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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北地冬天,满庭霜雪未消,又见柳絮纷飞,经春未得融。朝耕暮耘的中原都有成群的牛羊冻死饿死,更何况是不停东迁西徙,居无定所的游牧人。短粮断草数月,牛羊尸骨遍野可见,匈奴、胡人对中原的抢掠愈发猖獗。

年关将至,军中戒备较之平日更加森严,李牧白天基本在营里指挥戒防,这晚近亥时才回到府里,见偏厅还有烛光,李牧心疑不会是阿梨还在等自己用饭吧,进去一看,她果然还在。

阿梨见到李牧便笑眯眯地迎上去。“李兄回来啦!”

多年的边关生活,李牧早已习惯独自一人,每天营地、幕府一线,回府早就在府里吃,迟了就凑合着在营里吃,好不好吃他无所谓,不过是为饱腹而已。而今,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有人关心,有人等候。

“小兰跟冬儿去厨房热饭菜了,阿梨替将军卸甲可好?"阿梨提议。

李牧迟疑片刻,还是张开了双臂。他平时在人前都不忌讳他那条残缺的胳膊,可不知为何,他有些担心让阿梨见到,他怕吓到她,更怕看到她惊恐的眼神。

“李兄今日比平日都晚呢。"阿梨一边说一边娴熟地将肩甲卸下,似乎没有见到任何异样。

“嗯,军中有些要事。”李牧舒了一口气,道:“以后太晚的话,不用等我吃饭。"虽然他巳经在营中吃过饭了,为了不让阿梨失望,他不介意再吃一点。

“一个人吃饭不香。”阿梨一边说一边继续解开胸甲的皮结。“还差一点点,啊……好了!"

李牧看阿梨动作甚是娴熟,问道:“以前有帮人卸过甲胄吗?”

阿梨闻言不觉顿了一下,继而浅笑着摇了摇头。在邯郸的时候,白日里闲来无事,阿梨常常扮成书生,带着青儿到处乱逛。一日路过一间甲胄坊,看到工师手上那擦得锃亮的铠甲,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阿梨没见过那个人身披铠甲的样子,但她无数次地想象过他披甲奋战时是如何的英姿飒爽,所向无敌。随后,阿梨三天两头的往工坊跑,研究不同头盔和铠甲的结构样式,她想着哪天他回家,她一定要亲手为他卸下甲胄。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是多么愚不可及,不自量力。不过也多得当初,如今她为李牧卸起盔甲来才会这么得心应手。

“哦?”李牧很意外,她是第一次为人卸甲,第一次!第一次很好。

就在这时,偏厅通往厨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小兰跟冬儿回来了。

阿梨将解下的甲胄交给小兰,回身替李牧拉了拉被铠甲压得微皱的常衣。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宛若是相敬如宾,相守多年的夫妻,李牧恍惚间也觉得,要是阿梨以后都能这样在他身边也不错,或者说……很好。

吃罢晚饭,李牧对阿梨说:“明日,我会稍晚一点回来,你们在家先吃。”

阿梨明白,李牧是要在营地跟将士们一起吃团圆饭,这顿饭对李牧来说是义务,更是责任,他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团圆饭不是一餐简单的饭,它代表着齐心和睦,代表着阖家团圆。雁门将士中的大多数都是离乡背井远道而来,有些已经在此守了十年有余,他们早把“他乡说故乡”,把雁门当成了他们的第二个家,三军总将有如一家之主,团圆饭怎能缺席?再说,一年到头,十万将士难得齐聚一起,虽然天寒地冻,粗食浊酒,却正是欢欣鼓舞,热情高涨之时,将军怎可自顾在府里,围着火炉心安理得地享受美酒佳肴,那不仅会错失昂扬士气,凝聚军心的良机,更可能会导致军心散漫,离心离德;他的出席是一个姿态,表明将军愿与将士们一起同欢庆共患难,休戚与共,同心协力,分甘共苦。

“明日阿梨可以跟李兄一起去营地吃团圆饭吗?”阿梨问。

“不行!"李牧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为何?"阿梨没想到李牧拒绝得这么快。

“军营里不宜有女子。"李牧是真的不愿让阿梨去,先不说她去营地确实不适合,再说,她长得那么好看,上回在集市上,都不停有人偷窥她,更何况是长年不见女人,饥渴如虎狼的军中汉子。

“李兄骗人!秦国围攻邯郸的时候平原君不是把家里所有的财物都用来犒劳将士,把自己的妻妾们都编入了行伍之间吗?那说明女子也是可以从军的。”阿梨撅起了小嘴。

李牧噎了一下,还是坚守立场,丝毫不退让:“那是特殊时期,为了振奋军心,鼓舞士气而做的特殊安排,再说她们也只是被编入下军做些补缝的活儿罢了,你可以吗?”

“如果有需要,阿梨也是可以的!”阿梨抬起下巴,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胡闹!”李牧皱眉,他可不希望有那么一天,而且他李牧也不需要靠女人来赢取胜利。

“如果阿梨是男子就可以了吗?”阿梨不服。

“可惜你不是!”李牧说着已站了起来,他向来都是立场坚定,意志果决,决不会轻易动摇,可就是对阿梨没办法。她一惯伶牙俐齿,巧言善道,再这么下去,他没有自信可以不被说服。

早从几天前开始,阿梨就着手准备过年的东西了,只是边塞物资有限,她也只能就地取材,物尽其用。她按照中原人的习俗,给府里的每扇门都帖上了画鸡,悬挂用苇草编成的绳索,再各锯二块巴掌大的桃木板,让李牧分别刻上“郁”跟“垒”二位大神的名字做成桃符插在门上,以祛除百鬼。

伙房里早已准备了由元日至十五要用的食材。偏厅里加了二个矮柜,矮柜的门上也贴了画鸡,左边的柜里摆放着元日要用的柏酒、椒酒和屠苏,右边的柜里面塞满了阿梨做的各式各样的零嘴点心,柜上还摆了个花瓶。雁门的春天来得晚,此时还未有任何花儿开放,阿梨折了几支长青藤插上,也算应个节。阿梨拍拍手,退后几步看看,嗯!没白忙活这几日,总算把将军府装扮得有点年味了!

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早早地起床备办美味佳肴,李牧小时候在邯郸,早上都会被不同菜肴的香味撩醒,想来所谓年味应该是从各家各户的伙房开始的。然而,雁门关方圆十里,除了军营,就只有一个将军府,往年的团圆饭李牧都是在营地吃的,所以府上不会有特别的准备,但是今年因为有阿梨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李牧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邯郸的家里,一家人围坐堂亭,吃着母亲亲自做的可口的团圆饭,梦里父亲还健在。父亲打趣李牧他们兄弟三人说母亲每年做团圆饭很辛苦,他们要快些把孺人娶回来帮母亲才好。父亲问他们都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兄长说喜欢温婉娴淑的,小弟说要好看的,李牧说既然是娶回来帮母亲做饭的,那当然要厨艺了得才可,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李牧睁开眼,浓浓的饭菜香味从半开的箔窗吹进来,不用问,肯定是阿梨在置办年饭。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回想着那个一半真实一半虚幻的梦。厨艺了得?阿梨算是吧!等等,我在想什么?阿梨怎么可能......,李牧举高自己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双臂,仔细地看了又看,比了又比。那个人说的没错,确实很可怕!这是第一次,他想他若是健全的,他跟阿梨会不会有可能?李牧猛地坐起身下榻,取出那把跟随他多年的黑乌剑,夺门而出。

一场大汗淋漓的挥舞,李牧总算把那个让他失常的恶魔从脑子里赶了出去,他慢悠悠地洗了个澡,才去偏厅吃早饭。也许他到得迟,阿梨已经离开了。

“阿梨姑娘吃过了吗?”李牧问小兰。

“嗯!吃过了!”小兰答道。

阿梨四更天就起来做团圆饭了,忙了大半个晚上,刚刚草草吃了两口便急忙回房去了。

李牧扬了扬眉角,平日里她一定会等他一起吃的,今天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因为自己不让她跟着去营地吃团圆饭,生气了?大概不会!阿梨不是个会生闷气的人。李牧带着满腹的疑问吃完早饭,径自去了马厩。

李戈今日早早的就把马牵出来了,低头站在马旁。李牧自顾上了马,道:“李戈,你发什么愣呢?还不走?“突然留意到李戈的衣裳,蹙眉问:“你穿的这是什么?过年就可以不穿军服吗?"

“将军!”“李戈”抬头对着李牧干笑。

“你!“李牧这才发现此人不是李戈,而是穿着男装的阿梨!而李戈肯定是被她哄着先走了。

“李兄不是说军营不宜有女子吗?看!”阿梨一边说一边还张开双臂在李牧面前转了个圈。

“胡闹!快回去!"李牧生气道。

“李兄!"阿梨撒娇.

“不可!"李牧把头偏向一边。

“阿梨要去!"阿梨耍赖。

“说了不行!李牧自顾上了马,转头道:“我会尽量早些回来。"

“阿梨就是不想李兄为难,两边都不尽兴。”阿梨闷声道。

李牧注视着阿梨,一股细细的暖流缓缓淌过他的胸腔,把他那颗冰冷的钢铁心慢慢融成了浆,化成了水。他以为她想去军营只是因为贪玩,原来却只是不想他为难。

李牧顿了一下,道:“听说你忙了大半夜准备年饭,先好好休息一下,下午我回来接你。”

“李兄说话算数?”阿梨料定李牧不会同意,已经做了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准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同意了。

李牧点头。

“李兄何时回来?“阿梨问。

“未时上下吧!“李牧答。

“若是申时到了将军还没回来,阿梨就自己去。“阿梨威胁道。

李牧无奈,道:”一言九鼎!”

午时刚过,李牧已经回到府里,哑婆比划着手告诉他,人都在伙房里,李牧心想她昨晚上不是已经做了团圆饭了吗?现在怎么又做?他好奇想去看看,刚穿过园子,远远的就听到伙房里传出呲喇呲喇的炒菜声和阵阵愉悦的笑声,热闹不已。

李牧站在厨房门口,看阿梨俨然一个伙夫长,指挥着大家各司其职,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将军!”冬儿见到门口的李牧似乎吓了一跳,小兰、小五见将军来了也马上施礼,不再喧笑。

李牧一到,三人都不敢出声了!阿梨想不通,将军有那么可怕吗?阿梨微笑着唤了声李兄,他确实说到做到,回来接她了。

“昨夜里不是已经做过了吗?你是想把整个正月的菜都做上吗?”李牧说着走了进去。小五正把一大把椒聊投到烧得烈烈的热油里,炸得呲呲作响。马上,一股浓烈的辛辣味扑鼻而来,李牧忍不住直咳嗽。

“这是要炒什么菜?”李牧好不容易止住咳。

“将军你哭了?”虽然阿梨自己也被熏得眼泪直流,却还忍不住打趣李牧。小五,小兰和冬儿互相打了个怯怯的眼色,这阿梨姑娘也忒大胆了,老虎的胡须她也敢撩?

李牧盯着阿梨,忽然“嗤“地一下笑出了声,这一声笑可把小五他们吓坏了,他们在府中多年,还从未见将军这么笑过,这到底是真笑还是暴怒的前奏?小五呆愣愣地站着,已全然忘了锅里的菜,阿梨大叫一声:“糊了!”,从小五手上一把抢过勺子,快速翻炒起来。一番手忙脚乱后,大家才发现将军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姑娘,你的脸.....”冬儿见阿梨脸上一片灰黑,鼻头上还有一点淡黄色的黍粉浆,随即抽出帕子一边替阿梨抹干净,一边抿嘴忍笑。小兰见状也在一旁掩嘴偷笑。

“臭丫头,刚才将军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笑!”阿梨嗔怪地轻拍冬儿的头。

李牧在书房看了近一炷香的书,阿梨才抱着个小筐箩姗姗而来。“这又是什么?”李牧指着那小筐箩问。

“刚才做的菜。上回将军提过刘医师是蜀地人,阿梨特意炒了椒聊鸡,煮了椒聊鱼,再油炸了些椒聊菽,是阿梨的一点心意,多谢他这么长时间来的诊治。”阿梨说道。

“只是给刘医师?”李牧扬眉。

“李兄只要一日在军营,恐怕都没有办法吃到阿梨做的团圆饭了。”阿梨万般惋惜地摇了摇头,叹气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明年过年她还在这里?是这样吗?

“怎么,李兄想吃吗?”阿梨见李牧盯着筐箩发呆。

“我怕辣!”李牧回过神,摇头道。

“别担心!阿梨做了好多,有辣有不辣,还有小甜饼呢!将军先尝一个!”阿梨说着从筐里拿出一个饼,递到李牧嘴边。

李牧僵了僵,伸手去接,阿梨却很快拿开了,道:“将军刚才摸了书简,还没洗手呢!”李牧放下手,阿梨才又把饼移回他嘴边,喂孩子似的:“啊!”

李牧无奈,只好张嘴。甜饼还热着,一口咬下去,酥松可口,再咬一口,丝丝清甜,软润盈盈,阿梨把剩下的半个一并塞到李牧嘴里,拍拍手上的饼碎,道:“其实,阿梨也没洗手!”

李牧一听被噎住了,不停地咳嗽。阿梨赶紧倒了杯水,递给他:“喝口水!”一边还给他拍背:“骗你的,骗你的!我洗了手!筐萝外面的布套也洗过了,很干净!”

李牧缓过来,拿起案上的书,在阿梨头上敲了一下。

“哎呀!痛!”阿梨捂着头大叫。经验告诉她,不管是真痛还是假痛,大声嚎叫一定是对的。首先,嚎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疼痛;其次,对方以为打重了,会停下来;再者,声音可以引起他人的注意,让对方有所顾忌的同时,还能招来帮手。这一招她在襜褴被哥哥教训的时候,屡试不爽。

然而,她料错了,这里不是襜褴,这个人也不是哥哥,救兵没招到,她的头又被敲了一下,她只能继续叫痛。

李牧放下书道:“就是要让你痛,长长记性,竟然赶戏弄本将军!谁借给你的胆子?还是你压根没听过本将军的名声?”

“听过听过!“”阿梨护着头。

“听到什么?”李牧又把书拿上。

“说李将军英勇威武,刚毅果敢,为人清雅,品性高洁,呵呵……”这一番马屁拍得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

“还有呢?”李牧忍着笑,我看你还能编多少?

“还有?还有就是……这么多了还不够?”阿梨被问倒了,嘴里咕哝道:“清雅高洁不过是为人乖张,孤傲不羁,说刚毅其实是说你脾气又臭又硬,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不许再说牛!”李牧喝止。

“我说了吗?我说出来了?”阿梨滴溜着眼珠,心想自己这下死定了。

“你说了!”李牧握着书在案上敲了敲,再敲了敲。

“呵呵!那是别人说的,阿梨是真的觉得将军威武豪迈,英姿飒爽,器宇轩昂,高雅非凡。”阿梨说完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牧终于没忍住,弯嘴笑了,亏她脸皮够厚,这都能说得出口。

“甜饼好吃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借坡下驴阿梨最是擅长。

“还不错!”李牧答道。

“只是不错啊!”阿梨很是失望,“将军觉得哪里欠缺,阿梨下次再改进。”

“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甜饼!”阿梨每次都对“不错”二字不满,他只能改口。

“李兄能猜出是什么馅吗?”阿梨欢喜得不得了。

“蜜糖榛栗蓉。”李牧虽然不挑食,但是对于用料搭配优劣,他却是能吃得出来的。

“怎么猜得这么准?李兄你是不是偷看阿梨调馅?”阿梨觉得不可思议,她做什么他都能猜中。

“你看我很得空吗?”李牧把书放下,站起身来道:“走吧!”

李牧给阿梨挑了一匹白色的马,正想扶她,谁知阿梨一个漂亮的翻身轻轻松松地就跨了上去。

李牧扬起了嘴角:“不错!”这匹马是代地纯种马,矫健高大,一般的女子根本没办法自己上去。

“何事不错?”阿梨扬起头,她要是有条尾巴,估计早翘到天上去了。

何事不错?轻松上马翩若惊鸿不错;识大体顾全局为李牧着想不错;心细入微、感恩图报不错;古灵精怪、冰雪聪明不错;她若是能在自己身边更是不错。

“要不要比试一下?"阿梨又向李牧邀战。

“好啊!”李牧话音刚落,阿梨已经驾的一声冲了出去。

李牧一直跟在阿梨身后,直到快到营地路口时,才一个加速,越过阿梨停在路口等她。

李牧斜眼看着阿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阿梨当然知道李牧之前是让着自己,却是嘴不认输:“李兄也只比阿梨快一点点而已。"阿梨说一点点的时候还掐着指尖,就快了指尖那么一点而已。

代地和雁门南控中原,北扼大漠胡地,是塞北蛮族入侵中原的必经之道。勾注峰延绵几十里,山岩耸峭,绝壁天险自成,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进入军营大门,东向望去是十里悬崖,飞岩绝壁,险壑陡峭,纵横交错。营地背靠崖壁而建,排排军帐蜿蜒如练,旌旗飘扬,将士们正在进行训练,练习骑射时马蹄的“得得”声,箭出鞘的“飕飕”声,将士们雄壮有力的口号声,鼓励声,喝彩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着在山间回荡,场面雄伟壮观,神圣而庄严,让身处其中的人也不由自主地变得热血澎湃,情绪激昂。

李牧带着阿梨走向将军营,经过的将士无不立定行礼,将军,将军的叫了一路。阿梨第一次到营地,将士们的生活远比她想象的要艰苦得多得多。雁门四月雁不回,边塞的冬季漫长苦寒,冰天雪地,呵气成霜。经年累月的边塞生活,将士们的脸大多已经被风染得青黑,呆的时间越长,色泽越深沉。灰哈哈的粗布靴来往于雪地上,鞋面都已湿了一大半,有的鞋头张开了嘴,露在外面的脚丫子冻得通红,脚趾甲里塞满了常年累积的黑色泥沙,看来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陈年老垢,想必只能用佩刀才刮得掉。

新年是中原人最隆重的节日,宫里会举行年头岁尾最盛大的祭祀仪式,感谢上天过往一年的保佑、祈祷来年四海升平,国富民强;百姓们也会摆上美味佳肴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一天,农民农闲,手工业作坊停工,商贾休市,官吏休沐,不论富贵贫贱,权高势弱,举国同庆。然而军队,特别是边塞的军队是不同的,越是欢天喜地,愉悦祥和的时候越要提高警惕,加强防范。

“哦?李戈!”阿梨见李戈在跟一群将士练习射箭,便亟亟地跑过去凑热闹。

“嗯!还不错!继续努力!”阿梨拍拍李戈的肩膀,算是鼓励。

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阿梨,李戈的箭术虽不是营地最出色的,却绝对能排在前三,而这个长得跟女人似的弱不禁风的人竟然只觉得还不错!

“那你来试试!”李戈不服气,把弓递给阿梨。

阿梨正心痒痒,二话不说,接过来对李牧说:“很久没拉弓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射得准。”

李牧暗笑不语,她倒是聪明,还没射发,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阿梨瞄了瞄箭靶,对着李牧嫣然一笑,“咻!”的一声箭已离梢,阿梨抬了抬下巴,满意地拉了拉嘴角。所有人似乎都不敢相信,那支正中靶心的箭是阿梨射的。

“啪啪啪,啪啪啪!”身后传来鼓掌声:“好箭法!”来人称赞道。

阿梨打量来人,一字眉,秋水眼,身长七尺有余,相貌堂堂,英气逼人。阿梨看向李牧,李牧好似若无其事地扫了来人一眼,介绍道:“这位是周国尉。

“哦!在下常梨,见过周国尉!”阿梨施了个礼。

“常……兄!”虽然他穿了男装,可周顺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阿梨姑娘。“常兄好箭法!”

如果是正常中原女子,此时应该会答说:“只是碰巧射中而已,让国尉见笑了。”可阿梨的回答只有二个字:“多谢!”

“要不我们比试比试!”李戈始终是孩子心性,免不了争强好胜。他怎么都不信,他会输给一个女子。

李牧刚想叫大家继续练习,谁知阿梨竟然很没眼色的又开口了:“你个小毛孩,我跟你比有什么意思,胜之不武。”

李戈被噎得话都讲不清楚了:“你……你……那……那你跟周国尉比!”

“好!好!”将士们开始起哄。

马背上的民族,成日里做的事情就是骑马射箭,吃喝比武,马背上长大的人,性格豪爽,从不拒绝任何挑战,要是在襜褴她会跳上马,举起弓,说比就比,谁怕谁。近五年的中原生活,她多少还是学会了一点中原的语言礼仪,当下答道:“听说国尉骑射技艺高超,有幸能见识一下是阿梨的荣幸!”

“哦?常兄想比试骑射?”这确实在周顺的意料意外,赵国女子会射箭并不出奇,然而会骑射的少之又少,个别会的,也是花拳绣腿,做个样子而已。

“可否?”阿梨挑眉问道。

“有何不可?”周顺哈哈大笑。转念又道:“不过既然是比赛,需有赛筹才有意思。”

“国尉有何想法?”阿梨问。

“素闻常姑……常兄厨艺了得,若在下赢了,希望常兄可以专门为在下做几味小菜,饱饱口福,可否?”周顺道。

阿梨听了,笑道:“国尉喜欢的话,不管输赢,今晚都让国尉吃到阿梨做的菜。”

“哦?当真?”周顺说着还瞟了瞟站在一旁的李牧,眼神中不乏得意之色。李牧很不屑地回了他一眼,心想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做的,不过给你个顺水人情罢了。再说了,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

话说这其中有个小插曲,半个多月前,也就是腊八节的第二天,阿梨承诺了李牧要给他做卤肉,但是当天营地有事,李牧就让李戈回去告诉阿梨一声,说不回去吃晚饭,叫她不用准备了。但是阿梨已经做好了,于是把饭菜都装进一个大碗里,让李戈带给李牧吃。李戈回到营地的时候,正赶上开饭。周顺是个出了名的长鼻子,李戈一到,他就闻到了味,吵嚷着要吃。李牧想了想,给张虎跟三个国尉每人都分了一块,然后就自顾自地吃起来了。周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道:“就一块,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嫌少?那还给我。”李牧很不客气地道。周顺自然是不会还,一转头,发现平时爱凑热闹的李戈,竟然一个人坐得远远的,周顺跑过去一看,他也在吃卤肉!而且,李戈一看他过来,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让他连抢的机会都没有,气得他胃口全无。今日机会送来,他自然不会错过。

周顺随即吩咐下属去安排靶位,自己则跟阿梨去马厩选了两匹快马,一切准备妥当,现场已经围满了前来观战的将士们。

约一里长的道,每间隔十丈设一个靶位,一共十五个,来回两次三十发箭。随着发号旗手的一旗号令,两人一前一后出发,一箭,二箭,三箭......,前十五箭两人都全部射中靶心,到十六箭时阿梨突然失手射偏了,现场马上传来惋惜声一片“哦!”。接下来两人都箭无虚发,出人意料的是,到二十九箭的时候,阿梨又失手了,这次竟然连靶都没上。胜负已定,将士们嘘了一口气,那悬着的心似乎也终于放了下来,要是国尉输给这个长得跟女人一样的家伙,这面子上实在过不去,这个结果是大家都满意的,随着最后一箭发出,场上爆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声音此起彼伏,响彻山谷,那气势像是打赢了胜仗一样。

所有人里,只有两个人欢快不起来,一个是周顺,以他的观察,阿梨那两箭不应该会失手,她是故意的。他周顺不是输不起的人,更何况,就算阿梨全中,他们也是打个平手,然而他也明白她是在帮助他提升他在军中的威望。另一个沉默的人是李牧,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梨的身份不简单,看了今天的骑射,他心里越发不安:“阿梨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兄!”阿梨乐呵呵地跑到李牧身边。

李牧舒一口气,拉回思绪:“跟谁学的骑射?”

“哥....”阿梨顿了一下,纠正道:“是兄长教的.”阿梨没撒谎,确实是哥哥教他的,只是她隐瞒了她是襜褴人的事实。

“教得很好!阿梨的兄长应该是位骑射英雄,有机会,一定要为我引荐一下。”李牧没有错过阿梨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慌乱。

边塞的冬天日短夜长,酉时未过,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将士们二十人一围各自就坐,后军的士卒们推着车将一桶桶的牛肉,羊肉和干面馒头分发到每一围,军中是禁酒的,可过年这一天例外,每一围都有一小桶屠苏,每人半碗的量,图个意头,应个节,不至于喝醉,还可以驱寒。军中伙食从来都只为吃饱而非吃好,一年到头也只有这顿年夜饭最值得期待,食物的香气弥漫在勾注山上空,训练了大半天的将士们早已是饥肠辘辘,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一声令下,然后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

阿梨跟李牧一起,这一围除了有她熟悉的刘医师和李戈,还有裨将张虎,上、中、下军的三个国尉孟庆,陈柏和周顺,李牧都一一给阿梨做了介绍,将领们自然也都知道,她就是李牧从滹沱河边救回来的女子。

李戈将所有人的酒满上,李牧向所有人举杯:“这一年来大家辛苦了,李牧敬各位!”

“敬将军!”大家碰杯而干。

一轮过后,阿梨将身后的筐箩拉到旁边,把一碟碟的菜摆到刘医师面前,替他将酒满上。

“这是....?”刘医师看着李牧问,李牧却只是笑而不语。

“这是阿梨亲手做的一点吃食,不知合不合刘医师您的胃口,是阿梨的一点心意,多谢您这么长时间来对阿梨的悉心诊治,阿梨敬您一杯。”阿梨举杯。

“姑娘无需客气,我只是尽医者本分而已。”刘医师其实一直不是很喜欢阿梨,他看得出来李牧对阿梨的心意,他当李牧是自己的儿子,天底下所有的父母对儿媳都是百般挑剔的,更何况是如此来历不明的女子。他之前暗示过几次让她离开,没想到她竟然厚着脸皮呆到现在还不走。然而,他心里虽如此想,也明白李牧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再说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拂了阿梨的面子,还是领了这份心。

刘医师喝下一口酒,夹起一块鸡肉放入口中,咀嚼了二下就停了下来,满含深意地望向阿梨。

“不合您口味?”阿梨见状忙问。

刘医师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竟然是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老伴去世后,刘医师还是第一次吃椒聊鸡,除夕夜吃到地道的蜀地菜,刘医师想起了家乡,想起了老伴,想起了他意外过世的不到六岁的儿子,想起了在蜀地的一切,他不免情绪激动,心生感伤。

李牧知道刘医师此刻的心情,他把酒满上,双手托着递到刘医师面前,道:“刘叔,阿牧敬您老一杯!”

“哎...好,好!”刘医师一手接过酒,一手扯起袖子印了印眼上的泪。

这活活就是一家人吃团圆饭嘛!又是泪又是笑的,让坐在一旁的人都甚觉尴尬,不知说什么好,还好有个涎皮赖脸惯了的周顺,他干咳两声道:“什么好吃的,能让大家尝尝吗?”

刘医师反应过来,赶忙招呼大家一起吃。阿梨也忙着把其他不辣的菜绕着火堆摆了一圈,还特意把蜜糖榛栗摆在李戈面前,道:“李戈!这是小甜饼,不过今日的馅料又有些不同,试试看喜不喜欢。”

李戈一听,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把一碗甜饼抱到身上,先塞一个到嘴里,一边咬一边说:“多谢姐姐!”

姐姐?李牧看看阿梨,阿梨但笑不语。有一回闲聊,阿梨问李戈多大了,他说大概十三四,具体何时出生,他不知道。阿梨听了有些心塞,提议把那天当成李戈的寿辰,还亲自做了甜饼给他庆生,把李戈感动得抹了一把鼻涕泪。阿梨说,既然他没有姐姐,以后就把她当姐姐吧。从此,李戈就改口叫姐姐了。

周顺一看,批评李戈道:“你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这么多人都在,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吃?快放下来!”

“你还说?上回姐姐给了我十四个甜饼庆生,我好心分一个给你尝尝,你竟然强抢了我一半!今天我无论如何都不给你吃!”李戈狠狠地道。

“我也没一个人吃,不是分给大家吃了吗?”周顺忙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分了一个给张裨将而已。”李戈反击。

阿梨看这两个人这么下去,不是个事,暗地里推了推李牧。李牧平时已经习惯他们这么你一来我一往,被阿梨推了一把,才道:“李戈!放回去!”

李戈一向敬重李牧,李牧说一他从不说二,李牧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此刻李牧说让他放回去,虽然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地放回去,不过不忘先抓一把在手。

按惯例,酒席过半后,将领们要去巡席慰问士卒们。李牧带着裨将张虎和三个国尉离开后,阿梨他们这一围就只剩下她,刘医师和特意被要求留下来照顾阿梨的李戈了。李戈心里窃喜,虽然小甜饼被周顺临行前顺走了几个,还有四个剩下。除此之外,还有黄金鸡球,鸡蛋卷,卤猪耳,姐姐做的每一样东西都好吃,他要趁着周顺不在的时候把这些全部吃掉,一点也不给他留下!

“刘医师,将军小时候是什么样的?”阿梨突然问。

刘医师看一眼阿梨,她除了来历不明这一点外,倒也是挑不出太多毛病来,秀外慧中,细致贴心,还烧得一手好菜,做媳妇确实是不错的。他看着李牧长大,李牧是个心事很重的孩子,内敛,深沉,安静,虽然李牧不说,但他知道多年前的那件事对李牧影响很大,以致于让他对女人产生了很强的戒备心理,这也是他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人的缘故。然而阿梨来后,李牧变了,变得自信,乐观开朗了。

刘医师不答,却说:“你应该知道,他的胳膊跟常人不太一样。”他想知道她怎么看,如果她心里是介意的,那万事免谈,她可以马上离开了。

这话让阿梨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也只能点了点头道:“知道。”

“你怎么看?”刘医师问。

“阿梨不明白刘医师想说什么,就像您说的,将军的胳膊跟常人有些不一样,可那就是将军的胳膊,阿梨没有其他看法,难不成刘医师有不同看法?”刘医师的话让阿梨有些不悦。

刘医师挑了挑眉,然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刚才讲的话。”

阿梨狐疑地看着刘医师,道:“刘医师您不会喝醉了吧?阿梨看您不过才喝几杯而已。”

“呵呵!今天是有些醉了!你烧的菜很好吃,多喝了两杯。”刘医师笑道。

阿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刘医师满上,道:“既是如此,阿梨再敬您老一杯!”

两人一来一去竟然把剩下的半桶屠苏喝光了。李牧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阿梨醉醺醺的叫李戈去取酒来,而一旁的刘医师好像也已经喝醉,睡着了。

“怎么回事?”李牧皱眉看向李戈。

“刘医师在跟姐姐说将军小时候的事,说着说着就成这样了。”李戈答道。

这两个人到底在聊什么,竟然醉成这个样子。“李戈,送刘医师回营帐”李牧吩咐道。

“李兄,你回来啦!”阿梨满嘴的酒气,半眯着眼睛凝望着他。

“你喝醉了,起来,我带你去休息一下。”李牧面无表情,在外人,特别是下属面前,怎么也要保持威严。

阿梨摇摇头说:“阿梨没醉,李兄坐,阿梨要跟李兄一起守岁。”说着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李牧坐下。

其他将领们闻言,互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抿嘴忍笑不语。

“快起来!”李牧厉色扫一圈那几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向前扶起阿梨,径自向将军营走去。

将军营帐门口,有一张天然的大石台,周顺他们几个将领,清了上面的积雪,再铺了几层厚厚的干草,平时没事就坐在上面下下棋,李牧把阿梨扶过去坐下。眼前团团篝火似繁星闪闪,红艳艳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干燥的柴火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爆响声,士卒们围着篝火,吃着肉喝着酒聊着天,偶尔传来一阵喧闹,一阵哄笑。

“李兄!”长时间的静默后,阿梨突然出声。

“嗯?”李牧转向阿梨。

“将军的新年愿望是什么?”阿梨一副醉态。

李牧是个脚踏实地的人,梦想愿望什么的于他来说都是虚无,他没想过这个,也从来没人关心他的愿望,此时阿梨问起,他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他心底深处最想要的是什么。“希望母亲能身体健康。”李牧答道。母亲身体一向不太好,而他又常年在外,幸得家里有兄长照顾,只盼她能健健康康的,少些病痛。

“她一定会健康的。”阿梨道。

前方十里篝火蜿蜒,有如条条赤龙绵延至天际,烧红了整个夜空;将士们有说有笑,张张笑脸在跳跃的火焰映照下,像盛开的燕脂花一样生动、灿烂,营地一片祥和。阿梨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哥哥,甚至想起了那位总是对自己不冷不热的父王,在襜褴,他们经常一家人围着篝火,烤着羊肉,喝着马奶酒,载歌载舞,所有的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可现实却离得那么遥远,她跟这些将士们一样,有家不能回。除夕夜总是让人伤感,阿梨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卷成一条管,管的一头圆,一头尖,阿梨把尖的一头咬了咬,接着悠扬、哀婉的的乐声从她口中传了出来。李牧吃了一惊,阿梨竟然会吹胡笳。

由来胡笳声最悲,闲来莫把悲茄吹。阿梨的胡笳吹得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凄然悲凉。

突然,将士中有人唱起歌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最初只有一个人唱,唱着唱着就有其他人跟着和,最后竟然成了三军齐唱,歌声苍凉悲壮,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歌声停下来的时候,十里营地一片寂静。一些年轻的士卒忍不住开始抽泣,作为三军总将,李牧平时是绝对不允许如此涣散军心的行为的,然而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今日过年,就让他们哭吧。这苦寒的边塞,最能磨砺人的意志,消磨人的感情和希望。再过几年熬成了老兵,他们自然而然地就明白,作为军人,思家不如忘家。就像以前一个老兵唱的那样:为客他乡年岁长矣,早将此山当故乡。

阿梨的酒即刻醒了一半,惶惶然看着李牧。李牧面无表情,镇定自若,叫一声:“国尉何在?”

“在!”三个国尉立马跑向前。

“安排后方站岗轮换,务必加强防守,时候不早了,让大家都散了,早些休息吧!”李牧吩咐道。

国尉们领旨而去。李牧转向阿梨,双眼深沉望不见底:“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阿梨自知犯了错,低头看着鞋尖,闷声道:“属下知错,请将军责罚!”

“如何罚?”李牧凝视阿梨。

“将军说怎么罚就怎么罚,阿梨绝无异议!”阿梨抬起头,她是个敢作敢当的人。

“罚你以后不许再在别人面前吹胡笳。”李牧突然降低了声。

“阿梨本来就是只吹给将军听而已……”阿梨在喉咙里咕噜。

李牧的嘴角拉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嘴里却还是说:“太悲伤了!”

“报!”传令兵飞奔而来。

“说!”前一刻还会心微笑的李牧转眼已恢复沉稳威严。

“抓到几个探子!”传令兵答。

李牧唤李戈过来,让他带阿梨去将军营休息,回头跟阿梨说:“累了就睡一下,我去去就来!”

阿梨走进李牧的营帐,营帐里由一张帐布隔开成前后两间,前面的是议事间,背靠帐布设一张宽大的黑色议案,议案上叠着一张大大的粗缯地图,议案前方左右各设两张小案。内间只有前厅三分一大小,除一张粗制木榻外别无它物,阿梨在木榻上坐下,榻上的衾枕非上好布料,却干净整洁,枕下压着一本书,看起来应该是兵法,因为母亲的关系,阿梨会说一口标准的邯郸话,然而她小时候贪玩,不愿乖乖地跟母亲学认赵国文字,很多字都不认识,他拿起那本书翻了翻便放回原处了。

百无聊赖,无所事事,阿梨酒劲还没过,她只觉得头晕沉重,不知不觉就倒下睡着了。梦里,阿梨似乎听到有士卒集合的声响,很久以后阿梨才知道,当晚有林胡人入侵,他们一直藏在粮草库里面,后来听到阿梨的胡笳声,有一个年轻的林胡探子哭出了声,这才被发现。

军营在任何时候都是危机四伏的。

李牧回到营帐时,见阿梨抱着素衾,半缩着身子,斜躺在榻上。他笑了笑,走过去把那床素衾从她怀里抽出来替她盖上,自己则把枕头下的兵书拿出来,背向阿梨坐下看书。忽然,熟睡的阿梨翻了个身,顺手满满地抱住了李牧的腰,李牧微微颤抖了一下,转头看阿梨,她的脸整个贴在他的侧腰上,嘴里不知咕哝一句什么话,然后还好似很满足地在他腰上蹭了蹭。李牧僵硬着腰背,一动也不敢动,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那手上的书一点儿也没翻过。

阿梨习惯抱着东西睡觉,还习惯转来转去,保持一个姿势久了会累,所以她想翻个身,她以为在她怀里的还是那床素衾,于是抱着往里一转,可惜没成功,抱紧一点,再转,还是没成功,她就不信转不成,这次她手脚并用,双膝顶住用力那么一拉,“嘭!”一个重物实实地落在阿梨身上,她大叫一声,睁开双眼,才发现原来自己抱着的根本不是素衾,而是个大活人。

李牧半撑在榻上,默然俯视着阿梨,良久,道:“醒了?”

阿梨木木地点了点头。

“睡得可好?”李牧又问。

阿梨还点头。

“还想再睡一会儿吗?”李牧再问。

阿梨再点头。

“那睡吧!”李牧道。

阿梨继而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如蝴蝶展翅一般。李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你确定要这样抱着我睡吗?”

阿梨羞得无地自容,赶紧松开了手,一把把素衾拉过头顶,把自己整个埋在里面。

李牧定了定神,坐直身子,转身继续看书。营帐外,风声啸啸,营帐内,针落有声。

许久,阿梨忽然叫一声:“李兄!”

“嗯?”李牧应声,却并未回头。

阿梨盯着李牧的背,问:“李兄冷吗?”刚才李牧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冰凉冰凉的。

“不冷!”李牧还是不回头。

阿梨蓦地坐起身,把那还带着热气的素衾裹到李牧身上。绵绵暖意由李牧的后背慢慢散开,素衾上残留的淡淡的香气让他有些失神。

“李兄睡一会儿吧,阿梨坐着。”阿梨抚了抚被自己睡得皱皱巴巴的床布,坐到李牧身边,问道:“李兄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李牧回过神来,心里长舒一口气,道:“刚过三更,你睡吧。”说着把素衾拿下来,重新盖在阿梨身上。

“那阿梨也不睡了。”阿梨伸了个懒腰,看着李牧,道:“已经是元日了,阿梨恭祝将军万福!希望将军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做任何事都顺顺利利,每天都开开心心!”阿梨双手合握,对着李牧打了个万福。

阿梨这一连串的叠字把李牧逗笑了,阿梨来的这半年里,李牧笑的可能比他过去近三十年加起来都多,看到阿梨,他会忘记很多事情,在她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放下防备,撤掉心墙,在她面前,他是他自己。

“阿梨的身子要快点好起来,也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李牧由衷地说道。

“刘医师说李兄小时候长得圆嘟嘟的,怎么现在变瘦了?”阿梨端详李牧一番问道。

李牧弯起嘴角,道:“刘医师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还说李兄是个听话的孩子,不过发起脾气来不得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阿梨笑着说。

李牧佯怒:“不许再提牛!”。

阿梨抿嘴笑了笑,道:“府里的人和将士们似乎都害怕李兄,李兄平日里很凶吗?”

“你不怕吗?”李牧瞪一眼阿梨,摆出一副严厉的表情。

阿梨双手捂脸,装得很害怕的样子,随即又咯咯地笑了:“不怕!”

“为何?”李牧问。

“因为阿梨知道李兄是好人!”阿梨瞬时变得认真。紫金山下,他对素不相识的自己毅然相助;从紫金山到三岔舍,他一路陪伴;露宿山林,他把褧衣盖到她身上的那一刹那,阿梨觉得他就像她在?褴的哥哥一样,脾气糟糕得让人讨厌,却总是默默地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滹沱河边,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来救她。

李牧默了默,突然道:“今日的早饭我想吃卤肉面!”

“将军喜欢吃卤肉面啊!这个简单,等天亮了回去,阿梨就为李兄做。再做点什么配菜好呢?鸡肉?哦,不行,今日是鸡日,不能杀鸡,猪肉?上回跟饭馆买的五彩菇还剩下一些,就做猪肉彩菇丸子,好不好?”

李牧跟阿梨一起的时候,他永远不用担心冷场,阿梨那自说自话,自得其乐的本事非常人可比,他只要在一旁看着,不时点个头,道个好就行了。

黎明前的时辰最是寒冷,阿梨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李牧站起身来,道:“天快亮了,你再睡一下,我出去外面看看。”

阿梨是在将士们的集结声中醒来的。身下的床榻硬邦邦的,她却睡得舒适,不知为何,素衾上李牧的味道让她觉得很安心。阿梨走出来,发现李牧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盯着一幅地图发呆。

阿梨打了个呵欠,向李牧打了个招呼:“李兄!”

李牧抬头看了一眼阿梨,道:“时候不早了,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回去吧!”

“准备什么?”阿梨问,她实在想不起来她需要准备什么。

李牧指了指阿梨的头,道:“头发,头发乱了。”

“哦!”阿梨恍然大悟,那将军等一下,阿梨很快就好。”其实,那头发,她弄与不弄,分别并不太大,阿梨自认已经很尽力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摆弄,结果都不甚满意。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像其他女子一般,手一扭就能挽出朵花来,那对她来说,可是比做菜难出十倍百倍都不止。好在她穿的是男装,只要弄个发髻就行。

阿梨跟李牧一回府,小五就在庭中放起了爆竹,阿梨在邯郸的时候,每年三元日,第一声鸡鸣过后,就会听到整个邯郸城接二连三的燃放爆竹,半柱香不断。有人告诉阿梨,这是为了避山臊恶鬼。据说这山臊恶鬼居住在西方山中,一尺多高,只有一条腿,犯了他会得寒热病,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火烧竹子时发出的烞熚声,所以有了如今三元日放爆竹的习俗。

“小五,鸡鸣时辰早过了,怎么现在才放啊?”阿梨捂着耳朵躲在李牧背后,等爆竹燃放停下才敢出来。

“将军说等姑娘回来才放。”小五笑呵呵地答道。

阿梨看李牧,李牧却避而言他:“我饿了!”

元日尝新,家家户户制五辛盘,可李牧不吃胡蒜,这让阿梨花了不少心思,又是蒸又是煮,最后还油炸,焦糖。李牧看着案上的五辛盘,皱着眉头说:我不吃这些,拿走!”

“元日吃五辛,吉利!”阿梨劝道。

“不吃不吃!”李牧象个孩子一样把头扭向一边。

“阿梨花了好长时间准备的,李兄至少尝一下。“阿梨坚持道。

李牧看了看阿梨,心里挣扎几次,终于狠下心接过来,咬也没咬囫囵吞了。

阿梨觉得好笑,将军也有耍赖的时候:“这也叫尝过了?”

李牧对着阿梨张开嘴,用手指了指喉咙道:“吃下去了!”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眨眼间就到了初七,阿梨早早的起床做了七菜羹,吃完还来不及擦嘴,就叫嚷着说:“阿梨吃饱了,李兄吃好了吗?可以走了吗?”昨晚上李牧说营地若无要事,今天就带阿梨去登高,把她兴奋得手舞足蹈。

李牧看阿梨那副猴急的样子,故意跟她唱反调,不紧不慢地道:“急什么,晚点去又不会少了一片山。

“早些去可以爬得更高,看得更远啊!”阿梨答道。

李牧瞪了阿梨一眼:“你觉得你可以爬多高?忘了刘医师怎么说的了?”

“记得记得!”装乖扮巧这件事阿梨很在行。

李牧跟阿梨二人在山脚下了马,李牧把手伸向阿梨:“走吧!”李牧见阿梨又些迟疑,道:“路不好走。”

听李牧这么说,阿梨反而不好意思了。李牧似看不见,主动拉起阿梨的手慢慢向前走,一路无语。

自入冬的第一场雪后,隔个十天半月又会再漫天飞絮,皑皑白雪越积越厚。李牧牵着阿梨的手缓缓走在绵软深厚的白雪上,"吱吱"的蹅雪声在沟壑纠结,峰峦叠嶂间回荡。阿梨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飘飘然似在天堂,任李牧拉着她往那山之穷,天之尽。

李牧由眼角斜瞄一眼阿梨,扬起嘴角,微微放慢脚步。

“到了!”李牧在一处停下来,轻轻地在阿梨耳边说。

阿梨慢慢张开眼晴,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山顶,绝顶纵目,只见万里长城玉带蜿蜒,控扼草原大漠。雪霁初晴,一眼望去,宛如茫茫白浪与大海相连,天地一线,浩浩白沙四海无边。李牧扶着阿梨的臂膀,转了个身,阿梨的嘴也隨之张成了一个“哦”,眼前一带关山如画,崖崩绝断,峭壁横飞。千峰崔巍,云雪竞秀,一棵奇松从一个石穴里钻出来,左变右易,怪异千寻。谷风习习,天险悠悠,出鬼而入神,恍然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画中。

“此处是勾注山最高,最险也是最美的地方。四季韶华,各有千秋。我常想,长居虎狼窟,生死朝夕间,我死后若白骨洒落在此也是........”李牧话未说完,就被阿梨捂住了口,道:“不许胡说。"

李牧的心跳蓦地停了一下,他静静的注视着阿梨,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她在意他,担心他,不管是出于对他的感恩,还是别的,他都觉得欢喜、满足。在这个世界上,她大概是除了母亲之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关心他的女人。只是戎马之人,战死沙场是归宿,他没有选择。

阿梨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忙放开了手。

“生命本无常,更何况戎旅之人。”李牧淡然中有无奈。

阿梨的心倏然一阵疼痛,她不是不明白,可就是不由的难过:“李兄会长命百岁的!”

李牧笑一笑,道:“你可曾见过活到一百岁的人?”

“不是说彭祖活了八百余岁吗?”阿梨答道。

“你信吗?”李牧盯着阿梨。

“信!李兄也要相信!”阿梨毫不犹豫,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希望。

李牧看着阿梨那一脸的坚定,很认真地道:“阿梨信,我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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