿来。大伙儿一走,他用点湿布蘸蘸水擦擦箭娃脸上的血嘎巴,正要去点火,准备热热煮的野菜和猎友们送来的火烤狍子腿什么的,等箭娃醒来一块儿吃。

他屁股刚离开杆子床,箭娃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跳下床搂住阿它吉的腰,仰起脸笑嘻嘻地说:“阿它吉,我装得像不像?”

这下子可把阿它吉弄蒙了:“箭娃,这是怎么回事?”

箭娃挣开阿它吉,把猪油灯芯缩得像豆粒那么大还不放心,又用窗帘严严地把窗口遮好,连一点光亮也不让它跑出去。

他弄完了,又回到阿它吉怀抱里说:“阿它吉,刚才我一上岸那个样儿,都是装的呀,都是黄衣阿牙绰安叔叔教的!”

阿它吉更糊涂了,问:“箭娃,箭娃,哎呀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箭娃从兜里掏出洪指导员让他转交给阿它吉的那张钞票,说:“阿它吉,你看看这个。”

阿它吉看着这张眼熟的钞票,回忆的大门慢慢闪开,六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浮上了脑际:

那一年,日本鬼子在鄂家成立了协领府,这税那税一个劲儿往猎户头上摊,加上兵荒马乱山匪抢,奸商拐骗,真是祸不单行,乌力楞又闹大瘟疫,一死就是几十口子人,缺吃少穿,又日夜不宁,是鄂家一个很难熬的年头。一天,阿米皮曼领着两个日本人来到了乌力楞,说是皇军在黑河开了个工厂,要招工,而且不管男的女的,岁数大岁数小的都要。谁要报名,就先给点钞票。到了工厂,吃的住的都好,每月发工钱,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打个招呼就可以回来看看。箭娃的太帖一听这么好,和箭娃阿它吉商量了商量就报了名,打着谱儿,挣多了钱就背着阿米皮曼偷偷逃楞,想法子到城里住下,不能眼瞧着死在这深山老林里。谁知一去没丁点儿音讯。阿它吉多次打听阿米皮曼,他总是那几句搪塞的话……

阿它吉瞧着钞票心里嘀咕:这不是箭娃太帖报名时日本人给的钞票吗?给了两张,我让她走时带上一张,到省城没挣来钱时先用着。是那张!那两张钞票他曾经在手里攥来攥去不知多少遍。这张钞票的人头像上那个草爬子[32]大的小窟窿眼儿,他记得可清楚啦。就是上面多了些血点点。

他惊奇地问箭娃:“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呀?”

箭娃把洪指导员给他讲的,从头到尾,根根梢梢地给阿它吉学了一遍。学着学着,抽搭抽搭地掉开了眼泪。

“箭娃,阿它吉不是做梦吧?”阿它吉使劲儿攥住了箭娃的手问。

“阿它吉,”箭娃抹抹眼泪说,“是真的呀!”

箭娃止住眼泪,又开始给阿它吉讲,黄衣阿牙绰安叔叔怎样给他治伤,怎样骑马去看一个乌力楞的新鄂村和盼福老人,讲完指导员怎样和他睡一个被窝儿,又从达斡尔姑娘哈妮花讲到鄂温克的小窦窦。箭娃讲得最起劲的是,黄衣阿牙绰安叔叔是共产党、毛主席派来的工作组,要帮助这个乌力楞定居过好日子。现在全国解放了,汉人斗垮了地主,要帮着乌力楞里的穷猎户斗倒阿米皮曼,住进像别的乌力楞那样的鄂家新村……

这时,阿它吉恍惚听见仙人柱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轻轻挪动脚步和轻轻的哭泣,又像是风吹草叶响。他一闪身迈出去问:“谁?”

一个粗壮高大的黑影儿抽搭一声,回答说:“我,是我。”

阿它吉走上去一看,是阿米皮曼的亲兵头头嘎达。没等阿它吉再问什么,嘎达一头趴在神笛老人的肩膀头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嘎达说:“阿米皮曼派我来偷听箭娃和你说些什么,你们说的我都听着了。”说完又哭泣起来。

嘎达的阿爸死得早,阿妈不能进山打猎糊口。嘎达那时又小,阿妈很艰难地拉扯着嘎达过日子。正在这时,阿米皮曼领着两个日本人来招工。阿妈为了给嘎达早娶个媳妇成家,就把嘎达送给阿米皮曼当亲兵,和箭娃太帖一起报了名。这几年,嘎达一直蒙在鼓里,盼望阿妈早点回来,刚才在仙人柱外听箭娃那么一说,才知道是活活上了阿米皮曼和日本人的当。

阿它吉知道嘎达也是没办法被逼着当亲兵的,让他到仙人柱里坐坐说会儿话。嘎达扯一扯破旧的衣服,跟着阿它吉进了仙人柱。

嘎达是个粗眉毛的壮汉子。进了仙人柱,嘎达抓住阿它吉的胳膊,拧起眉毛说:“你,你快叫箭娃逃楞吧!”

“嘎达,这是怎么回事呀?”阿它吉问。

微弱的灯光扑闪扑闪地亮着,仙人柱里出奇地静。

嘎达走出仙人柱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动静,回到仙人柱里悄悄地说,“不知道为啥呀,阿米皮曼和两个管家嘀咕说,箭娃是块疑病,早早晚晚要想法整死他。以后,可别叫箭娃一个人出去呀!”

箭娃气呼呼地攥紧小拳头说:“他们怕着哩!我要把孟贵扎我的事抖露出来,他们就露了馅了!”

阿它吉恳求地说:“嘎达呀,看在你阿妈和箭娃太帖都是叫阿米皮曼和日本人祸害死的分儿上,你回去可别说听到了箭娃说的那些话呀!就说听着的,和傍黑大伙来时说的差不多,你能做到吧?啊?”

嘎达点点头说:“就放心吧!这回,我算知道阿米皮曼、孟贵和米米退这三个家伙肚子里都是些啥下水了。”

嘎达对神笛老人说完,又问箭娃:“箭娃,黄衣阿牙绰安还说些啥了?”

箭娃想了想说:“阿牙绰安叔叔还说,天下的穷人是一家人,共产党、毛主席和咱们才是一家人。还让我告诉阿它吉,他们汉族也有米米退那样请神问鬼的,都是骗人!这回他们来,就是要帮助咱们打倒米米退、阿米皮曼、孟贵他们,让咱们和别的乌力楞一样……”

嘎达着急地问:“阿牙绰安怎么不快点儿来呀,是怕阿米皮曼还是怎么的呢?”

箭娃说:“小窦窦说啦,要打呀,阿米皮曼的老虎窝不够一炮轰的,就是怕伤着咱们穷人;要是就这么进来呢,怕阿米皮曼挑唆大伙儿和阿牙绰安叔叔打血仗,伤着谁都不好。”

猪油灯扑闪扑闪亮着,箭娃说完,那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闪闪发光,也像两盏闪亮的小猪油灯一样。听着嘎达已经不和阿米皮曼一条心了,他精神头儿更足了,要是告诉阿牙绰安叔叔,他们该多高兴啊。

阿它吉说,“嘎达,阿米皮曼这帮家伙,吃咱们,喝咱们,还暗算咱们,这些没良心的狼,‘亲不亲,鄂族一家人’,这纯粹是屁话!咱们再也不能信这一套了。”

嘎达激动地点了点头。

“阿它吉,”箭娃想起了洪指导员嘱咐的一件事,说,“阿牙绰安叔叔嘱咐我,要是能打听出阿米皮曼能有多少支箭和枪砂就好了,打听着了,想法给他们个信儿,要是不多就射支秃头箭,要是多就射支好箭,他们掌握了好想法进来。”

“这事儿我包下啦,”箭娃刚说完,嘎达就抢过话来说,“摸准了我就来给你们送信儿。”

阿它吉和嘎达又唧咕了一会儿。嘎达临走时,阿它吉再三嘱咐说:“这可是件秘密的事儿,要多加小心,连丁点儿风都不能透露出去呀!”嘎达满口答应,“我知道,你就放心吧,神笛老人!”

阿它吉把嘎达送出仙人柱门口,天空中挂着弯弯的月牙,把银色的光辉撒在小兴安岭上,照耀着鄂家的仙人柱。夜风轻轻吹来,是那么凉爽惬意,阿它吉深深吸上一口,从来没觉得空气这么甜滋滋地沁人肺腑。

十一、歪脖子树下

哈妮花不单单是工作组的卫生员,还是炊事员呢,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小窦窦送走箭娃以后,洪指导员分配他给哈妮花当个小帮手。

昨天傍黑,哨兵在河边拾到箭娃射来的一支好箭,洪指导员一看,就知道阿米皮曼的箭和枪砂还不少。眉心上的大疙瘩常常一拧就是老半天,这工作可真难开展啊。

哈妮花和小窦窦见洪指导员一顿比一顿饭吃得少,两个人一商量,就噔噔噔地朝树林子里跑去,要采些猴头蘑来,好给他改善一顿伙食。

在林子里采猴头蘑可有意思啦!只要在一棵树上找到一个,你就找吧,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棵树上准还能找到一个!这猴头蘑总是两个两个地脸对着脸儿,憋着劲地长,要是再比这季节早点,在入伏长苞子、憋水分的时候采下来,生嚼着吃也香喷喷挺有滋味哩!

两个“小鬼”,一个像轻捷的小燕子,从这儿飞到那儿,一个像灵巧的猴子,从那儿蹦到这儿。两个人进了林子不大一会儿就找到了好几对。

“小窦窦,快来呀!”哈妮花指着一棵大树腰上的一个大猴头蘑,高兴地喊小窦窦爬上去采了下来。他俩正争着看谁能先找到另一个的时候,忽然间听见隐隐约约从前面传来了哼唱淫荡小调的声音,两个人机灵地猫下腰,藏进了密密麻麻的榛柴棵里。

小调声越来越近,小窦窦用手指指前面,悄悄地说:“你看,你看。”两个人仔细一瞧,只见一个背着犴皮缝制的袋囊和猎枪的人,像害牙痛病似的正哼着小调,斜岔着向右前方走去。他走到一棵歪脖子桦树底下,在树歪脖子处左撒眸右撒眸,像突然找到了什么东西,脸贴近树皮看了看,又没精打采地朝河那边瞧瞧,长吁了一口气,把犴皮囊袋挂在树权巴上,又从身上摘下猎枪靠着树立住,倚着树坐下抽起烟来。

小窦窦悄悄地问哈妮花:“是鄂伦春人吧?”

“不像,”哈妮花一对秀丽的眼睛深思地放着光,瞧着来人,回答小窦窦说,“像是我们达斡尔族人!”

小窦窦趴在哈妮花耳朵上嘀咕说:“看他这副架不像个好人样,咱俩抓他个‘俘虏’,审上一盘怎么样?”

“行。”哈妮花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从腰里取下匣子枪,上好子弹。小窦窦摘下箭娃送给他的打猎用的狍头帽,折一根榛棵棍棍,挑着狍头帽刚刚露出榛棵丛,掏出狍哨,“嗷—嗷—嗷——”地吹起来。

歪脖子树下的人听到狍子叫唤声,悄悄拎起枪站起来,猫着腰,瞪着眼,朝狍哨响的地方挪着步,瞧着,瞧着,慢慢端起枪,瞄准榛丛上的狍脑袋,“叭”的就是一枪,狍脑袋应声落进榛丛里,那人撒开大步跑去。只听脚步趟得小树棵哗哗直响,眼瞧着那人就到眼前了,小窦窦推一把哈妮花,两个人猛地钻出榛丛棵子,亮着乌光闪亮的小手枪,大声喊:“不准动!举起手来!”那人被惊吓得倒退两步,乖乖地举起了手。

小窦窦上去缴了他的猎枪交给哈妮花,两个人押着“俘虏”来到歪脖子树下,摘下沉甸甸的犴皮囊袋和衣服让“俘虏”背上。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瞧着树,看看这人刚才在上面找什么。小窦窦先发现树的歪脖上刮掉了一块皮,上面刻着一个指向河那边的箭头。

小窦窦问:“这是谁刻的?”

哈妮花见“俘虏”不吱声,帮腔说:“问你话呢,快说。”

“俘虏”一听这细嫩的声音,用眼角一打量,发现自己落到了两个小兵手里,而且还有一个是女的,就翻楞翻楞眼珠子,懊丧地干咽了一口唾沫,一声也不吱。

“走!”

“快点!”

两个人一唱一和,押着“俘虏”朝帐篷走去。

这会儿,你看小窦窦押“俘虏”这个神气和威风劲儿,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年前,他还是个光膀子打赤脚的鄂温克娃子哩!参军这三年,他一下子长了老高一截子,现在穿的军上衣,虽说不像刚参军时那样搭过膝盖,可还是呼嗒呼嗒地直扇风。别看洪指导员对他很少有笑模样儿,其实呀,可喜欢他啦,最喜欢他那股有事一点就破的聪明劲儿。

洪指导员刚认识他时,是鄂温克人民欢庆打倒头人、翻身得解放的那天。洪指导员作为党代表,和快乐的鄂温克人民在村头河畔一片草地上围成一圈,男人们赛摔跤,年轻的姑娘们载歌载舞。洪指导员被几名摔跤勇士拽着赛得满身是汗,走到河边想洗把脸凉快凉快,一哈腰去捧水,上衣兜的钢笔溜进了河里。洪指导员脱下鞋袜,要下河去捞,只听“扑通”一声,一个鄂温克娃子钻进闪开的浪里没影儿了。洪指导员看着咕噜咕噜冒的泡儿正着急,水面上一下子露出个水淋淋的小脑袋,接着就举出一只攥着钢笔的手。

洪指导员伸手把鄂温克娃子拉上岸来,取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给他擦擦湿漉漉的脸,又把身上擦干,坐在一块石头上,把他搂在怀里问:“你叫什么名字?”

鄂温克娃子摇摇头,瞧着洪指导员说:“我没有名字,姓窦,人家都叫我小窦窦。”

洪指导员问:“你阿妈、阿爸怎么不给你取个名字呢?”

小窦窦说:“我还不记事儿,阿妈就死了。”

“阿爸呢?”

“那年,我们这个部落和鄂伦春一个乌力楞打山仗,让一个叫阿米皮曼的头人抓去剁了喂鹰了……”

洪指导员见小窦窦的泪珠儿在眼眶里转转开了,赶忙扯开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去。谁知,打那以后,他哭着闹着,磨着洪指导员要参加解放军。这几年,小窦窦成长得可真快,能讲出很多革命道理啦!最叫人喜欢的是,他接受新鲜事物才快哩!还有,他接受别人的批评和帮助可虚心呢!

小窦窦和哈妮花押着“俘虏”回到帐篷,交给洪指导员一审,原来是个达斡尔族的二流子盐巴商。过去,一直是靠着拐骗鄂伦春人得来的钱财吃喝嫖赌。这阵儿,达斡尔族解放了,他还是恶习不改,从一个老盐巴商那里听说,到这个偏远的乌力楞来送盐巴,可以牟取暴利,并得知了只准盐巴商到歪脖子树下交换,不准进乌力楞的规矩:如果树下没人,就在树上找到刻上的箭头,按照箭头指的方向去找乌力楞搬迁的地方,但是,找到新搬迁的乌力楞也不准进去,只能在离乌力楞不远的地方,鸣放三声猎枪,等待有人接应……

洪指导员让战士把盐巴商带下去,拍拍小窦窦的肩膀头说:“小窦窦,这回你立了大功啦!”

“这算立什么功呀!”小窦窦说,“又不是抓住阿米皮曼,再说,咱们工作组又不缺盐吃!”

洪指导员笑笑说:“你没听盐巴商说吗?这些日子,阿米皮曼他们缺盐巴缺的,都要把眼珠子急出来了。”

小窦窦心里立时打开了两扇窗户:“指导员,你是不是想咱们出个人装成盐巴商,带着这一囊袋盐巴过去,顺便就能侦察侦察情况?”

“哈哈哈,”洪指导员笑着说,“小鬼!一点就破呀。我正琢磨你自己能不能给我做只鸭子船呢!”

“能呀!”小窦窦回答完,又觉得不对味儿,就用恳求的目光直盯着洪指导员说,“洪指导员,敢情你要去啊,我看还不如我去呢,你不是说咱们要争取时间嘛!我去,有三个好条件,一是,我水性好,根本用不着做船,稳稳当当就能凫过去!二是,那里有我的好朋友箭娃可以帮忙,三是……”

“你?”洪指导员摇摇头。

小窦窦瞪大眼睛说:“我怎么啦?我行呀!”

指导员说:“你这个小鬼呀。叫我猜,你这第三条就是要为你阿爸报仇,真的去了,遇到点事儿,脑瓜子一热,捅出点娄子来就晚啦!”

“指导员!”小窦窦要急出眼泪来了,“我,我……”

“我问你,”洪指导员见小窦窦脸憋得像个猪肝,说,“咱们来这个乌力楞开展工作的原则是什么?”

小窦窦回答如流:“严惩阿米皮曼头人一伙,团结教育受他们利用的一切好人,依靠广大穷苦猎户,严格执行党的民族政策!”

洪指导员问:“那么,要是阿米皮曼头人煽动和我们闹事呢?”

“我们决不动用武器,既不能打伤一个鄂伦春穷苦人,也要避免阿米皮曼头人煽动不明真相的穷苦猎户打坏我们一个人,要用党的民族政策和斗争策略取得工作的胜利。”

“说的倒是不错,可要是像和箭娃当初那样,不就坏菜啦!”

“洪指导员!”小窦窦急得直跺脚,“你——”

其实,洪指导员心里明镜似的,小窦窦初关禁闭的时候,心里有点儿想不通。后来,大道理小道理地给他一掰扯,他很快就认识到自个儿不对了。听哈妮花说,他当小帮手这些天,兜里总不离他自己手抄的那几份关于党的民族政策的文件的条文。还写了厚厚一本子笔记和体会哩!哈妮花偷了来给洪指导员看,他边看边高兴地点头。这回,洪指导员又提提,不过是给他敲敲警钟罢啦。

洪指导员是想自己承担这个担子,可是,水性不好,成了大难题,他皱着眉头寻思着,到底让谁去呢。忽然,脑袋里一闪,就打上了小窦窦的谱儿。现在,见小窦窦急成这个样子,就说:“你的要求我可以考虑考虑。”

“洪指导员,”小窦窦听了,高兴地说,“你可好好考虑考虑啊!”

洪指导员笑着问:“这个好好考虑,是个什么样的考虑法呢?”

小窦窦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皮儿说:“这好好考虑,就是使点儿劲。”他说完后觉得不贴切,满肚子又搜不出适当的词儿,见指导员还在一个劲瞧着他,就说:“好好考虑就是好好考虑呗!”

洪指导员拍打着小窦窦的脑瓜顶儿说:“你呀你,小鬼!”

小窦窦听这口气,看洪指导员那神情,就知道有门儿,一个欢儿蹦出帐篷,去向哈妮花报告好消息去了。

十二、剁墩血糊糊

启明星还在天上眨巴眼儿,小窦窦背着包扎好的盐巴和猎枪,向送他到岸边的洪指导员和哈妮花等战友敬了个礼,“扑通”一声跳进了界河,那一霎间闪出的水窝窝,紧接着就被涌来的波浪填平了。

小窦窦会蛙泳、仰泳、踩水,还会一个猛子扎到河底下匍匐前进,老半天老半天不出来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在河水里换气呢。这些招儿还没用完一遍就到了对岸。

这些天,阿米皮曼见工作组没有什么动静,以为他们是在瞧着界河干瞪眼。这里的岗哨撤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想法如何笼络住这些穷猎户。

黎明前的黑暗,在这里显得更加阴森可怕,小窦窦心里不但没有一点儿恐怖感,反而觉得有一股要干大事儿的神圣感觉。

他悄悄上了岸,四处一撒眸,这里和对岸那边比,又是另一个天地。参天的大树一棵挨着一棵,风刮得树梢尖儿呜呜直响,和那远处传来的各种野兽嘶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派恐怖、凄厉的气氛。没进过深山的准会头皮发紧,头发竖立,只有勇敢的侦察兵的脚步才会那样坚定。

小窦窦找到了新踩出的七条毛毛道,趟着朦胧的晨光向前摸去。

风吹着,吹着,渐渐地揭去了蒙在山林上的雾纱。山林的轮廓清晰地出现在小窦窦眼前了。他站在石崖上往卧虎洼眺望,清楚地看见了几座仙人柱。树梢头上,正升起缕缕蓝色的炊烟。再低头看这个大崖坡,上面有一条新踩出的通往卧虎洼的羊肠小道,崎岖陡峭,蜿蜒在龇牙咧嘴的山崖间,这样的路很不好走,一不小心就是一个大腚墩儿。幸亏小窦窦是在山的怀抱里长大的孩子。

小窦窦下了陡峭的石崖,用手拨开障眼的枝条,探头往前看。这时,“嗖”地一箭从树上飞下来,扎在他的胳膊上。接着就听见粗野的喊声:“放下枪!放下!敢还枪剁你个猪猡养的!”

一个亲兵从树上下来,不由分说,上去就把小窦窦捆了个十字花。原来,下面就是阿米皮曼住的老虎洞,河边上不让猎户们轮流站岗了,却一直派亲兵把得严严的。

亲兵用枪托敲着小窦窦的屁股骂:“走!猪锣养的,好大的贼胆,敢进吉亚齐赏给我们乌力楞的卧虎洼!”

“你听我说,”小窦窦解释说,“我是达斡尔的黑根介绍来送盐巴的。”

“停!”亲兵更加蛮横了,“阿米皮曼老爷有话,除黑根以外,来一个捆一个,剁一个!”

亲兵把小窦窦带到老虎洞口说:“老老实实在这里站着,动一动就敲出你的脑浆喂老鹞子!”说完跑进洞口,向躺在杆子床上的阿米皮曼打千报功:“老爷,我抓住一个尼堪碑!”

这几天,阿米皮曼虽然紧张过了劲,但仍然常常一有风吹草动就精神过敏。他一骨碌爬起来惊慌地问:“在哪儿?”

“就在洞口,老爷。”

阿米皮曼趿拉上鞋就朝外走,来到洞口,扬起娃娃脸凶狠地问:“你是什么人,敢闯进老爷的乌力楞?”

“老爷,”小窦窦见这家伙穿戴不一般,就马上想起跟洪指导员调查时听说的,阿米皮曼是个娃娃脸、趴鼻子的头人。这时,小窦窦看了一眼,就断定他就是剁自己阿爸的仇家,强挤出笑来说:“黑根生病了,派我给老爷的乌力楞送盐巴来了。你看,这是黑根的猎枪、雨衣、装盐巴的犴皮袋子!”

这时,孟贵闻讯跑来了。他听了往地下一看,这些东西倒像是黑根的。不过,这家伙亲自到几个乌力楞偷偷去探信儿,早被那里工作组和穷猎户斗争头人、管家的事吓得魂飞胆散了,他瞧瞧小窦窦,趴在阿米皮曼耳朵上说,“老爷,为了乌力楞的安全,管他是真黑根派来的,还是假黑根派来的,宁肯剁了也不能放过,干脆少和他啰嗦。”

阿米皮曼两眼一眯眯,对亲兵说:“告诉嘎达,抬出禁闭笼,把这个来送死的先禁闭起来!”

不一会儿,两个亲兵抬出一个像灯笼似的大铁笼子,嘎达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两个亲兵连推带搡地把小窦窦推进铁笼,“咔”地一声上了锁。

阿米皮曼说:“嘎达,搬出剁墩,放上铁笼,吹警号示众!”

“呜—呜—呜——”

“呜呜”的牛角号声,一声比一声急骤,一声比一声凄厉,就像牛面临宰刀时的惨叫,扯动着人们的心,使人们的心也随着那惨叫跳荡。

嘎达吹着警号。两个亲兵抬出一个两搂多粗的大剁墩,把铁笼放到了上面。

这个剁墩,谁也记不清用了多少年。上面血糊糊染着厚厚一层层人血,发着叫人一闻就要呕吐的腥味儿。

多少年来,这个乌力楞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野蛮的风俗,凡是抓到族外的仇人,就先装进铁笼抬进野狼沟放上两天两夜,连吓带饿,把肚子里的东西屙完尿净,然后放在剁墩上剁成肉泥,装进桦皮篓挂在大树上让鹰来吃。据说,这是因为鄂族不少人家出门打猎时,挂在树上的桦皮摇篮里的婴娃常被老鹰叼走,有的被群鹰啄死就地吃掉。这样把肉泥装进桦皮篓挂在树上祭供鹰神,鹰就不再糟蹋婴娃了。

还没有出猎的人们听到了警号,就像闪电一样赶到老虎洞口,一看是抓了人关进了禁闭笼,就都争着往前挤,想看个究竟。

孟贵站在一块石头上,脸上的横肉条儿放着寒光,扯着嗓子说:“弟兄们听着,老爷的亲兵抓住一个尼堪碑,为了乌力楞的安全,老爷决定按着惯例,示众后抬进野狼沟,然后剁成肉泥祭鹰神!”

话音刚一落,人群里哄哄起来,有的在嘴里小骂,有的踮着脚抬头看,有的直从人缝里往前挤,想看看这回抓来的尼堪碑是什么样。

小窦窦五花大绑地背靠笼壁坐着,眼睛里射着愤怒的火焰,嘴里塞满了兽毛。

有的人见小窦窦毫不在乎,激愤地呼喊起来:

“剁啊,快剁了他!”

“把他剁得碎碎的!”

……

小窦窦眸子里闪着坚定沉毅的火光。听到这呼喊,他心里非常难过。他现在才知道洪指导员的脑门上为啥总拧着个大疙瘩。现在,他亲眼看到,在阿米皮曼的蛊惑、煽动下,这汉、鄂民族间的沟壑是多么深呀!他心里一阵难过,并不是因为就此死去,难过的是在这深深的沟壑面前,连施展自己本领的一点点机会都没得到,难过的是把党的温暖送到穷猎户们的心坎里是这样难,他想大声呼喊,把他所知道的是非曲直和真善美丑说清楚,但他满嘴被塞上了兽毛,喊不出声来。此时他的心像掉在油锅里煎熬。

小窦窦低头看看那血糊糊的剁墩,阴森可怖,嘴里的兽毛和剁墩的腥味使他恶心,但他脸不变色,一双黑玛瑙般的眼珠儿盯着阿米皮曼、孟贵,射着愤怒的光。阿米皮曼觉得这个尼堪碑“格怪”。以前那些被剁鹰食的尼堪碑,到了这个时候,早都吓得拉一裤兜子屎了。今天,小窦窦那刚强的眼神却使他一阵颤栗……

小窦窦把目光渐渐转向人群,他突然发现了个从人缝里挤上前来的胖乎乎的小脑袋,正往高一抬一抬地朝他这边看。哎呀!那不是箭娃吗?当箭娃睁大眼睛看清是小窦窦的时候,脸色陡地一变,两只眼睛瞪得更圆了,一动不动地愣了一下,扭头又往回钻。

箭娃往回钻时,又听着孟贵喊开了:“二管家已经请问吉亚齐神仙了,今晚开始,就把这尼堪碑送进野狼沟饿起来,清理肠子、肚子……”

箭娃找到阿它吉,把他拉出人堆,瞧瞧四周没人,心急火燎地说:“阿它吉,那,那就是小窦窦呀!”

阿它吉见箭娃急得要哭喊出来,忙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巴儿,拉着他急急忙忙回到了仙人柱。

阿它吉双手掰着箭娃的肩膀头问:“娃仔,你可看准啦?”

“准,准,准,看准了!”箭娃跺着脚,连珠炮似的说,“是小窦窦,没错!”

阿它吉一屁股瘫坐在杆子床沿上,双手托着腮,咬紧嘴唇,眼珠子转也不转地瞧着地,瞧着瞧着,猛一下子站起来说:“箭娃,有办法啦!只要你嘎达叔叔肯帮忙,就能救出小窦窦来。”

箭娃一听来了精神头,他抱住阿它吉一只胳膊说,“阿它吉,嘎达叔叔肯定会帮忙,昨天他在路上碰见我,还把我叫到一边,问阿牙绰安这个那个的呢。他可来劲啦,说这阵儿最恨阿米皮曼那几个家伙,还说,等阿牙绰安叔叔来了,他要第一个为阿妈报仇,好好和他们算账!”

“好,那就行。”阿它吉走出仙人柱,见没有人偷听,悄悄地和箭娃说了他想出的主意,还吩附箭娃应该干些啥。

箭娃听了,高兴地搂住阿它吉的脖子说:“阿它吉,你真好!你真好!”

十三、嘎达肯帮忙

鄂族穷人就像长在一条蔓上的苦瓜。嘎达这个苦瓜长在蔓根根上,比别的瓜吸收的苦水儿更多,肚子里装得满满的了。阿妈被骗进了火坑,就剩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被迫无奈又只身进了虎穴,说是亲兵,实际上是阿米皮曼一家的牛马,除了站岗放哨,他家的啥活都得干。箭娃带回的阿妈惨死的消息,像又一碗苦水灌进了肚里。

谁知,秋霜单打独根儿草。

前些日子的一个傍晚,天刚擦黑儿,嘎达在洞口放哨,阿米皮曼摇着野鸡毛羽扇乘凉,忽听旁边树林子里窸窸窣窣的有响声,阿米皮曼蓦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娃娃脸上的一对小眼睛闪着贼光,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影儿,在夜色中晃来晃去,站起蹲下,蹲下站起。他脸上肥胖松散的肉皮一下子绷紧了,惊慌地喊道,“干什么的?”嘎达也随着喊了一声,“干什么的?”那黑影听到喊声,一闪身紧靠着一棵大树把身子躲了起来,接着又有个黑影站起来。阿米皮曼吓得丢了野鸡羽毛扇,边往洞里躲,边嘴唇哆嗦着对嘎达说:“开枪!开枪!”

“不要开枪!是我!”黑影大声呼喊。可是已经晚了,这呼喊和枪的扳机几乎是同时响的。“砰!砰!砰!”三颗子弹朝呼喊的黑影飞去,只听那黑影尖叫一声,“扑通”一声栽倒在树林子里了。接着,就传来一个女人狼哭鬼嚎的叫喊声:“哎呀我的儿呀,哪个作孽的开的枪,吉亚齐神仙呀,你可给我做主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阿米皮曼的小老婆听阿米皮曼和两个管家嘀嘀咕咕地说,共产党派的这种工作组要是来到乌力楞得了势,就会又斗又分,所以她背着大老婆,正和她的亲生儿子埋一小箱首饰。她拍着儿子的尸体又哭又闹,逼着嘎达给她儿子偿命。可是阿米皮曼知道这些日子风声越来越紧,所以对穷人再也不敢那么放开胆子横行霸道了。给他儿子风葬[33]时,只是逼着嘎达戴孝捧箭送葬就了事了。就是这样,也把嘎达气坏了。他想,阿妈死得那么惨,我还没能给戴孝送葬呢!

这天,吃过晚饭,嘎达在洞口站岗放哨,听到洞内乱哄哄地在说话,好像有什么秘密。

他侧耳一听,只听阿米皮曼说:“我看这家伙不像盐巴商。要是盐巴商早吓得拉一裤兜屎了,他可倒好,朝我直翻楞眼珠子,就像共产党那么有种!”

接着,孟贵、米米退、阿米皮曼的大老婆、小老婆,像群苍蝇那样乱嗡嗡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阿米皮曼吩咐:“大管家,我看不要等到饿他两天两夜了,夜长梦多呀,把禁闭笼抬进野狼沟一宿,趁着天不亮,就叫嘎达找几个人把他剁了!”

……

嘎达心里暗骂,每回剁人,这伙王八羔子还说是请问神仙了,必须在野狼沟饿上两天两宿,要是肚子里的东西不屙完尿净,神鹰不但大发脾气不吃,还会更凶地叼起鄂家婴娃来……原来这都是他们胡吣乱吐的!

洞内又嗡嗡起来。嘎达心里嘀咕:“这个抓来的人,会不会真是阿牙绰安呢?”他想再听听洞里还说些啥,忽听传来了脚步声,就急忙端着枪来回游动起来。

孟贵走出来说:“嘎达,二管家刚请问完吉亚齐神仙,吉亚齐显灵说,抓住的这个尼堪碑饿上一宿,趁天不亮就得剁了,你快去找几个穷鬼行动吧。”

嘎达找来换岗的亲兵,急急忙忙地去找神笛老人。他下了洞口的石阶,没想到神笛老人早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藏着,等他半天了。他在石头后躲着,看不清刚才站岗的就是嘎达,不敢上去,听到孟贵刚才吩咐的那番话,才知道站岗的就是嘎达。这会儿他拉着嘎达二话不说,就朝仙人柱走去。

进了仙人柱,神笛老人让箭娃到外边放着哨,他和嘎达悄悄地商量起事来。

神笛老人问,“嘎达,我问你,要是阿牙绰安来帮着咱们打倒阿米皮曼,有用着你的时候,你肯不肯帮个忙呀?”

嘎达感情冲动地说:“这有什么说的!阿牙绰安为了咱们穷猎户,叫我帮点儿忙还不行?脑袋掉了我也要豁出去!阿牙绰安不是说,共产党和咱们鄂家穷人是一家吗!你不是也说,咱们要抱成一个团团等着阿牙绰安来嘛!有啥事你只管说吧!”

这个苦水里泡大的穷汉子,在短短的几天内,思想就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神笛老人见嘎达这般坚定,向他身边贴贴说:“箭娃认出来啦,关在禁闭笼的,就是阿牙绰安里的小窦窦呀!”

嘎达轻声说:“我正要找你说个事儿呢!”接着,就把在洞口放哨时听来的,一五一十地学说给了神笛老人。神笛老人听着听着,一阵焦虑。忽听嘎达说禁闭笼的钥匙就在他手里,心里才暗暗地高兴起来。神笛老人把想好的主意一说,嘎达嘿嘿一笑:“妙呀,妙呀,好主意,这样还替我解了围哩!”

神笛老人亲自帮着嘎达找了两个抬铁笼的猎手。

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嘎达、神笛老人和两名猎手抬着铁笼子出了乌力楞,刚走出不远,箭娃抱着一身衣服从树棵子里钻出来迎上,用手指头抠住几个铁笼眼儿,边跟着边叫道:“小窦窦,小窦窦,我是箭娃!”

听到这耳熟的喊声,小窦窦抬起头来,心里一下子涌起火一样的激情,惊喜地瞧着箭娃,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小窦窦在摇晃的铁笼中,靠向箭娃手把着的这边,箭娃用伸进笼眼的两个小手指头,把小窦窦嘴里塞的兽毛一点点地抠了出来。

箭娃摇晃着铁笼说:“小窦窦,抬铁笼的是我阿它吉和嘎达叔叔,他们,都是好人呀!”

“小窦窦,”阿它吉补充了一句,“是啊,我们都是乌力楞里的穷人呀!”

这话就像一股暖暖的热流,暖着小窦窦的心。

“阿它吉!箭娃!”小窦窦吐一吐嘴里剩下的碎毛渣儿,高兴地喊了一声,含着激动的眼泪去抓箭娃的手,只攥住了箭娃从铁笼眼眼里伸进的两个小指头。

阿它吉回头瞧瞧,没有发现跟踪的动静,小声说:“放下吧!放下吧!”

禁闭笼放下了,嘎达拿出钥匙,打开铁笼上的锁,开开笼门,掏出卡涛,“咔咔”几下割断了捆绑小窦窦的绳子说:“小窦窦,快,快出来!”

小窦窦猫腰钻出铁笼,紧紧抱住箭娃,滚烫的热泪直往箭娃脖子里滚,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它吉催促说:“箭娃,你快把小窦窦领回仙人柱吧。”

小窦窦按着阿它吉的吩咐,把衣服脱下来扔进了铁笼子里,穿上箭娃抱来的一套鄂伦春服,被箭娃扯着手钻进树林子,绕道朝仙人柱跑去。

阿它吉、嘎达等抬着空铁笼往右一转身,朝阿米皮曼儿子的风葬棺走去。嘎达走得最快,此时,那遭受侮辱的仇恨,在心田里点起了呼呼的火苗儿,越烧越旺。

来到用绳子吊挂风葬棺的大树底下,嘎达噌噌地爬上树,又抓住吊棺材的绳子,打着提溜挂,上了白茬棺。他猛地起开棺盖,拖出里面的死尸“扑通”一声扔了下来。阿它吉和两名猎手,扯上衣的扯上衣,拽裤子的拽裤子,脱光了死尸的衣服,又给他换上了小窦窦脱下的那套盐巴商服装。四个人拎胳膊扯腿地把死尸塞进了禁闭笼,等嘎达从树上下来,他们就抬起铁笼,神不知鬼不觉地抬进野狼沟。

嘎达回到老虎洞,向阿米皮曼打个千报告:“老爷,已经把禁闭笼送进野狼沟了。”

“有功!有功!”阿米皮曼对嘎达说完,吩咐孟贵,“大管家,赏嘎达一碗山杜柿水酒!”

嘎达一碗酒刚进肚,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暴躁的虎叫狼嗥声。

“哈哈哈,”孟贵得意地大笑一声,谄媚地说,“老爷,你听,这是野兽围着铁笼急得打转转呢。嘿,那小子一吓,还用一宿吗,叫我看,半宿都用不上就屁滚尿流稀屎淌,把老鹰不喜欢吃的那些玩艺倒腾净啦!”

野猪油灯扑闪扑闪亮着,洞里传出一阵阵狰狞的笑声……

每次干这种野蛮的勾当,阿米皮曼他们都是在听到群兽传来嗷嗷的乱叫声里,得意地笑上一阵后,才肯去睡觉。

阿米皮曼对孟贵说:“天亮前开剁的时辰,还得让二管家请问吉亚齐神仙。”

“是,老爷,”孟贵连连打千,扭过头对嘎达说,“你就回去休息吧,让二管家请问完吉亚齐神仙,什么时辰开剁我找你。”

嘎达打千退两步以后,转过身来走出洞去。

弯弯的月牙儿从东转到西,天空飘起了一片片狗皮云。

嘎达正从仙人柱窗口探出头来着急地望着天空,孟贵走进来说,“嘎达,天快亮了,吉亚齐神仙显灵,说现在就该去把铁笼抬回来,趁天亮前剁了!”嘎达心里一阵高兴。

嘎达很快找到神笛老人和那两名猎手,把禁闭笼抬了回来。一进乌力楞就熄灭了火把,来到老虎洞口跟前,对正站在洞口等着的孟贵说:“大管家,这个胆小的尼堪碑叫野兽吓昏过去了。”

“昏得正好,”孟贵说,“免得听他叫唤,快抬到剁墩上抡刀!”

“快!”嘎达说了一声,急不可待地动起手来,帮着脱掉死尸的衣服,拎胳膊拽腿地抬到了剁墩上。他第一个抡起剁刀狠狠剁去,神笛老人趁机把准备好的一小桦皮桶狍子血倒到了剁墩上。

“咔嚓,咔嚓……”剁刀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下接着一下地响着。

天亮了,阿米皮曼来到这里看时,那血糊糊的剁墩旁边,除了有三桦皮桶鲜红的肉泥掺着剁碎的骨碴碴外,还有盐巴商那身衣服堆在地上。

十四、连环计

箭娃把小窦窦领回仙人柱,拿出一根火烤狍子腿让他吃。接着,又从杆子床底下的小桦皮盒里取出两个止血的草药马脖子,用卡涛尖儿挑开马脖子的表皮,把里面包着的棕色粉末末,一点一点地往小窦窦胳膊的箭伤上倒,倒一点儿,就用手轻轻摁摁,让粉末末敷住。他怕小窦窦痛,边摁着边抬起头来,借着野猪油灯光斜睨一下小窦窦的脸。嗬,不知为啥,他正瞧着箭娃嘿嘿笑哩!箭娃一下子想起他在黄帐篷里养伤时小窦窦搔他的脚心,蓦地升起了报复的念头,把手伸进小窦窦的胳肢窝里轻轻抓搔几下,小窦窦痒得刚笑出声来,箭娃绷紧脸,又用嘴巴努外边,又摆手,小窦窦赶紧把嘴捂住了,那飞不出来的笑声,把脸憋得绯红绯红的。

两个亲密的伙伴正热热乎乎地嘻闹着,裤腿打满露水的神笛老人回来了。

“阿它吉,”小窦窦拉住神笛老人的一只胳膊问,“刚才箭娃给我讲了,这个计可真带劲呀。怎么样呀?没露馅儿吧?”

箭娃闪着关切的目光走过来,阿它吉一只胳膊搂住一个说:“顺当极了!这回,阿米皮曼这只老狐狸可叫我们逗了。”

阿它吉累了。

他坐在杆子床沿上,掏出别在腰里的狍子皮烟口袋,边往烟袋锅里装烟边问小窦窦:“工作组什么时候开过来呀?”

小窦窦说:“阿它吉,洪指导员和大伙儿可着急啦!这回叫我装扮成盐巴商,就是想摸摸阿米皮曼住的地方,有多少亲兵,弄个八九不离十了,如果想不出别的办法,就趁黑摸进来,把他们一个个抓住,然后再向乌力楞里的人讲清楚。”

“不行,不行啊,”阿它吉听了直摇头,“阿米皮曼倒没有几个亲兵。你不知道,要是打起冤仇仗来,猎手们比亲兵还卖命呀!这些年,乌力楞里的人叫这些尼堪碑奸商骗了几次,就和整个尼堪碑都结下仇啦!再加上阿米皮曼一挑唆,结的仇就更深了。你们去包围老虎洞抓阿米皮曼那几个家伙,不等讲清楚全乌力楞的人就得上去拼命啊!再说,光凭一讲,大伙儿也不会信的。这里人心齐,枪砂打不尽、箭射不光都不跑。过去,哪回打冤仇仗不死几十口子呀!”

“阿它吉,”小窦窦一双深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神笛老人,“家家都有很多很多的箭和枪砂吗?”

小窦窦的问话,一下子惹起了神笛老人的怨气:“自打听说你们要来,阿米皮曼派孟贵领着亲兵把家家户户的枪砂、箭收了个溜溜光,说是留着打尼堪碑用,我们每天出去打猎,都是到老虎洞去现领,也不知他们肚子里咕噜的是什么坏水水!”

正在这时,浓眉身壮的嘎达闪进来接住了话茬:“孟贵探风回来说,有个乌力楞的穷猎户,听说共产党要派工作组打倒头人闹翻身,还没等工作组到,穷猎户们就反啦。阿米皮曼收上大家的枪砂和箭就是为的这个呀!阿米皮曼说,只有尼堪碑来了,才给大家管够发,让大家和阿牙绰安拼。你细想想,这只老狐狸鬼道多着呢!”

暗淡的猪油灯光里,扑闪扑闪地亮着一对对智慧的眼睛。

箭娃亮出了一个主意:“嘎达叔叔,你成天和阿米皮曼他们在一块儿,趁他们不注意,把那些枪砂和箭偷出来不行吗?”

这可真叫嘎达为难,他说:“那么多的枪砂和箭,可不是偷了揣在兜里就能拿走的。”

小窦窦心里仔细一琢磨,嘎达说的可也是那么回事,不过,箭娃出的这个主意倒挺有点儿门儿,高兴地捶了箭娃肩膀头一拳说:“你这个主意有门儿。我想起了洪指导员给我们讲过的他在侦察小分队时干过的一个调虎离山计的故事,那是……”

阿它吉听了赞不绝口地说:“好极啦,这样,叫大伙儿把手里的一点枪砂和箭都射光,再把阿米皮曼他们调出老虎洞,那里那些枪砂和箭,咱们就可以去搞个稳当的!”

嘎达脸上荡起微微的笑纹,精神头十足地说:“咱们这个,比洪指导员当年侦察小分队的调虎离山计还棒,应该叫连一环一计!”

大伙儿都爽心地笑了。

四个脑袋凑到一块儿,你补一句,我添一句,把一个连环计定得严丝合缝,找不出半点儿破绽,便开始分头行动。

嘎达回到了老虎洞。阿它吉去找抬铁笼的两名猎手。小窦窦和箭娃拎着枪钻进了密密的树林,撒丫子朝界河跑去……

曙光吞没了黎明前的一阵黑暗,启明星害羞似的藏进了蓝蓝的天空里。这小兴安岭初秋的凌晨,有她独特的美。山货即将熟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山葡萄紫盈盈的,圆枣子挂满了秧蔓,一簇簇核桃、山梨缀满了一个个枝头,还有那果实累累的松塔、榛子……使这空旷的山谷显得充实多了,美丽多了。

小窦窦和箭娃跑到界河边,气也顾不得好好喘一口,就按计划行动起来。他们取下弓,抽出系有小窦窦写的信条的箭,“嗖”地一声向对岸射去。停了一会儿,两个人同时举起猎枪,朝卧虎洼不断火地鸣放起来。

洪指导员看完信条,听到枪声,指挥着工作组的十多名同志,三人一组轮班举起匣子枪朝卧虎洼方向射击着。

“砰砰砰”的枪声,唤醒了沉睡的山谷,惊动了乌力楞里的猎户们,整个乌力楞骚动起来……

嘎达听到枪响,故作慌张地跑进老虎洞,对慌作一团的阿米皮曼说:“老爷,不好啦,尼堪碑打过来了!”

阿米皮曼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跑到洞口,枪声还在“砰砰砰”地响个不停,嘴唇哆嗦着说:“嘎达,快……快……快吹警号,集合穷鬼!”

嘎达急急火火地说:“老爷,你快跟着两个管家到后面那个小洞里藏起来,等穷鬼们来了,我就给他们分枪砂和箭。你快去吧!”

阿米皮曼带着孟贵、米米退和大老婆、小老婆、儿子朝一个秘密的小石洞跑去。

“呜呜呜——呜呜呜——”

嘎达挺着脖儿仰起脸,吹得十分起劲。

猎手们听到报警的牛角号,带着枪、弓和箭向老虎洞跑来。

嘎达挥着胳膊扯开嗓子喊:“猎友们,现在来不及发枪砂和箭了,你们先迎上去和尼堪碑打着点,我马上就扛到!”说完,对跑上来的神笛老人和两名猎手使个眼色,他们一起冲进洞去,扛起一箱子枪砂和好几捆箭,出了老虎洞钻进树林,藏进了一个大树洞里。

嘎达站在树洞口,“砰!砰!砰!”朝天空放了三枪。

箭娃和小窦窦一听,知道阿它吉他们一切都顺当,又听见呼喊的人群越来越近,就又接连地放了两枪,手挽着手“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愤怒的人群跑到河边时,小窦窦和箭娃猛地蹿出来亮亮相,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引得猎手们不断地开起枪、射起箭来。他俩却像快乐的小青蛇一样,潜在水里手扒脚蹬地朝对岸游去……

一九八一年二月十五日于鸡西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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