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微闭眼睛,身子靠在沙发上,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睁开眼说:“既然你这么讲,那我就做吧。”
彭梅魁说:“那我去告诉他们。”
“急什么。”彭德怀说,“你最近回老家了吗?你母亲身体好吗?”
彭梅魁立刻明白彭德怀话中的意思,他不仅关心家里的人,也关心他的那包材料。
彭德怀将自己的手稿交给彭梅魁保管后,不久又取了回来,他是怕被发现了连累侄女。1967年,彭梅魁回湖南老家,就将材料带了回去,装进瓷坛,埋到地下,1969年又带回了北京。1965年彭梅魁到成都去时,彭德怀还问过。彭梅魁不好明讲,就压低声音说:“妈妈很好,她把家里的东西保管得很好,你放心吧?”
彭德怀深情地望着侄女,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彭梅魁提高声音说:“伯伯,你好好休息,准备做手术,我明天再来看你!”
凄惨的病房凄惨的人
彭德怀躺在病床上,新做的人工肛门,刚刚换过药,还疼得很厉害。他就拿起一本书读起来。自从动过手术,他就是这样做的,用读书来抵御肉体上的痛苦。
彭梅魁走进来,说:“伯伯,我看你来了。”
彭德怀睁开眼,看到侄女穿着一身单衣,欣喜地说:“啊,夏天了,外头都暖和了,树都一片绿了吧?可我这里,还是冬天!”
彭梅魁理解彭德怀的心情,故意插开容易引起联想的天气话题,说:“我看你手术恢复得很快呀!”
“看来手术效果不错,这一关又算闯过来了。”彭德怀说,“也好,搞清了我的问题再去见马克思,省得到了他那里再交代了。”
看到彭德怀情绪很好,彭梅魁便问:“伯伯,听说林彪的事你不信呀?”
彭德怀笑了,说:“林彪连半点马克思主义的常识也没有吗?我不知道林彪的情况,又怎么说呢!”
彭梅魁笑着说:“伯伯,你不要骂人嘛,你看到的人都是基本群众呀!”
“我骂的是国民党特务,是反动派!”彭德怀气愤地说。
“他们还说你不服从治疗,不愿输血,是真的吗?”彭梅魁问。
“是真的。”彭德怀说,“我这样一个人还输什么血呀!开始我以为是人造血,就输了,后来听说是人血,那就让他们留着给别人用吧。”……
为时不久,彭德怀的情绪又变坏了。那是他看了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的选举结果,指着报纸,对正在查房的医生、护士说:“这个王洪文是哪儿来的?他有什么才能什么威信?让他来当我们这个大党的副主席,简直是开玩笑!不知毛主席是怎么想的?”
其实,彭德怀早已从报纸上知道王洪文是上海的造反派头子,所以还这样说,是发泄他内心强烈的不满。
医生和护士则面面相觑,他们虽然知道彭德怀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没想到他会把这样的话毫不掩饰地说出来,都愣住了,惊慌地看着这个“囚犯”病号。
彭德怀看到了医生、护士的表情和目光,说:“你们看什么?我就是彭德怀。你们可能还不晓得,在庐山,我那封信是写给毛主席的私人信件,是供主席参考的,不知怎么性质变了,变成了反党反毛主席。一些领导让我顾全大局,我认了错,可为什么现在还不给我平反,以前还可以说是林彪阻挠,那么现在呢?”
说着,彭德怀看到专案人员,他们正在往本子上写,就提高了声音,说:“你们记吧,要记准确。就说我彭德怀有意见,就说我的问题搞不清有鬼。你们要把我这些话反映到中央、反映到毛主席那里,我真要好好感谢你们!”
“彭德怀,你太猖狂了!”专案人员说。
“你们这些毛孩子,懂个屁!”彭德怀说,“我这是实事求是,说的是真话,不像那些搞鬼的家伙!”
见此情景,医生、护士就赶忙走了出去。
彭德怀气呼呼地躺到床上,不管专案人员再问什么,他都一声不吭。
彭德怀的半身瘫痪了,第二次化疗以后就是这样。如今,他连床也不能下了,只得整天躺在床上。但他还是坚持看报纸,他要通过这惟一的渠道,和外界保持联系。
他又拿起《人民日报》,一个粗大的标题出现在眼前:《批孔与路线斗争》。一看到“路线斗争”,他就本能地意识到,文章里又会指他的名。果然,文章里说了孔老二以后,就点了陈独秀、王明、刘少奇、林彪、彭德怀、还点了曾国藩、蒋介石、汪精卫的名字。彭德怀的心在颤抖,手在颤抖,默读着这样的段落:
“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迅速前进,引起了资产阶级及其在党内的代理人刘少奇、林彪、彭德怀之流十分恐慌和仇恨。”
“1959年,在党的八届八中全会上,彭德怀赤膊上阵,恶毒地攻击党的总路线,反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反对革命的群众运动,妄图篡党夺权,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毛主席领导全党及时地粉碎了彭德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并在斗争中深入地揭露了彭德怀的反动世界观。”
“彭德怀从来就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就鼓吹什么‘自由、平等、博爱’,鼓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类的的孔孟之道。”
“彭德怀的右倾机会主义的实质就在这里。”……
“猪压的!”彭德怀骂了一句,扔开报纸,又拿起桌子上的饭碗砸到地上,喘着粗气说:“日寇侵占华北,我在华北敌后打日本鬼子,你们在哪里?敌人大举进攻延安,我在陕北打胡宗南匪军,你们在哪里?难道华北抗击日伪军,延安的收复并取得世人皆知的胜利,都是执行的孔老二、王明的路线?百团大战是左倾冒险,躲在山沟里不打日本鬼子才是正确的吗?批孔老二,批海瑞罢官,为什么把我彭德怀扯进去?还批什么周公,中国最大的儒,你们到底要把国家引向何处,还嫌国家不乱吗……”
说了这些,彭德怀还觉得不解气,右手抓起被单,用嘴咬着,吃力地扯成一条一条的布条。
可能是哨兵告诉了护士,护士急匆匆跑来阻拦,彭德怀就大骂道:“猪压的!国民党的特务!”
护士委屈地说:“你不要这样,不要怪我们,我们都是普通群众。”
“我感谢你们!”彭德怀说,“我骂的是国民党特务,撕的是国民党特务的被子。一个人快死了,案子还没有搞清,你说我怎么不着急?”
专案人员来了,彭德怀骂得更凶,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了,才昏昏迷迷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叹着长气。
从此,彭德怀有时清醒,有时昏迷。他的生命,到了最后阶段。
白天,侄女、侄儿来看望,他断断续续地在做最后的交待。
“对于这条命,我曾经有几十次都准备不要了。我能活到今天,算是长寿了,已经可以了。我能做的都做了,只是做得不够好。我仔细地想过了,我这一生是值得的,对革命对人民,我做了一点工作,尽到了我的责任。虽然我个人的下场不怎么好,可是我不埋怨,更不后悔。”
“我这一生有许多缺点,爱骂人,骂错了不少人,得罪了不少人。但对革命对同志没有搞过两手,我从来没有搞过哪种阴谋。这方面,我可以挺起胸脯,大喊百声:我问心无愧!”
“还记得我给你们讲的恩格斯的故事吗?我死以后,你们把我的骨灰送回老家去埋起来,在上面种上一棵果树,让我最后报答家乡的土地,报答家乡的父老乡亲!”……
叶剑英派人来探望,他说:
“毛主席发展了马列主义。我尊重毛主席,但不盲从。我相信他,才给他写信。”
“周总理,我们相处30多年,他是我们党内最能掌握和运用毛主席思想策略的,我们的社会主义一定能胜利!”
“我自己犯有很多错误,但我不搞阴谋诡计,在这一点上,我是清白的。”
“我们的国防建设,战略防御设施不完备,国防工业和科研跟不上。这是我最担心的,只要我们有计划、有准备,敌人的物质力量是可以战胜的。”
夜深人静,他疼痛难忍就独自吼叫:“无缘无故关了我这么多年,有谁来看过我一次,又有谁找我谈过一次话。我枪林弹雨中征战了一辈子,到如今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苍天啊,你真不长眼睛!”
“老子没功劳有苦劳,为什么这样对待我,硬是认为我是牛鬼蛇神,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人?”
“别说了,睡觉吧?”哨兵说。
“我没让你听,你一边去!”彭德怀说。
哨兵送上几片止痛药,彭德怀吃了,但不起作用;护士又送来进口的止痛药,吃下后稍有缓和,可不一会儿又大疼起来。
彭德怀浑身疼得抽搐,从床上落到地下,把头往床上撞。
哨兵和护士把他抬到床上。他向护士哀求:“给我扎一针吧,我疼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扎死算了!”
护士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
他对哨兵说:“我命令你帮我打一枪,我实在忍受不了啦!”
哨兵没有动,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的手枪。
彭德怀,曾无数次让护士给他的部下扎针,但今天却让护土给自己扎针,把自己扎死;他曾无数次命令他的官兵向敌人开枪,今天却命令战士向自己开枪……
1974年11月29日下午,北京的天气特别冷,呼啸的北风,摇动光秃秃的树枝,扬起的沙尘,扑打着行人。在301医院14病室5床的窗外,冷风尖厉地呼叫着,吹动着报纸的碎片,树枝顽强地抵御着寒冷。室内,完全失去了知觉的彭德怀,口鼻同时出血。
一颗伟大心脏,停止了跳动,旁边没有亲人的哭泣。
一位卓著的元帅,诀别了人世,旁边没有军人的默哀。
光阴荏苒,时间在沉重的负荷中前行了4年。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根据陈云的提议,审查和纠正了对彭德怀所作的错误结论。
1978年12月24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为彭德怀和陶铸共同举行追悼会。
1981年6月27日,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说:“庐山会议后期,毛泽东同志错误地发动了对彭德怀同志的批判,进而在全党错误地开了‘反右倾’斗争。八届八中全会关于所谓‘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反党集团’的决议是完全错误的。”
彭德怀的冤案得到了昭雪,昭雪了的冤案让中国心痛。
历史的真相得到了恢复,恢复了的历史真相留下长远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