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恬不知耻地臭吹了!你不低头认罪,只有死路一条!”红卫兵说。
“我有罪?我的罪是消灭了几万日本兵!”彭德怀提高声音说,“这是什么罪?你们说,你们说呀?”
“彭德怀,你太嚣张了!”一个女红卫兵跳到彭德怀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交代你在庐山会议上反党反毛主席的罪行!”
彭德怀说:“我没有罪行,只有错误。对庐山会议我还保留我的看法。”
“这不是罪行是什么?”女红卫兵质问道,“你为什么写意见书?”
“那不是意见,是我写给毛主席的私人信件,难道不能写吗?”彭德怀说,“我有话就讲,憋不住。我是政治局委员,有权向毛主席反映情况,这符合党的组织原则。”
女红卫兵说:“你在万言书里攻击毛主席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妄图篡党篡军。”
“不对!对毛主席,我是无话不谈。我从来没有野心,我是拥护毛主席的,也保卫过毛主席,对毛主席的感情,我比你们深!”彭德怀说。
“那毛主席为什么要打倒你?”红卫兵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倒我。”彭德怀说。
“不许彭德怀放毒!”
“彭德怀必须低头认罪!”
“打倒彭德怀!”
彭德怀提高嗓门大喊一声:“彭德怀早就被打倒了!”
那个女红卫兵从桌子上跳过去,指着彭德怀的鼻子大吼:“你有没有反对毛主席?”
彭德怀说:“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只是对毛主席无话不谈!”
“没有反对毛主席?”女红卫兵说着,猛地一拳打过去。
彭德怀没有防备,在这突然一拳打击下,趔趄着倒退几步,一下子跌坐在水泥地板上。
呼拉围过一群红卫兵,有的用拳打,有的用脚踢……
有个红卫兵伸手拽起彭德怀。彭德怀还没有站稳,那个红卫兵一拳打在他的胸部,他又倒了下来,头撞在课桌上,跌倒后又撞在水泥地板上。
彭德怀捂着头部,鲜血从手指缝间流出来。他大喊:“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一个快七十岁的人!”“对你这个反革命就是要这样!”几个红卫兵一齐说。拽起来,又打倒;打倒后,又拽起来。一个穿着大皮靴的人抬起脚,踢到彭德怀的右胸部。彭德怀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彭德怀是被架回囚室的。第二天不能起床,经医院检查:右第五肋骨中段骨折;右第十肋骨末端可疑不全骨折;右膈角内小量雒液血;右肺下叶部分不张。
这是1967年8月11日晚7点半。
太阳已经衔着西边的山峰,还是十分闷热。北京师范大学的教学大楼前,站满了学生和教职员工,大红的横幅上,贴着白纸上写的黑字:“批判斗争反党篡军的大野心家彭德怀和彭贼的臭妖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浦安修”,彭德怀和浦安修6个字是倒着写的,并且画上了红色的叉。
彭德怀是被几个大汉倒提着双臂推上台的。猛然间,他看到台子另一边有个人,也是被倒提着双臂,头被两只大手按着,短发搭拉下来。他的心阵阵绞痛。那是他的妻子浦安修,两年不见,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几乎同时,浦安修透过粗壮的胳膊之间的缝隙,也看到了彭德怀。他铁青着脸,比在吴家花园时更瘦了。两年前,她说过,等彭德怀在成都的工作走上轨道,她可以转到成都去工作,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相逢。
大概是彭德怀想抬起头,红卫兵大喝道:“低下头去!”
浦安修看到,彭德怀的头被按得很低很低。她在心里说,曾经被湖南军阀宣布要砍掉而没有砍掉的头,曾经被国民党反动派以万金重赏购买而买不去的头,曾经在枪林弹雨里千百次冲杀而高昂的头,却被这样地按下了,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
她用力挣扎,想摆脱压在头上的手,昂起头看清彭德怀。
“你老实一点!”随着一声呵斥,浦安修被按倒在地上,接着是一顿拳打脚踢。
彭德怀猛力喊道:“你们放开她!我和她早就分手了,要打就打我吧!”
“打倒反党篡军的野心家彭德怀!”“打倒里通外国分子彭德怀!”“打倒彭贼的臭妖婆浦安修!”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淹没了彭德怀的喊声。彭德怀的心如同刀扎一样,他为不能保护一个受他连累的女人而难受。
这只不过是彭德怀亲眼看到的,他没看到的比这更多。
自从“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卷起,浦安修就因为是彭德怀的妻子而在劫难逃。她的家被抄,人进了“专政队”,白天劳动,夜晚睡在没完工的浴室里,因为贴身衣袋里放的一张彭德怀的照片被发现,就让她光着脚在沙石路上挑东西,绑在树上挨打,此时已无家可归,借住在一个同事的卫生室里……
突然,一个耳光打过来:“彭德怀,你这个野心家还认识我吗?”
彭德怀微微抬起眼睛,看到是穿绿军衣的人,怒吼着说:“认识,我认识你,在朝鲜战场上你是个怕死鬼,我差点没有枪毙你!”
那个人没想到彭德怀说出这样的话,往后退了两步,怒视着彭德怀。
“真可惜,真可惜呀!”彭德怀说,“我当年应该果断地毙了你!”
彭德怀想冲过去,被人按住了。
“浦安修,你要揭发彭德怀反党反毛主席的罪行!”一个人大叫。
浦安修说:“我没有看到他反党反毛主席,看到的都是他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事!”
“你是在为彭德怀涂脂抹粉!”又一个人大喊。
“就是嘛!”浦安修说,“毛主席叫他抗日,他在太行山待了5年;毛主席叫他保卫延安,他指挥部队打败胡宗南,解放了大西北;毛主席叫他抗美援朝,他二话没说……”
一阵呼喊,打断了浦安修的话:“再不老实,砸烂你的狗头!”
彭德怀很感动。在吴家花园,我批评她性格软弱,胆小怕事,明哲保身,现在面对这样的威逼,却如此说,真不容易啊!
又一拳打过来,浦安修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被人拖下台去。
彭德怀眼看惨景,却无能为力。
5天之后,第一次在报纸上公布了《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的决议》……
彭德怀,则陷入更大的灾难……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接着无休无止残酷批斗的,是无休无止残酷的审讯。
这是第几次审讯,彭德怀记不清了,但他看到,这一次的时间提前了。以往都是晚上7点半开始,到第二天凌晨结束。今天,却在下午2点半就开始了。不过,他的态度仍是一样的,见了面就对专案人员说:“对我的审查,用党内同志式的谈问题可以。审讯式的,我拒绝谈问题。”
专案人员很恼火。最初,他们想从彭德怀的入党问题上作文章,证明彭德怀是“假党员”,就可以对彭德怀全盘否定了。可是,一份历史文件却打碎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不得不又回到“里通外国”这个老问题上。
“你参加华沙条约国会议回国途经莫斯科,为什么要去见赫鲁晓夫?”专案人员问。
彭德怀说:“那是1955年5月,我从华沙回国经过莫斯科时,时任苏共中央总书记的赫鲁晓夫让翻译费德林向我国驻苏大使刘晓转达他的意见,要和我谈话,我觉得应尊重苏方的意见,就去了。刘晓也参加了,苏方还有安东诺夫大将,由费德林翻译。”
专案人员问:“都谈了什么问题?”“主要谈军事问题,回国后将所有谈话的内容报告了毛主席,当时有记录,你们可以去查。”彭德怀说。
“在阿尔巴尼亚那一次呢?”专案人员问。
彭德怀说:“在阿尔巴尼亚地拉那游击队宫那一次,是参加霍查的宴会,碰了杯,我说还要到苏联访问,他表示欢迎。”
专案人员问:“宴会前你们不是在休息室密谈过吗?”
“当时各国贵宾都在场,只是礼节性见面,根本没谈什么。”彭德怀说。
“赫鲁晓夫是不是与你勾结,反对毛主席?”专案人员问。
彭德怀似乎明白了,审讯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证据。在他的心目中,审查是要弄清事实,实事求是,作出合乎事实的结论,现在看来,这些人不是这样的。尽管他不知道掌握他专案的那些人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他看透了他们的用心。他对专案人员说:“这个问题,在1959年庐山会议后的军委扩大会上,已经审查过,也有当事人作证,你们可以去查嘛。”
专案人员看到彭德怀没按他们的引导谈,火了,说:“你是与赫鲁晓夫共同搞阴谋。”
多少次了,一谈到这个问题彭德怀就暴怒,这次仍然如此。他满脸怒气地说:“由你们定,我无法说,你们说搞阴谋就搞阴谋,是客观的吗?”
已经深夜12点了。整整6个小时,几个人对着彭德怀一个人,不让他休息,连水也不让他喝。多日以来就是这样,彭德怀疲劳极了。据以往经验,很快就结束了,他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要坚持住!
可就在这时,又换上来几个人,他们睡足了觉吃饱了饭,精力充足地接着审讯。
原来,他们也是按照上面的指示,谓之为集中力量打歼灭战,认为人多说得过彭德怀,人少压不住他的气势,而且使用疲劳战术。这些办法,彭德怀在过去的战争年代,曾无数次娴熟成功地使用过,打败敌人,取得了胜利。可是如今,在政治斗争中,别人用这种办法来对他,他就束手无策了。
“彭德怀,你必须老实交代你的问题!”新换上来的人说。
彭德怀抬眼看看那个人,没有吭声。
“你去三线之前,刘少奇都给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将来你还要带兵打仗?”专案人员问。
“是毛主席叫我去三线的。他和我谈话,说先做工作,恢复名誉,将来可以带点兵打仗,还请我吃了饭。刘少奇和其他同志参加了,他没有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彭德怀说。
专案人员问:“到庐山去的路上,贺龙怎样鼓动你写意见书的?”
彭德怀说:“没有的事。那封信是我写给毛主席的私人信件,没有任何人鼓动。”
专案人员还要问什么,彭德怀大声说:“你不要再问了,我不能满足你们的主观需要!”
专案人员气急败坏,骂道:“你这是抗拒审查,对审查怀恨在心!”
彭德怀猛地站起来,拍着桌子怒吼:“告诉你,你们的目的达不到!”
“你太顽固了!”专案人员说。
“我就是顽固,顽固到底!”彭德怀说。
专案人员说:“无产阶级专政饶不了你!”
彭德怀说:“你们把我枪毙了吧,我什么都不怕!”
专案人员说:“你这样做没有好下场!”
彭德怀冷笑道:“好啊,我看你们有什么好下场!”……
11个小时过去了,彭德怀才歪歪斜斜地走回住室,一下子倒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再也动弹不得了。
这样的审讯,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面对着套红的报纸,彭德怀陷入深沉的忧思。
其实,这种状态,从去年的10月就开始了。1968年10月13日至31日,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召开,彭德怀是从报纸上读到这次全会公报的。他看到在毛泽东的主持下,肯定了“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时的”,号召“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通过了《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决定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撤销其党内一切职务,通过了召开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决定。当时,他就十分担忧,为党和国家的命运担忧,再这样搞下去怎么得了;也为他自己担忧,刘少奇被强加罪名开除出党,那么我会不会是同样的遭遇?
彭德怀盼望着“九大”的召开,他觉得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应该能纠正错误的东西,走上正确的轨道,可现在会议结束了,竟和他期望的相反。林彪的政治报告,根本不提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这是比任何时候都让人担心的问题啊!彭德怀拍着报纸说,这样只抓阶级斗争,强调在社会主义阶段的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指导思想,是和“八大”时确定的正确指导思想相对立的。他不住地摇头、叹息。
彭德怀仔细数着报纸上新当选的中央委员名单,扳着指头一算,“八大”时的中央委员剩下的不到一半,政治局委员和候补委员也是这样。一些熟悉的人都不见了。他们都怎么样了呢?是去世了还是打倒了?他呆呆地坐着,痛苦地想着。
就在这个时候,专案人员又来了,彭德怀烦躁又气愤地说:“你们还来逼什么?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我有话只给毛主席说,我要见毛主席!不然,我决不说,决不说!”
专案人员这次本来不是审问的,便顺着说:“你不说也行,那就写一份自传。”
彭德怀说:“在3年多受审过程中,已经写了两次简历材料,用不着再写了。”
“不写不行,从8岁写起。”一个人说。
“写什么都毫无用处,也毫无意义!”彭德怀说。
另一个人说:“不准你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抗党的政策,写的时候,也不能吹嘘自己。”
彭德怀愤愤地说:“癚嗦!”
“老顽固!”一个人说。
彭德怀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人目光里流出惊惶。
从此,彭德怀又陷进了久远的回忆之中。他的目光穿过窗子,落在几十米远的一棵槐树上,枝条向天上伸展着,纷披着翠绿的叶片,在微风中晃动着,几只乌鸦在枝叶间鸣叫,一声声送进屋内。
由这棵槐树,彭德怀想到了家乡的苦楝树,想到母亲那双很大很好看的眼睛,想到卧病在床的父亲,想到花白头发的祖母,想到易参政故事,想到抢粮的行动……啊,苦难的童年,辛酸的童年,他哭了,泪水顺着瘦削憔悴的双颊流下来。
他擦干泪水,伏在桌上,挥笔疾速地写起来:“我出生于1898年的一个下中农家庭,6岁入私塾,就读两年,8岁母亡,父久病无人劳动……”
看管的班长郭云梦拍拍门说:“到外面活动一下吧。”
这是“放风”,彭德怀熟悉,放下笔走了出来。不一会儿,他就对郭云梦说:“这一段,我的活动时间可以减少一些。”
郭云梦很奇怪,其他被囚禁的人,都想在室外多活动一会儿,他为什么要减少呢,就问:“为什么?”
“写材料嘛。”彭德怀说,“从内心讲,这份材料我是不乐意写的,因为我已写了多次。他们说是组织上要我写的,我是个党员,要服从组织。既要写,就要写好,尽量少出差错。”
“他们又没规定时间,早晚写出都行,有什么关系?多活动一些,对身体有好处。”郭云梦说。
彭德怀说:“我的身体很结实,再活十年八年没问题。等问题弄清了,我还要为党工作,时间只有那么一点了。”
得到允许,彭德怀又回到屋里,发现一只臭虫从桌缝里钻出来,在纸上急急地爬着。他拿起纸,将臭虫抖到地上,猛地踩了一脚,地上流了一小片血。这是它吸我的血。彭德怀在心里说。
对彭德怀来说,现实是残酷的,回忆却有苦有甜。当他写到井冈山的突围,写到百团大战,为过去了的辉煌和悲壮而兴奋,为一些人的攻击而伤感,泪水不由得又流了出来。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炊事员送来了饭菜。听到喊声,彭德怀走到门口,盛了一碗米饭,又盛了半碗土豆丝。看着饭菜,他又想到祖母讨饭,想到长征路上的野菜,想到朝鲜战场的炒面……
带班的郭云梦正好来到这里,看到了这情景,回去对他的排长说:“一号写自传时哭了。”
排长说:“这有啥奇怪,南征北战几十年,打了江山坐软监,能不痛心!”
年轻的军人,当然不能完全理解一个老军人,一个元帅的心境。
刚进入1972年,彭德怀又被转移到一个新的地方。这是原政法干校,位于复兴门外、木樨地运河畔。
彭德怀看到,在这里,他住的房间宽敞明亮了,伙食也比以往好得多,更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哨兵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和气了不少,彭德怀可以和他们谈谈话了。
不几天,专案人员又来了,对彭德怀说:“奉上级指示,向你宣布一件事,林彪反对毛主席,他的反党集团已被胜利粉碎,林彪和叶群、林立果在叛逃路上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