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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玉华。”

“玉华。”

“玉华,你最近还好吧?”

我问玉华。我在她家,一个偏僻的住宅区,商人们早就把这儿视为开发的避讳,举着大钳的挖掘机无论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开过来,都要避讳这儿,避讳这儿积累了几十年的潮气,避讳这儿随时冒出的敢砸砖头的钉子户,顺带也把从巷口无论怎么观望也看不见的玉华和文涛避讳掉了。不过还好,玉华和文涛也乐得不受打扰,得以在这儿继续他们的生活:还是几十年前的道路,只是路况实在太差,终于惹人好好修理了一番;还是几十年前的旧人,文涛和玉华都是,模样也怕你不认识似的,不敢做太大改变,不敢做彻底的任性,只是该白的该松的都白到了位、松到了底;还是几十年前的观望,你在这儿,我便在那儿,心心时时相离不曾靠近。女婿晓峰有时来了也会惋惜,说上几句,他苦笑一声,这儿要是真能赶上拆迁,岳父岳母也能住上大一些好一点的房子。文涛不做声,玉华只笑笑。婷婷就会插句话,说,爸妈住在这儿,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了,哪里舍得走。其实不走也好,这儿还算清静。然后也笑笑。

玉华坐在沙发上,我的身边,眼睛里出现了我的模样。我半转过身子对着她,笑笑。“我最近还好,吴医生,您呢?”

我笑笑,点点头,表示谢谢关心,“我也很好,玉华,你还是叫我淑珍吧,淑珍亲些,要不叫小吴也行。”

“嗨,那还是叫淑珍吧。”玉华点点头。

“嗯。”我笑笑,没有太多话说的时候,笑是最好的表示,“玉华,我想问问你,”我说着说着把嘴巴止住,眼睛往她脸上走,我看见她在笑,“你想问我什么?”她问,眼睛里一点多余的暗示和猜测也没有。

“玉华,你知道,在我们的访谈进行到这儿,我眼中的你,一直是一个,”我又卡住,倒不是故意引起她的注意,是真下不了结论的缘故,“一直是一个,怎么说好呢?”我在找词,多年的学术生涯和职业经验此时竟然毫无帮助,可恨学费倒交了不少(每年四万美元左右)。我摇摇头,眼珠转来转去,下不了结论的时候我很少有,下不了结论的人我也很少遇到,“我眼中的你,一直是一个隐忍的女人。”糟了,说出来就形成了概念,就生生把活人给架住了,要人适合概念,“隐忍的女人”是什么?退让?无知?怯懦?短视?它足以概括玉华吗?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不过还好,我还可以再问,“但是,我想问你,你是否有过想要结束这一切的时候,无论是现在,还是说之前的日子里?是否有过这样的念头,即不再隐忍下去?”我的眼睛和嘴唇干脆一块儿呆住,直直地瞅着玉华。玉华没有立马做声,只是稍稍摆了摆身子,牵了牵衣服,像调整自己的相对位置,又像是在思量该如何回答是好,眼睛撇得老远,当然不能指望里面藏有光亮,包含希望。

玉华“啊”了一声,疑问的语气飙得老高。

然后来了一句“嗯”,头低着,声音也低低的,只是表示自己听清了你的问题。

等到玉华又来了句“啊”,头也顺势低下,我就知道她是个还魂的玉华了,这是几秒之后的事情。

“淑珍,”她唤我,声音轻轻的,却又无法违逆,我的眼睛追过去(或许只是因我的名字束缚着我,逃脱不得),“淑珍,其实,怎么说呢,我其实想过要结束这样的生活,不止一次。可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就是下不了这样的决心。每次决定这样去做,要么是不愿意去做,要么是放不开手,要么是压根儿没想真的去做,总是事与愿违。私下里,我是恨文涛的,我怨他,但我一见到他,就是没能真的恨他来,怨他来,我真没用。”玉华转过脸去,不叫我看见,却没料被窗户窥见了去投上个影。

“那,玉华,可以告诉我,你曾经打算过吗?或者说,你有没有做了些什么来回应他?”我的脸跟过去。

“有。”声音从玉华半转过去的那半边脸传过来。玉华只留给我一个侧面,我看见玉华的鼻梁老高。我眼睛的余光也瞅着窗户玻璃,透明的材质上映着玉华的脸,正好让我把玉华的另一半看见看全。

“嗯。”

“好看的女人从来都心狠。”玉华笑笑。

“好看的女人从来都心狠。”

玉华跟我说起的时候引用了这句话,虽然说不清话主,但千百年的经验早就足够作为例证。玉华说这话时是笑的模样。我还记得她的笑。嘴唇大方地开张,上下齿紧贴,眼睛往里挤往后缩,好像在说,我口中所说的一个心狠的女人就是玉华,就是我玉华这副模样。

她说这话,说到是在点头屏幕前的自己,不是真实的玉华,我知道。

女人坐在电脑跟前,笑笑,不知是笑给那清晰照人的光屏看,还是对着里面的人发笑。男人也笑笑,不过他的笑是问的意思。“杨家有女小姐(玉华的网名,近年的网名都奇怪,不过玉华还算靠谱的,起码姓“杨”为真),你笑什么呢?啊?”男人的疑问透过几英寸的屏幕过来,力道好像也过滤了一般,只到玉华跟前,玉华的身后全过不去,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不会打扰玉华背后的文涛,打扰他失神地望向窗外,和窗外的天空。

“啊?”玉华出来个半吃惊半惊喜的声音,“我笑了吗,初长成(男人的网名,好像就是配合玉华起的名字,合起来就是白居易著《长恨歌》里的著名诗句“杨家有女初长成”)先生?”嘴角又撇撇。

“嗯,你笑了。”男人出来个淘气揭发的调子。

“真的?”玉华还是笑,最不喜欢问别人真假性或是否问题的玉华此刻只怕早已脱离母体。

“真的。好大一个笑。”男人成了邻居家的大哥。

“哈哈。”玉华在对话窗口输入几个“笑脸”,全是卡通人张大嘴的怪表情,自己不方便做的,或做不到位的表情全交给它们来完成,当然,输完之后,玉华也笑笑,身子往后倾又复了位,“初长成先生,您真有趣,从来没有人会用‘大’来形容笑的,您真有趣。”玉华回过头,看窗子边的文涛,他贴着窗子向外望去,只留给玉华一个尖削的侧面,眼神很难爬上去。

“没有啊,杨家有女小姐,”男人还是称呼玉华为“小姐”,尽管玉华此前好几次都发了摇头的卡通像,也输了句“谁有小姐的命啊”,外加一个恼火的超大表情,“您的笑是真好看,不骗您。”男人在这里还犯了男人们的通病,或者说是绅士的通病:告诉女人美,却不告诉女人你怎么个美法!这样做有几个好处,第一,分秒钟搭讪;第二,彰显自己的审美格调;第三,从未被证伪,当然,没有哪一个女人会去追问男人自己究竟美在哪里,一问就暗示对于自我的忽视,一问就是对自己的不自信,一问就是傻再问就更傻。这或许怪不着男人刁滑,却也责不了女人愚蠢,因为美似乎从来就是无法言说的,与生俱来这般。男人还有一个毛病,明明比玉华大些,却偏偏句句话用尊称敬称,压着玉华。

“好吧,随你。”玉华打入一个无奈的表情,左右撇撇嘴。

男人笑笑,接近胜利因而得意的样子。

玉华往后撇撇,眼睛半向后看,文涛还是对外张望着,窗外鸽子从空中飞过,一阵清脆的扑腾翅膀的声音升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呢?”男人往电脑跟前凑,灰白少有生机的头和眼睛乘机一块膨胀起来,像注了满满的水。

“没什么,我家外面有大群鸽子飞起来。”玉华又向后看看,好像是再一次确认自己的话,文涛不做声,“就是一群鸽子而已。”

“是你邻居家养了鸽子?”男人笑笑,笑多得富余。

“嗯。”

“挺不错的爱好,”女人最世俗,最爱走进世界来切身体验;男人们只好爱上跟在女人身后来试着评论这个世界,“你家有养过一些宠物吗?”

“宠物?”玉华的嘴巴和眼睛一样大。

“嗯。”男人点点头,“嗯”的调子往上扬,“宠物,就是你家养着,平日里总是喂点饭食,其他情况几乎不管,它们自己就能活的那些,猫呀,狗呀,鸽子呀,蛇也算。”男人解释起来,马上又继续拓展,“当然,现在有些人心思很奇怪,以至于在家养些蜥蜴、蝎子什么的,不过如果自己不害怕的话,当然也算。”男人笑笑,笑得很苦,该玉华接话了。

玉华回过头去,望向文涛,文涛也正好转过头来瞅着她。玉华赶忙把眼睛收回,文涛刚才的一望有点烫,在她脸上灼伤了一下。玉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害怕起人的眼睛来,尤其是文涛的眼睛。当你看一个人久了,你觉得你其实也在看自己,你暗暗把自己作为参照;一个人可以看见自己,这无疑是恐怖的。当你在看一个人时,你觉得他(或她)也在看你,而且他(或她)的眼睛里不只有一个人在看你。他(或她)在看你,无数个人也在看你,换句话说,这些人共用一双眼睛。“宠物?”玉华喃喃自语,眼睛转过来转过去,想把那个问题抛给文涛,又不敢正面发问,只得把声音降到最低。“宠物?”玉华第二遍在问,问的是自己,只好自己回答。“文涛对我,和对待一只听话的宠物有什么区别?!宠物乖了,他就对它笑;宠物不听话了,他就恼。”想是这么想,话一说出来却是,“以前,我和我爱人,”玉华想回头,还是忍住了,自己这么多年没能扭转的事,“爱人”一词哪里能扭转得过来,“我和我爱人,也会在家养些宠物。”玉华低着头,想看看自己的模样,看看脸有没有红,“家里也会养些小猫小狗什么的。好像有一次还养了金鱼,对了,那是我女儿女婿送的。”一说起女儿小夕,玉华还是难掩欢喜的心情,全是愉快的调子,眼睛也顺带发着光。听那口气,好像赶巧就是昨天送来的。

玉华不善于统计,她哪怕稍稍在脑子里过过数,便会知道,自己其实养过两条狗、三只猫、四只鸟和七条金鱼。狗一条叫“小吉”,一条叫“小利”;猫一只是纯黑的“小黑”,一只是纯白的“小白”,还有一只是通体雪白,鼻子上一抹黑的“小双”;鸟儿一只百灵,一只夜莺,两只鹦鹉;金鱼七条,克隆的模样,也就不命名了,高兴叫什么就叫什么,乐了,就唤它们“小鱼儿”,恼了,就恶狠狠地喊“死鱼”(玉华的姐姐玉珍喜欢这么喊,时间长了,玉华偶尔也这样)。宠物都不是同时养的,是走了一个就换一个的关系,也是帮助转眼泪为欢笑的关系。起初,玉华和文涛结婚,文涛带了只狗作为“伴郎”(玉华语),来来去去的不分开。玉华只笑笑,回娘家时在姐姐跟前笑道,文涛和我恐怕都没那么亲。姐姐板着脸,说公狗粘着他,只怕会爱上同性。玉华笑笑,说姐姐的话真是无理取闹。那要是母狗呢,岂不是要人狗狂恋了。姐姐笑笑,点点头,也是。后来文涛外出好久没归,也没带它同行,它竟说病就病,躺在厨房的角落里,再也没能起来。文涛回来,没有见到它,就问玉华。玉华笑笑,说它出去和别人家的母狗配对了,好几天没回来了。文涛只“哦”了一声,说这样啊。晚饭也没有吃就睡了。夜里,玉华起夜,才听见文涛在被子里小声地啜泣,声音一抽一搭地抖着。玉华不做声,只装作不知道,第二天,便去单位问谁家有狗下崽了。李一鸣说孙志文家有。玉华便去找他,孙志文要玉华到他家去取,李一鸣笑笑,说我或许也能帮上忙。于是跟着去了。到了傍晚时分,李一鸣和玉华才回到玉华家。文涛正好在。玉华扮出吃惊样,把搁在身后手里的小狗崽往文涛跟前一凑,“你看,这是什么?”文涛一愣,眼睛都要激出来一般,“什么?!”很快又还原,“哦,是只小狗啊。”好没意思的声音。“文涛,玉华可是费了很大劲才弄到的这只小狗的。你可别拒绝她的心意啊。”李一鸣前来解释,文涛望着他。李一鸣说完,文涛头和眼睛都转向玉华,意思是,玉华,你费心了。嘴里出来的却是,“谢谢你了,玉华。只是这只小狗再怎么好,也取代不了第一只在我心中的地位。”声音低低的。李一鸣想要说话,玉华给拦住了,“那这只小狗,我们是留还是扔?”玉华托起小狗,把它搁到文涛跟前,意思是让文涛自己回答它。文涛不做声,头还是低低的,好像在想着什么,玉华不看他,头转向李一鸣这边。“既然带回来了,还赶它走做什么!”文涛的声音高起来,轻松快乐的语调,意思是,先斩后奏了,还问我做甚。玉华望着李一鸣,笑笑。三个人都笑笑。

“嗯,在家里养金鱼还算别致。”屏幕那边的男人边笑边说。

“嗯?”玉华从回忆中抽开身,疑问的语气往上飙,“哈哈,还好。”玉华笑笑,尴尬铺了整张脸。毕竟养什么都不是玉华的主意,虽然养着养着就养出感情来了,玉华也没法。

“杨小姐。”男人轻轻唤到,声音和他的眼眉一样低垂着。

“嗯?”玉华一惊,男人的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怎么了,初长成先生。”玉华笑笑,怎么出来个这样的声音?

“杨小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男人低着头,声音走得很低,说完,眼睛慢慢爬起,往玉华这边过来。

“什么事?”玉华好奇起来。

“杨小姐,我跟你说哦,”男人的声音还是暧昧得不行,“你可不要生气哈,也不要觉得我奇怪哟,”男人的声音和表情一样调皮,半请求半道歉的模样,玉华摇摇头,表示言语无罪。男人接下去,“杨小姐,其实,我,我挺想见你一面的。”男人说完低下头去,给玉华一个半白的头,好像在给玉华思考的时间,又好像是等玉华的答应声给予其重新抬头的机会。

“哦,”玉华不笑了,向后望望,在等文涛的同意似的,“这很正常。”玉华的声音听不出感情的偏向,屏幕那边还是男人的白头,“其实,我对你也很好奇。”玉华又向后看看。

男人的头猛地一下抬起,谁给打了一针似的,在庆祝自己有戏了一般,两只眼睛张得老大,“真的?”

玉华笑笑,点点头。

“杨小姐,”男人的声音几乎成了跳跃的音符,“那,我们俩约个时间吧,在外面的某个地方。”男人眼睛撇撇,好像马上就得动身了。男人只是提议,把对具体内容的决定权索性交给了玉华,就像男人们在求婚时主动向女人递交存折,约定的家庭经济大权。

“好。”玉华向后看看。

“你什么时候有空?”

“从来都有空。”

“嗯?”男人继续问,显然,玉华没有他积极扫了他的兴致,“杨小姐,还是你来定具体的时间和地址吧。”男人把话干脆说个明白。玉华不做声,他只好自己独裁来决定,“那就周三晚八点,西园餐厅见。可以吗?”男人的眼睛低下,下巴往回收,这样穿过镜头到达对面显得脸瘦些。玉华还是不做声,只是不时向后望望,文涛还是失神往外面看着,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索性不理他就是,索性只顾自己就是。

“嗯。”玉华回了神,也回了声,在电脑上发了一个表示“OK”(行)的手势。

“那今天就这样了。”男人半做主半商量的口气,眼睛往玉华这头钻过来。

玉华只“嗯”了一声。

男人很快就从屏幕那头消失了,再看消息,也没有显示男人“正在输入”了,玉华也关闭了摄像头。

“玉华,”从玉华的身后传来的声音,“中午吃什么啊?”男人的调子,没有气力,语词吐露得很不干净,一个“啊”字粘在了口腔上。玉华回过头,一边耐心说,一边嫌恶地看看他,“饺子。”

“哦。好!”男人笑笑。

玉华往男人那边看过去,还是相同的观望角度,只是经过了几十年,心情不一样,视角不一样,所以每一次看见的文涛都不一样,因而有无数个文涛,但再怎么加起来也敌不过眼前这位。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玉华一直独居在家,婷婷结婚了也很少回家探望。有一天,玉华在家做饭,邻居在外面叫喊,说玉华,你快出来看看,出大事了。玉华把灶上的火熄了,赶忙出去看,见众人围成一个圈。邻居带着玉华往里边挤,把人群拨开一道口子,让玉华进了去。玉华一看,地上躺着个男人,从体型上看倒有几分像文涛,只是身着破烂衣物,头发披散着,卧在地上像占据了有利地形。众人嫌恶地不敢进前也不愿后退(看戏似的)。玉华眼睛带着脚走上前,在男人跟前停住,抽出手来把男人扒拉开,转过身子对着自己。男人的眼睛一阵躲闪,像见光的老鼠。玉华好说歹说才把男人带回了家,也叫众人先各回各家。回到家后,玉华让男人靠墙站着,别往沙发上靠,男人歪着身体倚着墙,眼睛紧闭。玉华把饭菜烧好,赶紧给男人烧洗澡水。这时,男人开口说话了,“玉华,你别忙了。”

玉华的脚给那声音一把拽住,头往后转过来。

“玉华,别忙了。”玉华走到男人跟前。这屋子里没有别人,男人的话当然是对玉华说的,因此省检了第二人称,或者说省略了“你”。玉华走到男人跟前,身上带着一股葱姜蒜的世俗气味。男人拂了拂手,意思是不必了。

“洗个澡吧,文涛。”玉华笑笑,凡是不知道该怎样招架的对话,玉华都笑笑,笑者无罪,更何况玉华的笑储备充足,一抓一大把。“洗了澡,身上快活些。”玉华还是笑,转身就要去厨房。

“不忙了,”男人手升上来,一点点把脸盖住,捂紧,身子慢慢蹲下,像一把伸缩椅,瞬间弯了下去,玉华回过头来,没见到男人,眼睛把身子蹲得老低的他一把捕捉,“文涛,你怎么了?”关切的声音,不解的语气,疑惑的调子。她来到文涛跟前,半蹲下来,身子不敢离文涛太近,只好拜托眼睛走过去。文涛不做声。玉华想伸手拍拍文涛的肩膀,说不要紧吧,或者是,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起码心里好受点,话一说出来却又肆意变成了,“啊?”身子、嘴巴和眼睛都跑过去问候。

男人步子领着身子动了动,手还搁在脸上,“玉华,”他的声音几乎是扯出来的,“我,”话从指间中漏出来,玉华一把抓住,“我心里苦哇。”一个“哇”字,用的是婴孩哭泣的腔调,或者说,男人出来个不合年纪的哭腔,手掩面更紧,头使劲地摇着。玉华不想做声,不想表态,鼻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出来声“嗯?”文涛好像在哭泣,又好像在大喘气,衣服上磨出好大一阵声响。“玉华,先别忙着烧水,陪我说说话,好吗?”男人的手把被绑架的脸一点点松开,起先是眉毛一阵动弹,再来就是露出两只黑色的眼睛,可劲地转着。玉华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讲好是陪他说说话,但多半是他说玉华听着,偶尔玉华出于对话的需要也会吱一声,要么是“嗯”,要么是“哦”,或者来声“啊”,只是语调各不相同,外加表情和动作不一,总算把这样的单方向对话演绎成极具互动式的小说体。其实,玉华也乐得做个单纯的聆听者,顺便拿眼睛好好看看他。这种单方向的对话对玉华来说好处挺多,借着听话的时候,她顺道把眼睛安插在文涛的脸上,一时半会儿不撒开也不要紧,既是看话,也是看人。玉华很少和文涛正面相对的时候,或者说机会,碰到这一次,干脆把文涛看个够,于是眼睛就在文涛的话和他的脸上来来回回,绕了好几道弯。文涛有时会来一句,“玉华,你在听吗?”玉华赶紧把眼睛从他的脸上调回,瞅着他的双唇,半责怪半嫌弃地说,“我在听啊。”为增加语言的效果,还把眉毛一紧,把眼睛捺了下去。文涛“嗯”了一声,点点头,意思是,我错怪你了,又继续说下去。

玉华向我提起的时候,大致理了些说话的思路。凭着玉华的授权,借着联想和想象,我试着把那对话补全。

“玉华。”

“嗯。”

“我是不是一个好人?”

“为什么这么问?”

“唔,我想,你也认为我不是个好人吧。”

“没有。”

“那,我到底算不算个好人?”

“你不坏,起码在我看来。”

“哦。”

“嗯。”又多了一声“哼”,许是擤鼻子的声音。

“这样啊。那我问你,”男人从指缝中把玉华张看,这样好方便话从缝隙中流出来还不影响音质,“我为什么就是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不是个好人吗?”

“唔。”

“哈哈,你也这样认为了吧!”男人的声音是笑的,表情却是在哭。“正是因为我不是个好人,而且,我是有罪的,因此,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有罪的,怎么敢指望可以获得一份真挚的感情?”

“哦。”

“玉华,”男人换了副腔调,眼睛从手里溜出来,“其实,这么多年在外面,我早就厌烦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回来。”玉华听得清楚,眼睛在男人的脸使劲一抓,男人一阵瑟缩一阵颤抖,然后低下头,“你知道吗?”说完停顿了一会儿,等玉华跟上自己的思维似的,“在外面,在我最难熬的岁月里,是谁在支撑着我一直走下去吗?”男人说完,又停了一会儿,像老式的收音机,又像盗版光碟,话说着说着就卡住了,得等上好一阵,等他缓过来。玉华“嗯”了一声,黑色的眼睛凑过去,“是你,”男人不笑,意思是:我是认真的。“是你,玉华,还有婷婷,”玉华不看他,眼睛往一边跑开,“在那些日子里,我总是会想起你们,想起我原来还有个家。有个好妻子,有个好女儿。”男人一副抒情的语调,不像他平日里高度理性的样子,“她们,在家里等着我。”玉华摇摇头,意思是:别说了。

“嗨,”男人换了副沙哑的声音,顺便叹息了一声,从喉咙里抽出来的一股气,“对不起,玉华。这样说对你和婷婷都太过分。”男人摆摆手,不说也罢。

“嗯。”玉华鼻子里出来的声,眼睛眯着糊着。

“玉华,”恢复到之前的声音,没有感情色彩的偏向,只是单纯地唤你的名,“你一定恨我吧?”陈述句,询问的口气,很显然,文涛是希望从玉华那儿得到解答的,他不想什么都代玉华做判断。玉华不做声,他接着前一句,“恨我也是应该的,不恨我反倒是不正常。”男人笑笑,笑声粘在牙齿上,“毕竟,我从来没有尽到过一个丈夫的责任,也不是一个好爸爸。”男人的声音轻轻的,一点点往玉华耳朵里输,但又怕激起玉华太激烈的反应。男人说自己,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的他似的,声音不带情感,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供你猜测。

“啊。”

“玉华,”男人又一次确认眼前的人物是否为玉华,两个字分开说,“玉”字往下沉,“华”字把他的声音和眉毛一齐抬起,带到玉华跟前,“如果,”这话来得突然,“我是说如果,”玉华的身子跟过去,“如果再回到从前的话,回到我们俩刚见面的时候,你还会答应我的求婚吗?”基于后果,来查访当初的原因,这种假设性问题玉华很少考虑,文涛也很少问。玉华身子一抖,聚焦在文涛衬衫上纽扣的眼睛也哆嗦起来,摇来摇去,玉华摇摇头,只说了句:

“我不知道。”

文涛接过她摇头的动作,笑笑,这个问题我问得不好。

这样的对话都是文涛主导的,玉华很少答话。倒不是玉华不想答,而是真正需要自己做出说明的地方实在不多,自己多半充当文涛提到的问题的注脚,实在没有也不坏事。只是作为记忆而言,需要有人参与,时时互动来加深印象而已。这样的对话机会是不多见的,得是文涛真想打开心房才得以进行。玉华常常和“门”这个意象纠缠不清。和用来采光、也作为装饰的“窗”不同,“门”是建立“家”所必需的,你尽可以不让光往屋子里钻,但你得开道“门”让自己出去,出去和人交换、交流、交际,你没法一个人生存,虽然人与人、话与话在很多时候是难以沟通的。

文涛有时候会和玉华谈心,有时候干脆一个人坐在窗子边望着天,一看就是一整天。玉华唤他出来吃饭他不答应,把饭送进去过后收碗时发现饭从未动过。玉华想嘱咐一两句,但还是把话咽下去了,她无须重复常识,因为在具体的情境中,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而很少有人为改变现状提供办法。窗外,鸽子飞过天空,一阵清脆的声响扑过来,文涛就笑笑。玉华难得看见他笑,更加“不管不问”了。多半时候只补了句,“我给你再热热,想吃的时候自己来厨房啊。”文涛不答应,她也不做声,只是轻轻走了出去。

文涛有时也吃了些饭,不过玉华没看见。端进去的饭少了些她就高兴,能吃的下去就好,她也拿“能吃是福”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文涛从卧室里走出来,问在厨房里的玉华,今晚吃什么?玉华把声音抬高几个音度,说今晚有糖醋排骨、醋溜白菜、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碗海带汤。声音是笑着的,文涛难得出来,难得有心饮食,她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晚饭时候,文涛边吃边夸玉华的手艺好。玉华笑笑,没有,不过比刚结婚的时候好点就是。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笑。

笑从嘴边一路蔓延到筷子上,夹菜的动作多是踩着轻快的节奏。

“玉华。”文涛刚把米饭咽下去,先挑起话题。

“嗯?”端着碗,举着著的玉华一把停住,动作全部静止,眼睛从碗沿摆脱开,升起来,“怎么了?”

“我问你个事哦。”一个“哦”字,小男孩的语词。

“啊。”读成第四声,声音俯冲下来。玉华一面说,一面驱动僵住的身体慢慢动作起来,手上的筷子和嘴巴都不停歇,一个只顾夹菜,一个只顾咀嚼吞咽,眼睛上下观望眨个不停。

“那天,你和那位先生约好出去吃饭怎么样了?”文涛一边说,一边把嘴里剩下的少量饭食轻轻地咂摸,顺便也把话在上下齿间反复咂摸。人们总是推崇“食不言,寝不语”,但写小说时,人物一边说话,一边吞吃多少有些好处。首先,可以聊食物的甜咸酸淡,在言语达不到沟通、交流目的的时候,在眼神和动作都达到饱和的时候,比如,文涛和玉华在餐桌上经常闷着不说话,然后就是互相嚷着“别客气,多吃点,一定要吃饱哈”,以此来缓解尴尬;其次,可以把食物会化成言语或动作,人在说话的时候,说了什么不重要,没说的才是关键,比如,文涛和玉华相对,文涛问及玉华对自己的看法,玉华不说话,夹着的菜停在半空,随即来了句,“你不是个坏人。”这便是一种态度,暗示玉华答话的为难;再则,艺术上造成一种交叉和突兀,比如,玉华有一次硬要给文涛夹菜,文涛嘴里正嚼着菜食,眼睛猛地凸起,一下子进入警备状态,筷子赶忙上前堵住,形成第一道防线,玉华夹着红烧肉的手还是闯了过来,文涛把碗往后拖,意思是,不用了。玉华还是眼睛带着手奔过去,一进一退,一追一跑,给予与退回,造成了一种艺术上的冲突和瑰丽色彩。

玉华在吃着饭,嘴里咕噜咕噜地咀嚼吞咽。眼睛先过来,把文涛的话接过来转交给耳朵听,拿筷子的右手搁到一边,手肘抵着桌子,直到文涛把她吞咽的声音听完,她才说话:“约好了,然后就去了呗。”玉华上唇下压,下唇收紧,合成一道线,那就算笑过了。

“哦。”

“嗯。”或者是“哼”?

“那,”文涛又起头,自然还有下文,“那你觉得他那个人怎么样?”文涛一边吃饭一边说,眼睛就搁在乳白色的米饭上,不看玉华,这样让话显得很随意,几近于随机选择,好把谈话的氛围营造到最佳。

“哦,”玉华把文涛的词拿来,眼神也一并借过来用,“他呀,”还是不说话,把关键的话留到最后,先把前面的一切铺垫好,人物自然而然出来亮相时一把亮瞎你的眼,“就那样吧。”那样,哪样?玉华也奇怪,自己说话竟然能拐这好几个弯,抹这好几个角?!随即补了句,“不过,我不喜欢在别人身后评价别人。”玉华这话有两个意思,其一,是我不会跟你说那男人的事;其二,我从来没跟别人乱说你的事。

“哦。”

“嗯。”又或者还是“哼”?

“他对你应该还不错吧。”疑问句,肯定的语气,文涛还是没看玉华。

“就那样吧,说不上多好,也没有多差。”玉华铁定了心,就是不想正面回答他。

“玉华,”文涛换了一种口气,也换了一副表情,玉华的余光一举击中扫到,但一时半会儿难以全部解读。“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一个“事儿”,卷舌音,配合着眯着的眼睛,把事情的神秘挑到舌尖,也演绎到极致。玉华“嗯”了一声。“我想,如果那个‘他’真不错的话,干脆你就跟他一块儿过吧。”文涛的头和眼睛往玉华这边偏来,一点点往玉华眼睛里钻,三分命令七分建议商量的口吻。玉华不接话,咳嗽了一声,他连着前一句,“其实,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理性到底的声音,“真的,我希望你是幸福的。”眼眉低垂,把低头的玉华整个纳入眼眶里。

“哼。”文涛听得清楚,不是“嗯”,是“哼”。

“嗯?”话反转过来,两个人任意借用彼此的台词,毫无规律可循。

“哼。”玉华把筷子往边上一搁。

“啊。”文涛等的就是这一刻。

“文涛,”轮到玉华点名了,声音低低的,“涛”字第一声,差点给玉华读成了第二声的“逃”,“在你眼里,我算得什么?啊?”玉华恨恨的,为说个“啊”,整张嘴都咧开了。文涛不做声,玉华接下去,“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你老实告诉我,你对待我,跟对待一只听话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分别?”玉华把两个问题合在一起:你对待我和对待它们是一样的吗?如果不一样,区别在哪里?分开来的两句话,第二句是选答,显得拖沓冗长,两句话拼到一起,语速变快,气势加强,玉华什么额外的表情也不用。

“啊。”或者是“哈”?

“哼。”鼻子里出来的调。

“嗯。”文涛躲不过,只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说才好,“在我眼中的你,”把主语提出来,把关键问题指明,后面的话好全部围绕这一个点。“从来和它们不一样。”字数太多,语气不强烈,远不如一句:“不是你说的那样!”文涛只好临时补了个动作:使劲摇摇头。玉华不说话,另一个问题还没回答,她不急,“我养它们,就是为了,为了让它们在我不在的时候,代替我,好好陪陪你。”把话全部戳破的文涛像呆在气球里的一只蚂蚁,眼睛到处闪躲,寻找可落脚的地方。

“哈。”玉华也泄了气。

“呵。”文涛的嘴巴撇撇,好像不知道该往哪儿摆,可恨眼睛也不曾给个提示。

“这样啊。”玉华接不过来文涛那句话,只好自己跟自己说话,让文涛听见也无妨。玉华的声音听不出态度和感情的偏向。她又拾起筷子,眼睛带着身子往菜食上走。

“呵。不然呢?”文涛似乎明白了问题所在,一个“不然呢”,简单的三个调子里面偷偷藏了小十种意思:就是这样,我只是为了你(委屈的语气);竟然连你都不明白我的心意,你是我的妻子哎(责怪的语气);你为什么没读出我的心意?还是你自己对我根本不上心?(质疑的语气)你以为我是别的什么意思?你所指的意思是哪些?(盘问的语气)……

玉华笑笑,回答不了的问题她都笑笑,那样就算答过了。

文涛也吃了起来,不过还是不看她,实现反转的道德至上者无须低头。文涛很多时候都能实现对话的反转,实现地位从被动到主动的调换,前一秒钟还是被盘问的对象,后一秒钟却成了主动问询的侦查队长。

“玉华,我是真心为你考虑的。”他说。

“和我在一起是没有指望的。”他又补了句。

“你说呢?”

他把主动权交给玉华,就像几十年前,他把是否同意和自己结婚的决定权全部授予玉华。玉华不做声,像以前一样沉默,没有立即作出回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想着个中厉害,把种种情形仔细考量。她执筷子的手摊在一边,修长的手指螺旋式地弯曲,筷子顺势跌到小拇指的第二关节,她眼睛看着桌子,从一道菜式跳到另一道菜式上,就是不说话。

“嗯?”文涛的眼睛追过去。

“真为我好。”简单的陈述句,但因为情境的特殊,文涛一时难以摸透玉华这句话里面的感情色彩和道德指向。玉华把眼睛慢慢扶上来,疏落的长睫毛领路,头半歪着,她就这样把文涛一点点看进去。“真为我好?”还是原来的句子,不过换成了疑问的语气,一个问号把眉毛都撩了起来。玉华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文涛躲闪不及正好撞上,“真为我好!”玉华笑笑,但弄不清笑的缘由何在。“真为我好,你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玉华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头慢慢往下低,负重过多劳作太多的样子。

“啊?”玉华补了句,眼睛把头拽起,往文涛这边射过来。

“为我好。嗯?”又笑笑,玉华不动,声音在屋子里乱逛,到处指指点点,“为谁好你自己心里清楚。”玉华懒得把一切都点破。

“为我好。”声音又回头扇了文涛一巴掌,眼睛又剜一刀。

文涛不做声,头低着,任玉华怎么说,自己听着就是。

“文涛,”玉华改了一副腔调,声音低了几个音度,文涛随之抬起头,转过身来,眼睛留在她衣裳别着的胸针上,“你知道,”玉华拿眼睛一把锁住文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网上招惹那些人吗?”玉华眼睛往外凸,声音飘过来,文涛的眼睛领着身子上前半步,意思是,为什么?“我,”玉华笑笑,“我就是想气气你。”说时,脸红着,“让你着急。”着急,玉华本想说“在意”的,话到嘴边临时改变了主意,第四声的“意”往下沉,第二声的“急”直往上升。

“噢。”文涛身子往后退,眼睛也赶紧溜。

“你倒好。”玉华笑笑,有声的笑,大声的笑,计算不清楚笑有多少,也估摸不出来笑的分贝有多高,文涛只觉得满屋子都是笑。玉华说话比过日子还节省,只保留关键性句子,只保留语气强烈感情色彩鲜明的句子,对话双方都知道的情形,她从来不提。你倒好。后面的话玉华不用说,文涛也知晓。她不用提及自己在和初长成先生(在未正式见面之前,谁知道他果真就是个男性?)当着文涛的面聊天谈交友的事宜,她也不用提及自己亲自去赴网友见面的二人宴会,她更不用提及在宴会上二人坐在角落上迟来的暧昧。这些统统不用提,和文字打交道的文涛想象得出来。

周五。周六。周日。周一。周二。文涛给玉华掐着表。到了周三那天,玉华早早就起来了,洗漱完毕,给文涛做了早餐搁在灶台上热着,自己就先出去溜达了。文涛早上起来没见到她,还费心思猜度了好一阵。后来猛地想起今天是周三,于是笑笑,也没说什么。中午时分,玉华走了回来。文涛一见,脸上挂着老大一个问号,意思是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玉华把手里的菜放到厨房,一边洗手一边答他的话,说买完菜就回来了啊,难不成还在外面瞎逛?文涛“哦”了一声,没把话彻底点破,然后就回到卧室了。玉华把东西收拾好,把屋子清理了一遍,提前给文涛做好饭菜放在灶台上热热,然后对着文涛的门喊了几声,随便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西园餐厅在玉华所住城市的一角上,靠近一个经济开发区,是归国华侨新近开发出来的牌子,尚处在经营初期,好在产品和服务的质量都不差,业绩因而一直是射出去的箭一般斜着往上窜。西园餐厅有好几个门,玉华记不得自己是从哪个门进去的,反正一进去就被脸上挂着笑的服务生盯住,就被问需要点什么,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玉华挤出一个笑,说谢谢,已经预约过了,对方应该来了,我自己过去就行。服务生这才笑着放行。玉华一只眼睛看着地,一只眼睛找人,也时时轮换任务。天花板上垂下来个大吊灯,光线不明不暗,仿佛谁难解难猜的心思,玉华踩着映在地上的自己,一路走一路张看,偶尔回头,算是向先前那位服务生做着简单的告别,最后是男人伸出来的一双手把她招呼了过去,配合着男人光张嘴不出声的口型,意思是,我在这儿。

玉华笑着走了过去,男人站起身,眼睛迎着玉华,身子早已走出来为玉华摆弄座位。他把椅子搬出一些,让玉华就势坐了上去。玉华笑笑,说了声谢谢。玉华坐下来,理理衣服,这才把男人好好打量一番。玉华首先记住的是他的眼睛,两颗晶莹的玉石般的眼珠嵌在里面发着光,见谁都准是一副笑的慈爱模样,就像做心理辅导的教员一样。他头发不多也不浓密,年纪比玉华大,但头发多半还是黑的,间杂一些花白的发丝。他的嘴唇很薄,恰似两片随意贴上的标签。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领带扎得很紧,一动就得拿手稳住整个衣裳的框架生怕其走形。玉华一边笑着和他说些场面话,一边差遣眼睛把他细细打量。

“你来了很久了吧?”玉华眼睛看过去,抱歉似的笑笑,雕在嘴角的笑一边一个,“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也是刚到。”男人微微摇摇头,也笑笑。

“嗯。”玉华笑笑,自我解嘲的意味。

“嗯。”男人也没话说。

“那,”玉华坐定,男人来了句,“要不,我们开始点菜吧?”眼睛追着玉华,“一边吃一边聊,怎么样?”男人的眼睛里全是笑。

“好。”玉华点点头。

“服务员,”男人挺直了身子,扬着手唤道,一位男服务员应声走了过来,问,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说时,双手捧着菜单递到男人跟前,男人接了过来,递给玉华,意思是你来点,玉华摇摇头,还是你点吧,我对这儿不熟,不知道哪些菜是他们的拿手菜。男人笑笑,拿手在菜单上滑着,嘴里不时在吩咐,加起来总共点了四道菜一份汤:一盘脆皮烧肉,一盘干锅鸡,一盘鱼香肉丝,一盘水煮牛肉,一份海贝汤。本想点一盘辣子鸡的,玉华摇摇头,说应该会很辣吧。男人笑笑,那就不点了(他本想说,原来你不爱吃辣啊,但拘着服务员在一旁,不好表现得和玉华太生疏)。服务生一边记一边点头,待男人点好后收回菜单,笑笑,说,您二位稍等,菜马上就上来。

不多时,菜已经上来。玉华和男人笑着对服务生说完谢谢后,开始用餐。男人眼睛招呼玉华,别客气。玉华和他的眼神一碰,然后走回来,点点头,嘴边咧开一朵笑,嗯。说时,就伸手拈起筷子往鱼香肉丝那边杀过去,拾起了一块就往嘴边送。男人也操起筷子往那边赶。“你也喜欢这个?”男人眯着眼睛,笑笑。“嗯?”玉华眼睛一愣,手停在嘴边,第二声的问直往脸上奔,造成了一个迷离的眼神,然后她看看男人,夹的也是那道菜,于是笑笑,补了句“嗯”,第四声,欢欣愉快的调子,眼睛往下一低。男人笑笑。

“玉华,你吃啊,”男人招呼着,眼睛自己却不动筷子,“说了不要客气啊。”又是笑。

玉华把男人的笑接过来安在自己脸上,“嗯”了一声,手又动作了起来,往脆皮烧肉那边过去,到了那儿,却发现筷子动不了,眼睛往上一抬,发现被男人两只眼睛给锁住了,忙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啊?”

男人不做声,只是笑。玉华把筷子和眼神收回来,端正了身子,意思是,最好给我老实交待。

“没事,有没有人跟你说过,”男人把后半句吞下去,玉华跟上来,“你吃东西的时候好看。”男人笑笑。

“哦?”玉华的眉毛一扬,眼睛沉下去,男人追得太快,一下子进入正题;玉华不笑,这不是她听到的最美的一句话,曾经有人跟她说,玉华,你生气的样子最好看。玉华赌气说,油嘴滑舌,我这辈子都不要生气。后来才发现中了他的招、着了他的道。吐着舌头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嗯。”男人的上下唇贴得很紧,嘴巴抿成一条线,笑往嘴角堆积,抬头纹在眼角聚合。

“玉华,”在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男人突然来了句,“你喜欢什么样的?”说完,眼睛往下沉,等着玉华唤起让他的脸浮上来似的。

“不好说。”玉华摇摇头,她没撒谎。

“哦。”男人好不甘心的口气。

“嗯。”玉华干脆只顾吃,往嘴里一点一点灌着汤,好润润嗓子。

“那,”男人的眼睛抬起,往半低着头的玉华看过去,“你看,我这样的,”说完,停住嘴巴,挺停住眼睛,让玉华再把他好好看一看似的,“我这样的,可以吗?”男人索性把自己整个推销出去。

“啊?”玉华以为自己听错了,汤差点从嘴里吐出来,眼睛赶紧抬起,赶紧查看自己是否失礼。嘴巴可劲地抿了抿。

“嗯?”男人继续问。

玉华的眼睛赶紧闪开,不看他,“这个问题有点突然。”她抱歉地笑笑。

男人“哦”了一声,好几个意思在里面:哦,的确是我冒昧了,抱歉;哦,可能你还没想好吧,那以后再告诉我吧,我不急;哦,可能你看不上我吧;哦,那我待会儿再问好了。

“嗯,抱歉,我想去一下洗手间。”这个托词玉华是从小夕那儿学到的,在尴尬的场合里,去洗手间是最好的借口。对部分女人而言,洗手间或许还是个约会期间补妆的好去处。

男人点点头。

玉华慢慢起身,男人想过来帮她,但被玉华的眼睛给拒绝了,只得坐在位置上,看着玉华走过去,走远。

会写故事的人、会读故事的人都可以猜到,这场见面就这样结束了。男女在餐厅或酒店或咖啡店相见,在某一方去洗手间之前,如果另一方约会的目的没有达成,那么也将无疾而终,不会有太多的转折和颠覆。任小说家的笔法再怎么精工,总不能绝地转圜就是了。人与人之间没话可说,实在强加几句话也只会显得突兀。玉华先从西园餐厅走出来的。她走在新铺的路上,慢慢往前走,把男人丢在餐厅那个幽静娴雅的角落里,把失落无趣的自己也丢在那里,顺道丢下的,还有以这种方式求得文涛转回心意的小打算、小心计。

玉华,不会再去那里了。

保重,初先生。

还有,初先生,对不起。

对了,初先生,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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