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过半,随着一声春雷震动天关,料峭风雨斜洒山晚,雁门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春天。
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自阿梨在营中过了个年以后,她便三天两头地缠着李牧要跟他一起去营地。她说自己一不会女红,二不会琴棋书画,在家里实在无聊,李牧刚开始还坚持一下,到后来也懒得费口舌了,反正他也拿她没辙。
这段时间营地倒没什么特别的事,李牧去例行巡视,阿梨不是跟周顺的中军一起练习骑射,便是跟着上军孟庆他们练习矛戈。其实除了上、中、下三军之外,还有一支三千人的精卫队,由李牧亲自带领,不过李牧不让她走近他们,而那个长着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的都尉高健,看起来非常的不平易近人,所以平时阿梨基本不往那个方向去。
李牧巡视回来的时候,阿梨正在跟一个叫大河的都尉练剑,李牧立定观察了一下,阿梨本来是有一些功底的,稍加练习,已经能接大河十几个来回了。照这么练下去,用不了几个月,大河就不是她的对手了。李牧想想,她多练练也好,一则可以强身,二则万一有什么事,她也可以自保。
“将军!怎么样?“阿梨下来,一边问一边用袖子擦汗。在军营,她都跟将士们一样,叫他将军。
“有进步!“李牧看她现在举手投足间已是个十足的雁门士卒,全然没有一丝大家闺秀的样子,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跟将士们打成一片。
“那将军可愿赐教几招?“李牧的剑术是多少人仰望的,她几次想跟他过两招都遭拒。
“等你打败整个雁门军无敌手的时候再来挑战我。“李牧自信满满地道。
阿梨扁扁嘴还想说什么,前方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少顷,马停在李牧身边:“将军,邯郸来简。"
李牧接过信使呈上的简札,看完后神情凝重,随即叫一声:“李戈!”
“在!”李戈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听到李牧的声音立马就出现了。
“叫裨将跟三个国尉,还有高都尉马上到营帐!”李牧一边说一边径自朝营帐走去。
阿梨是个明白人,军中事务无大小,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否则会有探听军机的嫌疑。她一个人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溜达,不知不觉竟然出了营地,走到了一个披着新绿的小山坡上,山坡上百草丰茂,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红色的,黄色的静静燃放。阿梨坐到山坡顶上,居高临下,阵阵春风拂过,微冷。阿梨抬头望向来路,她好像已经走了好久,腿都有些酸了,淡淡的花香让人沉醉,更让人想睡,阿梨索性躺在花草上,闭上眼睛打个盹。
“阿梨!阿梨!”梦里似乎有人在叫自己,阿梨嗯嗯两声转了个身,山坡是斜的,这一翻身直接让她往下滚,一直滚到一块石头上才停下来。阿梨吃了痛,睡意全无,睁开眼一看,哎?原来自己撞上的不是石头,而是个人!
“将军!”阿梨颇为意外,李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牧没搭理她。
“将军怎会在此?”阿梨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杂草。
“你说呢?”李牧自营帐出来就不见了阿梨,问附近的人说见她往前走了,这一路往前,竟然出了营地,他跟李戈分头在附近二三里找了个遍,还是找不到人,营地外面安全堪忧,他差点就要安排士卒寻人了,忽然听到身后有东西从坡下滚下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阿梨,要不是他及时截住,她铁定会被撞得个满堂彩。
“将军特意出来找阿梨的?阿梨只是出来走走,自己会回去的,将军不用担心!”阿梨陪笑。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雁门不是邯郸,外面有多危险,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李牧气得话都说不出了。
这大概是李牧第一次对阿梨发火,可她却感动得想哭。阿梨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李牧傻笑。
“还笑!”李牧瞪着阿梨。
“将军找了很久吗?累了吧!”阿梨推着李牧到山坡顶上,道:“将军辛苦了,休息一下!”
李牧坐下,两眼直看远方,好像此处只有他一人。
阿梨跟李牧并肩坐在一起,时不时悬个脑袋在李牧眼前晃一下。李牧权当没看见,他不能纵容她一个人外出的坏习惯,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事。
阿梨看李牧不理她,她就一手拖着头,架在曲起的膝盖上,看着李牧,就这么看着,一动也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李牧都受不了了,沉声问:“好看么?”
“好看!”阿梨答。
“哪里好看?”李牧又问。阿梨完全没有正常女子的娇羞,更多时候,反而是他更腼腆。
“额头好看,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下巴也好看。”阿梨一字一句。
“那哪里不好看?”李牧已经习惯了她口里抹蜜。
“没有!哪里都好看!阿梨虽然没见过子都,但将军肯定比他好看!”阿梨说话的口气认真得就好像在说一件非常严肃认真的事情,不容玩笑。
李牧忍不住嗤一下笑出了声,无论何时,阿梨总有办法让他消气,她……真的很不同。也许就像人们常说的,人会喜欢跟自已一样的人,但更喜欢跟自己不一样的人,阿梨就是那个跟自己个性完全相反的人。
李牧注视着阿梨,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突然,他把右臂蓦地一下横到阿梨面前,问:“那这条胳膊呢?”
阿梨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手臂,抬头望一眼李牧。
李牧颔首。
得到许可,阿梨推高李牧的袖子,认认真真地端详了半天,才再把袖子拉回去。她虽然在中原生活了六年,但很多习俗,礼仪,规矩她都还没学会,或许她也压根不想学。男女授受不亲,一般的中原女子不小心碰到男子的肌肤都会面红耳赤,失了贞操一般,而她竟然脸不红心不跳,镇定自若的地去掀一个男子的袖子,这要是被人看到了,指不定会受怎样的非议呢!
“如何?”李牧急切地问。
“这条胳膊跟常人不太一样。”阿梨答说。
“害怕吗?”李牧问。天知道此刻最害怕的人是他自己,他的心跳像腊八节的鞉鼓声一般,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般紧张,恐惧而又满心期待。以前有一个人说不愿见到李牧,因为看到他的胳膊就会害怕得想发抖,阿梨会给他意料之中的失望,还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阿梨看着李牧,淡淡然的摇摇头。
“为何?”李牧不相信阿梨没有一点想法,没有一丝惧怕。
“什么为何?“阿梨理所应当地道:“因为是李兄的胳膊啊!”
李牧怔住了。他在心里想象过、编织过无数个阿梨不嫌弃、不害怕的理由或是借口,比如说不明显,不影响正常生活等等,却从来没有想过是这个理由,因为是他的胳膊!只是因为是他的胳膊!这句话于他胜过世上最美的情话!是的,除了这个,其他的一切理由都不过是借口而已!李牧突然笑了,笑得无比的舒心,惬意,他一辈子都没有像此刻般欢畅!从小到大,他其实心底深处一直在意自己的胳膊,然而此刻他似乎放下了,阿梨不介意!只要她不介意就足够了,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他管不着,他也不在乎。
李牧在雁门多年,竟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群山环抱下的一片无人乐土,春风拂面,新草漫漫,蜜蜂游戏于花蕊间,一只彩蝶飞来,落在一朵小黄花上荡起了秋千。李牧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阿梨枕着自己的肩在睡觉,草地上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追赶蝴蝶,欢乐的笑声响彻山间。
“李兄,看!”阿梨忽然把自己的左手伸到李牧眼前。
这个阿梨总是会做些他意想不到的事,说些他料想不到的话,此时看着她空无一物的手,他猜不出来她又要做何事。
阿梨像耍把戏一般,在李牧眼前握起拳头,然后又打开手掌,再握拳头再打开,如此数回,问李牧:“看到了吗?”
李牧半眯着眼睛疑惑地摇摇头。
“中指,看到了吗?我的中指是伸不直的。”阿梨又一次尝试着打开掌心。
李牧定睛一看,她中指的第一个指关节确实是弯曲的。
“在阿梨的家乡,人们都说右手代表女子,左手代表男子,中指是命,中指弯曲便意味着与命中的男子命运曲折,所以姻缘多舛,我以前不信,却原来……是真的。”阿梨看着自己的手,与其说她是在跟李牧说话,不如说她在自言自语。
李牧一听,他那刚刚飘飞起来的心,“叮当”一下掉在地上,摔成了粉,碎成了末。一阵无情的风,扬起那一地的心尘,转眼间,消散得无影也无形。阿梨的来历是李牧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时间越久,他越想逃避,而今,他逃不了了。
“六年前,我被指了一门婚事…...”阿梨停了一下,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似乎并不愿提起。
李牧看了阿梨一眼,六年前,她还未及?年,而他,则是刚刚受命驻守北方。
“成亲那天,我坐在彩舆里,透过飘动的彩帘,我见到了我的夫君:一身大红喜服,坐在高大的棕红骝马上,目不斜视,英气逼人。我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见倾心,却没想到,那一眼已是我们今生所有的缘。”阿梨清楚地记得,新婚那夜,她坐在喜案旁,看着案上那壶挷了红裯的合卺酒,情不自禁地抿嘴而笑。她生怕被人看到,赶紧捂嘴四周张望,再俨然端坐。洞房外一片嘈杂喧闹,祝贺声,敬酒声,罚酒声,谑笑声,震耳欲聋。慢慢地,宾客陆续离散,喧嚣转成了吟唱,阿梨昏昏然然。忽地,一阵凉风扑面,扫尽了阿梨所有的睡意,她还未来得及抬起头,只听见一声“不好了”,接着一抹红影从门口飞过,转眼间万籁归寂。
那一晚,她一人独坐新房到天光。
“他们告诉我,那夜发生了意外,翌日他本来就要去代地,所以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了。”阿梨很冷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李牧一直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
“我一直信以为真,直到去年,我才意外得知,原来,成婚当晚他去了他心爱的女人身边,翌日一早他们就一起双宿双飞,如今孩子都有了,他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就像我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因为不愿见到我,他有一回从家门口经过都没有进屋。”阿梨看着李牧无力地笑了笑。
“我一气之下,就带着青儿走了。出发前,我给他捎了一封信,让他准备好休书还有我的东西,我半月后去取……”阿梨顿了顿,接着道:“那天将军跟李戈离开后不久,我发现给错了包袱,所以一路追了过来。没想到路上遇到那两个男人,我还当他有一丝良心,派人来接我,却没想到,他是派人来杀我。”
“如何确定就是他?”李牧觉得不可思议,阿梨做错了什么,何至于要她的命。
“我开始还奇怪他们怎么会认得我们,直到一个人开口先叫了“青儿!”青儿的眼角下有一颗大黑痣,见过的人很容易记得,我坐在彩舆里他没见过我,可是他见过彩舆外的青儿,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两个人是他派来的。还有……那两个人不仅抢了我们所有的盘缠首饰,还要.......”阿梨说不下去,抬高头想把眼眶里的眼泪收回去,接着道:“我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个说‘你还不明白吗?要你命的就是你想要见的人,他要你消失!如果你愿意从了我,我可以留下你的命!’,要不是我跳下滹沱河,不但……人也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李牧听得发指眦裂,怒不可遏。那个混蛋,他怎么可以这么对阿梨!突然,李牧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盯着阿梨,问:“所以,你这段时间拼了命似地练剑,是要去找他吗?你说的没完成的事,就是这个吗?”
阿梨低头不语。
“看着我,是与不是?”李牧抓住阿梨的臂膀,抬高了声。
“他们杀死了青儿!”阿梨抬起头,看着李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牧愣了一下,道:“你都知道了?”
阿梨不答,李牧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李牧既然有心瞒着她,自然是不想让她难过,她也就随他的意,装做相信他说的,青儿只是不见了,还是有生还的希望。
“不行!”李牧厉声道。
阿梨依然不语。
“听到没有!我说不行!”李牧紧紧抓住阿梨的手臂,越勒越紧:“听到没有?”
“痛!痛!”阿梨挣扎着道。
“我既然救了你,就不允许你去冒险,听到没有?”李牧丝毫不松手。
阿梨流着泪,道:“若他知道我还活着,你以为他会放过我吗?”李牧不懂,若这件事让赵王知道,那个人可能连命都不保,他怎么会留她活口。
“他敢!”李牧厉色疾言,眼里有两束红色的火苗在跳跃。那个混蛋若是胆敢做什么,先问他李牧同不同意!
“答应我,不要去!”李牧降低了声:“一切有我在!”
阿梨终于含泪点了点头,自从重新活过来,她一直跟自己说不能哭、不许哭!然而这一刻,她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
“不许哭!”李牧严肃地道:“不许再为他哭,他……不值得。”
阿梨用袖子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道:“阿梨才不会为他哭。”
“那为何哭?”李牧问。
“因为李兄,捏得阿梨的胳膊好疼!”阿梨说着又拿袖子印了印鼻子。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李牧一句“一切有我在”时,就是止不住的想哭,仿佛这么多年的委屈,这么多年的心无所依,终于有了停靠。
李牧松开双手,咳嗽一声道:“你这条袖子还真是万能,先前抹了一头的汗,刚才还用来擦眼泪,现在又拿来抹鼻涕!”
“营地的将士们都是用袖子的!”阿梨为自己申辩,她不过是想跟他们一样。还有,谁说这个人沉闷无趣,不苟言笑的?取笑挖苦人的本事他也不差。
“营地的将士们也跟你一样哭鼻子吗?”李牧递给她一条帕子,心想以后还是不要让她来军营了,她现在越发的没个样,染了一堆的坏毛病。
阿梨接过手帕醒了醒鼻涕。道:“李兄怎么知道他们不哭?那天我还见小豆丁一个人在角落里哭鼻子呢?”
“谁是小豆丁?”李牧问。
“哦!是个上年新进的小兵,下军里负责守粮草库的。”李牧手下包括代地,掌兵十万,他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叫的出名字,而且小豆丁还是因为他长得矮小给起的外号。
“你什么时候又跑到下军去了?”李牧问,营地的将士她现在比他还熟悉。
“就是去玩一下而已!“阿梨把满是鼻涕的帕子放进袖袋里,道:“李兄不问他为什么哭鼻子?”
李牧嗤了一声道:“我不用问也能猜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新兵,哭鼻子不外乎两件事,不是想家,就是被老兵欺负了。”
阿梨用满满的崇拜的眼神看着李牧道:“李兄您真厉害!”
李牧忽略阿梨的马屁,转了个话题:“对了,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哦!何时启程?”阿梨问。
“明日一早就出发,此次是要回邯郸,你……”李牧顿了一下,看了看阿梨,才接着说:“你是否想要跟我一起回去?”
“李兄……”阿梨低头咬了咬嘴唇,道:“李兄是想让阿梨走吗?”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邯郸有你的家人,你或者也想回去也说不定。”李牧道。他心底当然希望她能留下,就算她心里还是那个人,就这样在他身边也好。
阿梨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阿梨还不想回去。”。
李牧凝视阿梨片刻,问:“那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阿梨摇摇头,转而神色凝重地问道:“李兄还会回来吗?”
“嗯?”李牧有些疑惑。
“阿梨在想大王会不会一声令下,又把李兄留在邯郸了。”她没说出口的是若他不回来,她要怎么办?
李牧怔了一下,道:“如果真的不回来,你有什么打算?”他其实想问,她希望他怎么做。
阿梨望向李牧,眼里流过一丝伤感:“是真的吗?”她不知道,若李牧不回来,她要怎么办。
“这次回去是因为平原君过世了,丧礼一结束,我就会回来,快则十天,慢不超过半月。”李牧道。
阿梨一听,即刻转悲为喜,突然意识到平原君过世,她这么喜形于色好像不大合适,才随口问道:“就是那位杀了笑躄美人的平原君吗?”
“嗯!听说自从平原君杀了笑躄的美人后,他在全中原的女子心目中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阿梨也这么认为?”李牧扬起嘴角问。
“阿梨不敢鲁莽造次。”阿梨浅笑回答。
“说说看!”李牧追问。
“在阿梨看来,原因只有一个:她不是平原君心里的那个人。”阿梨答道。
“此话怎讲?”李牧饶有兴趣。
阿梨犹豫着要不要回答,见李牧对自己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才开口道:“大凡身有缺陷,免不了受人异眼…..“,阿梨看一眼李牧的胳膊,顿了一下。
“嗯,然后呢?“李牧知道阿梨怕触碰他的心病,然而,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看李牧不介意,阿梨接着道:“就算周遭人情和暖,也总有那么些不通人事的调皮孩子会讥笑嘲弄,躄者又怎么可能要了所有嘲笑他的人的命。那美人绝不是第一个讥笑躄者的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只是聪明的躄者知道,她不是平原君心上的人,所以他才会因为一笑而口出狂言要她的命;也因为她不是平原君心上的人,所以平原君才在大义与美人间选择了大义。以平原君的智慧,他怎会不明白躄者根本就知道他一定会献出美人的命,他等了一年才动手不过是向世人证明他对美人有情,只是在大义面前却不得不杀了她,显得有情更有义,这于平原君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反而是躄者心胸狭窄,置平原君于无情。这世上的难题,从来都不会只有一种解法,退一步讲,如果笑躄者是平原君的夫人或者母亲,情况会不会不一样呢?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是立场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罢了,所以阿梨也并不觉得平原君有错。这只是女子陋见,真正的原因大概只有平原君自己清楚,外人只道是'传闲话,落不是',瞎掺和罢了。”
李牧听了只盯着阿梨看了两眼,不置可否。
初春的卯时依然冰寒侵骨,万籁被压在勾注山厚重的雪被下,寂静得只剩下人们熟睡中的呼吸声。李牧拉开房门,随着吱呀一声门响,一股凉风钻入脖子,李牧顿觉一注化冰流过脊梁,他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向上拉了拉衣领踏出房门。李牧的卧房在南,穿过院子到堂厅,出了堂厅向前百来步再右转就是马厩。李牧走进堂厅,见小兰正把几个不同的包袱交给李戈,告知他每一个里面都装的是何物。他正要招呼李戈出发,只见通往偏厅的门忽然打开,原来是阿梨跟冬儿,她们每人手里抱一个包袱。
李牧走到阿梨身边:“不是说不用送行吗。”
“为李兄准备了一点吃食,有些驿站间相隔甚远,中间也不好找吃饭的地方,饿了可以稍微填一下肚子。"阿梨说着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到李牧手上,李牧掂量一下估摸着有一只大母鸡那么重。
“姑娘为了给将军准备吃的,一宿都没睡呢!”一旁的冬儿插话。
“多嘴!"阿梨教训冬儿,一面解释:“阿梨都坐着指挥,体力活儿都是冬儿干的。”一面又转向冬儿:“还不快把你特意为李侍卫准备的给他?”
冬儿羞红了脸,把包裹一把放到李戈手上,转头就跑了。
“李戈,这可是冬儿特意为你做的呢!找机会你可要好好谢谢她!”阿梨打趣李戈。
“好!”李戈一本正经,他不明白冬儿为何要跑,他其实现在就可以道谢。阿梨抿嘴偷笑,李戈可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啊!
“里边有刚出锅的早饭,还热着。”阿梨提醒李牧。
“嗯....多谢!”李牧想不到阿梨会一晚上不睡觉,为自己准备干粮,突然又想起刘医师嘱咐说阿梨不能劳累,不禁有些生气:“忘了刘医师怎么说的了?快些回屋休息!”
“嗯....李兄一路小心。"阿梨给了李牧一个笑脸。
李牧点点头,转身叫李戈:“走吧!”
“李兄!”阿梨突然叫住李牧。
“嗯?”李牧转身。
“李兄……早点儿回来!”阿梨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只是有些不舍。
李牧的心像突然被击了一下,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经历过无数的生死、离别,却从没有像此刻般,温暖、不舍,他忽然有想要抱住她的冲动,可是他不敢,他怕吓跑了她。他只能点头,然后逃跑似地转身就走。
阿梨目送李牧离开后便自行回屋去了,大家似乎都忘了一旁还有一个一样为李牧出行忙活了一整晚的人,此刻的她坐在堂厅的门槛上,神情黯然。父母早亡的她很小就被卖入李家做侍婢,记得刚进府那天,她一踏进大门,便见到一个跟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坐在地上哭,李孺人跟她说,她的二儿子是个古怪脾性,这一连多个侍婢都不能近他的身,这坐在地上哭的孩子是第十个被轰出来的,所以她能不能留下来还要看她是否能被这二少爷接受。小兰走进李牧的屋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这一站就从一大早站到了天黑,李牧自己进进出出全然当她是根门柱,到了快睡觉的时候,小兰还是站着,李牧突然对她说:“我要睡了!”
小兰答说:“好!”却还是站着不动。
“我说我要睡了!出去!”李牧把一个枕头扔了过来。
“好!”小兰把枕头放在一边,听命退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就这么过了半个月。
这一日,李牧如常习剑后走回屋里,经过小兰身边时,第一次把剑递给了她,小兰接过剑走到门侧,打开那个黑色的漆箱,拿出一块帕子细心地擦拭剑柄剑身,然后插入那个雕刻精美的剑鞘里。李牧看她行云流水般游刃有余,不觉抬高了眉。他背对着小兰张开双臂,小兰会意这是让她服侍他沐浴,第一次,她看到了传言中那条残缺的右臂,她不明白为何会传得那么不堪,更不明白其他的侍婢为何会害怕,那明明就是一只很健全的手臂,只是相比较他的左臂,短小了些而已。
那一年,她十岁,李牧十一岁。
十八年过去了,李牧的身边从未出现过其他特别的女子。来回雁门两次,李牧都把他最信任的护卫留下跟她的马车,她觉得自己于李牧是不同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也从来没有奢望过会成为他的什么人,她只要这样呆在他身边就好。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她更了解他,直到阿梨姑娘的到来。她以为他讨厌一切嘈杂吵闹,却看到阿梨姑娘在院子里疯跑的时候他扬起的嘴角;她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他开心的,即便是在郎中比试中夺魁,甚至升上郎中令,他都没什么反应,却发现他最近连眼眉里都含着笑;对于将军来说,阿梨姑娘才是那个特别的人。她应该要高兴的,多年来总算有人能打开他的心门,这不是她一直期盼的吗?为何此刻她竟然觉得心痛呢?
话说李牧带着李戈出门后,很快跟那个叫高健的都尉外加二十个士卒在营地路口会合,一路快马加鞭,二个时辰不到巳经到了滹沱河,李牧示意大家去河边。
此时晨光虽已上了东山,寒气却未收。一眼望去,渊冰覆面的滹沱河蜿蜒似练,李牧敲开河面上厚厚的冰层一角,快速地洗了把手,然后打开阿梨给的大包袱,大包袱里还分了四个小包:一包烤干的牛肉薄片,一包撕成小条的酱汁鸡,一包干葱饼,李牧不觉弯起了嘴角,这大概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特别的干粮了!最后这一包会是什么呢?李牧满心期待,打开一看,果然是他爱吃的梨花包。
“咦?这是什么?真好看!”李戈凑过来:“将军不吃吗?”
李牧看一眼李戈,突然像孩子似的把东西藏到身侧,道:“谁说我不吃?”
李戈扁了扁嘴,咕噜道:“将军越发小气了!”以前吃的的东西,将军都会大方地分一些给他,可是现在阿梨姐姐做的,碰都不让他碰。
“冬儿不是也给你做了?干嘛要吃我的?”李牧问。
“没有那个像花一样的!”李戈嘟嘴道。
“没有?真的?”李牧张大了眼睛,确认似的问道。
“没有!”李戈摇头肯定地回答。
李牧抿着嘴,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再拿起一个,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不好吃吗?”李戈问。
“不好吃!”李牧道。
李戈半信半疑,那些像花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而且阿梨姐姐做的,应该不会不好吃呀。一直到了紫金山下,李戈见将军津津有味地,一个接一个地吃,最后连粘在手指上的面皮都没放过的时候,李戈确信自己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