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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文涛。”

“文涛,起来了没?”

“文涛,好了就快来吃饭吧。”

玉华在说话。玉华在厨房里说话,声音带着人一块钻出来,往客厅走。还是那个标准的对话位置,你在厨房,我在客厅,我们之间互相说着话却不必对视;我们之间在交流却只需语言和词汇,眼神不必,动作亦不必。玉华起一大早忙来忙去,在厨房客厅两点一线转来转去。文涛呢?玉华不时往他的屋子里瞅瞅,还是黑黑的没有亮光,只怕还未醒。玉华说这话时,文涛的屋里已经亮起了灯光,门没有关严,光一点一点伸了出来,像章鱼的触手。玉华走到客厅桌子跟前坐下,等着文涛出来。

“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

“好了,我就来。”

文涛的话还是那么少,少得出奇,少得可怜,直让人疑心他在节约语言和词汇。话也是冷冷的,没有温度,没有情感,没有意绪,单纯的语言文字本身,口头上待印刷的文字。文涛在卧室里醒来,亮灯,穿衣,整理衣物。站直了身子来到了窗前,拉开窗帘,让早上的阳光一次性大举入侵。

文涛打开门,慢慢走了出来。玉华拿眼睛迎着他,身子还站在桌子旁边没有过去。“来了哈。”玉华笑笑,什么都包含的笑,仔细计较起来却什么意思都没有。文涛“嗯”了一声,走了过去。

“吃饭吧。”玉华笑笑。

“嗯。”文涛手揣在口袋里走过去,眼睛和步子一样小心翼翼的。

文涛走到桌前坐下,正对着玉华,眼睛往饭食上蹭,这样才好不看玉华。他听见玉华在笑,“文涛,这是你最喜欢的红烧肉。”不用看,文涛也能晓得玉华的表情和模样。定是眼睛和上下唇一块微笑,给你引路,眉毛张扬。文涛头低低的,玉华只看见他齐头的短发,凸起的额头,低垂的眼睛和陡峭的鼻梁。玉华熟悉文涛吃饭的样子,始终留给她一个不清楚的截面。玉华说时,拾起筷子就要给文涛夹菜,文涛手赶紧迎了上去,“玉华,不用,”语速极快,几乎是斩钉一般,或许他也决出自己这样没有必要,顺带补了句,“玉华,你自己也吃。我想吃什么就自己夹。”文涛奇怪自己竟然出来个笑的声音。

玉华的手僵在半空里,对着文涛。眼睛也不转,只是盯着他,盯着他不看她的眼睛,然后出来个“哎”,半遵从半为难的口气,“想吃就自己夹”。玉华夹着的一块红烧肉按原路返回,捺到自己碗里,往碗里的白米饭使劲压陷进去,汲出一摊惊悚的油脂,把米饭一点点浸染。

“嗯。”文涛拾起筷子,往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芹菜那边走。

玉华跟我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我常常会抬起右手,枕着自己的脑袋,偶尔也会两只手一起垫着头。男女间的对话是很微妙的,对文涛和玉华这样的夫妻而言,更是如此。稍稍有些写作的经验便会知道,两个人用餐时候的对话最难捕捉,无论是心理也好,神韵也好。这样的场合,对话不是你来我往的,你一句我一句,你说什么我对什么,你问什么我答什么;这种场合的对话,不是按照直线进行的剧目,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干扰的集合。你出来一句话,我或许无心回答,但不要紧,我可以先用完餐,吞咽下口中的食物再和你对答(享用食物给我思考的时间)。我说出一句话,或许你不想听,但却不好发作,只得勉强听完,但你不做表示,又或者你会用刀叉筷著轻轻敲打盘碗杯碟,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对我施加干扰。某个人说的一句话,自己想表达的是一个意思,说出来是另一个意思(别对语言太自信,语言很多时候难以准确表述),对话的人得出的是又一层意思。这样便至少有三个意思。更别提这其中,你或许还会增加一两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比如努眼睛(有人说这是不想继续对话的意思),比如撇撇嘴(有人认为是在表达不屑),比如闷声打哈欠(有人理解为你嫌对话无聊);比如摸鼻子(有人理解为撒谎),比如扶眼镜(有人认为对话将转向严肃),比如捋头发(有人说这是烦倦的表示)。或许你并非有意如此,但你阻止不了别人将这些表情或动作暗暗记下,作为对你的评价。不过,你也不是全然无辜,很多时候,这些无意识的细微处,正是你高频率接触相关事物之后给出的真实反映。

比如,低头不看别人,像玉华口中的文涛那样。

对话还受到另一维度上的因素或多或少的影响。两个人在对话之前,各自预设了很多的前提,希望这次对话可以达成某些目标,或完成某些任务,但双方(或多方)在正式的对话开始之前,难以准确知道对话将进行的方向;在很多时候,对话是未知的,这种未知,既包括对话的进展,也包含对话的效果。因为这其中涉及到双方(或多方)的互动,很多即时性的问题会在对话中被临时提出,引导对话进入一个新的轨道,这种突发或突变的情况是难以把握的,因此,对话有种无数种可能性。但是,在平常的生活中,人们往往习惯于对话的单一指向,你问我答,我再接着问,对话的内容往往限制在彼此交际的范畴之内,对无限的可能性进行了收束,而很少对无限的可能性进行充分张扬。

最后,可怜的对话通常以这样的方式来进行。

“文涛,你吃。”玉华笑笑。

“嗯。玉华,你也吃。”举著的文涛把筷子扬了扬,意思是别客气。

两个人小心地吃着饭,小心地夹着菜,都不再吭声,偶尔会因为夹同样一道菜,眼睛和筷子会撞到一起,两个人商量好似的,手一阵抖索,连忙收回来,嘴里附带句,“你吃”;要么就是打一两个饱嗝,接着喝汤,喝完,然后抱歉似的笑笑,“我饱了。”另一个就跟句话,“才吃这么点儿,就饱了啊!”疑问的实质,肯定的语气,意外的意思。

吃完饭,玉华吩咐文涛去看电视,自己来收拾碗筷就好。文涛说我也来帮忙吧。玉华偏不让,直说,你是男人,还是让我来做吧。“你是男人”算不得什么理由,玉华本想说“男人大都手脚粗苯,心思滞涩”,想幽默一番,话到舌头上偏偏苦了起来,只好自己咽下去。玉华笑笑。

收拾完碗筷,玉华也来到了客厅,文涛在沙发上坐着,眼睛对着电视,花白的头发让他一下子在电视剧里的青年男女面前显得很扎眼。电视里,男主人公留着不规则的头发,生生把额头挡住,像掀起一角的窄小的帘子。文涛看着电视,不时笑笑。玉华轻轻地走过来,怕踩着文涛的笑似的,又慢又缓。“你来了哈。”文涛身子没动,话拐着弯来到玉华这边。文涛不看玉华,话先去问候。“嗯,都弄好了。”玉华搓搓手,又把微湿的手在裤子侧边蹭蹭弄干。弄好后,顺势坐了下去,在离文涛不过十几里面的地方。玉华瞥了文涛一眼。

“什么电视剧啊?”玉华眼睛看着电视,嘴巴偏转过去就问他,余光之中扫到了文涛的侧面。玉华很少看见文涛,也很少看见文涛的侧面。玉华和文涛,多半时候是相向而行,各自走过去,或者擦肩而过,眼睛多半时候是空空的,什么也没瞧见,但眼睛偶尔也会撞到对方,只好避嫌似的闪躲开。玉华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文涛时候的情景。她也很乐意和我分享那时的光阴。那时,她二十几岁,在文工团的舞蹈室里排练,雅丽姐带着文涛向她问候。“你好,玉华同志。”他说,嘴边缀着一朵笑,只是丝毫不张扬。玉华当时记不得文涛的模样,此后却将这初次见面一次次回顾。他眼睛不大,恰到好处的中庸,眉毛和嘴唇都是细细的一条线。笑起来嘴边会长出酒窝。

“嗯?”文涛的问追上玉华的调子,“挺好看的。挺不错。”文涛的声音听不出是褒扬还是揶揄。文涛知道玉华在就习惯自己这样了,言不由衷,话搭不上话,各自在一边晾着。

“哦。这样啊。”

“嗯。”文涛的声音。玉华没听清,或许是声“哼”。

“文涛,”玉华在电视里的男女相对无言,里面弹出一支悠扬的曲子来时,插了句话,文涛把眼睛抹转过来,“嗯”了一声,玉华接着说,“文涛,我想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玉华低着头,说话时几乎是一字一顿,电视里的曲子也转成了伤感的调子,文涛看着她(或许是看玉华背后墙上挂着的奖状,又或者是那副红色地图,玉华不知道),“有没有,”文涛的眼睛打过去,“有没有爱过我?”这么多年过去,玉华在说到“爱”一字时,还是涨红了脸。

文涛不做声。

玉华头低低的。

电视里的曲子也安静了下来,男女主人公对视时眨眼的声音都能清楚听见。“你爱我吗,扬?”女人的声音,半确认半肯定的语气。男人望着女人,手把女人低下的头慢慢托起,直到女人的眼睛里出现了自己瘦硬的脸和高高的鼻梁,才又补了句,“我要你听着,青,”女人的眼睛转个不停,眉毛上下来回,“这辈子,我只要你。”男人微微点点头,大眼睛左右看看女人,好像在教导她,女人也听话似的点点头,“我也是,扬。这辈子有你就够了。”男人把女人往自己这边拢,自己偏歪着腾出肩膀,让女人把头搁在上边。

出来一阵轻快欢欣的音乐。

玉华回过头,剜了电视一眼。

文涛不做声,眼睛还挂在玉华身上。

“玉华,”文涛嘴没动,声音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只是低低的,听不清楚,玉华的眉毛慢慢往这边挪动,“玉华,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好把话来回反复琢磨,重新掂量语调、语速和用词什么的,“我,”玉华的眼睛追过去,文涛只是躲闪开,“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你希望听到我回答什么。”玉华眨了眨眼睛,好像知道后面会接上一句什么话,就等你亲口说出,表示终极确认翻案不得,“但,我觉得我不应该骗你。”玉华眼睛一沉,“我,没有爱过你。”说完,文涛眼睛和头一块儿低下来。文涛的话几乎卡在了口腔里,吐露得毫不干净。文涛本想说“我从来没爱过你”,一个“从来”临时被拿下,语气也弱了不少。

玉华不做声,眼眉低垂。

文涛身子没动,眼睛先跑了过去,嘴巴关切似的问问,“玉华,你没事吧?”

玉华笑笑,“谢谢你。”

“嗯?”文涛好大一个问号。

“真的谢谢你。”文涛的眼睛追过来,玉华接着前一句,“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说实话。”玉华又笑笑,很苦的一种笑,眼睛、眉毛和嘴唇都是平直的。玉华的笑就长在嘴角,开得不艳丽也不恣肆。文涛头低着,眼睛和玉华平行,看见不看见玉华此刻似乎都无所谓。玉华后来想起这时刻,总觉得文涛也在笑,笑得艰辛苦涩,无法展开。

文涛不做声。

玉华把头慢慢抬起,眼睛也一点点把文涛装进去,“文涛,”她声音轻轻的,像是大海母亲在呼唤浪子,文涛没有吭声,眼睛带着人转过去,“文涛,可以告诉我,这些年,你在外的生活吗?”玉华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亮光也没有丝毫杂色,是纯粹的“无”,全等着文涛的话来成全其“有”,来把文涛零星加起来几十年在外不在家的生活一点一点填补起来,把她对文涛缺失的了解一片一片拼凑起来,把真实的文涛一块一块组合起来。

“好。”文涛接着玉华的话,眼睛不看玉华。他挺了挺身子,左右手交叉搁在自己的膝前,好让对话来得更正式些,“时间很长,事情很多,故事很细,容我慢慢讲吧。”文涛的眼睛偏转过去,扶正了镜框(上了年纪的文涛早就戴上了老花眼镜),望向客厅墙壁上挂着的血红色锦旗,旗子和墙贴得很紧,上面写着“献给伟大的艺术家”。

玉华跟我说时,我在心里笑笑,文工团里的人都是组织内的人,体制内的产物,哪里有什么伟大的艺术家,称得上工作者就算不错了。文工团的一堵墙,生生把某些人的世界切成了两半;城墙内外的分别,岂止是人生经历遭际的不同,更重要的是思想的异途,没进入文工团里的人,都巴望着进去享受那份稳定的待遇;可进去的一波呢,他们大都指望早日出来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一份久违了的自由。

“你到底在写些什么?”

“你写的是你想说的吗?”

“你自由不?”

男人的声音。挺不在意的语调。声音混杂着酒水的气味直往文涛的耳朵里扑来。文涛不做声,只顾喝着酒,一杯饮尽,“再给我一杯。”文涛把杯子立在桌上,手也顺势搭在上面,手指弯曲把酒杯勾住,眼睛偏向说话的男人,“你懂什么?”半嫌弃半恼烦的口气,话从杯子边擦了过去,文涛不看说话的男人,手又勾起酒杯,小指弯曲盘在上面,像一条雕刻的龙,“你以为我愿意啊!”话都从桌子上升起,眼睛趁机就剜了男人一眼。

“不愿意,你尽可以不写啊。”男人笑笑,笑声从口腔中传出来,鼻子里也冒出不少。

文涛笑笑,贴着杯子笑的,杯子受宠若惊左右晃荡,“真有意思,不愿意就可以不写。真好。”文涛眼睛从杯子上拽出来,本想正正脑袋,表示这话的含量,试试反讽的力度,但架不住眼热心热止不住的晃悠。不过还好,外人看来,他的反面单纯的表述似乎也达到了动作所要求的目的,意思是,你的天真可真难得,愿意与否和是否施行从来不是一回事。

“或者,”男人接过一杯酒,递到嘴边,杯沿直达眼睛跟前,“或者,你可以写你自己想写的。比如政治对个人的倾轧,比如话语权争夺下的战争表述和人的消失。”男人的杯子上到嘴边,眼睛指路,他好一边喝一边说,说到“政治”和“战争”时,杯子里正好起来一阵泡沫。文涛就是隔着这层泡沫,把他的人和话一块儿瞅着。

文涛右手端起自己跟前的空杯子,左手摸着酒瓶,抖进去成全了大半杯酒。他搁下酒瓶,拈起杯子左右晃晃,眼睛直往里钻眨来眨去,半透明的液体,他的面影在杯沿上来来回回,隐约可见泛红的眼睛和瘦硬的男性面庞。他冲着自己笑笑,勉强挤出来的笑,自己看见自己的模样无疑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想躲闪却无处可逃,想亲近却不得其方。是自己吗?不对,正式的对话场合,应该问,你是我吗?如果是的话,请问,你是哪一个我呢?不,我只有一个,唯一确定的个体,任何一切的外在都是我的精神的物化,我如果不在了,这外在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和指向。黑色短发中偶尔现出几根扎眼的白头发丝,脸部稍稍一皱就会起几道纹,从眉角长到鬓梢。文涛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文涛了,自己的满身抱负不得施展,满腔的热情不能释放,哪里去找那个熟悉的文涛?

是吧,文涛?

但问题来了,文涛是谁?文涛摇摇杯子,里面的酒和着昏暗的灯光左右晃着,显出缤纷的色彩,文涛的眼睛就生生挂在上面,这边那边观望。文涛是艺术家?显然不是,那些作品丝毫没有自己的艺术创见,多半是命题作文,人为施加的故事内涵和解读方式,三流的艺术工作者,艺术殿堂的看门人(即使如此,但他配吗?)。文涛是真男人?毫无疑问,若从生理上看,男人的器官、部位、能力、水平他全部占据,但心理上的自我认同呢?恐怕不是吧。文涛笑笑,从嘴边硬生生抠出来的笑。文涛是玉华的丈夫?当然,举办过结婚仪式,领了证的两人当然是夫妻关系。但什么是丈夫?仅仅是户口本里相片上和玉华挨得很近、嘴巴笑着的男人?除此之外,难道果真不带一丝人为世界的伦理价值判断,比如学会对妻子不时体贴,学会在感情上呵护妻子,在生活上全力照顾妻子?这些方面,文涛可曾达到过?就算文涛达到了,但这就足以解释文涛是谁了吗?你回答文涛和玉华的关系,但无法解释和玉华结婚前的文涛是谁。我们常常面临这样一个困境,在我们介绍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总觉得光用他(或她)的名字和经历经验等不足以解释其全部,我们倾向于将他(或她)与别人的社会关系描述出来,构建一个社会网络来定位他(或她)这单一个体。这样做的好处是我们构成了我们的习以为常和交际规范,但问题是我们逐渐规避了问题的本身,即什么是“我”。“我”在建立社交关系和社会网络之前纯粹的自我哪儿去了?

文涛笑笑,凡是回答不了的问题他都笑。

文涛笑笑,眼睛和脑袋都歪向说话的男人,“你以为我不想写吗?”男人还是喝着酒,没有答话,“你以为我就没有自己的抱负吗?”文涛的眼睛追过去,狠狠地把男人的眼睛从杯子上拽过来,“啊?”又笑笑,声音近乎凄厉,“以前的我,还有可能写出那样的作品,”他抬起头,眼睛望向天花板,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低下头,“现在的我,”他把酒杯晃晃,杯子里的酒水习惯了安静,禁不住惊吓到处乱跑,他的眼睛盯在杯子上,先睁得老大,后眯成一条缝,“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写不出。”随机补了一个笑往脸上贴,悲观绝望的语调。

男人不做声,就只是喝着酒。

酒水从他的嘴里杀进去,咕噜咕噜响着。

文涛脚移动半步,身子往男人这边偏转,眼睛端着酒杯就走过来,嘴唇微微启开,眼睛追过来问话:“我问你,”男人的眼睛转过来,迎着他,却似乎没看他,“在你眼中,”男人的眼睛望他更深,“说,在你眼中,我到底算什么?”外沿早就沾了不少漏出来的酒的杯子又往男人嘴边亲近,眼睛从杯口、杯沿中漏出,往文涛这边射过来。

男人不做声,摇摇头,眼睛四处望着。

“我懂了!”文涛近乎弃世的声音,“我懂了——”

“涛,”男人换了一个声音,也换了一副眼神,其实也就一秒的工夫,“其实,你,真的挺不错。”文涛撇撇嘴,眼睛往男人身上使劲一刮,谢谢你恭维,但我可不敢接受,“真的,艺术上的造诣你真的很不错。”男人连自己句子里的语病错误也顾不得了,也不给文涛纠正的时间,只顾安慰文涛似的,“你刚才问,在我眼中,你算什么,”文涛偏歪着头,眼睛却正对着他,里面好大一个问号,“我告诉你,在我眼中,你是我的神。”男人的酒杯和眼睛一起端住。

“哦?”文涛笑笑,语调从第一声飘到第二声,眼睛和眉毛随其一块动,给语言赋予表现力似的,“是吗?”一副我从未知晓,刚刚知道的初来者的表情。“神哎!”一个“哎”字,听上去却像“嗨”。

男人没有答话,嘴里只是把酒来回运着,几次之后咽了下去。

文涛也只是喝着酒。喝毕,又倒一杯。

“涛,”男人出来个温柔的声音,身子往文涛这边靠近,“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文涛没有迎上去,眼睛先递了过去,“涛,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涛’了,”男人的最后告别能显得这么拖沓,在文涛看来,也算是有史以来第一回,“我想,我们或许还是不合适,”文涛不做声,酒从喉咙里穿过,咕嘟咕嘟作响,像迟延了沸腾的水,“我们还是断了吧。”男人说完,抢过文涛的酒,自顾自喝了起来,任那穿肠毒药把自己给灭了。

文涛只“哦”了一声,没有太多的挽留,也没有太多的衷肠可诉,只好来一句“哦”,既是自己话不多的显证,也是对话难以进行下去的标志。“哦”完了之后,又来一个“啊”,疑问的语气拐得厉害,他好像没听清楚,眼睛带着嘴巴一齐追过去问。“断了。”怎么断?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挥挥手就表示从此恩断义绝的潇洒姿态?还是说从此不再见面的暗示?

文涛不知道。

文涛望望男人,男人不看他。男人三十出头,也是齐头的短发,不过眉毛更浓更黑,眼睛眯着的时候也比文涛的来得大,来得长,嘴唇厚厚的两瓣,走近了仔细看,上面细密的纹路还看的清楚,尤其在喝了酒的情况下。文涛记不住男人的样子,也记不住自己的样子。单纯的人物印象记忆是有难度的,写小说如此,生活中亦复如是;每个人,因为在不同的场合要承担不同的角色,都难以避免会产生无数个侧面,了解一个人不容易,看清一个人也有难度。不过还好,可以把人物分解,把可感的人物切割在不同的对话和行为情境之中,以横截面纵切的方式,把对一个人的整体性认识一点点溶解在日常的无数个侧面之中,展现人物的各个方面,语言、动作、心理、习惯、偏好、认识和思维等等。末了,我们把这些侧面有层次地堆积、拼凑、磨合、重组起来,构建我们对人物的整体性认识,方便我们在具体的情境中理解这个人。当然,有些读书经验的人都知道,最好的方式无疑是他(或她)的生活史。

“他们都一个样!”文涛跟自己就这么说。

男人三十出头,已婚,家中的妻子是个热心的邻家大姐,豪爽得厉害,也泼辣得厉害。文涛初次见到男人的时候,就在心里跟自己这么说。他总觉得男人似曾相识,见到他时有种故人重逢的感觉。玉华跟我转述时,我总怀疑。《红楼梦》中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正色说了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想必都是男人的花招,世俗但效用极高。或许不是,因为在和一个人交往(或交识)很久之后,之后的感觉会干扰先前的记忆,把二人初次见面的记忆修改,一切都在潜意识的水平上进行,你始终难以准确知晓(回忆一切时,只觉得恍然若失)。你对一个人现在的态度和评判,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你对他(或她)先前的行为作出修正和补充,这无疑是“后”干扰“先”,后发的存在谋杀先前的记忆。是你,是你使得先前的一切都成为不确定的、值得怀疑的,你也担心现有的秩序会遭到挑战。你终于决定要找一个绝对的不变,你回到你们初次见面的现场,你重温彼此初次见面的场景,你说了什么,他(或)做了什么,你们俩交换了什么?眼神?心理?或者一个深吻?你试图回忆起他(或她)的模样,希望在见面的第一刻就将他(或她)全部看透,这样对记忆的温习和对印象的书写让你倍感安全,因为你确定了他(或她)存在形态的同时,也确定了自己,确定了自己时刻变动的记忆。但这样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即相见的第一眼,我们到底看见了什么?是对某个人永生不变的印象,还是短暂临时的影像(只是为此后的对话确定对象?)?玉华常常想起很多和“第一眼”有关的词汇,比如“一见钟情”,比如“一见如故”,文涛也是。我问玉华,你相信吗?玉华点点头。那,文涛呢?我接着问。玉华摇摇头,眼睛里都是空洞。

文涛摇摇头,他想不起第一次见到男人时的情景。

文涛第一眼看见的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文涛如果记得的话,第一次相见是在一次话剧演出完之后。他向文涛走来,脚蹬一双厚军靴,走起路来一踩一个坑。那时,他笑笑。嘴角微翘,眉毛上扬,笑脸先跑过来打招呼。不过文涛没有笑。他说,那是你写的作品吗?文涛站在原地,不做声,点点头,意思是的确是我写的,怎么了?他又笑笑,我可以随便谈谈吗?等了几秒钟,文涛点点头,可以。他点点头,说,“开头很好,中间也不错,”说时眼睛眯着,看文涛是否有显露在外的表情,“只是最后收束的时候未免显得太急了点。”文涛“哦”了一声,又补了句,是吗?他笑笑,人物嘛,开始还是挺生动的,也挺饱满,结局来得几分突兀。文涛的眼睛打过去,他眉毛一扬,嘴巴和眼睛一块儿笑笑,不过,这些都只是我个人一点不成熟的看法而已,别放在心上。说时,撇撇嘴,往文涛这边看过去,眼睛把文涛蛰了一下。文涛笑笑,其实只是嘴唇轻微一抿,说,我也有同感。文涛这时才把男人仔细看了看。

他突然来到了三十的年纪,像未接通知暂没做好准备似的,整张脸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粗看来,国字脸,淡眉,不大的眼睛,鼻梁不高也不低,嘴唇薄薄的两瓣,像递来的两块柠檬片。细细看来,一点一点咂摸,瘦硬的一张脸,边缘棱角分明,尽是对自身才华抱负的肯定,也私自自己二十多岁的模样暗暗否定;他下巴微翘,耳朵向后张扬,黑色短发袭住了额头,但又因不规则造成了所谓的艺术家的头型。黑发太张扬,把底下的长眉盖住一部分,留出上半截,眼睛不高不低地缀着,眼珠一转活像两颗星。男人说时半转过身来,文涛又把男人的背部轮廓补全,粗布衣裳里包得严严实实的成熟男性的躯干。

男人像另一个他,文涛在半年前遇见的他。

文涛依旧记不得和那个他相见的情景,即使给出很多的提示,场地、对话、动作、表情;不过也是跟演出有关,大略是在一次演出的间隙。大致相同的场景,未经文涛同意,把他和不同男人相见、相遇、相知的经历铺上了相同的背景和底色,红色的年代里灰色的记忆,属于你,属于我,却不属于除我们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夜无眠,我们呢,是生长在黑夜里的菌。这些记忆,像极了书本里夹着一枚早已泛黄的书签。

那个他是什么模样?现今又在哪里?

在身边的男人跟前,文涛总是会想起先前的那个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尽管有时竭力试图摆脱这种做法的侵扰,做些诸如挠挠头、捋捋发的小动作。但是他记不得先前那个他的具体模样,或者说,先前那个他和眼前的男人一个模样。文涛一直(或许是毕生,或许是前半辈子)追求的只是心的沟通和交流,而非肉体的欢愉和放纵,他所等候的只是在街角的另一个人,等文涛转过来时,两人正好结伴同行,在一个下着蒙蒙雨的日子,在江南的巷子里。这样的人,文涛从来没等到。时间久了,连文涛自己都怀疑,自己究竟在等谁?他长得什么样?似曾相识还是从未谋面?他是善,还是恶?他对自己的态度又会如何?一开始,文涛对自己等待的人还是明确的,也设置了一定的标准或要求,比如身高、比如相貌、比如性格、比如脾气。他按照那些标准一个一个检试,但发现几乎没有人全部符合这些标准或要求。他想,自己或许有些苛刻,但他常常能看见那个“他”,在下一个街角,文涛想跑过去,追上他。但是你跑,他也跑;你停,他也停。文涛想唤他,但是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只好张大了嘴巴,眼睛往外凸。他想说,你别走,还有,你是谁?他想上前,走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示意那个他转身。他们俩之间的路,越走越长越走越窄越走越远,像一条河流。隔得远了,文涛又好像能够看清楚他,一个隐约的背影、模糊的轮廓。文涛觉得,自己所追求的,或许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性存在,在现实世界里根本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又或者,文涛自己也没有弄清楚在概念与具体实在的关系,总是习惯于把概念性存在凌驾于自己遇见的所有人。玉华在向我转述这些话的时候,我尝试用另一种体验来阐释,比方一个近视的人,他在未戴眼镜的时候看人,视野是模糊的、有限的,或许不过十几米范围之内,但是,他会把所看见的一切在自己的脑中补全(这恐怕是大脑跟我们开的又一则玩笑,但又说不定是我们自己使然),正是因为看不清,自己脑中的人物景致反而没有丝毫不足,没有伤疤、没有鞭痕、没有一丝残缺;当他戴上眼镜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先前所见的人,多了一颗痣,两道疤,三分缺憾,但这就是现实的人,你尽可以不喜欢,但他始终在那里。文涛有时候也可以看见他,在镜子面前。

文涛在生活中总是会碰见很多面镜子,比如铜镜,比如银镜,再比如勺子的镜面。镜子是世界上最可怖也最暧昧的东西。它硬生生把世界分为镜子之外与镜子之内,尽管界限不甚分明。镜中物当然不是真实的自己,但镜子的魔力就在于,它使你相信镜子里的“我”就是“你”。你摇摇头,说不是,我不是这样子,你撒谎。它不做声。这份沉默让你害怕,让你默认,你只好承认,“你”就是“我”,让渡属于自己的自我确认的权力。镜子存在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但镜子创造价值,不过多半是虚拟的。虚拟的价值随时可以改变,镜子有时会增加价值,让你陶醉镜中的自己;镜子有时会削减价值,让你厌恶丑陋的自己。这就是镜子的魔法,也是镜子本身存在的价值(镜子的玩笑,对你而言当然是谎言或者灾难)。但我们敦促自己观望镜子,体查自己,最后却逐步演变成对镜子的崇拜,崇拜我们目光的投影。这其实不能全怪我们自己,镜子里的影像时时试图会改造实际生活中的事物。

有人说,镜子里不能同时出现两个人,否则会导致亲密关系的破产。文涛不相信,玉华也不相信,但我相信。你且设想一座被水包围的城市,它每天都会照着这面无声的镜子(水域),欣赏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自己,但你知道,实际城市与影像城市之间没有紧密的相接,一滴水就可以惊扰(或破坏)影像城市。但人不一样,人们常常认为,镜子会屈从于人的权威,镜子在人的跟前,只能呈现其“真”。一个人照着镜子时,镜子会把他(或她)的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点一点纳入。这无疑是可怕的,因为“你”在看“我”的同时,“我”也在看“你”,两双眼睛互相杀过来,且这两个人都被命名为“我”,那么“你”将作何感想?没错,你想否定其一,或宣判其一不合法,当然你的食指会指向镜中人,而不是自己。“你”想对“他(或她)”说,“你”不是“我”,“你”也永远成不了“我”。这或许就是镜子的原罪,它把影像世界与实际世界对立得太过严格,以至于我们每个人都发现了镜中的自己与理想的自己之间近乎沟壑般深的差距、对立与冲突。然而,你也可以说它把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混同,阻碍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看见了我们想看见的,我们也看见了自己不想看见的。进而,无所谓看见与看不见,也无所谓可视与不可视,镜子因而失去了它本身的魅力或魔力。我们只好永远存在于注视之中,在行为与状态之间,在我们自己的眼睛和镜子两个侧面的观望之中,像两块碎片。看得见的成为现实,看不见的造就历史,能否看见则完全沦为了函数关系。今天和昨天****、重叠。谁影响了谁?谁决定了谁?谁生活在我们的空间之中?谁在我们的世界里制造回忆?谁在无垠的旷野里追寻着自己的回忆?谁在黑夜中无声地哭泣?谁藏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活在一个地方久了,文涛觉得这个城市就是自己的,解读自己,也就是解读城市的历史;解读“我”身上附着的“你”,也即寻找城市角落里的人。这样的寻找是不容易的,你得在某地长时间停留,尝试着对流逝进行挣脱,那么,最好的方式即为和时间厮守在一起,学会观察、分析和书写,记忆的形式载体越发轻薄,最无情也最动人。

文涛有时觉得,在近旁的对象跟前想起另一个人是不可原谅的,把别人当成替代更是对独立人格的冒犯。就单个的个体而言,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生理部位的大致相同说明不了什么,每个人对于自己的定位才更关键,才是确立自己特殊性的唯一渠道。谁也不是谁的复制品,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造物。即使一个微妙的感觉,也只属于你一个人,是不可传递的,没有人可以对你说,我可以真切感受到你在遭遇困境时产生的挫败和无助,我也能够理解你在被人无视后滋长的淡漠和嫉恨,因为这种说法无疑侵占了“你”作为感情制造者和体验者的主体性,侵害了你作为人的尊严,在这种话语之下,任何的感情都可以被淡化,成为术语和概念。结果是一片冰凉,没有温情。

“文涛,”玉华的声音。

“文涛,你还好吧?”肯定的语气,写满疑问的眼睛,意思是希望你还好。

“文涛。”只是单纯的呼唤,无实义。

文涛“啊”了一声,上扬的语调。文涛眼睛追过去,意思是刚才是你叫我吗,玉华?玉华不做声,点点头,文涛又“哦”了一声,头一点点抬起,够把玉华整个装进去,“怎么了?”文涛头微微点了下,眼睛先前来询问。“刚才,你说着说着就不说了,人也愣在那边。”玉华的声音近乎冷静,她几乎要演给文涛看他之前的状态,比如失神,比如呆立,比如木然;玉华眼睛跟上去,迎着文涛的眼睛,想钻进去一般,意思是要文涛自己来好好确认刚才的状态。文涛又“哦”了一声,眼睛不看玉华。

“文涛,”文涛不说话,只好玉华来领话题,不管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先唤你一声再说;文涛眼睛偏转过来,那就算答应了,“文涛,你和他,多久了?”文涛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直直地杀过去,好像在问你说的是谁(抵赖的气势);但文涛不做声,不表态,眼睛跑过来跑过去,最后停在了玉华跟前的合扣的手指上,就势咬上去夹紧;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玉华的手,“哦,”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不伤害玉华,也不伤害自己(即便未能达到最好,最起码不要伤及玉华,自己倒无所谓)。于是话就在嘴巴里转来转去。“我和他,”玉华本想用“他们”一词,话到嘴边临时更改了主意,文涛的世界,她虽然从未真正参与,但孰知和自己生活的宇宙区别有多大呢?或许根本就是一回事。用单数“他”也有不少好处,这个“他”既是特指,追问的是文涛最近“交往”的这位,也暗含泛指,这个“他”不限定,是流动的,是函数中的变量,既是一,也是无穷。无论你怎么逃避,总得有一个答案。玉华她听着就是,等你的答案就是。

“我们,”文涛接着前一句,但换了个词,嘴唇微微开合着,“我们”,很显然与“你们”、“他们”相对,把一切看似与己无关的外在“他者”全都排斥在外,反对一切外来干预;你既不能攻占,也无法亲近。文涛说这话时,声音几乎是颤抖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捕捉玉华的眼神,或许他认为,“我们”一词,对玉华也很重要,作为文涛妻子的玉华,那个爱笑的、嘴上时常挂着“我们家文涛”、“我们家小夕”的女人玉华。“三年了。”声音随着脑袋慢慢往下沉。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和嘴巴,就是不说话。

“哦。”

玉华把文涛的台词干脆挪过来借用,眼神和表情也搬了过来——什么也没有,脸上空洞得富余,可供你随时涂抹任意添加。三年。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玉华自己和文涛结婚几十年,加起来在一起的日子,可曾达到三年?但如果硬把玉华想着文涛——文涛也想着她的时候(二人虽路远,但敌不过心近)也算在内,那倒不止三年。玉华的嘴角咧开浅浅的笑,不愿意张扬的意思。玉华看看文涛,正对着文涛,目光却是斜过去的,在文涛的身上慢慢爬着,边爬边抓,像壁虎的触手。

“三年了。”玉华的声音和嗓子一样干涩。

“三年了。”这屋子鬼怪,没人说话的时候自己会弄出声响。

文涛的眼睛从玉华扣着的手指上脱开,弹到自己这边来,四处张看着。玉华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闷着,偶尔眼睛会打到一块,引起一阵惊异和哆嗦,各自镇定下后又拽开眼睛,四处撇撇,好在各看各的,互不干扰。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玉华的声音刮来,把两人间不做声的沉闷给刺破,一阵空气直往里面可劲地涌,文涛看了过去,“我的原因?”玉华的眼睛望着文涛,也望着自己,文涛眼珠里头发半白、容颜苍老的女人玉华。

文涛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还是不确定似的补了个摇头的动作;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惹人厌般得你自己猜的架势。玉华的嗓子哑了,说到“我的原因”时,几乎是扯着嗓子出来的,四个字说出了小十种口气,一个“我”字,把她的眉毛都挑了起来,意思是,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文涛嘴唇夹得紧紧的,合成一道细小的缝,眼睛眯着,聚着光望过去。他不愿说话或说不出什么的时候,总是借助动作来完成。摇头。点头。笑,其实嘴巴一抿。你尽可以认为他什么都没说,但他却认为没说(无语)就是自己全部的话,或者说是一种态度。

“玉华,”玉华望向他的眼睛终于逼他出来句话,“与你无关。”玉华的眼睛走近,把文涛从头到腰扫描过一遍,任眼睛爱往哪儿爬哪儿爬,等到眼睛对上了文涛,这才继续盘问,“真的?”玉华的眼睛在问。一流露出这样的眼神,玉华就想扇自己一耳光,低三下气的媚态,对真假性问题的过度依赖。文涛不笑,睫毛忽闪忽闪,用眼睛告诉玉华,这一点,我没有骗你。玉华没有笑,脸确是乐的,声音也换了个调,“为什么?”后面的话玉华不必说文涛也懂,为什么与我无关,你却这么多年躲着我?躲着家庭?躲着所有人?

文涛的眼睛暗下去,头慢慢低下来,手掌交叉一点点起开,直到上达眼睛跟前,才把整张脸全部包裹。“玉华,”话从指间中漏出来,“与你无关,”还是那句话,玉华眼睛和身子侧过去,等着后面的出来,“怪我,”还是没说到点子上,“是我,是我自己的原因,”脸一伸一缩,带动刻在上面的皱纹波浪般来来去去,玉华“嗯”了一声,鼻子弄出的声响,“我怕你知道后嫌弃我,”话一点点抠出来,说完他摇摇头,想换个词汇,“嫌弃”语义不当,“知道吗,玉华,其实,我挺在乎你,在乎婷婷,在乎这个家的。”文涛不抬头。他不看玉华也知道,这样的话语无法让玉华的凝固的脸舒展开。玉华眼睛一抖,身子也微微哆嗦一下,这话听起来还是比较突兀的,“在乎”?怎么个“在乎”?不在场,缺席夫妻、父女、家庭就是你所谓的“在乎”?“也许你觉得我这话来得奇怪,”玉华的眼睛出卖了她的心,被文涛一下子逮到,“但我是说真的,”玉华偏转过头,真假性问题让她吃了好多亏,“我害怕,”声音是颤抖的,脸也配合它震悚起来,“我害怕别人知道,害怕别人的言语,害怕别人的哪怕一个异样的眼神,”排比句,鼓足了气势,说到“眼神”时往玉华这边砸过来一眼,好像在问玉华,你是否也包括在我所谓的“异样眼神”之中?又好像在质问她,就是你,异样的眼神。

“哦。”玉华眼睛不动,嘴巴回了话。接不下去的话她都“哦”一声。

文涛眼睛领着身子往玉华这边过来,“玉华,”别人一叫“玉华”的时候,玉华的眼睛就被拽了去,提到别人跟前,无法闪躲,“对不起,”男人出来个模糊的声音,道歉、愧悔、自责全包含在内,只差一个迷离的眼神,“我,其实,”玉华看着他,不做声,让别人剖心自己首先得耐心,“我,我怕你会和我离婚,”说到“离婚”一词时,文涛眼睛猛地抓了玉华一把,玉华一激灵,“你或许不知道,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妻子知道真相后要求离婚的很多。所以,我怕,”后面的话给玉华生生掐断,“你怕什么?啊?”玉华的眼睛抢占文涛的脸,到处扫射,“你怕,我才怕呢,”玉华也奇怪,自己好端端怎么出来个激昂义愤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别人是怎么说你的?!”文涛的眼睛暗下去,“算了,别人的评论我自己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是,小夕呢?”文涛握紧了手,“小夕每次跟我要爸爸的时候,你要我怎么办?”玉华的声音又换成了凄厉悲苦的语调,“我每次都跟她说,爸爸忙,爸爸很快就会回来。”又是母亲的声音,现场演绎文涛才能理解自己心里的苦,“我才怕呢,每次都怕小夕真跟我要爸爸。”意思是,我又没藏起你爸爸,我到哪儿去找啊?

“对不起。”

“不用。别用那廉价的‘对不起’,管什么呢?”玉华的声音和眼睛说好了,一块儿恨恨的样子。

“对不起。”文涛偏要对着干的架势。

“不用。你没对不起谁!”玉华的眼睛割了他一下。

“对不起。”文涛的词汇里好像就剩下‘对不起’,多得富余,此外什么都没有。

“我且问你,”玉华转了个话题,不和文涛没完没了,“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这样?”玉华也不好具体说“哪样”,反正是文涛这样,细致的情形玉华不知,但自己作为文涛行为的结果之一,是有权质问他这一原因的,没有你文涛就没有我玉华今天。文涛点点头,“很久。”玉华的眼睛继续问,“什么时候,不需要具体的时间,大约就好。”文涛点点头,“上中学的时候吧,那时,我总觉得自己和周围的同学不一样。”玉华的眼睛笑笑,“那,你为什么和我结婚?”玉华要的就是这个答案,前面的问话全是为脱出这句话来铺垫,“掩盖你的真实身份?还是,别的什么?”别的是一个未知数,可以为零,也可以是多元或无限。说“别的什么”时,玉华的眉毛翘起,睫毛上下打量,意思是,告诉我,告诉我好吗,但不要伤害我。

“玉华,”男人不表态,只是那么叫着,“现在你来问我,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和你结婚。这或许正如我问你为什么答应和我结婚一样。事后的回答和回忆总是难以追溯当时的想法。所以,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或许,我就像你说的,一部分是为了藏住我自己。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我现在无法准确告诉你。”玉华不做声,眼睛跟过去又回来。文涛的话不假,生活总是如此,每个人都处于来不及的状态。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进行选择,对选择和行为背后原因的文化要素很少关注,也未曾深究;我们所见的,只是从一个行为导入另一个行为,从一个事实联到另一个事实,一连串表面横截面,尽管偶尔也会看到些许里子。玉华在跟我说起的时候,我联想到自己大学选择专业的情况,如果教我现在说出当时选择的原因,我只能说,或许是兴趣,或许是为生计,或许只是别的学科没学好(或者死活学不下去),这些原因倒不见得哪个体面,哪个不堪,都只是解释我这一行为的多种猜想罢了。我自己呢,我也不敢肯定地做出评判。另外,每个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总免不了对自己的记忆进行剪辑、修饰甚至粉饰,毕竟在面对自己的丑恶时,谁也无法真的坦然(口头说说当然是另一回事)。如果我是文涛,我会说,玉华,我当时,或许真被你打动了,想和你有个家,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做个普通人。

“哦。”玉华眉毛微蹙,像得了解答似的,点点头,示意文涛不用往下说了。对玉华而言,这些可能性指不定比事实本身来得更为重要。光是对这些可能性的猜想,就足够她继续过从前的日子,开始过往后的日子了。

“对不起,玉华。”玉华不看他。

“玉华,我不敢求你原谅。”玉华的眼睛彻底黑了暗了。

“但请你原谅我姐姐,她在我结婚前死活不答应我们的婚事。全怪我!”玉华不听。

“与姐姐无关,我从没怪过姐姐。”玉华不看他,声音在打他,话题始终不肯往别的方向偏转延伸。“这么久了,我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文涛听见玉华“哼”,了一声,鼻腔共鸣,“亏我还是你的,妻子。”玉华的眼睛红红的,眼眶黑了一圈,“妻子”一词,还是让她没适应,不过现在说出来,口气淡得彻底干净,不在意的意思,全没有当初一说就脸红的情态,男人最喜欢的“妻子”的样子,“这么多年,难道你,”玉华的眼睛看过来,把文涛整个装进去,在说话之前再次确认你就是文涛似的,“从来没有想过告诉我真相,告诉我你的打算,告诉我,我的等待全是错的?”说完,玉华嘴巴和眼睛一块儿愣住,像中了让人呆立不动的咒语,身子也慢慢僵住,“啊?”眼睛又一挑。

文涛摇摇头,“有过,玉华,不止一次。”他嘴角咧咧,那就算笑了,给自己的笑,不愿意笑得太过铺张恣肆,“很多次在回家见到你的时候,我多想直接告诉你,哪怕你当场跟我提出离婚,我也要跟你说。但是,即便我从外地归来,你也从没有质问过我一句,只是帮我脱下外套,让我休息。婷婷还会和我厮磨一两句,你很少对我说你的想法。哪怕你多问一个字,我恐怕都会跟你坦白的。因为把那些东西藏在心里,真的很难受。我快要疯了。”文涛抬起头,眼睛早就糊了,“我真的很喜欢婷婷,”文涛换了个主题继续说,“婷婷,和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家。我真正的家。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最终会回到家里,因为,家就在那里。后来,我告诉自己,如果你不主动向我提离婚的事,我是不会率先提及的。我想有个家。”文涛的眼睛扫到了家里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男女夹带着一个小女孩,眼神索性落在了上面。“我那时候非常担心,我怕你知道后,会挣扎很长一段时间,我怕你会归咎自己。都是我的错。”

“哦。”玉华的声音浅浅的,眼睛都看的清。

“嗯。”文涛抿抿嘴,刚才一口气话说得太多,几乎没刹住。

“不早了,我出去买菜了。”玉华起身就往厨房那边赶。

“我陪你。”文涛拿话拖住她的脚。

“不用了。”玉华回过头,眼睛把他的话掰开,好让脚行动起来。

这样的对话,玉华和文涛来回了好几次,都是以你邀请我说来开头,你自己首先走开逃离才结束。平时没事的时候,两个人就各干各的,你写自己的小说,我就出去看人家排练舞蹈,或者只是去溜溜弯,从来很少“你”找“我”、话找话的情况。反复下来,玉华把文涛在外的故事一点一点积攒,在脑子里存档,闲暇时候也会和我说说。和我说的时候,她自己有时也犯糊涂,问,这些我都说过了吗?我笑笑,说过了。

玉华常常纠结于自己当年答应和文涛结婚时,是否是爱情使然。“爱情”对她而言,嘴上当然是个新词汇,在书中早就不新鲜了。于是玉华就问自己,你到底爱文涛什么?他英俊的面庞?他满腹的才华?还是他的难以亲近反而让玉华想去巴结讨好?玉华不知道。我们总是试图给我们的行为选择作出阐释,寻找背后的原因。原因可以是唯一的,也可以很多,但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也即原因是确定的、可探求的、可理解的,原因给我们在时刻变化的世界中最后一丝安全感,是我们最后的孤岛和生存防线。对非理性的人或者习惯感性思维的人来说,原因真算得上是一个灾难。其实认真想来,原因和结果,在时间序列上表现为先后关系,这带给我们一种错觉,在事情发生之后,我们站在后来人的视角,好像只要我们求得在结果到来前的一切可能性,就能穷尽使事情发生的背后的东西,我们习惯上称之为“原因”。

文涛也有爱情。

但求得文涛的爱情是不容易的,得从文涛告诉给玉华的话里一点一点抽出,把无关变量慢慢剥离,然后拼装组合起来。这些我没有告诉玉华,倒不是我想保留什么,而是因为对玉华而言,是否进入文涛的世界不重要,知晓文涛从未进入自己的世界才是关键,这是她一直想知道的真相。文涛对爱情其实也有自己的憧憬,跟同龄人一样。真是应了歌德的那句话,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女子不怀春?但天生的少数人身份注定了他不同于别人(无声的大多数),因而也很难像他人(无声的大多数)一样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感情生活。文涛总觉得太阳很刺眼,自以为光芒万丈照耀万物,却不知阳光在的地方,时常伴随着阴影;它以为自己温暖柔和,却不知自己也产生了不少的热暴力。它企图以自己的力量来刷新世界,它的野心是照亮整个世界。文涛想跟它说,去你的太阳!文涛是读过《圣经》的,上帝造万物,第一天,造就的是光。他说,光,出现吧,于是便有了光。这或许就是光的效用,塑造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光在给万物命名——人类后来接过来这个任务(或使命)。基于物理学上的理解,我们知道,从来不是你看见了世界,是光让你被动接受这世界,你把光让你看见的一切摄入自己的眼睛,运输到脑子里,再对其进行分析、阅读和解读。然后,你会知道,有怎样的光就会有怎样的世界,你看见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白昼的日光和吊灯昏黄的光,一个洁白光亮,一个暧昧迷乱;一个是适合工作的,一个是专为调情的;一个是人人相同彼此共享的,一个是各家不同毫不相干的。

文涛讨厌那光。

或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对一个事物命名,概念在人的意识中会逐渐取代事物本身,而概念很难反映事物的全貌,更何况这种反映本身就是主观产生的。这或许便是光的原罪,企图定义世界的野心和实践,而否决了同上帝之间的约定。玉华不知道的文涛在外的生活,很多时候在晚上进行,比如两人会面,比如两人牵手,比如两人拥吻,比如两人交欢。文涛喜欢台灯和吊灯的光,故意模糊设置,把故事的背景限定下来,但又不太明确,人物的动作行为也因这三分暧昧三分鬼魅的灯光,时而出现一些转折或惊喜。玉华想到她和文涛决定要个孩子后,每晚在努力的时候,玉华想关灯,而文涛说还是开着灯吧,现在想来,这些也是可以解释的。光在场,因而是一种见证,也是一种昭示,表明文涛是全力付出的。但玉华从来记不得那样的夜晚文涛的模样。

文涛呢?只是想看看那时的玉华?

或许不是,文涛碰到玉华时,眼睛总是闪开,玉华的眼睛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多数时候是闭着的,偶尔睁开,只是因为下部疼痛欢欣一齐袭来招架不住。玉华有时问我是为什么(文涛的眼睛躲闪开),我不做声。现在仔细想想,或许是玉华看文涛时,眼睛把文涛整个装下的缘故。文涛讨厌被记录、讨厌被命名、讨厌被存档,被记录在玉华的眼睛里,就意味着进入玉华的记忆,这样带来的结果很可能是永远难以逃离。事实也部分证明了这个判断,玉华在文涛不在家的时候,习惯了把文涛的眼神拿出来反复咂摸,好像文涛就在自己身边,这些事统统发生在昨天。

文涛的眼睛里出现的从来是自己,或者和自己相似的男人,许是他的眼睛对特殊对象具有自动删除的功能。

他会想起那句话,“他们都一样。”其实,这话还有另一句,“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文涛有时候喜欢“他们”,离文涛生活较远的“他们”,意味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是对现实的否定,是让人满心向往的金色;但文涛有时候也憎恶“他们”,因为他们都一个样,“他们”没有自我,脑子里心里只有金钱、名誉、权力或夸张的情感——一生一世,与你携手,是单一的黑色。“他们”有时候离文涛很远,有时候离他很近。文涛几乎是带着一种敬畏的情感试图走近些,再缓步走进去。这种敬畏,慢慢转换为恐惧和退缩。他虽然一次次失败,但还是告诉自己,你值得更好的人。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爱。那是一种双向(彼此)的爱。单方面的追求太苦太累太疲惫。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很渺茫,但好歹他有一个中转站,他组建起来的家,好时时停驻。在这样的寻找中,一年一年文涛回到自己的家,与妻子玉华和女儿婷婷生活在一起。

但这种近乎顽固的坚持是不容易的,随着年龄增长日益减弱,那种感情直让人觉得越来越渺茫。这种感觉就像你看见了一个东西,你迫切地想抓住那个东西,但无论怎么施展拳脚,怎么都抓不到。这时候,你或许会选择另一条道路,放弃。坚持当然是一种英雄的品格,但放弃未尝不需要勇气。世界是一个很大的交换市场,以己所有换吾所需。但实在找不到,与其被别人挑来拣去的,还不如放弃。

但,文涛,你为什么不放弃玉华呢,既然你从来不曾想要拥有?

你不爱玉华,但为什么不选择转身离开?

婚姻对你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这么做,对得起玉华吗?

你可知,你耗用了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和爱情?

套用句戏文就是,文涛,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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