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已经是3个多月以前的事了。1970年8月23日至9月6日,在庐山召开的中共九届二中全会上,林彪不顾毛泽东4次提出不设国家主席,坚持设国家主席,并在开幕式上突然发表讲话,大讲毛泽东的国家元首地位,大讲毛泽东是天才,受到了毛泽东的批评。这个11年前在庐山会议因反对彭德怀而发家的人,却在这次庐山会议上栽了跟头。一年以后,1971年9月13日,林彪带领妻儿从山海关机场起飞,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
彭德怀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他开始时惊呆了,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不相信!”
是啊,毛泽东那么信任林彪,把他选为接班人,而且写到了党章上,他怎么会反过来要谋害毛泽东呢?那个这些年时时把毛泽东思想挂在嘴上、神秘化了的林彪,怎么会叛国外逃呢?党和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专案人员一直在观察彭德怀的神色,说:“这是事实,不管你信不信。”
彭德怀慢慢镇静下来了,说:“我要求看看中央关于林彪问题的文件。”“你还不相信吗?”专案组人说。“不。”彭德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我要知道究竟。”专案人员说:“不能让你看。”彭德怀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看?眼下我还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虽然我在接受审查,可还没有给我下结论,还没有开除我的党籍,有权利看中央文件。”
专案人员说:“我们没有接到这样的指示。”
彭德怀说:“那你们就去报告,说我彭德怀要看中央文件,要见毛主席、总理。”
“好吧。”专案人员说。
可是,当专案人员再来时,不但没有让彭德怀看中央文件,反而继续提审他,要他交代“反党集团”的问题,要他交代毛岸英不是美军飞机炸死,是他害死的。
彭德怀原以为,林彪受到了惩罚,他的问题可以解决了,因为在那次庐山会议上,是林彪首先给他加了“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的罪名,他没想到,现在仍然如此。
他哪里知道,自从庐山会议以后,他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每一次政治风暴,都被推进滚滚的漩涡。“文化大革命”由批《海瑞罢官》开始,他就是被罢官的“海瑞”;批刘少奇、邓小平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时,他又是这个司令部的重要成员;“揪军内一小撮”时,他是“军内一小撮”的总代表;现在,又把他与林彪的事连到一起……单纯的元帅,总被复杂的政治裹胁!
而对此,彭德怀只能暴怒。他敲打着桌子椅子,咆哮说:“你们来审查啥,再审也是顽固,越审越顽固!”
专案人员说:“你必须交代以你为首的反党集团的罪行!”
彭德怀说:“什么反党集团,我是反错误路线!”
“凭你这话就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专案人员说。
“我又没跑,我又没有自杀,是什么反革命!”彭德怀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
专案人员大喊:“不准走,你回来!”
彭德怀像没听到似的,边走边大骂:“骗子!骗子!”
到了他住的5号门前,他没有进去,继续往前走,继续大骂。
他的神智模糊了。
四、最后的病人
145号
彭德怀住进了医院。
他的病是10天前发现的。1973年4月10日,彭德怀一次便血800—1000毫升,经检查,发现一个外痔出血,又到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为:“便血原因可以相当肯定为此癌瘤破溃所致,癌瘤位于直肠左右壁,离肛门缘约6—7厘米。癌约5厘米,中心部有一溃疡,癌瘤较大,已属晚期。”尽管彭德怀说“我只需要把政治问题搞清楚,给我治政治病,不要住院”,但还是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这是301医院14病室第5病床,一个单人房间,窗户用报纸糊得严严的,门里门外,都站着哨兵。为了保密,对外不用真名字,而称145号。
早晨,护士来整理房间,打开一扇窗子,明亮的晨光透进来,清新的晨风吹进来,彭德怀觉得一阵舒畅,深深呼吸几口,把眼睛转向窗外,在室内走来走去。
护士走了,窗子又被关上,室内又是一片昏暗,缝隙中的一缕光线,有着巨大的诱感,射进彭德怀的心里,他按捺不住地喊道:“医生!医生!”
医生走进来,问:“你有什么事?”
彭德怀用手一指:“帮我把窗户上的纸撕掉。”
“你给警卫战士说吧。”医生回答。
哨兵说:“需要专案组批准。”
勃然大怒的彭德怀,大声喊道:“住院子,你们还不放心!我不住这个月婆房(指产房)了,我回去住监狱!”
“你有什么事,等专案组来了给他们讲。”哨兵说。
彭德怀拍着挂在床头上的病历卡片,说:“我不是这个145,我是庐山会议上那个彭德怀!”
无论彭德怀怎样说,医生和哨兵都一言不发。他们说服不了彭德怀,不经专案组同意,他们也不敢扯掉糊在窗上的报纸。
彭德怀在生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下午,彭梅魁来了。自从1967年北京航空学院的批斗会后,她已经6年没有看到伯伯了。走进病房,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瘦弱的彭德怀,一下子扑到跟前,抚摸着那双皮包骨头的手,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背上。
彭德怀又惊又喜:“梅魁,你来了!怎么来的?”
“是他们让我来的。”彭德怀看着专案人员说。
彭德怀紧紧握住侄女的手,看着侄女的脸,说:“这么多年了,你长胖了。”
“你哪里不舒服?”彭梅魁问。
“4月6号到7号便血,8号便得更多,有半痰盂,他们就把我送到医院来了。”彭德怀说。
彭梅魁问:“是鲜血吗?”
彭德怀不在乎地说:“是痔疮犯了,没什么要紧的。好啦,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说点别的吧。”
彭梅魁明白,伯伯是不愿说病,就转而问:“这些年你生活的怎么样?挨打过吗?”
彭德怀沉默一会,避开侄女的目光,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说:“我这一辈子是受苦的命。我是不怕苦的,打是挨过的。”
彭梅魁不停地抚摸彭德怀的手,嘴里说:“伯伯,你受苦了!”
彭德怀转换了话题,说:“梅魁,这些年来,你一直给我送东西,花费了多少钱,我实在记不清。”
“不要说这些了,我应该送的。”彭梅魁说。
彭德怀对专案组的人说:“你们记住,从我的生活费中给彭梅魁800元钱,作为她这么多年来给我买日用品和书籍的费用。”
专案组的人答应了。
彭梅魁说:“伯伯,我给你送东西,你为什么不写个回条?”
“写回条?一支铅笔都不给,用什么写?”彭德怀说着火了,指指专案人员,又指指窗户,说,“你看这屋子,封得这么严实,连窗外的景色也不让我看,住在这里比月婆还难受。我不愿意住,非要我住!”
专案人员看到彭德怀又转向了他,就催彭梅魁说:“时间不短了,该回去了。”
彭德怀站起来,握住侄女的手,说:“走吧,以后不要再来看我啦,免得影响你的工作!”
“不,我还要来看你!”彭梅魁边往外走边说。
彭德怀的晚期直肠癌需要做手术,但当医院确定了具体日期,专案人员告诉他时,他却一口拒绝了:“我不同意做!”
专案人员问:“你为什么不同意做手术?”
“我岁数大了,用不着再做手术。”彭德怀说。
专案人员强硬地说:“那不行,手术必须做!否则……”
彭德怀立即打断专案人员的话,说:“否则什么?你们把我的问题搞清楚,我就做。”
“你的问题不是很快能搞清楚的。”专案人员说。
“有什么不清楚的,我看很清楚。”彭德怀说。
专案人员说:“你以为清楚行吗?你的案子是毛主席决定的,得毛主席说话呀!”
彭德怀说:“那好,你们让我去见毛主席。毛主席和我讲清了,我回来就做。”
“你的这个要求,我们办不到。”专案人员为难地说。
“怎么办不到?你们去报告,就说我彭德怀坚决不做手术!”彭德怀说。
专案人员见说不服彭德怀,就搬出周恩来,说:“你的手术是周总理亲自批准的。”
“是总理批准的?”彭德怀愕然,马上又说,“那就让我给总理打个电话,我有话要跟他讲。”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专案人员说。
彭德怀说:“我无理取闹?年轻人,你懂吗?不给我把问题搞清楚,我死不瞑目!”医生也来劝说:“你的病需要很快动手术。”彭德怀坐在病床上,说:“问题搞清楚了再手术。”“做了手术,身体好了,更便于搞清问题。”医生说。“背着一身黑锅,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死了也不甘心!”彭德怀虽然还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但已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伤感地说。
第二天,彭梅魁来了,进门就哽咽地喊了一声:“伯伯!”
昨天,专案人员找到她说:“你伯伯的病确诊了,要动手术,他不肯,你去劝劝他。”
彭德怀明白侄女的来意,并断定是专案人员让她来的,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对专案人员说:“我还是那句话,手术前我要见毛主席!明天手术,我今天去见毛主席,把我对问题的看法讲清楚。”
“你不要激动嘛!”专案人员说。
彭德怀没理睬专案人员的话,下床穿上鞋,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去见毛主席,我现在就走。”
彭梅魁上前扶彭德怀回到病床上,说:“伯伯,你先坐下再说。”
医院的领导也来了。没等他们说话,彭德怀就说:“我郑重向你们提出:一、推迟手术,我有一个材料要写,关于三线建设与战略防御方针问题,趁手术前头脑清楚写出来。二、今天晚上你们打电话联系,让主席、总理接见我。”
“我们向上反映你的要求,可手术还得准备做。”医院领导说。
说着,人们都走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彭德怀和彭梅魁。
彭梅魁说:“伯伯,你冷静一点。”
“梅魁,你看得了这样一种病,惟一的治疗办法就是做手术,我还是出院,不做手术。”彭德怀无奈地说。
彭梅魁端过茶杯,递给彭德怀说:“那就做吧。”
“我这病只能手术吗?”彭德怀问。
“对,手术是最好的办法了。”彭梅魁点头说。
彭德怀沉默了,脸上布满痛苦的表情。
彭梅魁轻声问:“伯伯,你是害怕手术吗?”
“不!”彭德怀果断地说,“我参加革命到现在,从来没有怕死过,我现在死也是长寿。可他们要审查就先审查,查清楚了再做手术。”
“伯伯,审查快不了,现在也见不到毛主席,我看还是先配合医生把手术做了。你的病不能再拖了,早做手术有好处,还是做了吧,争取多活些年头,以后会有机会说的。”彭梅魁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