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月的面颊,恰如雨后初霁的云彩一般温和明艳,染上了淡淡的绯色。可心中忽然想起那日罗玉笙泪眼含情地望着他,霎时间悲从中来。
路子徵望着她,笑容自面上绽放开来,将周围映得明亮无比。
过了许久,出月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因皇帝遇刺,琳琅殿的守卫成倍增加,日夜灯火通明。偏殿反倒安静了许多,更方便出月出入。
漆黑的夜晚,鬼魅一般的声音幽幽自身后传来,“林司赞。”
出月惊得一身冷汗,缓缓回头,见那人黑袍如墨,上好的衣料在黑暗中发出羽缎般的光芒。
“世子。”出月恭敬道。
“夜深人静,林司赞莫非也是出来赏月的?”周晋轩问道。
“自然……是赏月。”出月慌忙掩饰。
“哦!”周晋轩扬起俊逸的面容,只见乌云闭月,夜空一片黑色,哪里有半个月亮的影子。
想到周晋轩完全是在戏弄她,出月心中尴尬。
“抱歉,我忘记今晚是初一,没有月亮的。”周晋轩“呵呵”地笑了,含笑的眸子在黑夜里明亮如星。
“不是没有月亮,只是朔月这天,我们看不到月光罢了。”出月连忙岔开话题,掩饰当下的窘迫。
“看不到月光?”周晋轩问。
“有奇书记载月亮类似于珠玉形状,我们看到她辗转轮回,从无到有,从缺到圆。待到朔月之时,日月同辉,月亮的阴暗面便会充斥着天地。”出月回忆道。
记得曾在师父的手记中读到观月的内容,那是一种有别于天狗食月的传说。日月与大地总是奇妙地轮转,而月亮也并不是永远明亮,她亦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有趣。”周晋轩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你在东厄山上都读什么书?”
“不过是些杂书罢了。”出月笑笑,“时候已晚,下臣便不打扰世子赏月了。”
周晋轩知她是揶揄他,摆摆手道:“去吧。”
出月心虚,刚要离开,却被周晋轩扯住袖袍带入一旁的树丛之后。
她因惊慌而睁大了眼,连呼吸都变得紧张起来。只见漆黑的夜里,一人如同燕子般轻轻跃起,身形极快地于屋顶移动,虽看不清那人模样,但远远望去,他长裤束腿,却是有别于仓平男子的服饰。
男子行进间忽然自屋顶跃下,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嘘!”周晋轩示意她不要出声。
他正立于她身后,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颈项。可出月当下有些害怕,被他的气息惊得不寒而栗。
夜深人静之时,行宫潜入不明身份之人,实在可疑。
“那里……太医的别馆?”周晋轩语气中是薄薄的疑惑。
“那、那是东陵国人么?”出月有些结巴起来了,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不像。”周晋轩的语气无处不透的笃定,又转而道:“夜里并不宁静,早些回去吧。”
“嗯。”出月一溜烟小跑,立刻不见了踪影。
这一夜,出月辗转不能入睡,第二日双眼红肿地拜见圣上。
南荣瑞得知路子徵醒来,亲率皇后、丞相一行人来看望。路子徵受宠若惊,慌乱之中,竟然因为体力不支滚下了床榻,顺势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谁料南荣瑞忽然上前一步扶起了他。此情此景,众人静默异常,丞相杜贤轻抚了一下胡须,皇后杜荣华眼神中闪烁着一丝震惊,薛怀江忙迎了上去,扶路子徵上床歇息。
出月跟在众臣身后,远远望见路子徵胸口的绷带上,血迹缓缓渗出。她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却忽然碰上周晋轩笑得肆恣的眼神。
他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目光飘过众人,又来到了路子徵身上。
自皇帝亲临之后,太医及一干人等对路子徵更是不敢怠慢,日夜守候,一刻也不离开。
一行人又在百荣苑休整了十多日,终于起驾回京。路子徵剑伤未愈,特准乘皇家玉辇随驾回京。
荣安城内,出月拎着新买的乳糖圆子,叹了一口气,子徵还是从前的子徵么?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官邸,侍女家丁成群。
他受伤未愈,是不是应该去探望呢?可是此时的她,要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他。恭贺他乔迁之喜?恭祝他升官发财?或是以同僚的身份相互寒暄,祝他早如康复,共同为国尽忠?一时间,脑海中闪现出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却依旧踯躅不敢向前。
出月在都尉府外久久徘徊,却并不敢进去。此时已是夜里,弯弯的月牙儿躲在深深的云层中不肯露面,恰如出月躲在深深的树丛中不敢出来。
宽阔的朱门饰以神兽门环,门钉纵横,门上牌匾书“都尉府”三个大字。周围青色的高墙肃然而立,远观亦有冷冽之感,教人不敢靠近。大门紧闭,四名卫兵分列两旁,一驾马车停在门前,绣锦窗帘,车身雕以花鸟鱼虫,流苏低垂,俨然是贵族女子的车驾。出月躲在不远处,静静望着马车发呆。
夜幕笼罩着整个荣安城,尽显一片繁华朦胧的夜色。她心中已有许多猜测,却突然害怕起来了,于是身形掩在昏暗的树荫里,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
突然间大门打开,两旁的侍卫纷纷垂首行礼。首先自门中走出一干护卫侍女,其后便有女子袅袅而行,鹅黄色的罗裙在月光下温和华美,晕开无边的光景。她微微一笑,耳垂上的珍珠吊坠也微微颤动着,自颈边划出优美的弧线。她身后那人也随之缓缓走出,却是路子徵。
路子徵神色温和道:“郡主,我扶你上车。”
罗玉笙的笑容如同清泠的水波一般荡漾开来,眉目间的情愫默默流转。她面色微微一红,却淡淡道:“你有伤在身,我自己来便好。”
玉足轻点地面,绣鞋上的昙花在月华的映照下摇曳生姿,纤手轻挑锦帘,只一瞬已经稳坐于马车内。
“郡主好伸手。”路子徵眸中满是微笑。
“那是自然!”罗玉笙的笑容将夜里染上了一层亮色,“本郡主乃是将门虎女!”
出月虽然听不清他们的言语,但看周围侍卫与侍女的浅笑低语,也猜得出他二人之间自然是十分暧昧。忽然心上酸楚,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雾气,手中尚提着一只精巧的竹藤小篮,篮里的圆子放了太久,已经凉透了。
路子徵向罗玉笙抱拳道:“郡主前来探望,子徵感激不尽。”
罗玉笙的笑容微微收敛,“等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随后放下的锦帘,恰好遮住了她因为害羞而布满红晕的双颊。
“谢郡主,子徵三生有幸。”路子徵淡淡道。
他目送安邺郡主一行人离开,突然往不远处的树林中望了一眼,夜色迷蒙,只看到一片树木。
路子徵抬步进府,想起自己来到这皇城之中不过三秋,如今已官拜是荣京都尉,其中的波涛汹涌,只有他一人知晓。
秋风渐起,路子徵辗转难眠,于是披衣起身,踱步至书房,随手翻开一卷书,赫然是从东厄山上带来的《茶经》。入眼之处写满了批注,那字体娟秀丰盈,颇有国书意蕴。
顾锦文每日在书斋读书之时,出月便一边奉茶,一边找来些书籍翻看,读到得意之处,便随手拿起师父的笔写下批注,久而久之,很多书籍上都可以看到她的字迹。
长公主生前曾赐予顾锦文狄国进贡的象牙管,他以此管作书,俊逸潇洒,龙飞凤舞,因此象牙管也被称作逍遥笔。
也只有出月,把这人人都奉为神物的逍遥笔当作普通的竹管来用,千金难求的丹阳墨,亦被她当作颜料一般来玩耍。
顾锦文十分疼爱这个徒儿,任由她去,不曾管束。
不通世事的林出月,暴殄天物的林出月。想到这里,路子徵已然面含微笑,书上的墨迹清晰可见,仿佛如才写上的一般,而她的一颦一笑,一恼一怒,亦在他眼前闪现。此时此刻,路子徵更加睡不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