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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好天凉夜,微云半掩上弦月

铎烈果不食言,半个月就结束了战争,新太子领军的胡元气大伤,他们献出了九十九只羊,两头骆驼和三只骡子求和。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准备大婚。阿梨像个局外人似的,由着嫂嫂给她置办一切。大阏氏依然卧病在床,对这桩婚事不闻不问,不过,就算她身体无恙,她应该也会视若无睹。

“阿梨,你想在吉服上绣云纹,还是凰鸟?”嫂嫂问阿梨。

阿梨本想说,这些事你决定就好,可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个腊八节,她披的那件绣着棠梨花的纯白褧衣,“绣梨花吧!”阿梨道。

“梨花?这倒从来没见过,不过,你喜欢就好!”她说。

“多谢嫂嫂!”阿梨由衷地道,虽然她现在已是大阏氏,但私下里,阿梨还是叫她嫂嫂。

嫂嫂叹息一声,道:“你嫁去中原的时候,阏氏还在,所以轮不到我操心。雉伊出嫁时,虽说是我在筹备,可至少还有大阏氏在一旁提点。这一回,母后身体不适,你哥哥每天又只顾着喝闷酒,半点忙也帮不上。我真是担心办得不妥,让东胡那边笑话。”

阿梨想,她以前跟其他所有人一样,都被这个嫂嫂温柔的表象给蒙骗了,殊不知她是一个外柔内刚,心思极其缜密之人。就像她日前对阿梨说的那番话,没有恳求,没有劝慰,却让阿梨没有选择;就像现在,她铺陈了一大堆,其实真正想说的话只有一句:哥哥每天都在喝闷酒。哥哥看人的眼光确是比自己强了不知道多少倍,放眼襜褴这几大部族的女子,似乎没有一个人如嫂嫂一般坚韧,聪慧,进退自如,收放有度。阿梨不得不承认,没人比她更适合做句豹的大阏氏。

两日后就是大婚的日子,每个人都忙里忙外,只有阿梨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玩玩,没有一点做新娘子的感觉。这晚,她吃过饭,照常去草原上闲晃了一个来时辰,回来准备洗洗睡了,却发现帐里无端多出个人来,阿梨本想退出去,可想着他既然来了,还是见见吧,反正很快就见不着了。

榻上放着一张几案,句豹坐一边,阿梨坐另一边。

“还是不愿意跟我讲话吗?”句豹道。

阿梨皱眉,道:“你又喝酒了?”

句豹捉住阿梨的手,道:“阿梨!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阿梨抽出手来,摇了摇头,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儿。”

“阿梨!”句豹的眼满含伤痛。

阿梨低头不语。

“我知道你恨我,可你没必要为此搭上自己的一生。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成婚那天,翁牛特部河边的小树林里会有一匹马,去找他吧!”

“你要做什么?”阿梨睁大眼睛望着句豹。

“送亲的队伍回去后半个时辰,有人抢亲,新娘子不慎落入河中,因为是丰水期,尸首下落不明。”句豹盯着阿梨,似乎在讲故事。

“你疯了吗?要是被铎烈知道,大家都得死!”阿梨低呼。

“只要你乖乖地合作,他不可能知道。去的人都是我训练了十年的勇士,只会效忠于我一人。一旦被抓,他们会即刻自尽。”句豹道。

“我不会走的,你趁早取消计划。”要是行动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她绝不同意。

句豹站起身来,道:“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如果你想所有人都为你陪葬,尽管试试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站住!”任凭阿梨怎么叫喊,句豹置若罔闻。

东胡迎亲的队伍在翌日日落前到达了襜褴。按规矩,新人在婚礼前是不能见面的,然而铎烈管不了那么多,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可是阿梨不在她的毡帐里,他知道句豹不会告诉他阿梨在哪儿,所以他决定自己去找。然而找了半天,他连阿梨的影子都没见着。他心里忽然有些不安,阿梨不会在大婚前跑了吧?

“阿梨!阿梨!”他骑上马,在草原上边跑边喊,见到人就问:“有没有见到居次?”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就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放羊娃给他指了方向,说居次骑马往东边去了,铎烈纵马急追,终于,在一个草坡上见到了阿梨的身影。

阿梨听到马蹄声,回头一望,不禁抬起了眉梢。铎烈下了马,坐到阿梨身边,阿梨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依旧看她的晚霞。铎烈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直到太阳沉没,晚霞消散。

“真好看!”铎烈突然道。

阿梨询问似地瞅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晚霞,落日,好看!当然,我未来的王妃更好看!”铎烈调侃道。

阿梨嗤了一声,不屑地道:“铎烈太子以前没见过晚霞吗?”

“见过!可是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仔细地欣赏过。”铎烈正色道。

“那是因为在铎烈太子心里,永远有比欣赏晚霞更重要的事情。”阿梨道。

“我五岁的时候,母后就病逝了,我有七个兄弟,七个兄弟的母亲来自七个不同的部族,每一个部族都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我只有不断地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让父王对我刮目相看。看朝阳落日,那是生无所忧,无所事事之人才能做的事。”铎烈道。

阿梨若有所思地看了铎烈一眼,又把眼神移回浩瀚无垠的天际,月儿已经爬上了东山,头顶点点星光璀璨,一只萤火虫飞来,正正落在了铎烈的肩膀上,铎烈想把它拍开,阿梨忙阻止:“别动!”随之双掌一合,那只萤火虫已经被她捧在了手心里。

“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父亲就已经死了。母亲把我骗去中原后不久也走了。等我回来,我才发现我一无所有了,幸好我名义上还是个居次,单于供我吃、供我住还给人我使唤,就像你说的那样,生无所忧,无所事事,每日里我就守着日出日落,一天一天又一天。”阿梨放飞手里的萤火虫,重获自由的萤火虫却并没有马上飞走,而是在两人眼前左闪右烁几个来回才离去。

“你……是乌靼金的女儿?”前不久,铎烈听父王提起,说襜褴以前的太子叫乌靼金,曾经一度名扬草原胡地,是个真正的男人,可惜在一次狩猎中意外身亡。如果他做了单于,襜褴何至于节节败退如此。

“铎烈太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阿梨诚恳道。

铎烈愠怒,她竟然如此看他,“你是谁的女儿,是什么身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铎烈从小到大,从来不靠任何人,更不会靠女人来壮大自己的实力。我娶你,只为你这个人。”铎烈道。

“铎烈太子为何要娶阿梨?”阿梨问。

“喜欢!”铎烈直言。

“为何喜欢?”阿梨又问。

铎烈顿了顿,道:“好看!”

“好看的女人草原上多都是,听说左屠耆王妃就是东胡最美的女人,难道是因为左屠耆王看腻了?果真如此的话,那阿梨可要担心了!”阿梨讽道。

铎烈揪住阿梨的下巴,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道:“不许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也不许怀疑我对你的心思。不要再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了!”

阿梨也盯着铎烈,道:“铎烈太子不问阿梨喜不喜欢你吗?”

“我不在乎,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会对我死心塌地。”铎烈松开手。

“太子一向都这么自信吗?”阿梨也不怒。

“对你,我有的是耐心!”对其他所有女人,他都有信心降服她们,唯独她,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他有足够耐心去驯服她。

阿梨转头凝望着铎烈,道:“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铎烈的怒火骤然被挑起,他一转身,砰地一声把阿梨扑倒在地上,眼泛红光。阿梨却一动也不动,眼里流出戏谑,道:“说好的耐心呢?”

铎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不小心入了她的戏。他突然坏笑,道:“我确实没耐心了!”

阿梨警醒,忙道:“你想做什么?”

铎烈贴近阿梨的脸,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说呢?”

阿梨又打又踢,道:“你放开我!”

铎烈觉得差不多了,才定容道:“以后还敢戏弄本王吗?”

“再也不敢了!”阿梨可不是个会吃眼前亏的人,骨气什么的,以后再说吧。

铎烈对阿梨的服软很满意,他把她拉起来,坐定后,道:“新娘子,不是应该好好呆在帐里,准备明天出嫁吗?跑来这里作甚?”

“我准备好了!”阿梨答。

“你准备了什么?”铎烈问。

“我准备好了我自己,其它的不归我管,我要是掺和,反倒是不信任她们,对吧!”阿梨头头是道。

铎烈忍不住笑了,这也不失道理。

“不过话说回来,你来这儿做什么?”阿梨把矛头转了个向。

“想看你!”铎烈说得那么自然,似乎没有任何不妥。那些无用的规矩,他再也不想守,若非如此,上一次也不会出了差错。

“现在看到了,可以回去了吗?”阿梨不得不承认,她很欣赏他的个性,直接爽快,敢作敢为。可这毕竟不是男女之情,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能跟他做朋友。

“不再看一会儿星星和月亮?”铎烈弯起了嘴角。

“观星赏月是生无所忧,无所事事之人干的事,左屠耆王可是干大事的人,怎可在风花雪月上浪费时间?”阿梨戏道。

铎烈静静地看了会儿星空,突然郑重道:“以后,我会尽量抽时间陪你一起,看朝阳,赏落日,观星赏月,骑马射箭,只要你喜欢。”

阿梨召回她的马,上马提缰,做了个请的手势。

“听说我未来的王妃骑射了得,今日且让本王见识见识你的骑术。”铎烈也上了他的马。

星空下,一前一后,八蹄翻飞。很多年后,铎烈依然会想起他们大婚前的那个夜晚,他们纵马急驰,她时而扬鞭高喊,时而伏腰勒缰,轻盈灵动,宛若飞鸟。

回到王宫,句豹黑长着一张脸候在入口,阿梨心想她不是已经让德鸠跟山儿回来报信了吗,他有什么好担心的。铎烈向单于行礼,单于斜瞥他一眼,没好气地一甩袖,转身走了。铎烈看阿梨,阿梨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各自回帐歇息。

次日卯时未到,阿梨就被一群侍婢拉了起来,梳洗,盛装打扮完毕,已经是朝食时刻。阿梨说饿了,想吃早饭,可嫂嫂不让,说到了洞房,才能进食。阿梨觉得这规矩简直是莫名其妙,难不成要她饿一整天?不过,阿梨也不想嫂嫂为难,只偷偷地塞了一包风干肉在袖袋里。

辰时正,接亲的队伍退出宫外,等候送亲的队伍护送新娘出宫。按规矩,新娘需在临行前拜别父母,阿梨的父母都已不在,所谓长兄为父,长嫂为母,阿梨只能向他们拜别了。然而,当阿梨踏出彩帐时,帐外站着的人里,竟然有大阏氏,这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阿梨定了定神,正容走到大阏氏面前,向她行跪拜之礼。不管她来的目的是什么,当着全族人的面,该有的礼数阿梨都会尽,毕竟她是句豹的母亲,毕竟她是大阏氏。今日的大阏氏倒是与往日有些不同,可能是有病在身,看起来少了许多平时的霸气。她受了阿梨的礼,自然要回礼,只见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串白色玉珠,挂在了阿梨身上。阿梨想,大阏氏大概病糊涂了,这可是昆山的羊脂白玉珠,价值连城,她怎么舍得给一个她厌恶了一辈子的人?阿梨想把玉珠取下来还给她,可大阏氏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收下。阿梨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转身,让侍婢扶走了。阿梨盯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那一向挺直的腰背,怎么好像一下子没了支撑,弯塌下来,把她的骄傲,她的自负压得荡然无存。

句豹虽然已经是单于,但他坚持要背阿梨上彩舆,阿梨也不推让,她像小时候一样,爬上他的背,头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哼起了曲儿。句豹愣了一下,背着她一步一步,像小时候那样,慢慢地走。今日一别,此生怕是再也不能相见了。

句豹扶着阿梨上了彩舆,正要转身,阿梨突然扯下盖头,唤了声:“哥哥!”顿时泪如雨下。句豹止步,除了点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已经好久没叫过他哥哥了。

“单于,吉时到了!”先单于的侍卫谷桠大都尉提醒道。

“走吧!”句豹挥挥手,走到一边。彩舆被抬起,句豹不再迈前一步,他伫立原地,目送着彩舆渐行渐远,瞻望再瞻望,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只留下漫漫的草原和辽阔的蓝天。

“阿梨!阿梨!”铎烈突然在彩舆旁轻唤。

阿梨心里一惊,他们才出襜褴不久,还没到辽水,送亲的队伍也还没有回去,那件事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发生才对。她忙挑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没事了!”铎烈弯起嘴角。

阿梨狐疑地瞅着铎烈,铎烈见阿梨没带盖头,随口问道:“你的盖头呢?”阿梨伸手往身后一探,倏尔变了脸,又四下里找了一圈,急道:“怎么办?盖头不见了?”

“真的吗?我看看!”铎烈把头伸进帘去张望,阿梨把他挡住,低呼道:“你做什么?快出去!”

“是不是忘了带?我让人回去取!”铎烈道。

“我确定带了的。”阿梨苦了脸。

“那应该是掉在路上了,我让人回去找。”铎烈说着就要唤人,阿梨忙阻止:“等一下!”继而一顶绣了梨花边的青盖头顶在了阿梨的食指上,一晃一晃的。

“你!”铎烈又气又好笑,“你竟敢骗我!”

阿梨收起盖头,打了个哈欠,道:“是你先骗我!”

“我何时骗你?”铎烈反问。

“你刚才叫我做甚?”阿梨问。

铎烈清了清嗓子,凑近阿梨,低声道:“我只是想确定一下,里面坐的是不是你。”

阿梨哈欠连连,一边把帘子放下一边道:“好累,我要睡了,不要再吵我。”她的确累了,但她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如果他知道哥哥的计划,如果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会怎样?

铎烈含笑,昨夜他们回去得晚,早上天没亮她就被拉起来梳妆了,此刻不累才怪。不过,虽然他也只合了一会儿眼,可不知为何,他的精神却异常的好。到东胡还有好长的路,就让她睡吧!

队伍终于到达东胡与?褴的分叉路口,翁牛特部。铎烈敬谢过送亲的队伍,德鸠走到彩舆前,告知阿梨送亲的队伍要回去了。阿梨让阿禾搀扶她下彩舆,虽然她头顶盖头,但她知道,这长长的送亲队伍里,都是她的族民,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盛装打扮的美丽姑娘,有父亲,有母亲,有老人,有孩子,这一路行来,她坐在彩舆里尚觉疲惫,更何况他们还是走路。阿梨面向队伍,屈身行了个礼,道:“各位辛苦了,请回吧!”。

“居次!”送亲的队伍惊呼,他们见居次下了彩舆已觉诧异,不知她要做何事,却原来是向他们行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不合规矩。照常规,居次只要在彩舆里传话,请他们回去就可以了。

“居次,快请回舆!”一位老婆婆扬声催促,新人没到夫家,是不能下地的。阿梨略略欠身,重上了彩舆。

送亲的队伍回去后,剩下的人都骑马前行,今日天气甚好,快马加鞭,天黑前后定能到达。行不过二里,突然,十数支箭嗖嗖地从一旁的树林里发出,队伍还没反应过来,已有几人中箭落马,不容他们做任何思考,蓦地杀出一群人来,铎烈惊怒,道:“哪个部的,报上名来!连我铎烈的婚也敢抢,我看他是不想活了!”没人答话,领头的人对着铎烈挥刀就砍,铎烈举刀挡架,心下一紧,以刚才这一刀的力量,这些人恐非泛泛之辈,如果只是对阵打仗,他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这不是战争,他们的目的是抢人。铎烈担心一个闪失,还带伤了阿梨。“保护王妃!”铎烈一边与人纠战,一边大喊。话音刚落,只见一队人从东胡方向奔驰而来,看他们的穿着,似乎是东胡人没错,就在这一思一疑间,那些人已经到了跟前。铎烈大呼不好,可已经来不及了。拉彩舆的马车已被人赶走,铎烈挥鞭要追,却被人围了个团团转,铎烈拼力杀出包围,一路疾追到翁牛特部,他跟阿梨初次相见的地方,他终于赶上。

“阿梨!“铎烈大喊一声。彩舆里即刻传来砰砰声,阿梨定是被封了口。

“究竟是什么人?我劝你们趁早放了她,否则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铎烈一字一句,虽然是以一对四,他一,对方四,可他铎烈是何人?别说四个,就是再来四个,他也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然而,意外的是,对方领头的,似乎也是条汉子,他独自一人跨出,对着铎烈指剑邀战。

“有胆识!敢跟我铎烈请战!来吧!”铎烈不多废话,举刀砍向对方左肩,那人微微侧开,右手挺剑疾刺铎烈腰腹,铎烈挪步避过。一个刀势如风,一个剑走轻灵,一来一去二十几个回合,难分上下。酣战中,突闻马蹄声响,那人眸光扫见东胡救兵赶到,退至彩舆旁,铎烈疾步逼上,一刀刺向那人的臂膀,那人却不退,反而对他挑眉阴笑,铎烈怒火愈盛,一个猛力推进,弯刀深入那人的右臂,那人吃痛倒向彩舆,彩舆倾倒,铎烈想拉却已经来不及,眼见着彩舆翻下洪水滚滚的西辽河里,铎烈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下河去。可是,上天可谓残忍,彩舆翻滚下河时,撞到河岸的礁石上,裂成了几片,随着喘急的流水漂流开去。铎烈沉下浮上,下沉上浮,一次又一次,可哪里有阿梨的影子。“阿梨!阿梨!”铎烈不停地呼喊,可回应他的只有洪波汹汹,流水溅溅。

三日后,襜褴单于悲恸成疾,卧床不起。他处心积虑安排了那场抢婚,原想让她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谁曾想到,竟然真有人来抢亲。他安排的勇士还道单于心思缜密,安排了两波人马,以保万无一失,谁知竟无意中成了帮凶。虽然句豹对着铎烈咆哮,说都是铎烈害了她,他不管东胡用什么办法,襜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他心里清楚,是他自己害死了阿梨!那日,精疲力竭的铎烈被下属们强行拉上岸后,他又出动了几十人去寻,下令说如果寻不着,就不许回去见他。可两天过去了,他们依然没能把阿梨带回去。如果真的什么都找不到,大家心里至少还留有希望,可后来,铎烈在河边的蒌蒿丛里,发现了阿梨的梨花盖头,那生生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虽然句豹不喜欢铎烈,可他心里也知道,铎烈是真心喜欢阿梨的,早知今日,他还不如让她嫁过去。

小时候,阿梨是句豹的小尾巴,他走哪儿,她跟哪儿;句豹捉草虫,她捋高袖子,手伸得比谁都快。下雪了,她最喜欢跟在他后面,踩他踩过的脚印。他有时候故意走得很快,她追不上就大哭鼻子,让他不得不回头,那个时候,她就会得寸进尺,张开双臂要他背。儿时不再,当日情形,却依然憬然赴目。阿梨擅厨艺,每每有求于他,必定捧出最新所学,殊不知,她要的东西,他从来都会有求必应。他病了,她总会叽叽喳喳在他榻前,讲些不好笑的笑话给他听,有几次为了讨他开心,还跳起了舞,她骑射有天分,煮食又天分,可跳舞实在是难为她,跟不上曲调不说,还经常同手同脚,把他逗得哈哈大笑。所有的陈年琐事,堆积于心,历历如影,待他伸手去摸,一切却又都消逝不见了。

阿梨伤痕累累地从中原回来,他虽疼惜她,心下却是暗暗欣喜,他以为他终于可以不违背他对叔父的誓言,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照顾她一生,到头来却都是她在维护他。她从中原回来后,他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个人,他原以为那人已经不在了,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她喃喃自语,问他过得好不好,问腊八节他有没有去看击鼓,梨花仙子好不好看,如果他猜的没错,那个人应该就是当初把阿梨从滹沱河里救起来的人。他不知道她为何回来,不过,他可以相信,那个人对她不错,最重要的是阿梨喜欢他。所以他才安排了那一切,谁知竟然害了她。

铎烈冥思苦想,抢亲的到底是什么人。从那些人的身手来看,他们绝不是一般寻常百姓。是胡吗?经过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胡已经元气大伤,虽然他们痛恨东胡跟襜褴,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去挑起新的矛盾,所以应该不会是他们;是林胡吗?可是东胡与林胡并无过节,难道是因为他们中有人看上了阿梨?还是另有其人?铎烈自知这些年他得罪人不少,就是在东胡内部,也一直都有人看他不顺眼,难道是要给他铎烈一个下马威,以示警告?

树林里出现的那一群人,从他们的刀法,箭术来看,绝对是游牧人。然而最后跟他对战的人使的是长剑,虽说游牧族里也有人使剑,可是剑术精纯到那个境界的他还没见过,也没听过,那人十之八九是中原人。阿梨曾经在中原生活过,难道是为了阿梨来的?既然是为她而来,为何又任其掉入河里不管不顾呢?还是她根本就不在那彩舆里?

铎烈猜得没错,那人确实是为了阿梨而去的,当他还在河里大喊阿梨的时候,她已经被人带到了中原的地界上。

去往雁门路上的一个驿站门口,阿梨紧握拳头,不停地来回踱步,向路口张望。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可还是不见他的影子,阿梨越发焦急:“高都尉!你要不要带人去看看!”

高健却是一脸淡定,道:“我的任务是把姑娘带来这里。”

“可天都要黑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阿梨急道。高健不答话,阿梨知道他一贯如此,勉强不了,只急得不停地咬手指,不停地走来走去。

终于,路口传来了马蹄声,阿梨忙跑向前去,却发现那只是来传舍投宿的路人。阿梨失望地歪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上,腾格里神保佑,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突然,一双脚蓦地立在阿梨面前,阿梨呆了呆,顺着那双脚一寸一寸向上扫,是他!时隔四年,虽然他的影子每天都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可真正见到他,她依然觉得是幻觉。他不言,她不语,就那么静静地对视着,阿梨暗骂自己不争气,看着看着,眼里不知不觉就蓄满了泪,就在她的眼眶承受不住,泪水就要溢出的那一刻,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走向传舍。阿梨满心奇怪,高健跟几个士卒刚才还都散坐在驿站门口,怎么一转眼就都消失不见了。李牧一边上楼一边跟传吏交代:“备热水,再拿几条帕子!

进到房里,李牧拉着阿梨在几案旁坐下,阿梨抬起头,这才发现他右袖鲜红一片,慌道:“怎么这么多血?将军受伤了吗?我看看!”说着就要去拔李牧的衣服,门口突然传来两声干咳,原来是传吏:“将军,您要的热水和帕子备好了。”

李牧扫一眼脸红成个大柿子的阿梨,对传吏道:“拿进来吧!”传吏把水跟帕子放好,出去的时候很自然地顺手把门关好了。

“嗯?愣着做什么?快点呀!刚才不是挺着急的吗?”李牧耸了耸肩,示意阿梨过来帮他。

阿梨不得推辞,只好跪在李牧身边,替他把外衣除下,再一看伤口,不禁大吃一惊,对方若再多用一点力,估计就伤到骨头上了。阿梨一点一点地为李牧清理伤口,生怕下手重了弄疼了他,可他倒好,好像那条胳膊不是他的,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阿梨看,阿梨受不住那火辣辣的目光,伸手挡住他的视线,可他又把头移过一边,继续看。阿梨心一狠,下了力,他趁势大叫,阿梨以为真伤了他,忙收了手。

“不问我怎么伤的?”李牧继续盯着阿梨。阿梨不答,能把他伤成这样的,除了铎烈,怕是没有第二个。

“竟敢背着我偷偷嫁人,你有经得我同意吗?”李牧一脸严肃。

阿梨不答话,心想:“我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何要经你同意?”

“你心里是不是在说,‘我嫁人给你什么关系?为何要经你同意?’我提醒你一下,你的休书还在我手上,按照中原的规矩,除非我同意,否则你绝不可再嫁!“李牧道。

在代地的时候,司马尚交给李牧一个桃木匣子,让他转交给阿梨,阿梨猜到里面应该是休书,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卷竹简。她刚要伸手去取,却发现夹子里还有另一样东西,阿梨不觉皱了皱眉。

“怎么?”李牧望夹子里望去,里面竟然有块玉佩。阿梨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细腻温润,晶莹透亮,柔白而不见一丝杂质。她才想起来,司马高也有一块一模一样,完美无瑕的的羊脂玉:“这是……?”阿梨看着李牧问。

李牧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他显然也不知道那里面有块玉佩,但是他好像也认得,这是司马尚家的传家玉佩。

阿梨放下玉佩,把竹简打开来看:

“邯郸司马尚,因常年驻军边塞,戎旅之身,生死难料。有妻索次嘉犁青春年少,尚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嫁,永无争执。”

阿梨把休书递给李牧,道:“这个……你们中原的东西,我不太懂,将军帮我看看,这……是否就是休书。”

“你确定要给我看?”李牧半眯着眼看着阿梨,问得意味深长,别有深意。

阿梨点点头,心道这有什么不能看的。

“那好吧!”李牧似乎很是勉为其难,眸光里却透着显而易见的狡狤得意。李牧打开很仔细地看了一遍,道:“看了,确认无误。”算那小子还有点人性,至少没给阿梨定些莫须有的罪名。

阿梨默默地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这一天,梦终于醒了,一切总算结束了。

李牧把休书卷起来,放进自己的袖袋里,装模作样地喝一口水。

阿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怎么把休书放进他袖袋里了?难不成还有没完的事?“将军,那休书,还有什么别的要做的吗?”

李牧摇头道:“没有了。”

“那为何放进你袖袋里?”阿梨问。

“你给我看,我看完了,觉得没问题,就收起来,有何不妥?”李牧很认真地道。

听李牧如此说,阿梨越发糊涂了,道:“可那是我的,你收起来做甚?”

“当然是我收,在中原,休书只能给再嫁夫君看,再嫁夫君看过,验收无误,需留存休书,以防前任夫君反悔,起争执。”李牧慢条斯理地答道。

阿梨急红了脸,道:“我又不是中原人,自是不懂你们中原的规矩,快还给我!”

“所谓‘入其俗,从其令’,入乡随俗的道理懂不懂?再说,我是中原人,既然给了我,就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还有,我刚刚明明跟你确认了的,你硬要我看。”李牧一脸严肃。

“你给我!”阿梨想扑过去抢。李牧手臂一扬,一钩,就把她揽入了怀中,邪笑道:“你要是能从我手上抢到东西,那我就该回去,再练十年功。”

阿梨坐直身子,满不在乎地道:“那你收着吧,反正我们襜褴人也不看这东西。”

“回襜褴?想都别想!“李牧在阿梨的额头上印上一吻,道:“常梨此生只能嫁给李牧。”

“只是此生而已吗?”阿梨侧头问道。

“生生世世!”李牧又在阿梨的嘴上快速地吻了一下。

阿梨娇笑着推了一下李牧,忽然想起了那块玉佩,对李牧道:“将军,下次去代地,帮我把那玉佩还给他吧。”

“好!”李牧爽快答应。当时,司马尚把那夹子交给他的时候还说什么‘我把她交给你了,不要辜负她!’,他还以为他真的放下了。没想到他还偷偷放了块玉佩,传家玉佩!他倒要好好问问他,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休书都写了,难不成还指望阿梨回去?他做梦!

四年前的画面宛如昨日,阿梨默然不语,可心里还是在嘀咕:“那是你们中原的规矩,我们游牧族连文字都没有,那休书是个什么根本没人看得懂,就算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没人理会。”

“你心里肯定又在说,那是你们中原的规矩,我又不是中原人,为何要守这破规矩。李牧乜斜瞥着阿梨道:“你信不信,我可以治你个抛夫弃义,始乱终弃之罪。”

“抛…..?”阿梨终于忍不住开口。

“抛夫弃义。”李牧重复道。

阿梨瞪了李牧一眼,手一狠,把伤口扎紧,丝毫不理会他发出的吡玼声。

“不问我为什么在那儿?”李牧两眸炯炯。

“将军为何在那儿?”阿梨瞪他。

“我不许你嫁给他!”李牧收起玩弄,正色道。

阿梨收回目光,闷声道:“早在四年前,阿梨跟将军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阿梨嫁给谁,不用将军操心。”

李牧目露愠色,问道:“你喜欢他吗?”

“阿梨喜欢谁,跟将军没有一点关系。”阿梨回答。

“你喜欢他吗?”李牧又问,他早听过那铎烈太子的大名,他本来没打算跟他交手,可看他那么着紧她,他不禁妒火中烧,竟然敢抢他的女人,他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事实证明,他还真是名不虚传,如果单打独斗拼力气,他未必能赢他,这更让他心里不爽。

“铎烈太子是草原英雄,喜欢他又有何出奇?”阿梨抬头,直视李牧。四年了,他突然出现,只因为他不许她嫁给铎烈。

李牧猛地抓住阿梨的胳膊,眸如寒冰,凝笑道:“你们倒也算情投意合,他看到你的彩舆掉进河里,二话不说就跟着跳了下去。不过,我倒想问问,树林里那些人和那匹马又是怎么回事?”

阿梨的眼珠向右横转了一下,道:“阿梨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

“你说如果那个草原英雄知道襜褴欺骗了他,他会怎么做呢?”阿梨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李牧太熟悉,她的眼珠出卖了她。他原来还担心,不知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后来发现他们竟然在帮他,想来中间应该有什么误会,让那些人以为李牧他们是自己人。

“怎么不说话?”李牧双眼寒光微闪。阿梨看了李牧一眼,起身要走。却被李牧毫不怜惜地拉回了怀里:“你要去哪儿?”

阿梨挣不开李牧的束缚,突然双目莹然,珠泪欲滴,道:“我要去哪而跟将军有什么关系?四年了!我用了四年的时间,努力想要忘了你,可你总是在我眼前晃,就是睡着了,你还要跑到我梦里。我好不容易作下决定,你又跑来阻拦。”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李牧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阿梨想将军,每一天都想!吃饭的时候想将军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的时候想将军是不是已经睡下了,梦里总是会回到将军幕府……”阿梨话未说完,已经被李牧拥入了怀里。阿梨的眼泪越发不控制,如泄了堤的洪水般,愈加汹涌不可收拾。她哭着捶他的胸,他却不管不顾,任她锤打。好像过了四年那么久,阿梨终于止住了眼泪,她堆积了四年的泪水,似乎在此刻一倾而尽。他松开怀抱,低头凝望哭成泪人的阿梨,忽地吻住了阿梨的唇,囫囵道:“你可知这四年来我有多想你?”

阿梨半眯着双眼,贪婪地挂在李牧怀里,这个怀抱总是让她迷恋,不舍。李牧的唇再滑至阿梨的颈侧,细吻突然转成了用力的噬咬。

“痛!”阿梨娇呼着闪避开去,李牧却不放过她。良久,才松口,威慑道:“你还知道痛?下次再敢不辞而别,我会让你连痛都叫不出来。”

“当初,将军为何拒婚,定是有将军拒婚的理由,阿梨只是不想将军为难。”阿梨低头道。

原来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李牧叹息一声,把阿梨重揽入怀,道:“你可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过,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她说见到我就怕,想到我可能用我这条恶心的胳膊牵她的手,她就怕得全身发抖。”

阿梨唔了一声。

“你可知道那人是谁?”李牧问。

“谁?“阿梨依然趴在李牧的胸前,一动也不动。

“那个人你也认识。”李牧道。

阿梨猛地抬起头来,惊诧不已:“谁?”

“司马高的孺人,刘氏。”

阿梨张开嘴,半饷说不出话来。

李牧的父亲跟刘相国同在朝为官,算得上是世交好友。李牧出生的时候,正巧同年同月,刘相国的孺人生下了一个女儿,两位好友互相道贺碰杯时,就随意地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娃娃亲。自李牧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将来会娶刘相国的女儿为妻,直到他十一岁那年的一天,父亲带他去相国府,为相国祝寿。在相国府的后花园里,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哭声,一边哭一边说:“母亲,你快让他走,女儿不要嫁给一个怪物!女儿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害怕,一想到……一想道他可能用那条恶心的胳膊拉女儿的手,女儿就害怕得止不住发抖……”

身有缺陷的孩子本就早熟,李牧即刻明白了,为什么刘相国说有事要跟父亲说,让李牧自己去后花园玩一下。

后来,那门亲事自然就退了。李牧自此发了疯似的迷上了舞枪弄剑,经常一练就练到汗如雨浆,精疲力竭。他要变得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哪怕他只有一条正常的胳膊。机缘巧合,李府的一个门客向李牧的父亲举荐了一位练武之人,父亲便让他教李牧功夫,那人教了李牧一些剑法和拳道,便离开了。李牧请求他留下,他只道他能教的都已经教了,至于李牧能不能把他教的融会通透,就要看李牧自己了。几年后,当李牧夺得郎中令的头筹时,他想他大概没有辜负师傅的教导,只是师傅在哪儿,他也寻不到了。

“我不敢嫌弃你,我只是对自己没信心,我怕你跟她一样……”李牧话没说完,阿梨猛地抱住了他,明明是她受伤,可为什么她觉得这个男人反而受伤更重,更需要关心、呵护呢?

“对不起!“李牧道:“你不在的这四年里,赵国战事不断。我想你在襜褴也好,至少还有人照顾。若是在雁门,万一……”

“不许胡说!“阿梨捂住李牧的嘴。

李牧握住阿梨的手,亲吻她的掌心,道:“你可知道,听到你要嫁人的消息,我快急疯了!我明知道草原才是你最好的归宿,可我没有办法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你嫁给他人。你道我自私也罢,今生今世,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阿梨眼睑微垂,柔声道:“将军就是不来,阿梨也一样不会嫁给铎烈太子的。”

“你说什么?那些人……”李牧讶异。

阿梨轻轻点头,道:“虽然失信于铎烈太子,可阿梨真的没办法嫁给他,阿梨的心很小,已经住不下其他人了。”

这一天,可真是惊喜一个接一个,难怪今日的行动那么顺利,原来他们的目的就是助阿梨离开,等等,李牧突然定定地盯着阿梨,问:“你本来计划要去哪里?”

阿梨看看李牧,又垂下眼眸,低声道:“阿梨也不知道。”

“不知道?”李牧的声音很清冷。

“也许去保福县,也许去其他附近的城镇,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去邯郸,其他地方我也不熟。”阿梨低头。

“没想过回雁门关?”李牧不敢相信。

阿梨低头不语。

李牧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就要冒出喉咙来了,他倏忽一下站了起来,又坐回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如果他今日不去,以后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静默半响,阿梨拉了拉李牧的袖子,李牧还在气头上,挥袖移开了。阿梨靠近又拉了拉,道:“将军生气了?”

“你说呢?”李牧侧目。

阿梨倏然贴上,在李牧的脸上轻啄了一口。李牧的眼里终于闪过笑意,不过也只有一闪的功夫。“去邯郸,或者去保福,你一个人要如何生活?”

“这个我倒想好了,阿梨其他的不会,唯一煮食还算不错,我想找个铺子卖卖松饼,再不行,就开家饭馆,应该够养活自己。”阿梨道。

“你倒想得明白!要是遇上地痞无赖,你要怎么办?”李牧问。

“将军如此轻视阿梨吗?阿梨在雁门那两年的剑是白练的吗?如今的我,除非遇上将军这样身手的,一般的小无赖,我还不能应付吗?”阿梨撅起嘴。

“一个能应付,十个八个一起呢,你以为一个人生活像你想的那般容易吗?”李牧气得不轻。

“谁说要一个人了?”阿梨反驳道。

李牧一拍几案,腾地站了起来,怒问:“跟谁?”

阿梨不紧不慢地道:“阿梨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可无论如何都得找两个帮手不是?我担心生意太好,两个人可能都还不够。”

“你想得倒容易。”李牧又坐回了原处,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阿梨自是知道不易,可是她总不能活活把自己饿死吧!说到饿,阿梨的肚子突然咕咕地响了起来,她一脸委屈地看着李牧,道:“阿梨饿了!”

李牧这才意识到,已经快人定了。他走出去跟舍吏交代了几句,依旧回房。“已经过了饭时,他们现在去做,估摸着要等多一会儿才行。”

阿梨眨巴眨巴眼睛,从袖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摆在几案上。李牧眼睛一亮,竟然是风干牛肉!他一把把一整包都移到自己面前,毫不客气地吃上了。

“阿梨呢?”阿梨今日才发现他是如此不怜香惜玉之人。

李牧又塞了一块入口,道:“已经让舍吏去安排了。”

阿梨气鼓鼓的把牛肉移回自己面前,刚拿起一块,却又被李牧夺了回去,塞到他自己口中。

“阿梨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一点东西呢!”阿梨鼓气道。

李牧却听而不闻,自顾坐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阿梨扑过去抢,李牧身子一侧,让阿梨扑了个空。阿梨气得爬起来又扑,可她哪里是李牧的对手,几次失手,李牧已经解决了所有的牛肉。

阿梨恼羞成怒,对着李牧一顿绣拳。李牧反击,一个勾手就把她勾入怀里,道:“你今日从早到晚没吃过东西,那我呢?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就已经食不甘,寝不安;听到你要嫁给那个铎烈,我更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你一心念着你的委屈,可曾有一刻想过我?你没来雁门以前,我觉得自己过得也还不错;你来了,把我无波无澜的生活捣得天翻地覆,然后不管不顾地就那么一走了之,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阿梨明明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占理的,被他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是她把将军无限美好的人生搅了个七零八落。谁说他内敛?谁说他不善言辞?这个家伙骗了全世界,还让她心甘情愿地奉他的话为真经,就是让她死她也无惧无怨。

阿梨饿得肠子贴到后背了,舍吏才把饭食送来,她顾不得看案上到底是什么,抓了筷子就吃,吃下一口却突然停了下来,旁边的人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将军特意让舍吏准备的吗?”阿梨问。

“嗯!”此时正是五彩菇繁盛的时节,这驿舍后面就能采到。早在昨日,他就已经让舍吏去准备了,他知道她定会喜欢。

看阿梨吃饭,李牧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了阿梨面前。

阿梨定睛一看,竟然是她的五彩石,阿梨看着李牧,问道:“将军去找兄长……司马上卿取的吗?”

李牧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阿梨习惯性的称呼司马高为兄长,本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她叫了六年,可她那么着急改口倒是让李牧心里不舒服。“他似乎很关心你,那日在紫金山,你急急离开是因为他寻过去了,是不是?”

阿梨点头:“那次阿梨是偷偷出去的,原想着只玩一两个时辰就回去的,不巧被发现了。”而且自那之后,她连用马的机会都没了。

“司马上卿他……对你如何?”李牧盯着阿梨问道。

“他……很好。那些年,若不是有他,阿梨大概早就饿死了。”阿梨叹了一口气,又扒了一口饭。

“你喜欢吃炸酥?”李牧突然问道。

“嗯?将军怎么知道?”阿梨意外,她不记得她跟他说过。

“你还喜欢吃柚?”李牧又问。

阿梨点头。

李牧的脸色瞬间转过四季风景,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丰采灵动,然声音却不如脸色那般幻彩多变,几乎听不出喜怒:“司马高对你不错,听说他把邯郸城东的炸酥师傅请到了府里;还特意请人千里迢迢去云梦泽给你买柚。”

阿梨还是点头。

“你倒是跟他走得近!”李牧道。

阿梨放下手中的筷子,双眼盯着李牧看了许久,狐疑道:“将军不会是醋了吧?”

“嗯……醋了!”李牧认了。

“唔!”阿梨眉眼一挑,点了点头,问道:“将军不相信阿梨吗?”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司马高是相国千金在邯郸一众世家子弟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夫君,仪表过人不说,还饱读诗书,位高权重,必是比我李牧强出千万里的人。你在司马府多年,他对你也照顾有加,而那一切原本是属于我的,如果一开始在你身边的人是我,是不是你就不用受那么多委屈,是不是我们的生活会大不一样。”李牧道。

阿梨的眼里泛起了涟漪,他明明那么好,为何要妄自菲薄,自轻自贱。

“阿梨……”李牧见阿梨哭了,忙伸手为她擦眼泪。

阿梨又恨又难过,抓住他的胳膊,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这条胳膊太丑,换这一条。”李牧把左臂伸过去。

阿梨瞪了他一眼。

李牧又把胳膊收了回去,想了想,道:“嗯……这招用过了,那咬这里。”李牧指指自己的嘴唇。

阿梨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人是越发的无赖了。

“不咬?那我咬你!”李牧说完,低头轻轻覆上了阿梨的唇。

好天凉夜,微云半掩上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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