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威军八月出发,九月中旬就到了青岭,驻守的将士见了救星,心底的石头落了下去,然而向来强调兵贵神速的常华,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般猛烈反扑,撕碎蛮子,替他们报仇雪恨,反而拖拖拉拉,即便将刺探的蛮子赶走一波又一波,偏偏就是不肯正式开战,开始说的是长途跋涉,大军疲软,总得先休息一段时日,后面又借口青岭地形复杂,贸然进攻,恐中敌人埋伏,必须仔细规划研究就这样僵持着又过了一月,直接拖到了十一月,常大将军终于招来了副将商讨作战事宜。
若说谁对常华的意见最大,莫过于太子了,他能抛开京中一切随军征伐,原本就打的是一鼓作气将图番拿下,班师回朝,荣登宝座的算盘,可这个常华就是和他作对,仗着凌威军只听他一人差遣,将他全然不放在眼里。他每在这荒野之地多待一分,庙堂之上的形势就紧急一分,他总觉得这常华是不是不声不响投靠了荣王,两人密谋着加害于他,但转念一想,这里还有他的亲信将领,外患未除,他要是出了差错,岂不是军心涣散,常华这骨子里的忠诚岂能容许这般情况出现。何况依三弟那软弱性子,哪有胆弑兄。探子每日报告京中事务,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物极必反,这般平静令他心中愈发不安,总觉得无形中一张网在他脚下铺开,就在他到达忍耐极限时,常华终于放出了消息,清点兵马,准备开战了。
青岭山脉绵延,东起陇河向南蜿蜒而去,百折千回,地形陡峭,多是峡谷,如今后堂的兵马正是扎营在中段的麦积山内。军旅生活向来最是艰苦,到了这丛山峻岭里,日子更是过得粗糙,三餐清汤寡水地吊着一口气,这些虎背熊腰的汉子哪忍得了,得了空,便偷偷去猎几只野味回来祭下五脏六腑,喝两口烈酒,只要不惹事,常华也就默许了。余遥的身份特殊,火头兵也偷偷给他开过小灶,没想到这小子太死心眼,端着吃食就去常华那领了板子。军营里原先还有人对他不服气,一个小小的毛头小子怎就能当得先锋兵的队长,这件事一过,也不由得服了他几分,再加除了常华指点他武艺的那两个时辰,余遥都混在人堆里,打打笑笑,一来二去,大家就熟得跟多年的兄弟似了。临近冬季,林子连只鸟都捉不到,大家败兴而归,围在火炉边聊了起来,一壶酒传了一圈落在了余遥手里,他灌了一口,烈酒呛嗓子,他却喝得畅快。
“你们说,上面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在这旮旯待得我都要发霉了,现在说要开打,搞得老子都不敢信了。”说这话的李哥,五大三粗的腱子肉,早年间是个镖师,后来世道乱了,镖局跨了,为了混口饭吃进了军营,反正干的都是卖命的活路。
年纪稍长的林叔是凌威军的老人,曾经和陆方在一个先锋队里干过,有过命的交情,他也愁,将火拨了拨,叹了口气,“本来还答应了我家丫头回家过年,又夸大话了,唉。”
“我说老林,你这把年龄还能打吗?”李哥性子直,心里憋不住话,林叔也知他没恶意,他又何尝愿意背井离乡来打仗,有时候他还羡慕陆方,虽然瞎了只眼,当了个铁匠,日子虽然苦,可再也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谁愿意打仗啊,我就眼巴巴地盼着过两天家人团圆的日子,你杀我,我杀你,争来争去,还不是满足上面人的野心,我们哪捞得着好处。”
余遥眼神闪了闪,低语了一句:“快了。”
“啥?”李哥没听清,凑了个脑袋过来,“我说喝酒。”余遥打了个幌子,又灌了一口,谁知李哥突然像瞧见什么新奇事物似的把他两只手抓住比了比,“小余,你这袖子咋一长一短。”
余遥对他咧嘴一笑,小心拂开他的手,爱惜地把捏皱的地方扯平,萱草应该已经收到他的信了吧,她有没有发现信封里还装着几朵小花呢,那是在他在青岭摘的,悬崖边上迎着风霜也不折腰,就和她一个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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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感觉没有错,确实有一把刀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上,所有胶着的时日,都是为了将他束缚住,令他逃不掉,也无处可逃。
十一月末,东蒙皇室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皇帝惨死宫中,鲜血成渠,苍穹深谙,却一把滔天大火烧红,有人奔走,有人哭嚎,有人拍手叫好,有人视若无睹,面不改色。
萱草取了帕子,细细擦拭着那旗杆上像一条毒蛇般蜿蜒盘踞的血迹,然而多年旧迹,早已渗进了里面,成了纹路的一部分,哪那么容易擦干净,而后她跪在结霜的荒草之上,双手和拢,对着旗杆磕了三个长头,而后起身,横刀一劈,旗杆拦腰而折,倒地噼噼啪啪地裂了开来。多年风霜屹立不倒,此刻断在刀下,阵阵悲鸣,不绝于耳,细听又像是从最深处传来的呜咽。
“不知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娘,您且再等等,等这段风波过去,余遥,就会回来看您了,光明正大地回来。”
萱草的黝黑瞳孔里聚集成的目光犀利地穿透这疯狂席卷的风雪,真正的凶险还在远方,待我替他除去,到时谁也不能再欺他了。
“如今解决了傀儡皇帝,该去青岭和常将军会合了。”穿上夜行衣,往日温婉的奉千宫身上也多了几分肃杀,“这乱摊子就交给你们了,好好打理,等着你们主子回来,可别出什么乱子,当然,也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旁边一个身干矮小如柴的黑衣人微弯了腰以示感谢,声音喑哑,“多谢女相相助,我等誓死追随昱皇子。”
那日大乱的皇宫里有两队人奔马而出,去往两个方向。其实这次图番敢如此张狂挑衅后堂,皆因东蒙的支持,更准确的说是东蒙摄政王的支持,卧薪尝胆,招兵买马,筹划多年,就是等着与图番成包围之势,吞并后堂。由于青岭战况诡异,他也在多日前赶了过去,萱草握紧手里的短刀,所以现在,洗干净脖子,等我来取。
……
“青岭,在后堂地理志上,共用了163页篇幅来细述它的伟大,数百年来,都是一道天然而不可逾越的屏障,如今我图番泱泱雄师不仅要跨过它,还要跨过数万尸体,半壁江山,去到后堂最高的那一个位置。呼澜,我记得你们的图腾是雄鹰,对吧?”
阿古占指着地图上后堂的一角,“看,这一块,像不像雄鹰的翅膀。”紧接着着话锋又一转,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光是一个翅膀可不够,一个翅膀怎么飞得起来,呼澜,数百年了,你们东蒙的雄鹰终于要飞出离水了。”
被称为呼澜的男人,或者不能称之为男人,因为他的容貌稚嫩,唇红齿白,不像雄鹰,更像是个玉雕的男童,可身量却与阿古占相差无几。万分的不和谐,所以不真实,只有他的眼睛,黑而亮,穿透人心,一眼万年。
“离水是家,雄鹰总是要回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