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星灿欲往门诊大厅取血液报告,见门外自称“六舅公”的男子,犹坐于廊椅,见其年纪和自个儿相当,说不定小上两三岁。他顺永乐口,恭敬喊道:“六舅公,回家歇着吧。”
龙万有一怔,知此人是李星灿,灿烂可不会谦恭客套。他讷讷道:“呼我全名,或者跟着灿烂叫我‘外公的六弟’。”
李星灿于其淡然的神色之间捕捉到一丝敌对之意。且问:“你恨灿烂吗?”
龙万有不语。
李星灿道:“我和灿烂有着同一张脸,恨我吗?”
龙万有心中自问:“恨吗?恨灿烂,犹占据于永乐心中;恨星灿,大胆敢言,是永乐的爱人。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是胆小吗?还是怕被拒?”他苦涩一笑,道:“我枯坐一宿不是为恨。我只想知道永乐好吗?”
李星灿问:“你是以六舅公身份而问,还是以六舅公以外的身份而问?”
龙万有道:“两者有何区别?”
李星灿道:“前者是亲戚、是长辈,我该如实回答。后者具体是什么身份,你可能清楚,我是不得而知,我可以回答、可以不回答。”
龙万有起身,攥紧拳头。此人分明是灿烂——一张见了就想挥拳的嘴脸。
李星灿不顾龙万有青面怒颜,道:“六舅公,永乐高烧已退,请勿担心。”
李星灿言毕踏步离去,在电梯转角处逢遇何敏芝教授。
何敏芝见他神色倦怠,今日挂号名单无此人。问:“李星灿,你认识我的小茶友黄永乐吗?她没有每晚为你朗读吗?”
教授和永乐是友,李星灿心中纳闷,嘴上道:“我和她不止是认识,她每晚为我朗读,在她朗读声中,我睡得很好。昨日搁下,她被烟花烫伤正住院治疗。”
何敏芝细问烫伤轻重,知其无大碍,且道:“她恒心非凡,为和我谋面聊谈某人,于门诊室外连候十二日,我轻描淡写地说为某人朗读,她不问因不问果,轻然应诺。她真是个好女孩,某人和她相伴一生,真是好福气。”她顿顿,道:“我得走了,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我。”言毕离去。
李星灿听出“某人”便是他,被人默默关切着、温暖着,人生之幸福莫过于此。今生醒来,夜不寐,不是他不想寐,也不是不寐,睡眠浅而短。他未觉有什么,母亲四处寻医,寻得何敏芝教授处。有一次,他去而复返,有物落于何敏芝教授处,听见教授向母亲、郭韵迪提议每晚为他朗读。母亲、郭韵迪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朗读益于睡眠,因人而宜,并非行之效。永乐却信以为真、持之以恒。
李星灿取回报告,见龙万有未曾离去。
李星灿想及未曾离开的龙万有,道:“六舅公在外面,一直在外面。”
永乐欲下床相迎,不顾手输点滴。
李星灿忙道:“你不动,我请他进来。”
李星灿请之,自个儿留守门外,方便两人言语,无须顾及他。
龙万有立于床畔,抓抓浓密黑发,心有万语,亦化作一问:“永乐,好了吗?”
永乐见他红眼血丝,神色倦怠,心中不忍,道:“我好得很,只是睡了一觉。”为力证所言非虚,她摇手晃脑,手中的输液针头于她摇晃之中,往里又刺入一分,“啊”她失声痛出声。
李星灿闻其痛声,闯门而入,与龙万有齐齐而问:“永乐,哪里痛?哪里不舒服?”
永乐笑道:“我忘了手上还扎着针呢。”
李星灿将其手平放,柔声道:“输液针低于输液管。”他不放心,呼了护士来察看一翻,护士言无事,方心安。
永乐道:“你们都回去好好睡觉,我这么大个人,会照顾好自己。药输好了,按护士铃便是,困了便睡,饿了便吃。”
李星灿道:“好,我先送六舅公。”
永乐惊道:“六舅公!你呼他六舅公!”李星灿是再次于她面前呼龙万有为六舅公,初次呼时,她未在意。
李星灿道:“你呼什么我便呼什么,不对吗?”
永乐忆及灿烂呼龙万有为“外公的六弟”,心下一叹:“灿烂和星灿终有异。”
龙万有虽不舍,终告别而去。
李星灿送之于门外,复回合门。
永乐道:“你也回去睡,呼呼睡个好觉。”他睡眠本不好,在这医院,哪能睡哪能眠。
李星灿道:“我回去呼呼睡不着,在这儿,看着你,更能睡个好觉。”他坐凳俯床畔做个样。
忽地,永乐想起初醒时抓挽他的左手,他痛得叫出声,他何时受伤。且道:“把手伸过来。“
李星灿伸出右手。
永乐道:“不是右手,左手。”
李星灿不愿伸出满是疤痕的左手,昨日他抱住永乐,用手直接拂去她头上、肩上滚烫的烟火,顾不上手掌手背被烫伤。
永乐拽过他迟迟未伸的左手,捋高袖子,满目伤疤,全无完肤,那夜大火烙下的痕迹。手掌手背有些红肿,是新伤。她触疤落泪,情难自己。
李星灿感到手臂湿润冰凉,知她替他难过,柔声道:“旧伤已然不痛,新伤是小伤。”
永乐于床柜中拿出烫伤膏,医院烧伤烫伤科住院住唯一的好处,就是烫伤膏可随处有。她吩咐道:“坐下。”
李星灿乖乖坐下。
永乐蘸取药膏,涂匀红肿处。
她玉手轻柔,却灼热滚烫,烫热他的肌肤、血液。他心神荡漾,缓缓低首,欲亲吻她的樱桃小唇。但见她玉容苍白,星眼微困,盖烧伤未愈之故。他用力掐一把大腿,心中自责,不该有非分之想。他亦不过是情至深处,行出自然。
他温热粗重的气息包围着她,她抬首一望,近于咫尺的脸——思念渴望的灿烂脸。他的眸光炽热如火,欲将她燃烧。若是灿烂,她可忘乎所以。可惜,他是小灿!她垂目,黯然道:“我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