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一门忠烈,从祖父常示德到常华,每一代都手握兵权,为了玄氏江山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常华父辈三人皆为国牺牲,甚至常华小叔之子,当年惊艳才绝,文韬武略无人能出其右的常宣,离世之时也不过双十年华,十八年前身埋琵琶泉,千里冰霜带走了他和三万士兵的性命,尸体至今都未曾寻回。
常华之妻宋环灵也被称为巾帼英雄,随夫出征,一双夺命环令敌人闻风丧胆,在战场上生下了常华唯一的子嗣后,在后方受敌人偷袭而亡,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也下落不明。常华悲痛欲绝,一人独闯敌营,取敌人首级,一战威慑四方,周边狼子十年未敢有所动作,史称——叙南绝役。
常华最后一次见到宋环灵时,她刚生育完,身体亏损巨大,战场却没有好药材给她补身体,常华只能去河里捞鱼熬汤,那日他和士兵们网了许多鱼,他抱着环灵一口一口喂她,环灵抱着他们的孩子。环灵脸色苍白,抚摸婴儿嫩脸时,脸上笑容一刻未消,“我从未见过这么懂事的婴儿,不哭不闹,这安静的脾性真不像你我。”
“嗯,安静好,免得大了管不住。”
“管严点才不会被人拐跑,像她娘一样。咳咳咳——”许是话说多累着了,不住地咳起来。常华赶紧把孩子抱了过去,扶她躺下。
“今后有你发脾气的日子,现在把身子养好,以后多得是骂我俩的日子。”
可惜,到底是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常华见萱草小心翼翼地把缎带绑在了头发上,不禁有些哽咽,“你和母亲一点都不像,当年她若能忍一忍,我——”
“你来不及的。”萱草绕过沙盘,将荣华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荣华眼睛瞪大,斩杀过无数人的手此时竟在微微颤抖。“听人说,我娘虽然一直在护着我,可最后那一剑还是劈开了她的脖子,剑锋划过我的头顶,这块疤用了很多药,还是没去掉,也好,至少能让我记住,我娘在活着的最后一刻,用她的一命换了我的一命。”
常华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萱草皱了皱眉,“爹,我对不住你。若没有我,娘应该逃得走的。”
常华左脸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有一滴泪从上面划过,痛得像伤口重新裂开。“你何错之有,你何错之有!当年你还不足半岁啊,我的孩子!”他大手一挥,那沙盘顿时混做一团,不成模样。“我等你来找我,等了十四年,我从来不相信你已经死了。还好你来了,你来了。”
萱草心里突然抽痛,眼前这个人再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而是痛失妻儿的丈夫和父亲,他佝偻着背脊,肩膀抖动,甚至不敢仔细看一看他失而复得的女儿。她拍了拍他的肩,“我这这些年过得很好,虽没成为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却学了一身本事,终能在这乱世搏得一席之地。”眼神瞟了眼沙盘,萱草继续说,“待那时,有我护着你,你便不用这么辛苦了。”
常华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的女儿不过十四岁,竟能想得如此长远了。“奉女官挑这个时机让我们父女相认,是好手段。看来我终究是不能如你母亲的愿了。”他其实一直在暗中打听孩子的消息,却一直无所收获,直到前不久才有人给他透露了风声,也让他找到了萱草,令他没想到的是,萱草竟和余遥如此亲近。而那段时间,终于敲定了太子随军出征的事宜。他再老糊涂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救命之恩,我会报,但隐瞒多年之仇,我也会记。你说吧,他们让你干什么,爹会帮你。”
常华语气坚定,毫无迟疑,反倒让萱草有些怔愣,“什么都帮?”
“只是帮我的女儿,常卿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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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肃霜,十月涤场,今年的冬来得甚早,早得最后一个柑橘落下来,就能砸进雪堆里,埋不见,下雪的日子,萱草总爱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静静站着,粉色的狐裘将她的脸遮了一半,只露出一双灵动眉眼。她伸手从树枝上掰下一块冰含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喉咙一动,嘴里呼出一口冷气,“真凉啊~”
余遥是不爱冬天的,每当鹅毛大雪翩翩而至,他就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铸铁室也紧紧关着门,从白日到黑夜,除了敲击声,就只有从窗户偶尔投射的人影里能窥见他的痕迹。萱草原以为他是怕冷,于是攒了银钱换了一包棉花,偷偷塞在柴火里,等晚上娘睡熟了,偷偷点燃灶火,借着光缝了一件棉袄,棉袄收完最后一针,外面就有鸡打鸣了,估摸着余遥已经起床,萱草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顶着清晨的寂寥穿过巷子,将脚下的积雪踩得刺刺作响。陆老头家是不挂红灯笼的,萱草从矮墙翻了进去,她将铸造室的门拍得啪啪作响,却不见有人给她开门,她不死心地又去钻窗,没想到窗子也被封死了。
“余遥,我要冻死在你门口啦。”她干脆坐在门口,时不时吼两句,天越来越冷,她搓着手,声音越来越弱。等到余遥开门,萱草立即泥鳅一样从他腋下钻了进去,跑到火旁取暖,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
余遥走过去提着她的肩膀,感受到手下的冰凉,终于没忍心将她扔出去,“你来干什么。”冷漠疏离的质问,像横空劈下一道天堑,把人推开千里之外。萱草把泪又憋了回去,她取下背上的包袱,取出棉袄抖了抖,贴在他身上比了比,反复了几遍,“不对啊~怎么有些大了~”
那是萱草带一次从余遥嘴里听说那个美丽温婉的妇人,她会做好多美食,桂花糕,甜豆花,栗子酥,她会把诗唱成歌儿教他,她还会做衣裳,虽然每次见面都要隔上一段时间,但她总能估摸着他的身量,大小刚好。萱草啃着余遥拿来的煎饼,坐在长凳上烘鞋,故事讲到他画了一幅顶好看的画戛然而止,她问,“然后呢?”
余遥沉默了一会,嫌弃地举起怀里的棉袄,“我娘做的衣服从来都看不到针脚。”
萱草咳了起来,煎饼又硬又没味,难吃极了,卡在喉咙里,像刀刮一样,疼得她存了好久的泪终于掉了。
柿子树上停了一只灰色的鸟儿,奉千宫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树下,她撑着一把纸伞,伞上勾着一笔腊梅凌寒,傲视万木春的画。萱草摸着树干,突然问了一句,“奉姐姐,明年这柿子树会结许多果吧?”
“一定会的。”奉千宫摸着心口发烫的位置,那里放着荣王替她求的护身符,“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