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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

今年的白节是阿梨回襜褴后过的最冷清的一个节了,只有几个大首领跟单于一起过节。毡帐外疾风呜咽,大雪横飞,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人持着长棍去顶帐顶,把厚厚的积雪顶下帐去。

阿梨坐在太子妃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烤羊腿。

“听说,不久前,赤貉族投靠了胡。”右贤王说。

句豹放下手中的羊蝎子,喝了一口酒,道:“那赤貉本就只剩几百来人,这几场大雪下来,他们的牛羊估摸着已经所剩无几,不投靠胡,也会投靠其他的部族。”

“左屠耆王说得是,听说他们以前本想投靠东胡,但是东胡拒绝了。”右骨都侯附和道。

“铎烈太子何等精明之人,赤貉那几百人,大多是老弱妇孺,真正能狩猎劳作的人没多少。”左骨都候笑道。

“等这场大雪过了,要速速召集人马去中原取些牛羊补给才可。右大都尉,这次的行动你来负责。”单于出言。

“是!”右大都尉领命,道:“这次还是去雁门,路途不远,易得手。”

阿梨在听道雁门二字的时候,刚端上酒碗的手蓦地一滑,洒了一食案的酒。句豹忙问阿梨有没有伤到,阿梨摇摇头,随即向单于行了个礼,请求离席回帐整理自己的衣裳,单于皱眉应允了。

四年了,阿梨以为她已经忘了雁门,忘了李牧,却原来她从来都不曾忘记。她收起了所有跟李牧有关的东西,她以为看不到,摸不到就会忘了,却原来他一直都在,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忘不了他。

一整晚的回风急雪,次日清晨总算停了下来。阿梨早早地就起床了,一个人在雪地里漫步,走着走着,突然前面冒出个人来,阿梨定睛看看那人,扬起了嘴角,踏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接一步,就像小时候那样。小时候,他总会故意把步子迈得很大,阿梨的小腿短,跟得甚是辛苦。今日,他的步伐迈得依然宽阔,阿梨却不似当年那般,在后面又急又叫,说哥哥你慢点儿,你等着我,因为她知道,她跟不上的时候,他总会在不远处等着她。突然传来一阵哭声,句豹和阿梨循声去看,只见满羊圈的羊都冻死了,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阿梨上一次看到这一幕,还是十几年前,那日,她跟今日一样早起,迈着短腿,追着哥哥的脚印在雪地上跑,跟今日一样,他们忽然听到哭喊声,跑过去一看,画面也跟今日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那日,有一个孤寡的放羊老汉,身子卷成了一只羊,缩在羊圈的角落里,怀里还抱着一只不知何时已经断了气的羊羔子。老汉的身子已经冻得僵硬,族人们要安葬他的时候,没有办法把他的身子扳直了,只能任由他像一只羊那么卷着。

祸不单行,襜褴人还在收拾冻死的牛羊,胡正式发起了对襜褴的挑战。这并不出奇,每每发生这样的天灾,衣不暖,食不饱,牛羊不够草,各族间总会有战争,说到底还是为了生存。然而,胡是草原上的第一霸主,襜褴不论是在兵力上,还是人数上,都远不是胡的对手。单于差人去传信给东胡,请求他们援助,再怎么说,东胡跟襜褴有姻亲,看在雉伊居次的份上,他们应该会出兵相助吧。可是,襜褴单于高估了这门姻亲的重要性,或者说高估了雉伊对东胡太子的影响力,使者回来报告襜褴单于:“东胡王说,东胡兵力弱小,自保尚勉强,如何有能力与胡抗衡,恕东胡不能出兵相助。”

不出一个月,胡已经攻破了襜褴好几个部落,战事越发紧急,襜褴单于再一次派人前往东胡,让使者去求太子。两日后,使者带回来一件玄豹皮袄子,交给句豹。玄豹肉胎美味,皮毛尤其贵重,据传曾经翟人特献玄豹之皮于晋文公以示诚意。句豹接过使者呈上的玄豹皮袄,看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那玄豹一定是受了无数的刀伤,以至于要靠针线一针针把破烂不堪的碎皮缝到一起。是那头玄豹,差点要了铎烈和阿梨命的那头玄豹,当初铎烈要求把玄豹带回东胡,原来是为了做成皮袄,他不辞辛劳让人把那千疮百孔的玄豹皮还原,绝不仅仅是因为玄豹皮毛贵重,他心里在想什么,句豹很清楚,他不答应,母后不会同意,阿梨也不愿意。

“这是何意?“襜褴单于问。句豹把皮袄扔回给使者,说不明其意。当晚,襜褴单于亲自去找句豹,问他铎烈到底要怎么样,句豹坚称不知。单于冷笑一声道:“我是老了,但还不至于糊涂。”

“母后不会答应。”句豹僵道。

“你母后那里,我自有办法。”单于道。

“阿梨也不会愿意。”句豹坚持。

“这事由不得她!再说,她在中原被人休了回来,铎烈愿意娶她,那是看得起她!”单于扬声道。

“就是因为那样,我才不愿她再受苦。“句豹也扬起了声。

“那你要让全族人受苦吗?”单于反问。

“不靠东胡我们并不是全无胜算。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联合林胡。“句豹道。

“糊涂!你以为林胡为什么想联合襜褴?不过是想要利用襜褴的骑射,去打压东胡,再争霸草原,那林胡单于的野心迟早会要了他的命,我们跟他们联合,弄得不好要搭上整个襜褴!”单于怒道。

“现在我们就很好吗?父王费尽心思与东胡结亲,现在呢?”句豹回道。

“你!”单于气得手发颤,指着句豹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明天就让使者去回话。”

“父王就没有一丁点儿关心阿梨吗?还是因为她不是父王的女儿?”句豹脱口而出。

“叭!”的一掌甩在句豹脸上,句豹低头不再言语。

单于的脸气得苍白,须臾,沉脸道:“我不关心她,至少把她养大成人,你别忘了,你自己做过什么!”单于哼一声,甩袖转身,却突然脚下一滞,句豹似有感知,蓦地向帐口望去,帘下站着一个人,一双湖绿色的大眼睛里透着震惊和难以置信。

“阿梨!”句豹唤。

阿梨双眸怔怔。

“阿梨!”句豹走近她。

阿梨眨一眨眼,问句豹:“哥哥,我是不是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我不是父王的女儿?我是谁?”

句豹看向单于,单于却不看句豹,也不看阿梨,袖一甩,自顾出去了,似乎这里的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哥哥!”阿梨再唤。

句豹不语,然而他的表情已经给了她确切的答案,阿梨点了点头,不再逼他,只道:“我知道了!”阿梨知道,有一个人,一定清楚所有的事情。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他的帐前,他似乎知道她要来,因为侍从见到她时,什么都没问,还为她拉了帐帘。

“虬长老!”阿梨唤了一声。虽然此刻她全身乏力得想瘫跪在地上,但在虬长老面前,该有的礼数,她一点不能马虎。

虬长老注视阿梨片刻,轻叹一声,向阿梨招手,道:“过来!”

阿梨确实不是襜褴单于的亲生女儿,她的父亲是曾经名满草原的襜褴太子乌靼金,他高大健壮,曾经徒手打死过饿狼;大家都说句豹的骑射无人能比,殊不知句豹的技艺还远不及乌靼金。他天性善良,豁达不羁,多少部族的女子都想嫁给他,可他顶住各部族和襜褴内部各部落的压力,坚持要立阿梨的母亲为大阏氏。然而婚后不到半年,乌靼金就在一次狩猎中意外受伤去世了。按照游牧族的习俗,兄弟死,在生的兄弟娶其妻。乌靼金离世,他庶出的哥哥继任为王,阿梨的母亲转眼成了新王的阏氏。那时,阿梨的母亲已有身孕,因为阿梨的母亲跟乌靼金在常山相识,短暂相守便天人两相隔,所以,阿梨的母亲给她起了个名叫常梨,实乃“常离”之意。

“虬长老,您说我父亲以前能徒手打死一头饿狼,怎么就会在狩猎中遇到意外呢?”阿梨听完虬长老的话,悠悠问到。

虬长老端详阿梨许久,道:“你知道,襜褴王族的眼睛都是绿色的,而你父亲的眼睛尤其特别,是天山湖的颜色。你长得很像你父亲,特别是这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阿梨默了默,不再追问。她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何母妃很少笑,为何母妃经常望着自己的脸出神。

虬长老顿了一下,又道:“你不仅长得像你父亲,你也像你父亲一样聪明,有天份。”

阿梨疑惑地望着虬长老,虬长老笑道:“你父亲的骑射是我教的。

阿梨登时瞪大了双眼,虬长老不悦地道:“你这是不相信老不中用的虬长老竟然也会骑射吗?”

阿梨很老实地点了点头。虬长老一掌拍在阿梨的脑袋瓜子上,道:“跟你父亲一样没大没小。”

阿梨吃了痛,却含泪笑出了声。

“那年白节我给你的白玉其实是你父亲的,你母亲临走前,把那块白玉交给了我,说是给我留个念想,毕竟你父亲是我此生最得意的徒弟。我老了,不中用了,那白玉我也收不了多少日子了,它既是你父亲的东西,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你去吧!”虬长老摸摸阿梨的头道。

阿梨给虬长老叩了个头,退出了帐。不知为何,知道自己不是襜褴单于的女儿,她反而觉得解脱了,以前想不明白的事儿也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阿梨在心里勾画着父亲的模样,湖绿色的眼睛,威猛霸气,一发五豝,难怪母亲会对他一见钟情;

出乎意料的,这一回,单于竟没有答应东胡太子的要求。在一个梅雨初霁,绿草茵茵的早上,单于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跨上高壮的胡马,精刀利箭挂身,亲自上阵了。

日落云归时,阿梨刚吃完晚饭,忽听得外面一阵嘈杂,阿梨正要出帐去瞧瞧,侍婢就跑进来报说单于身受重伤,此刻巫医正在医治。阿梨心里咯噔一下,父王年岁已高,这下怕是不妙。她想去看看,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还有大阏氏的冷言冷语,她还是忍住了,只是不时让侍婢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二日后,单于伤势加重。

“居次!居次!”帐外有人叫唤。

阿梨快步走出帐去,来人竟是父王的贴身侍卫,没有父王的吩咐,他决不会离开父王半步,想必是出了大事。

“谷桠大都尉!出了什么事?”阿梨忙问。

谷桠慌乱地行了个礼,道:“居次!快!单于要见你!”

阿梨随谷桠一路小跑,到了帐口前,阿梨突然有一瞬间的犹豫,这顶毡帐,她从来都没有进去过,这是第一次。记得很小的时候,阿梨想随哥哥进去,被大阏氏的侍婢堵在了帐外,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她的话:“滚!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方吗?”她的话让哥哥怒不可竭,他打了她一个嘴巴,拔出短刀来要杀了她,大阏氏冲出帐来,把他拦住。谁也想不到,不过十岁的小太子,竟然像个大人一样,对大阏氏说:“母妃,如此不知礼数的奴婢,竟然敢以下犯上,她对妹妹无礼,就是对我无礼,对父王母妃不敬。我乃襜褴太子,今日若是饶恕了她,您让儿臣以后要如何治理襜褴?”句豹不是个嗜杀之人,那是唯一一次,他铁了心要杀了那个婢女,若是不按律处死她,他就不做太子了。大阏氏自小就由那婢女服侍照顾,自是不舍得杀了她,然而拗不过太子的脾气,只得把她暂时打发了去其他地方。然而太子不依,绝食三天,滴水不进,逼大阏氏在他和那个婢女间做选择。他赢了,处死那个婢女的当天,他坐在高高的行刑台上,对全族人下令,以后谁再胆敢以下犯上,以此为戒!

“居次!快!”谷桠掀开帐帘,催促阿梨。

毡帐里,单于躺在榻上,句豹和大阏氏候在二侧。听到脚步声,大阏氏回头,见是阿梨,即刻失了控,她一把把阿梨推到在地,指着阿梨狠狠道:“都是你!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祸害人的狐狸精!”句豹拉住大阏氏,说母后你冷静一点。大阏氏哭闹道:“冷静?我如何冷静?要不是她,你父王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这个狐狸精,你怎么不死在中原干净……”

“住口!”这简单的两个字似乎耗费了单于所有的力气,他缓了缓气,才又道:“豹儿带你母后出去,我有事要单独跟阿梨讲。”

诺大的毡帐里,此刻只剩下阿梨跟单于两人,在阿梨的记忆里,父王总是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单独跟单于在一起过,而单于也从未像今日般苍老虚弱,阿梨肯定自己眼花了,她怎么觉得父王的眼神看起来温暖又慈祥呢?

“父王!”,阿梨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在离榻九尺开外处跪下。

单于眼里透着复杂的情绪,她小时候也曾像雉伊一样,一见到他就扑到他怀里,吱吱喳喳个不停,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不再跟他亲近,也许是感受到他的抗拒,毕竟她是那么敏感的孩子。是他把她推得太远了,以至于在这样的时候,她也还守着君臣之礼。

“过来!”单于向阿梨招手。阿梨迟疑片刻,还是行到了单于榻前,不过依然保持着二尺来宽的距离。单于不再勉强,多年的沟壑不可能瞬间跨越,“恨我吗?”单于问。

恨?阿梨摇摇头,她不知道要恨他什么,她只是没有办法跟他亲近。

单于盯着阿梨道:“听完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就会恨我了。”

阿梨狐疑地看着单于。

“虬长老已经告诉你了吧,我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父亲叫乌靼金,是这草原上的英雄,他那么出色,每个人都喜欢他,同样是王子,站在他身边,都会被他的光芒淹没,你明白那种感受吗?”阿梨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而且,我是哥哥,在人前却总要矮他一截,我不服。”单于停下来,凝视着阿梨,似乎在等阿梨开口。

“所以,单于就计划了那次狩猎?”阿梨改口,不再称呼他为父王。

单于笑了,笑得苍凉,笑得落寞,他道:“你知道吗?你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我还常常抱你,逗你笑,可你一天天长大,越大越像他,特别是这双眼睛,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他。所以,我故意疏远你,不是因为我偏爱雉伊,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我甚至害怕见到你。”

“这是母亲把我送去中原的原因吗?”阿梨淡淡地问。

“你母亲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决绝得多。如果不是因为你,她早就跟着你父亲一起去了。我向她保证,一定会善待她肚子里的孩子,甚至说,如果是男孩,就立他为太子。你母妃冷笑说不必,怕做了太子会像他父亲一样,被人谋害。”单于苦笑了一下,道:“这一生,无论我怎么做,都没能讨得她一丝欢心,她从未真心对我笑过,在人前,她会给我面子,私底下,连好好说话都不曾有过。她送你去中原,是因为她从来都不相信我。”

“相信?相信一个杀了自己夫君的人?”阿梨冷笑道,“为了权利可以杀死自己的兄弟,必要的时候,牺牲兄弟的女儿又有何不可?”

单于瞅了阿梨一阵,嘴角拉起一丝弧度,道:“这就对了!这才是对待杀父仇人该要有的态度。”

“已经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怎么不继续藏着,带到腾格里那儿去呢?”王家少情,他不说,她多少也能猜到,然而猜测跟道破是两回事。

“虬长老说,乌靼金绝不会拿女儿去做交易。这些年我也常想,如果是你父亲,襜褴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自认自己的能力绝不输他,然而在老部族的眼里,他在生时我不如他;他死了,我依然不如他。”单于急咳了好一阵,才又道:“现在,我才不得不承认,我是真的不如他。事到如今,我竟然还要靠她女儿来保襜褴。”

阿梨把唇咬得发白,吸一口气道:“这就是单于今日说这番话的目的吗?”

“我已经快死了,你哥哥初登王位,襜褴内部的事物他尙需学习处理,如何能有精力对付外敌,更何况还是胡那么强大的部族。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恨的人是我,与他人无关。”单于的声音越发虚弱,用近乎哀求的眼神凝望着阿梨:“以你哥哥的性子,他是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除非你自愿。”

阿梨也凝视单于,她想从他眼里找到哪怕是一点曾经的骄傲,没有,此时此刻,榻上躺着的只是个两鬓霜华的老人。

单于在枕边哆嗦着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把黑精刀来,道:“这是你父亲在中原特意请人为我打的刀,其貌不扬却锋利无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遇到棘手的问题时,我都把它拿出来,提醒自己,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处理。”

阿梨见过这把刀,每当单于在想事情的时候,他就会一遍又一遍的轻拭锋刃。

单于拔刀出鞘,又抚了一回刀刃,才递给阿梨,道:“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

阿梨接过精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抬起头来,眸光犀利,道:“杀了你?只怕玷污了这把好刀,你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活在忏悔里。”

“哈哈哈……”单于又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不止。阿梨站起身来,手握着那把短刀,头也不回地走出帐,帐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人,左边是句豹,右边是大都尉谷桠。

次日寅时未过,阿梨被一阵又一阵的角声唤醒,她突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奔跑出帐去。一束束的火光如漫天星光遍布草原,单于的帐前跪了一地的族人,巫师抑扬顿挫的唱着送魂曲,草原平静而安详。阿梨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朦胧中,单于把她举得高高的,带着她转圈,一圈又一圈,阿梨在空中挥舞双臂,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喊,父王!父王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棺槨、金银、衣裘已备齐,各部落首领、族人也都已赶来,就连嫁去东胡的雉伊也回来了。陪葬的名单早已拟定,有老弱臣子,有强壮的士兵,还有近身伺候单于的几个侍妾跟一群婢女。葬礼前一天,大阏氏突然宣布:单于生前疼爱居次索次嘉犁,单于临走前跟大阏氏交代,一定要让居次随葬。

无论句豹怎么求情都没有,这一次,大阏氏把难题留给了他,阿梨不死,就她死。阿梨当然知道这不是父王的意思,可是大阏氏要她死,她没有选择。灵柩前,随葬的人都已准备好,句豹还在跟大阏氏求情,希望她能放过阿梨,大阏氏手握一把弯刀,冷冷地看着句豹,道:“那你是要我去陪你父王吗?你现在是单于,你只要下令,我不得不从。”

“母后!”句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单于,吉时已到,她还是我?”大阏氏把刀架在脖子上。

“我去!”阿梨站出来,无论如何,她都是必选,让哥哥亲口说出他的选择太过残忍,他护了自己一生,至少此刻不要让他为难。

“阿梨!”句豹痛苦地唤她的名字。

阿梨主动走到殉葬者的行列。她没有难过,她甚至庆幸母亲走得早,若非如此,今日从葬的人大概就是她了。虽然母亲根本不想活,但她一心想追随的却绝不是灵柩里这个男人,活着不能逃离,死了还要跟随,那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人群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句豹面前,道:“单于,属下愿意替居次去腾格里服侍先单于。”

阿梨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让他回去,又一个人跪在地上,请求代替居次死。

句豹还没出声,一旁的大阏氏哈哈大笑,道:你们想随先单于去的心愿,我倒是可以成全你们。”跪在地上的两人对望一眼,都舒了一口气,哪知大阏氏又道:“可是,你们不过是两个贱奴,想取代身份尊贵的居次,未免也太不知高低贵贱了。”那两人听了,都只能羞愧地低下头。

“德鸠,山儿!别胡闹,还不快回去!”阿梨不想连累无辜的人,催他们快退下去。

“单于!“左上位传来一个声音。大家抬头一看,竟然是虬长老。

虬长老起身走到句豹面前,行了君臣之礼,道:“襜褴旧制,一族长老一生可向单于求一命,不知此制在新单于这儿可还有效?”

“虬长老说的哪里话,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岂能说废就废。”句豹答道。

大阏氏不屑地拍了拍衣袖,抬起眼角瞥一眼虬长老,道:“虬长老若是为居次随葬的事,我看就不必说了。”先不说他对那个死去的女人如何,这次,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跟先单于说了什么,但是,若不是他,先单于不会亲自出战,先单于不出战,就不会受伤致死,她恨不得连他一起送去随死。

“母后!”句豹大声制止,自古从来无人会对长老不敬,母后这样做会引起族人愤怒。

大阏氏用余光扫视了几位部落头领,个个面露怒色。虽然她的娘家屯皋部是襜褴最大,最有势力的部落,可要压制其他所有部落,还为时尚早。她于是换了个姿态,道:“各位不必动怒!我讲的是襜褴祖制,单于是可以许长老一条命,然而这命只能是长老自己的或者长老家人的。长老莫不是忘了?”

虬长老笑一笑,答道:“老臣不敢忘!老臣就是为自己求命。”

大阏氏似乎越听越迷糊了,她看一眼句豹,句豹伸出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虬长老请讲。”

“祖制说长老可以向单于求一命,可有规定说这命是生命还是死命?”虬长老问。

句豹虽然不知道虬长老到底想说什么,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并无规定。”

虬长老含笑,道“先人常言,以命换命,来世可享换来之福命。臣老了,日子也不多了,想以己之命换居次之命,以求来生享王家之福,还望单于能答应。”

“虬长老!”句豹跟阿梨异口同声。

虬长老并不答理他们,又转向大阏氏,行礼道:“如此,不知大阏氏是否认为有违祖制?”

大阏氏僵笑一下,道:“不违!”,私底下,大阏氏可以谁的脸都不给,但当着所有部落首领,族人的面,她毕竟还是大阏氏,现在更是新单于的母后,她的一言一行都关乎他们对新单于的支持,为了儿子,她别无选择。

“谢单于和大阏氏成全。”虬长老说完,蓦地拔刀割颈,阿梨大吼一声不要,扑到虬长老面前,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阿梨瘫倒在虬长老身边,放声痛哭,父亲走的时候她还未出世;母亲走的时候她在中原;就是单于死的那一刻,她也不在;这是第一次,她直面死亡,在这样的局面下,一族长老,就这样倒在她面前,因为她。她的心好像裂开了,丝丝渗出血来,那么痛,痛的无力呼吸,她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突然,西边一阵轰鸣,似有千军万马飞奔而来,左右大将即刻令士卒们严阵以待。其实对方只有百来人马,只是车驰马骤,速度奇快,是以听来以为是强兵来袭。为首的人冲着人群飞马疾奔,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眼瞧着那马儿就要踏上虬长老和阿梨的时候,他急力勒马,马儿吃痛,一双前腿在空中胡乱划拉,疾首嘶啸。待马儿立定,看清地上是何人时,他突觉无力,歪身撑在马上,他想他到底还是来晚了。

句豹看清来人是铎烈,来不及理会。大声唤:“巫医!巫医!快看看居次!”

巫医说居次痛极攻心,暂时晕过去了,句豹让人把她送回毡帐,葬礼继续进行。大阏氏还想说什么,句豹突然眸光清冷,道:“如果阿梨出了什么事,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母后的。”大阏氏愕然失色,脸上灰一阵白一阵,她不敢相信,她的亲生儿子竟然会为了个外人跟她反面。她冷笑一声,这葬礼还真是精彩纷呈,意外一个接一个。

雉伊见铎烈来了,心里一阵欢喜,提起长裙,碎步跑到他身边:“你怎么来了?不是还有要事要处理吗?”

铎烈似乎才回过神来,道:“都处理好了。”遂又向单于跟大阏氏行礼。

大阏氏瞟了一眼铎烈,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要是为了参加葬礼,二天前最迟昨日就应该到达。既然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说不能来,这会儿这么火急火燎地赶来又是为何?看他刚才的举动,他此行十之八九是为了那狐狸精而来。

游牧族不像中原,他们没有服丧的规矩。先单于下葬后不出几日,襜褴就举行盛大的仪式,句豹正式接替单于之位,接受各部落首领和所有族人的叩拜。阿梨的精神依然不大好,句豹特许她不用出席,阿梨也不坚持,在自己的毡帐里对他行了叩拜礼,恭喜他得立单于。句豹是幸运的,他是先单于唯一的儿子,不需要跟其他王子争夺单于之位。他也是不幸的,从小他就是单于继承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身边总有一大帮人,却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其实他原本有一个弟弟,是父王身边的贴身侍妾生的,可不知为什么,活不到三岁就夭折了。那侍妾是个很温顺的女人,见了人总会低下头,她话不多,自她的孩子死后,更是难得听她讲话,阿梨甚至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听说这次单于重伤不治,她主动要求殉葬,阿梨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似乎是真心喜欢父王,想跟着父王走的。在襜褴,侍妾的地位比婢女高不了多少,父王对她却是不同,甚至看她的眼神也是柔和的。

阿梨以为父王走了,跟胡的战争也结束了,不料,安宁日子只过了一个月,胡又狼扑过来了,而且,这一次比上次更凶猛,更狠恶。听说,他们这是来复仇的。阿梨最初听得复仇这两个字时,不禁意外,襜褴单于重伤而亡,要复仇也是襜褴向胡复仇,怎么反而倒过来了?原来那一战很是激烈,胡太子见年近半百的襜褴单于亲自出战,讥笑襜褴真是没人了。很快,胡太子就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代价,他没想的那襜褴老头还是位战场好手,更没料到他竟然豁出了老命,必要跟胡拼出个你死我活来。虽然胡兵强马壮,人数几乎是襜褴的两倍,虽然襜褴单于受了重伤最终不治,可他拉了胡太子陪葬,胡的二名都尉也被刺身亡。

胡已经一连攻下了襜褴好几个个部落,大军逼近大阏氏家族的屯皋部,屯皋部首领向单于求救,屯皋部是襜褴最大的部落,又是大阏氏的家族,所谓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失了屯皋,王族索次氏也撑不了多久。大臣们再次提议请求东胡相助,句豹道:“除了这个,可还有它法?”

“之前先单于拒绝了林胡的结盟,他们已经联合了巴齐巴部。恐怕,东胡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右贤王答道。

句豹扶额,良久,做出了决定,他要亲自出战。大臣们跪成一片,说单于不能冒险,先单于已走,要是单于有个三长两短,襜褴必亡。可句豹心意已决,退庭不再议。

是夜,大阏氏去找句豹.

“东胡到底开了什么了不起的条件?“大阏氏问。

句豹看了一眼大阏氏,淡然答道:“铎烈太子要娶阿梨,母后同意吗?”

大阏氏愕然,铎烈竟然以阿梨作为出兵的条件?那个狐狸精到底对他施了什么妖术,让他那么着迷。

“母后同意吗?”句豹又问。

大阏氏顿了片刻,声音清冷:“同意!”她不能不同意,为了襜褴,为了儿子,为了她的娘家屯皋氏。

句豹黯然地望着大阏氏:“母后有想过阿梨同不同意吗?”

大阏氏刚提上一口气,她想说阿梨不同意也得同意,帐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同意!”

句豹跟大阏氏扭头,阿梨已经自顾走了进来,道:“哥哥,阿梨同意,不论是东胡太子还是林胡太子,谁愿意出兵助?褴打赢这场战,阿梨就愿意嫁给他。”

“阿梨!”句豹大声制止。

“哥哥不能出战!”阿梨柔声道。

“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我不同意!”句豹知道她不愿意,可是为了他,她要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她不想嫁的人,他绝不能同意。

“哥哥!”,“豹儿!”阿梨跟大阏氏异口同声,这一生,她们从来没有如此意见一致过。

“我不同意!”句豹像个孩子似的失声叫唤。

“哥哥!”阿梨在句豹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为什么?你明明不愿意。”句豹痛苦地望着阿梨。

阿梨抿嘴强笑,道:“从小到大,都是哥哥在保护阿梨,阿梨也想保护一回哥哥。”

“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如此对我!“句豹道。

“哥哥值得!”阿梨眸光坚定,道:“哥哥知道吗?当初阿梨在中原九死一生,醒来后,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母亲和哥哥。如今,母亲已经不在,我只有哥哥了!”

“我不是你哥哥!”句豹推开阿梨的手。

“哥哥?”阿梨诧异地看着句豹。

句豹重复道:“我不是你哥哥!我是你的仇人。”

“哥哥你在说什么?什么仇人?”阿梨越听越糊涂了。不仅阿梨听不懂,大阏氏似乎也越听越乱了。

句豹一脸痛苦地盯着阿梨,良久,才开口道:“你可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是我!”句豹用力拍打自己的胸脯,“是我!”

大阏氏拉住句豹的胳膊,急道:“豹儿你疯了吗?你为了不让她嫁给铎烈,编出这么个不像话的谎言来!”

句豹转向大阏氏,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她道:“母后你不知道吧,跟叔父去狩猎那天,父王给了我一个镶了珠子的新酒囊,让我装满叔父最喜欢的马奶酒,等叔父猎到第一只猎物的时候,就把酒囊献给他,那样叔父一定会很高兴的。父王还提醒我,叔父不喜欢喝别人用过的酒囊,让我一地不要偷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酒囊里原来有东西。”

“你胡说!你叔父明明是被豝撞伤致死!”大阏氏叫道。

“母后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叔父曾赤手空拳打死过饿狼,怎么就会被一只豝撞伤而不治呢?”句豹道。

大阏氏不住摇头,她是怀疑过,但先单于不露一点痕迹,她也没听外人说过什么,所以她以为那就是一场意外。

“叔父临走的时候,说他不怪我,但让我承诺,一定要照顾好王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我什么都没做到,阿梨,对不起!”句豹想握住阿梨的手,然而这一次,阿梨避开了,她退后一步,清泪盈眸:“父亲的死,我知道是父王,不对,是先单于计划的。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个计划里有哥哥!”

“阿梨,对不起!”句豹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可除了说对不起,他还能说什么。

“在中原的时候,我身受重伤差点死在滹沱河里,后来被人救起,五天都没醒过来,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就连医师都觉得我没救了,可是救我的人不信,他不停地在我耳边说,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我眷恋和不舍的人,让我不要放弃。我活下来了,我想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至少我还有母亲,还有哥哥。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母亲的心在父亲走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我还没长大成人,她就亟亟地把我送走,自己去见父亲了。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哥哥是真心对我好,却没想到那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弥补你心里的内疚而已,这样的好,我宁愿不要!”阿梨泪流满面,为何她觉得如此心痛?知道自己不是先单于的女儿时,她甚至是庆幸的。知道先单于设计害死了父亲,她难过却也不意外,不管是在草原还是在中原,权利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可为何这个事实让她如此心痛?她那么信任他,她以为就算全世界都背弃她,他也不会。她错了,像父亲一样,大错特错。

阿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毡帐里的。那一晚,她觉得头痛欲裂,全身滚烫无力,她睁不开眼睛,只是不停地听到有人在她身旁说话,说什么,她听不清楚。迷蒙中,她又回到了雁门,又回到了将军幕府,可是府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跑到后山上,满山的梨花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枯藤老树,杂草人高,一片荒芜。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将军!将军!将军!”,可是回应她的只有西风呜咽,暮里啼鸦。大青石还在,阿梨像以前一样,走过去坐了一会儿,当她起身装备下山的时候,突然见到一个人影穿过林子,她追上去,大喊:“将军!将军!”可是那个影子头也不回,她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阿梨哭了起来,那个影子听到哭声,似乎滞了滞,回头唤她:“阿梨!”阿梨开心地大叫:“将军!将军!”,可她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也触不到他。

“阿梨!阿梨……”他还是唤她。

阿梨终于抓住将军的手了,她蓦地坐起身,睁开眼睛,出现在她眼前的却不是将军,而她握住的手也不是将军的手。阿梨恍惚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只是一场梦。

“阿梨!”句豹试探着叫她一声。

阿梨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故作镇定地松开句豹的手,双眸低沉道:“单于来此,所谓何事?”

“阿梨!”句豹伤痛之情溢于言表,可是阿梨视而不见,冷言道:“单于若无他事,就请回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句豹只能点头离开,出帐前,还是不忘叮嘱:“好好养身体。”

阿梨听而不闻,转头问侍女阿禾:“我睡了多久了?”

“居次病了两天,单于一直都在这儿守着。”阿禾答道。

“我只问你我睡了多久,你说那么多废话作甚?”阿梨从来不对人乱发脾气,这是第一次,她知道阿禾是句豹最信任的婢女,若非如此,他不会派她来服侍她。但是,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阿禾也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句豹。

阿禾很委屈,她想她是不是真的说错话了,可是她以前说任何关于单于的事情,居次都是很开心的呀,今日这是怎么了?看刚才居次对单于的态度,单于大概得罪居次了,能把居次这么好性子的人惹生气,单于可能做了很对不住居次的事情。不过居次从来没发过脾气,她这会儿倒是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只是低头站着。

“你杵在那儿做什么?”阿梨没这么训过婢女,她自己也不大惯。

“阿禾说错了话,等居次责罚。”阿禾闷声道。

这下倒真是把阿梨给噎住了,她要怎么责罚她?阿梨斜瞥她两眼,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方法罚她,可她老立在这儿也不像话,还不如让她出去,眼不见为净。阿禾顺从地出去了,阿梨想她出去玩两下,不多会儿就回来了,谁知道天黑了还没见她的人影,不会受了委屈做出什么傻事来吧?阿梨赶紧出帐去寻,谁知一出帐,就撞到一个人,阿梨一看,瞳孔不由得放大,道:“你……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居次不是让奴婢出来站着吗?奴婢一直站着,一步也没挪过。”阿禾认真地道。

阿梨哭笑不得:“我让你自己出去玩,谁让你站在这儿了?”

阿禾眼一开,喜道:“居次不生气了?”

“你个笨呆,没气也让你置出气来,还不快准备晚饭!”阿梨使劲在她的胳膊上拍了两下。阿禾不喊痛,反而还乐滋滋笑。

吃罢晚饭,阿梨的帐里来了一位不速客,她一进来,就反客为主,把阿禾赶出了帐。阿梨一派清明地看着她,不发一语。

“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来人一如往昔般居高临下,不可一世。阿梨惘若未闻,取出佩刀,拿了块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抹,好像帐里只有她一个人。

阿梨的忽视激怒了她,她愠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治你的罪吗?”

阿梨嫣然一笑,道:“敢问大阏氏要治阿梨什么罪?”

“你!”大阏氏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明明可以治她个以下犯上,可对视上阿梨那双酷似她父亲乌靼金的眼睛,她的气焰不知怎么就被压下去了。

阿梨敛去笑意,面目突转,不紧不慢地道:“条件?大阏氏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大阏氏冷笑一声,道:“我提醒你一下,不要给脸不要脸,还是你以为我会求你?”

“大阏氏可以试试!”阿梨又转回了笑脸。

“你想都别想!我大可以直接应下那门婚事,让人把你绑去东胡,连婚礼都可以免了。”大阏氏道。

“哈哈哈……”阿梨大笑不止。

“所以,趁着我心情还不错,乖乖地答应了,想要什么,我或者可以考虑一下。”大阏氏又道。

阿梨还是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流出了眼泪。末了,顺手用抹了佩刀的帕子印了印脸上的泪,道:“真不愧是大阏氏!这你都想得出来!不过,大阏氏好像忘了,这条命是我的,我想要什么时候结束,谁能拦得住?”

“别以为你这条贱命能威胁到我?咱们走着瞧!”。她已经彰显了她做为大阏氏的最低姿态,她是决不会向她低头的,虽然她知道,如果真有那天,以阿梨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她真的会血溅当场。可是输人不输阵,大阏氏抬高下巴、挺起胸为自己加势,迈着大阏氏式的尊贵步伐走出了阿梨的毡帐。阿梨总算明白,雉伊平时那一举一动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胡的部队已经整装待发,只等单于一声令下,就会向襜褴的屯皋部进发,正当此时,却突然收到襜褴放出的消息,说东胡会出兵助战。虽然不确定消息是否属实,可东胡太子娶了襜褴的居次,本有姻亲,他们出兵相助也是情理之中。胡是草原之王,他们从不把其它部族放在眼里,然而,这“其它部族”里,不包括东胡,虽然东胡单于已经年迈,但是这几年,东胡在太子铎烈的治理下,越发强盛,如果胡与东胡一对一,胡也未必能讨到大便宜,更何况,他们与实力本不差的襜褴联手,胡单于不得不犹豫。而襜褴就在胡单于的犹豫中,又讨得了一段安宁,可这毕竟是短暂的,胡在确认了东胡并未与襜褴达成协议后,再一次向襜褴开战。

时至孟夏,天气越发闷热,阿梨出了帐,一丝凉风拂面而来,顿觉整个人瞬时清明了不少。天上已经挂起了一轮华月,草虫唧唧啾啾地唱着曲儿,萤火虫随着歌儿振翅飞舞,草原在繁星钩织的大网笼罩下,宛如世外乐土般神秘而祥和。

“草原很美吧!“一个柔软的声音在阿梨身侧响起,阿梨转头一看,竟然是嫂嫂,她仰望着星空,自顾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跟雉伊一样嫉妒你,觉得你哥哥爱护你胜过任何人,包括先单于,大阏氏,雉伊,也包括我。直觉告诉我,他对你绝不是兄妹那么简单。他对你的疼爱曾让我很困扰,我甚至怀疑过他对你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愫。你从中原回来快四年了,期间好几次有人来提亲,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我有一次对他说,阿梨年纪也不小了,迟早都要嫁人的,是不是该张罗看看,他话都没让我说完,就让我闭了嘴,他说你的心思他都懂,如果你愿意,他就照顾你一辈子。我猜不透他的心,看不懂他看你的眼神,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

“你觉得委屈,先单于跟你哥哥害了你父亲,你觉得他们欠你,欠你母亲,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谁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是你父亲?你母亲?还是你?都不是!最大的受害者是你哥哥!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崇敬自己的叔父,想要献一袋酒去讨叔父的欢心,他如何想得到大人的阴谋?你父亲死了,他觉得自己是凶手。你可曾想过,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到现在都觉得是他害死了叔父,他亏欠你,亏欠你母亲。你们所受的每一点委屈,伤害,他都算在他自己身上。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的,你可曾试想过?”她突然看着阿梨,声声责问。“我今日来说这番话,不是说服你同意那门婚事,而是提醒你,父王欠你,母后欠你,甚至全世界都欠你,唯独你哥哥,他不欠你。就算他欠你,这么多年来的每一天,他都背负着毒害叔父的枷锁在赎罪,到现在,该还的也早就还清了。”

从头到尾,阿梨一个字也没说,一直到嫂嫂离开,她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姿势,面无表情,不愠不怒。那些话于她似乎是马耳东风。

“居次,夜深了!”阿禾走近来提醒。阿梨抬头看一下,已经月上中天了。

“回去吧!”阿梨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草碎,一回头,见不远处还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是德鸠,矮的是山儿。因为葬礼那日,他们俩主动提出替阿梨殉葬,句豹就让他们做了阿梨的贴身侍卫,他相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会豁出命去保护她。阿梨本说不用,她是单于的妹妹,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伤她。句豹说,凡事总有意外,而且他也不可能常在她身边,有两个侍卫护着她,他才放心。他说他其实一直在留意,看谁比较合适,经过葬礼那日,他想他们俩再合适不过了,德鸠武功骑射了得,而山儿虽然还小,可是机灵聪明,他小小年纪就能在中原胡地做买卖,必有其过人之处。阿梨拗不过句豹,就只能让他们跟着自己了。

过了两天就是月圆夜,襜褴王宫举行仪式,让巫师观测星月,为出战占卜,占卜结果显示为吉,宜战。

出发前二日,大阏氏哭着让句豹不要去,可她的眼泪没能让句豹改变主意。要强如大阏氏,在儿子跟自尊面前,她不得不放弃自尊,道:“我去求她!”

“母后!”句豹拉住她,厉声道:“从小到大,母后可曾有关心过儿子真正的想法?若是阿梨为了我被逼嫁去东胡,你要让儿子如何自处?我没有办法还给她一切,还要亲生毁了她一生的幸福,我做不到,也不愿做。我是襜褴单于,如果我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又如何能保住我的族人!”

那夜,大阏氏病倒了。

自从知道句豹是毒害父亲的人后,阿梨就没再跟句豹讲过一句话,好几次远远见到,阿梨也都故意绕道走开,句豹想这样也很好,终于能把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终于能坦坦荡荡地面对她,他觉得很好。临出发前,还要再做一次祭祀,祈求腾格里保佑襜褴大军得胜归来,句豹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除了卧病在床的母后和照顾她的侍婢,几乎整个王宫的人都来了,唯独她不在。

祭祀完毕,句豹跨上战马,举起印有襜褴图腾的旗帜,正要高喊“出发”,突然侧方轰隆作响,那是万马奔腾的声势,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胡的大军直接杀到家门口了吗?

“单于!”左大都尉提醒句豹要赶紧列阵。单于摇摇头,他的间探说胡的军队昨日才到察尔巴,除非他们会飞,才能在一夜之间到达这里。再者,外围的守卫并未发出警报,他们又是从东边过来,那只有一个可能:东胡。

没错,是东胡!看那阵仗,应该不下万人,他们来做什么?趁火打劫还是出兵相助?

“铎烈见过单于!”领军人已经来到句豹跟前。

“铎烈太子所来为何?“句豹问道。

铎烈微笑着把目光移到了另一边,句豹顺着他眼神的方向望去,阿梨不知何时出了帐,此时正与铎烈相视而礼。铎烈大腿夹一下马肚子,挥一挥马鞭,转眼已经到了阿梨帐前。他下得马来,走到阿梨身边,直直地盯着她,明目张胆,无所顾惮。阿梨也回看他,不回避,不退让。

“你真的愿意?”铎烈逼近一步。

“索次嘉犁在此静候左屠耆王凯旋。”阿梨毫不退却。

“你就如此笃定我能胜?”铎烈抬起眉梢。

阿梨直视铎烈的双眼,挑衅道:“难道左屠耆王没有信心?”

铎烈逐开笑颜,他再欺近一点,坏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样。”阿梨的脸上泛起一丝红云,颦眉移开了视线。

“怎么?”铎烈不悦地皱起了眉头。阿梨却不答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天空出神。铎烈也随她看去,原来眨眼间,日上竟然生起了彩霞,朵朵赤云烧红了半边天。

“怕了?”铎烈重展笑颜。所谓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此时霞光万丈,不出一个时辰,必定是风云四起,雷雨大作。见阿梨愁眉深锁,铎烈收起玩笑,郑重道:“别说是刮风下雨,就是下冰雹刀子,下个月的今日,我也定来娶你。”

阿梨将视线移回他的脸上,这一张轮廓深邃的脸,只消看一次,就能镂刻在人心里。就像他的人一样,强悍,霸道,坚毅,勇敢,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不得不信服于他。如果她没有先遇到李牧,也许她会喜欢上他也说不准。铎烈半眯着眼看着阿梨,他不大敢相信,她看他的眼神似乎有点不一样,他竟然感觉到一点温柔,“阿梨……”铎烈本想说阿梨你等我回来,可话还没说完,阿梨就被人拉走了,一腔怒火骤然升起,正要发作,见阿梨已经摔开了那人的手,他想他不用向前了,她已经做了决定。

“是你叫他来的?”句豹怒气冲冲,“你答应嫁给他了?谁去给你传的信?德鸠?”

“嫁给他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想嫁,他还不愿意呢!”阿梨悠悠道。

“你若真的愿意,那将军又是谁?你心心念念,做梦都喊的那个将军又是谁?”句豹气道。

阿梨不语。

“我襜褴不需要他帮忙!我去叫他走!”句豹回头迈步,阿梨急急拉住他,狠狠道:“这是你欠我的!别忘了你对我父亲的许诺!如果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能护我一生?有本事你就好好活着,壮大我襜褴,到那一天,谁敢伤我分毫!”

阿梨目送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屯皋部进发,旗帜上那火红狐狸身的白羊,在风中摇曳得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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