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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你来了哈。”

“来了好久了吧!”

“进来吧,让你久等了。”

玉华的声音和话一样淡。玉华一边说,一边忙着从口袋里掏钥匙。玉华不看他。玉华只在来到自家门口站定时,才将眼睛往门前的男人身上投过去一次,眼睛落在上面只怕也不超过一秒钟。玉华不用看也知道男人是什么模样,黑色的齐头短发,额头微凸,两只眼睛藏在黑色边框眼镜下面,小小的,锁光,也锁人;戴着眼镜的人都有四只眼,两只被你看见,两只藏在眼镜后面,供自己发现,好把你看见。玉华后来跟我描述这个男人时,直推说是另一个文涛,或者说是戴眼镜的文涛。我再细问她,她则摇摇头,表示记不清了,谁叫那些把别人家的女儿带走的男人全由一个模子刻出,全长成一副得意的模样。

男人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摇摇头,“没有,我才来一会儿。”“妈,您来了。”“妈,我帮您把东西提着吧。”玉华干脆把摇头的动作学过来,“不用,妈自己能行。”男人走过来几步,把玉华手里的菜篮夺过来,“妈,您开门就行,我来拎篮子哈。”男人笑笑。玉华犟不过,松开手,让男人殷勤了一把,微转过身,自己去开门。

“把篮子给妈。”玉华刚一开门,就把篮子从男人手里抽出,半转过身子,“你去沙发上坐一会儿。妈把东西搁到厨房里。”玉华笑笑,意思是,一会儿就好,你稍等。

“嗯。”男人随着玉华的声音向沙发走过去,坐下,索性给眼睛解除了禁锢,四处看过去。

“晓峰。小夕近来可好?”

“晓峰。你们两口子近来可好?”

“晓峰。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来了,小夕呢?”

玉华在厨房里忙着,声音直往客厅这头飞。玉华的声音虽大,但不架人也不吓人,和晓峰对话正好。玉华最近一两年才培养的新习惯:在厨房里和来家的女婿陆晓峰说话。玉华的习惯极具包容性和扩展性,以前和文涛怎样,现在和晓峰女婿就怎样。这样的对话有很多好处。各做各的,各不相干;偶尔交谈,只谈不战。话语在玉华这里是有魔力的,现在的玉华,慢慢喜欢上看别人夫妻间的吵架。吵架的最低级别是外交家的辞令,老妈子般不济事,搞不好还惹得战争;最高级别的就是夫妻间的拌嘴,生动形象妙语连珠,且多半结局是唱和。玉华经历的事情多,去的场合也不少,她知道语言在很多时候是无力的,是苍白的,对话也是。夫妻间的吵架却不同,会吵架的人是懂艺术的人,他(或她)深知平日里的语言不温不火,只有吵架可以抒发特定的情感,比如暴怒,比如怨毒,比如嫉恨;平日里的语言通常是你来我往、极遵秩序的,吵架则不然,吵架打破了语言和对话的规范和秩序,有时全是你一人唱主角,你自我感觉占据了全世界的道理;有时你只好低下头,连配角的份额也没有,只得一声不吭,等着被训斥。吵架是对语言和对话无数种可能性的极致演绎,是最高的情境。

玉华有时在家里做饭时,便会听到邻居家夫妻间的吵架。所谓吵架,多半是只吵无架,打不起来。一方面,女人们多半不是男人的对手,体力上和经济上都是;更何况,谁家都觉得女人离婚不是什么光鲜事,哪里像如今这般和结婚一样随意随便。另一方面,多半的妻子只是抱怨,日子过得苦,自己给自己伸张一下,安慰一下,但坚守一条准则:打死也不碰触婚姻的底线。不过有时,也有例外。这例外的声音往往比那常规来得大,来得响亮。

“老张哇。你有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得暧昧的语调,说到“哇”时,眼睛估计和嘴巴张得一样开。声音从玉华家楼上的老张夫妇家传来。

“没有啊,今天怎么了你?!”老张的声音,恨恨的,一边说一边消散了声音的强度,这些字眼本身强度就不够,更何况碰上老张那公鸭嗓。

“这样哈。”女人的声音,三个字前两个字一齐说,留一个“哈”字收尾,一口长长的气舒出,好像在说你回答得很好,我很满意。玉华想,女人说这话时应该是笑的,这话才够毒。

“嗯。”光听声音就知道老张在笑。

“你骗谁呢?你他妈该死的老张!”楼上一阵迅猛的跺脚声和快步前进的步子。女人的眼睛恐怕和手脚一块儿对老张实行擒拿。

“你怎么骂人呢你?”老张的话和老张的人一样弱,一起躲在老张黑色边框的树脂眼镜片后面,镜片一阵闪光,一阵哆嗦。

“就骂你他妈欠操的老张!”

“我怎么你了?你这么骂我!”老张的声音一下高了起来,瞬间分贝加大几十单位。

“还好意思说呢,你在外面养了个小的,当我不知道还是怎样!”女人的声音跟着步子追了过来。“啊,当我是不知道怎样!”女人的步子在地板上拖得老大的声音。“啊!我问你,我何文俪哪儿对不起你了!你******竟然在外面找小!啊?我在家里好好照顾你,在外面连别的男人也不肯多看一眼。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到底图什么?”

“你找哇!谁不让你找了是咋样!”老张的声音和脸一样流氓起来。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女人直跺脚,想必气得不轻。“好哇,说得好,我何文俪瞎了眼,找到了你这样的怂逼!”女人一边说一边笑,好像在称赞自己说得好,称赞自己看清了男人的嘴脸,但似乎又觉得不足,于是补了句,“你******什么也不会,只会闹失踪,说什么出差在外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只怕是和那个****在外面忙着生孩子吧!”

“是!怎样!”男人的脸被眼镜挡了大部,顿时黑了起来。

“很好,很好!你他妈欠操的老张和那个****。我起初不过是随便一说,激将罢了,你倒好!你,很好!你自己承认的哈!屋子里的一切物件都可以作证!”女人绕着屋子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一边把头往男人这儿转,方便把他随时捕捉,“说得好哇,我再也不用做这有名无实的妻了。”

“还不是因为你不生孩子!你以为我想是怎的!”男人干脆把原因一次性点破,语调几乎是带着快感,“你******就是一块贫瘠地,什么好的种子播下去都收获不了。也亏得你是个女人,怎么****就是操不出个孩子。男的没有,连赔钱货也没一个。”女人一阵哭,男人笑笑,似乎他也惊叹戴着眼镜,端着斯文的自己,身体里面原来竟隐藏着这样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自己,刻毒阴森,惊叹之余,又补了句,“不过我也不明白,同样都是女人,为啥外面那个只****几次就有我的种了。”男人抹抹嘴,又笑笑,“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女人和女人之间也有这么多差别,还别说,她呀,叫的声音都比你的好听,让我享受。真的,让我很享受!”男人连牙都是笑的。

“呸。”女人啐了一句,“好,好,说实话就好。平日里装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骨子里什么男盗女娼的都干!”女人直接下了结论,“按我说,你******和楼下的文涛准一个模样。平日里总是不回家,出差,忙你个大头鬼!还不是在外面在哪个婊子的被窝里睡迟了醒不来。”女人笑笑,该到她笑的时候了。

玉华再怎么喜欢听人吵架,也得在这时掐断,因为:涉及文涛。文涛不会这样的,玉华知道!

晓峰坐在沙发上,头还是四处张望着,却也不耽搁他说话:“妈,小夕,婷婷最近好好的,我们俩也好好的,您放心。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您一声,婷婷她怀孕了。”

“哦。”玉华端着一杯水走了出来,“你喝。”声音领着玉华到了沙发这边坐定,“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玉华一双眼睛直直地望过去,好像要再确认一次,空高兴一场可不好。

“两个月了,妈。”晓峰把喝水的嘴抽出,抽空回了句。

“嗯嗯,好。好。小夕也怀孕了。好。好。”玉华没有话,干脆一个“好”字重复十几遍。玉华连自己口误都没听出,一个“也”字来得毫无缘由,好像周围的谁也怀孕了似的。玉华后来告诉我,那时,她只觉得自己怀上小夕好像也没多久,仿佛尤在昨天。“昨天”的确是一个神奇的日子,“昨天”与“今天”几乎毫无界限,彼此相勾连。“昨天”不管好坏都让人怀念,怀念好的那叫怀旧,怀念差的便是忆苦。其实,“昨天”日子的好坏全不在事情本身,而在于“今天”人的遭际。这样看来,“昨天”是“今天”的延续,而非“今天”排在“昨天”的时间序列之后。不过还好,晓峰也没听出来这个“也”,许是玉华的声音太浅。

“妈,”晓峰接过玉华的话,半请求半为难的语调,“妈,所以,我希望您不要怪小夕,婷婷最近没能来看您。”

“傻孩子,妈怎么会怪你们呢!”玉华笑笑。

“妈,”男人的声音转了个腔调,头半低着,“妈,还有件事,”男人的头继续弯下去,很快又托起来,“我和小夕,婷婷想着,以后能不能麻烦妈照顾一下婷婷,尤其是婷婷快要生产的时候。您知道的,我爸我妈组织上的事太多太忙。”晓峰抱歉似的笑笑,后面的话他及时截住了,可能有:否则我也不想麻烦您;或者,我爸妈叫我来拜托您一回,就一回。他的笑铺展到嘴角,顺势把水杯搁在了茶几上。组织的含义远非现今的所谓“工作”,工作没了换一个就是,组织却不是,所有的组织都彼此相连。换个说法,工作具有相互替代性,组织却具有唯一性。这部分解释了当时被组织抛弃后某些人的自弃行为。

“嗯,妈知道。”玉华也笑笑,点点头,“喝水吧。”玉华努努眼睛,示意他喝水。

晓峰抱歉似的笑笑,说,光顾着说话,水都凉了。

玉华笑笑,也喝起水来。玉华一边喝着水,一边把眼睛从杯子的边缘抽出来,往晓峰那边看过去。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多大程度上依赖语言本身,玉华不知道。玉华习惯了和人说话时,把对方的表情、动作(包括极不容易发现的“小动作”,比如眉毛猛地一缩,眼角微微颤动)合在一块来解读。好像那些也是另有深意的,当然,这种行为造成了两种结果,一是合理猜想,看出别人真正想说什么但又没说什么。小夕偶尔在节庆时回家,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也不看玉华。玉华笑笑,说你家里只怕还有事吧,再说了,把家里交给晓峰,你就放心啊?玉华在放小夕的假。小夕也就站起来,理理裙裾,说,好吧,妈你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啊。玉华就目送她回家了。一是遐想或瞎想,别人根本就无此意(这么看,玉华就是代人思考,代人说话了)。这儿的例子玉华没有告诉我,我也不好多做猜想。因此,玉华对一个人常常要看好几遍,这些观望,或者说窥探严丝合缝地掺进对话之中,轻易不好发觉,而且第一眼最为关键,你对一个人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基于“第一眼”,或者说“第一印象”(FirstImpressions)。这可以帮助玉华理解,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关于“第一眼”的成语,比如“一见钟情”,比如“一见如故”,再如“百闻不如一见”。玉华好像以前从未把晓峰看过似的,就那么一丝的缝,也足够她把晓峰一点一点拼凑,供她看个全面。

是和玉华家住同一栋楼的住户刘婧告诉玉华晓峰来了。她们俩在通往菜市场的路上遇到的。玉华买菜归来正要回家,她正好去。刘婧拿笑开路,见着玉华眼睛先过去问候,说,玉华,有个男人在你家门前站着,看情形应该站了挺久了。玉华问,什么模样?刘婧说,长得实壮,中等身材,一脸憨厚的模样。算不上俊,但也挺入眼的。说完又是笑,玉华,他是你家什么人啊?玉华心里笑她不会描述,嘴里只说,可能是我家女婿吧。刘婧赶紧附和,原来是你家女婿啊,模样真不赖。玉华笑笑。刘婧转移话题,玉华,昨晚,你听见了吗?玉华不解,听见什么了?换刘婧笑笑了,说,还能听见什么。说时,长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还不是二楼的老张和小何,昨晚上又吵了,说是什么赶紧离,离了都好解脱。边吵边摔东西。吵得不可开交。是吗?玉华扮作刘婧想要看见的吃惊样。是啊,昨晚他们俩吵了一夜,害得我昨晚又没睡好觉。刘婧打了个哈欠,别人家再怎么严重的事情全被她的一声哈欠给消解了。你说,他们俩过得好好的,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呢,人啊,真是,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果真就那么难吗?玉华点点头。不过,没有小孩的确是一个大问题。老张想孩子也想得苦啊。刘婧觉着自己有点想为老张辩护的意思在,有舍女性同胞于不顾的危险在,于是赶紧刹住,笑笑说,玉华,你看我真是,一说话就说这么多。说了这么久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别让你家女婿什么的以为你今天不回来先走了。玉华笑笑,嗯,你也忙去吧。嗨,我忙什么嘛,不过是买菜而已。对了,玉华,听说过几天就会上演新剧,你应该也会过去看吧。玉华点点头,应该会过去。刘婧笑了笑,便转身走开了。

“那,妈,您看,您什么时候可以去我家照看婷婷,如果您方便的话?”晓峰的茶搁到一边,眼睛往这边飞了过来。

“嗯,”玉华端着茶杯,原本要往嘴边送,突然间也改变了计划,停在离嘴十几公分的地方,顺势往下落,“妈有时间就会过去。”玉华到底没能给个确定的答复,晓峰的眼睛往这边追,玉华只好临时补了句场面话来搪塞过去,“妈不在你那儿的时候,你可要好好照顾小夕啊。”

“嗯。谢谢妈。”晓峰也干脆客套起来。

“这孩子,跟妈还说什么谢。”玉华笑笑。

“是。”晓峰笑笑,抱歉似的挠挠头。

“晓峰啊。”正喝茶的玉华突然间来了句。

“嗯?妈?”晓峰看着玉华,您说,什么事?

“晓峰啊,妈今天想跟你掏掏心窝子,说会子话。”玉华不做声了,眼睛也不转动,像在等待答复。当然,你不想听,玉华也绝不会勉强。

“哦,妈,您说。”晓峰端着个身子,眼睛正对着玉华。

“晓峰,妈就想跟你好好说说小夕的事。”玉华还是没正式开始说,意思是现在不想听还来得及。

“嗯,妈,您说。”标准对话的轮换语。您说吧,我听着。

“晓峰啊,”玉华啰嗦了几遍,话还搁在喉咙里。她清了清嗓子,“晓峰。其实,小夕这孩子从小就很缺少父爱。”玉华把话断在这儿,好让自己想想该怎么接下去,好让晓峰也参与到故事的叙述之中,好让这个故事三方听证更加完整,“小夕,她在上四年级之前,和我一直很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后,她和我之间总是冷冷的,淡淡的,我说什么她都爱理不理的。相反,这个时期,小夕和她爸,也就是你岳父之间却亲密了起来。要知道,你岳父之前可是每年才回家一趟,才回来看我们一次。她四年级之后,你岳父在家待的时间渐渐长了起来,工作也不是那么忙了,出差也不是那么勤了。”玉华又把话掐住,望望晓峰,“晓峰,你在听吗?”“妈,您说,我在听。”晓峰的眼睛准确把玉华追击到。“嗯,”玉华接过话来,只要有人做听众就好,是否评论不重要,是否站在玉华的立场上也不重要,玉华需要的只是两只聆听的耳朵,“晓峰,我以为这当然是好事,我心里觉得,小夕这孩子真挺不容易的,毕竟她缺失了那么多年的亲情,没能在父亲的疼爱下长大,现在稍稍弥补也是好的。毕竟,你岳父他,欠了小夕很多。”玉华说着说着,眼睛糊了。

“嗯。”晓峰点点头,在茶几上找到玉华的帕子递了过去。

“我总以为这是好事。”玉华接过帕子,在脸上拂了拂,笑笑,笑容展不开,僵在脸上,像一朵未经涂色的纸花,美不起来,也亮不起来,“可是,”笑容慢慢收敛,“可是,”脸上的纸花索性消散开来,“可是,到底还是没能如我所愿。”玉华低着头,像个木头人不说话。

“妈,”晓峰轻轻唤到,声音低到尘埃,“妈,您还好吧?”

玉华不做声。

玉华常常有这样的时候,和人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就陷进了自己的世界。弄不清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还是梦境,或者纯粹的想象空间。玉华说着说着就停住了,再接着前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分钟,甚至是几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和文涛之间尤其如此,两个人说着说着,话就会自己消失,等到发觉了,再问刚才说到哪儿了,谁也记不起来。这样的谈话话题多半不能涉及小夕,否则话说不到三句。

小夕结婚之后,住到了丈夫晓峰的家里。文涛这时候的剧团活动也渐渐多了起来,没有归期的外出也多了起来。当然,玉华也没有拦着,耍性子不让他出去。玉华只好一个人在家,小猫小狗不算。虽然在特定的日子里,玉珍姐和母亲也会过来看玉华,但多半是吃了晚饭就连夜赶回去,很少在玉华家里过夜。玉华有时也会劝留,说,妈,这么晚了,您还回去,我不放心啊。妈就笑笑,说,下次再在你这儿歇吧。姐姐也会附和,说,家里还有事呢。玉华只“哎”了一声,嘱咐回家小心些,也不再言其他。

文涛不在家的日子里,玉华不忙,有大把的时间供自己支配,这时候,玉华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在玉华除了喜欢舞蹈外,也喜欢读书。这样,日子就好打发了。一篇小说的几个章节,就够她消磨一上午的了。玉华喜欢读托妮·莫里森,一个感觉很好很敏锐的女人的作品。玉华跟我说起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说,你看,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她也没给我哪怕一个多余的表情(许是她知道,我也写些小说,不肯在我作品中现身的缘故)。我想起了我在国外时,也会碰到一些有类似遭遇的女人,她们每次在说到自身境遇时,总会用上一个“killtime”的短语,中国人喜欢说漫漫长夜,一个“漫漫”,叠音回环,反不及外国人来的狠,她们手头的时间一大把,长得要想尽办法来砍短杀掉。

还好有小夕时时来看望。

小夕每次来,玉华都是笑的,弄不清是真乐还是伪乐,反正在巷子口就给小夕抛过去一个大笑脸,然后脚带着身子也跟过去,把小夕接回家里。小夕总是训话,妈,都说了我自己能行,你看你,非要过来,非要帮我,再把自己身上弄得出汗了可怎么好!大夏天还好,要是冬天,身上出汗了,洗澡冷不冷啊。玉华只笑笑,偶尔也分辩两句,妈这个年纪,就是要多动动嘛。你看你,又撅着个脸。笑笑。偶尔也幽默一回,说,你看你,才嫁过去,就已经这么啰嗦了,以前还嫌妈啰嗦,现在你知道了吧,女人结了婚都长着一张啰嗦的嘴。说着,眯着眼睛瞅过去。小夕乐得直拍她的肩膀,下次不要了,妈。玉华笑着“哎”了一声,拖着的行李箱路过石子上时,也架不住咯吱咯吱笑起来。

小夕每次回来,母女俩都做到沙发上,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此外更多的亲密动作便没有了。母女俩只说说笑笑,说的大多是些家长里短,油盐酱醋,无外乎是这家的男人升了官,那家的女人生了娃,又谁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说过便算了,谁也不曾放在心上。有时,在说及别人家孩子时,玉华也会顺带问一句,你们俩什么时候要?邻居家的女人们嘴上挂着的“你们俩也老大不小的了”这样的话,玉华不说,不想惹小夕不痛快,也不想惹自己不痛快。玉华跟我说时,眯着眼睛笑笑,说,淑珍,你知道吗?小夕最喜欢我的一点,我猜,就是我很少拿孩子说事,也不曾催逼小夕和晓峰赶紧要个孩子。我只“哦”了一声,再不言其他。我知道,玉华心里其实早有了判断。

这样的对话几乎毫无难度,也没有悬念,因为它以平淡开始,最终只得以平淡收场。因为从一开始,双方就没有将每次对话深入下去的打算,只是让对话进行下去,没有铺垫、没有曲折地进行下去。玉华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她们母女俩都知道,彼此很少会再掏心窝子了。两个女人的对话不外乎这样。

“妈,最近好吗?”

“妈,身体怎么样了?”

“妈,今儿晚上吃什么呢?

关心身体,关心心情,关心吃食。最廉价的关心,也是最容易的关心,嘴上说说即可,真的怎么样了,也不会真麻烦自己如何,更何况这样的几率极小,哪里就轮到自己娘家了。吃不饱的年代里,人们见面就是问“吃了吗”;吃得饱的年头里,照样可以问“吃了吗”。前者问的是生存,后者问的是健康,能吃自然是一种福气,会吃则是一种智慧。

玉华笑笑。

玉华还是笑。

这样的问候一个笑就可以应付,意思是我很好。多了,一脸的笑也足以回答,但若是问得紧了,非要玉华说个清楚,玉华也左不过那几句,“妈很好。”或者,“你看,妈吃东西挺香的,胃口也很好,这下你放心了吧!”再或者,“瞧你,还担心妈吃没吃好,睡没睡好,倒是你自己,眼睛里都有血丝,只怕好几天都没睡好吧。赶紧到妈屋里补个觉先。”这下,倒轮到小夕来推辞了,“妈,不用了,我家里还有事,坐一会子就走。您别忙。”玉华有时恨恨地想,拒绝得那么干脆,还好意思用个尊称“您”,哪里当我是妈了?

后来,玉华惯用的句子多了句,“小夕,你家里也忙,没事就不用过来了,省得来回跑的累。妈这儿能行!你看,妈做事可利索呢!哪里就需要人帮忙了呢!”半谢半责怪的语气,还附带一个笑,意思是,妈说的是真的,不是和你客气。小夕眼睛和嘴巴一起笑,她知道,母亲玉华知道她回家呆不住。她倒也没说什么,直说以后要好好陪陪母亲就是。然后就笑笑,走了。

“以后”自然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它似乎排在“过去”、“现在”之后的时间序列之中,却密谋形成了一个包含一切的巨大的空间,酝酿着无穷的可实现的可能性,但它时刻在竭力推迟自己到来的时间和与人的约定,它永远停留在下一个路口。它有时温情脉脉,当恋人之间说着情话的时候,“玉华,我以后会永远对你好。一辈子不离不弃!”很明显,这儿承诺的“以后”是文涛的一生,或者说是今后有玉华参与的所有日子。它有时声音低沉,力度软弱,“我,我,我再也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玉华没听过的文涛的声音。它有时却也面目狰狞,十分凶狠。“好啊,你,现在这样对我,以后有你好受的。”什么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存在“以后”,但谁也不愿意相信别人存在“以后”。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陷入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的循环之中。玉华自然愿意相信小夕口中的“以后”,这份相信是小夕从父辈文涛那儿得来的特权。

“妈。”晓峰的声音。

“妈。”晓峰的眼睛和嘴巴一块儿扫过来。

“妈。”晓峰的眼睛追过来,“妈,您还好吧?!”

“嗯?”玉华回过神来,眼睛里慢慢注入光亮,玉华直想说,“你说什么?”但还是止住了,只是出来句,“嗯。”肯定的语气,但吝啬到什么意思也不给你。“妈刚才想事情去了。”这倒是实话,玉华抱歉似的笑笑,求你包含求你见谅的意思。

晓峰迎上来一个“哦”。

“晓峰,你喝茶啊。”玉华眼睛偏斜着,望着茶几上的杯子,说时,身子向前,手也伸了出去,好去够那小茶壶。

“妈,我来。”晓峰眼睛、嘴巴和手都跟了过去。

玉华只好缩回手,“晓峰,既然来了,妈就给你做点好吃的吧。”玉华笑笑,起身就要去厨房。晓峰把茶杯搁在桌上,杯子的水晃得好厉害。他眼睛追过去,“妈,您别忙,家里还有点事,改天吧。”语气果决,声音急急的,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话有些不妥,跟着补了句,“妈,改天,我和婷婷一起来好好尝尝妈的手艺。”最后笑了笑,不容商量的意思。

“哎。”玉华不再挽留。

“妈,要没别的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晓峰把一杯茶饮尽,端正了身子,对着玉华说到。茶凉人走,再标准没有的对话了。眼睛对着玉华,身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全等着玉华的一声答应。

“哎。”玉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点了点头。

晓峰走了回家。在这之后,小夕和晓峰几乎都没来,不过玉华可没忘了去晓峰家照顾孕中的女儿小夕。到了小夕家,玉华有时会住上好几天,一边照顾着晓峰和小夕的饮食,一边和小夕说说话,解解闷(晓峰忙组织上的工作)。小夕开始不答应,说晓峰不好,出的什么主意!这样妈妈太累,妈妈都照顾自己这么多年了,怎么连自己怀孕都要麻烦妈妈,不好。玉华就故意脸色一沉,说,妈妈愿意,难不成你不喜欢妈来看你。嘴巴一嘟,瞬间成了个孩子。小夕笑笑,只说这样妈妈太累,眼睛和玉华较量起来,但到底还是拗不过玉华,只好答应了。

又是没有男人的场合,母女俩可以说些平日里不常说的话,只是小夕和玉华都没有要对彼此掏心窝子的意思。话就那么稀松平常、干瘪瘪下去,不过笑声是不会少的,不懂幽默的照样可以笑不是?笑声是她们俩缓解压力的最佳渠道,也是她们俩摆脱无力对话的途径。笑是一种传染病,隔着空气当面就传播开来,你笑,别人往往也得笑,尽管丝毫不知道你笑的什么,笑点在哪儿。有时,你甚至可以就这笑来发问,弄清楚对方到底笑的什么,为何笑得这么猖狂,尽管对方多数时候只捂住嘴,说没什么。

玉华在小夕家的日子里,晓峰的父母有时也会过去,一边唤着“亲家母”,一边笑着就走过来。玉华就和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就那么聊了开来,做不过那几句,“亲家母,近来可好,好久没有看见你了。”玉华笑笑,“我很好,亲家母,你呢?”客套温暖的声音。“我也很好。亲家母最近工作还忙吗?”晓峰妈又开始问了起来,一刻也不得闲。“嗨,我不像亲家母你,我的工作都是闲差,有没有我在场都是不要紧的,不像亲家母你们,一下不在,底下的人都乱了手脚,只怕什么也做不好。”晓峰妈就笑笑,说还好。晓峰父母亲不常出现,玉华对他们长什么样有时也忘了。玉华常常面临着这样的困境,和自己亲密的人,她熟悉到几乎忘却对方的模样,文涛如此,小夕也如此;但奇怪的是,玉华总能从人群里将他们辨认出,凭着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一声咳嗽。玉华要在自己的脑子里不时温习他们的模样。

和晓峰妈的对话是不费功夫和精力的,和晓峰爸的对话却不容易。男人们做事果决,行动迅速,但一开口就那么几句话,反复强调,在玉华这儿简直没有必要。男人们习惯于和外在的世界直接接触,且多以相互碰撞的形式,冲突自然不会少;女人们则借助男人进入这个世界,隔着好几层,冲突很少,多半时候相安无事。也就是说,女人们间接接触这世界,以温柔的方式。

晓峰爸说话的时候,晓峰妈已经进去里屋和小夕说话去了,客厅就玉华和他。他坐在沙发的一脚,离玉华不远不近。先前晓峰妈在说话的时候,他只顾埋头看报,晓峰妈刚走,他把报纸一搁,翘起腿,手搭在膝盖上,眼睛转向玉华。玉华正喝着水,眼睛赶忙抽出来答应他。“亲家母,”他的声音和人一齐浮起,“最近真的是辛苦你了。”玉华不说话,他还有下文,“你也知道,我和晓峰妈都是组织的人,事情太多,有时忙不过来,也不能时时照料婷婷和她肚子里的娃。”玉华知道,一入组织,工作忙与不忙,你是做不了主的,一切得听组织的。

“嗯。”玉华端直了身子,和组织里的人说话,首先得亮出态度。

“所以,”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暂时出不来,他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接下去,也不管玉华有没有给出反应,“我想,”意思是建议你如何,“如果你们不忙的话,可以帮忙照顾婷婷。”要表达的意思暂时说完,他续了杯茶,舒了口气,“毕竟你也知道,晓峰这孩子还是挺粗心的,把婷婷全部交由他照顾,我和他妈多少还是不放心。”这是个好理由,他挺直了身子,顺带补了句,“当然了,如果你真的很忙,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玉华只顾听,听得什么也不计较。

“所以,你的意思是?”男人多了个试探的声音。

“好的。”玉华笑笑。

“嗯,好的,谢谢你了,亲家母。”男人感谢起来也是安静的,声音却藏不住兴奋,“你喝茶。”他笑笑。

“哎。”玉华手伸了过去。

不过这样的对话多了,玉华也就适应了,先是出来一声“嗯”,第二声直往上飙,满是疑问,等到晓峰爸说完了,再“哦”一声,表示你清楚他的意思了,表示你愿意照办。最后再补个笑,表示对话圆满结束。可是,对话多了,晓峰爸的关心就“越矩”了,常常会问到文涛,这是玉华唯一不能迁就。玉华只推说,“哦,”第二声,疑问的语气,“小夕他爸呀,忙啊,今天这儿的话剧表演,明天那儿的歌剧演出。忙得见不到影儿。”玉华笑笑,请你包含的意思。玉华也奇怪,自己竟然能出来个几乎俏皮的声音。晓峰爸“哦”了一声,眼睛和玉华一对,嘴巴就刹住了,再不好说别的,只好闷着喝茶,偶尔也招呼玉华。

说得多了,玉华自己都快相信,文涛他,就在外面忙着。至于在哪儿忙着,玉华也不好说。当然,玉华是不会问别人的,因为她是文涛的妻,理应最熟悉文涛的行踪。人们(左邻右舍和晓峰一家人,不包括小夕)要问起来,她就随便指个地儿,没谁没事找事的非要查明玉华言语的真假。于是,文涛在玉华口中游历了全国各地,巴掌大块地非要称雄的“上海”,人们三句话离不开政治的“北京”,历经繁华底色苍凉的古都“南京”,玉华喜欢叫它“金陵”,因为《红楼梦》中那命运各不相同的“金陵十二钗”,以及其他——连玉华自己也只是在文学作品中偶尔神游——的地方。

文涛倒是游历了全国,玉华只两点一线,从自己家到晓峰小夕家。一段土路,下雨天爬满脚的泥泞;一段石子路,穿平底鞋走起来咯得生疼;一段水泥路,走起来方便是方便,但就是单纯的赶路,抱憾不得也怨怼不得。玉华家到晓峰小夕家不远,几公里的路程。玉华所在的地方,离郊区不远,行人还挺多,等走了一会儿,行人渐少,便多出了一大片农田,一路上跟着玉华来到一个城市的另一角,现在人们管它叫“区”的地方。

这样也好,文涛就挂在玉华的嘴边上,省得到处跑,玉华找不到。这样说着,玉华便感觉,文涛好像时刻都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虽然只是口头而已,虽然只是嘴边吹过的一阵风。玉华不求什么,玉华只希望文涛陪伴左右,这样便足够了。这话玉华当然不会跟文涛说,不过玉华跟我说,我呢,我就对你说,不过你千万别对外说出去。玉华说的时候,眼睛不看我,光顾着瞅我诊室的窗外。我有时也会追着她的眼睛望过去。窗外,不时有走过的行人。有抱怨夏日刻毒天气的带伞的女人(在窗外一闪而过,但形态依然优雅),有卿卿我我合吃一杯冰激凌的情侣(以龟速前进,在窗外走了好久),还有叫嚷着让妈妈买冰激凌的小孩(我只听见声音,妈,我也要冰激凌,哈根达斯)。我不知道玉华在看什么,我只好偏歪着头,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玉华告诉我,她能从人海中准确捕捉文涛的身影。我摇摇头,我不信。但我知道存在着这样一种情形,你了解一个人久了,你对一个人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喜欢也好,憎恶也罢,走在路上时,你会把其他人也看成是他(或她)。这种情形,与其说是你捕捉到对方的身影,不如说是对方让你难以忘怀。玉华笑笑,难不成你也是?她问我。我不做声,只说我儿子是这么告诉我的。她“哦”了一声。我低下头。

不过,玉华在真正需要文涛的时候,文涛从来没有在场过。玉华虽然习惯了文涛的缺席,到底摆脱不了意难平的情况。不过,玉华还是不时陪伴小夕。离预产期还有好几天的时候,玉华干脆呆在小夕晓峰家里。一天晚上,玉华和小夕晓峰吃完晚饭,玉华在厨房里忙活洗碗,晓峰配着小夕在沙发上休息,帮她翻着书。玉华突然间听见小夕的叫唤,赶紧跑到客厅。看见小夕脸揪做一团,捂着肚子。玉华直问怎么了?晓峰慌了神,说,只怕是要生了。玉华说,别慌,赶紧叫人给送到医院里去才好。这么疼下去不是办法。晓峰答应了声赶紧找人找车把小夕往医院里送。送到医院以后,玉华说,我留在这里照看小夕,你赶紧把亲家公亲家母喊过来,这个时候都得在场,要不不合适。晓峰只“哎”了一声,赶忙跑了出去,连安抚小夕一声也忘了。

玉华陪着小夕,口口声声说到,“乖女儿,不要怕,凡是女人都要走这一遭,过了这道坎就好了,你要多想想孩子。”小夕点点头,意思是,听你的,妈妈。玉华接着前一句,“好女儿,你要多想一想这个孩子生下来会多么可爱,他(或她)以后跟在你的身后,叫着嚷着唤你‘妈’,张着两只小手吵着闹着让你给糖。”小夕笑了笑,换上了白色衣服的她显得精力不足,笑容展不开僵在嘴角。“你和晓峰将一切为他(或她)取名。你们俩还要一起陪着他(或她)长大。你们俩要一起看着他(或她)长成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或者漂亮的大姑娘。”小夕快要被推进去了,玉华还追着,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走了过来,笑她想得太多太远了。玉华站住,也笑笑,不介意的意思。

玉华在医务室外走来走去,脚一刻也没闲住,眼睛也忙得不可开交,出来个医生护士就跟过去问孩子出来了没,心里既欢喜又忐忑。医生护士直摇头,没那么快,耐心点。玉华也顾不得他们没好脾气,只要大人小孩都好就好。不多久,晓峰的父母亲也来了,一见面就是,“亲家母,婷婷怎么样了?”声音拖拽着老两口晃悠悠摇过来。玉华直摇头,说才进去不久,还得要好久一会儿。晓峰妈也顾不得气还没喘匀,一个劲地前后左右走着,嘴里念叨着,大人小孩一定都要平安啊。晓峰妈走路没定则,爱往哪儿走哪儿走,生生把玉华走路的节奏给打乱。两个人就在走廊里走过来走过去,偶尔碰到一起,互相抬起头,对视一眼,又各自让开一条道走开。意思是,别担心,亲家母。

晓峰和晓峰爸就坐在椅子上,低头看地,看鞋子,看地面偶尔投射的自己的面影。都是一副紧绷着面孔,横着眉毛的模样。

医务室里不时传来嚎叫声。玉华和晓峰一家子心便猛地一抖。晓峰握着拳头走过去,想敲门,却又生怕徒添打扰,拳头慢慢地松开,成掌,伏在墙上,这时候,谁都没了主心骨,谁都是谁的主心骨。玉华和晓峰妈走过来,也会勉强挤几个笑,说,好儿子(女婿),别担心,没事。大人小孩都会没事的。晓峰不说话,只是贴墙更紧。嚎叫声一会儿强一会儿弱,手也乎紧乎松的,眼睛和嘴巴也一时紧闭一时洞开。玉华和晓峰妈还在前后走动时,里间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晓峰妈几乎是向上级打报告地口气宣布,孩子出生了,说着就往晓峰爸那边跑。晓峰爸抬起头,笑笑,瞧你紧张的样子,都说了母子平安嘛。晓峰妈乐得连反驳他的机会都不稀罕了。正在说笑时,小护士走了出来,说,是个女儿,母女平安。玉华一把上前握住小护士的手,眼睛里的感激一齐涌出,嘴巴也不停地连说十万个谢谢。晓峰妈再往老伴跟前跑过去,好像是担心他没听见似的。晓峰爸眉眼舒展开,说,你啊,只是个女儿而已,瞧把你乐成什么样了。

母女平安。玉华就要有外孙女了。玉华此刻最想分享这个好消息的人就是文涛,可惜他不在身边。不过夫妻一体,玉华知道,文涛是知晓这个喜讯的。文涛此刻,或许在剧作演完的中场,向玉华这边观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

母女平安。

“玉华,是个小公主,你现在是个妈妈了哟。”女人笑笑。

“玉华,小公主长得可好看了。”女人还是笑。

“玉华,要不要我把孩子抱过来给你看看?”女人的声音柔柔的,眼睛在问着玉华要不要。

玉华点点头,眼睛眨了好几下,生产几乎耗尽了她全部体力,只有眨眼睛不费太大力气。

那是玉华刚生产的时候,二十多年前的大年夜。文涛不在家,据说是因为政策,和乡下的中下贫民一起过年去了。玉华和文荃姐在家。那时,距离玉华的预产期还有十几天。先前,玉华的母亲和姐姐玉珍也叮嘱玉华还是当心点好,要不干脆就在医院里住下,防止意外发生。玉华笑笑,我家的孩子哪就那么娇贵了!妈,姐,你们放心吧,我和小宝肯定都好好的,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腊月的时候,家里正忙,文荃姐进进出出,什么都得管。玉华想帮忙来着,文荃姐直托说不让,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养好胎,这些事情说多不多,我一个人绰绰有余。

玉华只笑笑。

玉华还是笑,当大年夜文荃姐准备好一桌子丰盛的菜时,她却突然间腹痛起来。她捂着肚子,五官趁机作乱挤作一团。文荃姐正在厨房里拿碗筷,听到声音赶忙跑了出来,直问你是不是要生了。你笑笑,说,这个小东西调皮,闹人,只怕是想和我们一块吃年夜饭。文荃姐眉毛拘得紧紧的,说,玉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事跟我开玩笑,我担心到——不行(她原本想说“担心死我了”,大年夜,她忌讳“死”字)。

玉华笑笑,没事的,姐。

文荃姐可不敢向玉华一般“怠慢”。她也不敢像玉华一般笑着。她赶忙出门去找人,想借辆车把玉华驮去医院,但考虑到玉华大着个肚子,自己一个人驮,未免太不保险,只好楼上楼下的跑了好几趟,找人帮忙。好在邻居听见是要大年夜生小孩了,虽然自家忙着过年,但到底还是不敢置人命于无谓,间接也有积福的意味在,于是都乐意帮忙。文荃找来了几个男人,轮流推着自行车,驮着玉华往医院赶。文荃就跟在旁边提醒过石子路时要当心,别磕着碰着摔着了;或者不时给玉华披上件衣服,说天冷了,当心着凉。

玉华还是笑。

到了医院,医院里灯火通明。好在那几年医院考虑到或许人们万一春节时候有需要,自己不开张不好。自行车停在外面,几个男人守着玉华。文荃直往医院里冲,急急地喊到,医生,医生,有孕妇要生了。过往的护士惊奇归惊奇,倒也不敢随便,连忙说,医生出来。说时,跑得飞快。医生来了,吩咐赶紧拿担架把孕妇抬进来,切记一定要小心。

说到这儿,玉华干脆打住。后来的事,索性不跟我说了,但我心中有数,这样的故事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剩下的工作就是细节的填充。作为一个业余的写作者,我试图把玉华的故事补全。

玉华被抬了进来,腹痛得更厉害,就差捶打自己的肚子。文荃一直在身边跟着,嘴里不时叮嘱着玉华几句话,“玉华,不要怕,不怎么疼的!”只说了一遍,觉得有暗示疼的意思在,只好换了句,“玉华,你要多想想孩子,想想他(或她)就要从你的肚子里出来,和你有着血缘的关系。他(或她)亲你,爱你!”旁边的护士都觑着个脸,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玉华笑笑,尽管脸斜着,头扭曲着,头发披散着,声音破碎着。玉华那时候想起了极致的痛感,极致的艺术同为胞弟这句话。“玉华,你要多想想,孩子整天跟在你身后,唤你妈妈。你听,‘妈妈’这个称呼多好听啊,第一声,不刺耳,不突兀。”玉华笑笑,直点头,意思是我记住了。玉华很快被送进医务室,白色的大门把文荃和那几个男人生生隔在外面,让他们好生在外面等着。

我补全的玉华的故事,多半取材于玉华讲述的小夕生产的经过。

疼痛。扭曲。变形。嚎叫。撕咬。等待。焦灼。啼哭。就那么几个关键词。把握住了,基本上能描绘出当时各人的形状。不过,我到底只是个业余的写作者,对感觉的敏锐度不够,对人物心理的外化难以准确把握,艺术上更是有待进一步提高境界。故事从来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动人的故事,缺少的只是会把故事讲得动听的人。动听,当然要有艺术技巧,让人觉得是“美”的,是好看的,但绝不是纯粹的手艺活,更多的在于个体的生命体验。艺术的方法是可以教授的,但艺术家是难以教授的。艺术家是自己的产物,或者说是自己的造物主。写作手法堪称奇特,真实性极高,但一旦缺少人性的关怀,我很难想象这类的作品能有多强的生命力。

结果是,母女平安。

玉华笑笑。文荃姐把刚出生的婴孩抱给玉华看,白色的厚厚的襁褓里,一个可爱的“小人”。

“小人儿,小人儿。”

玉华对着文荃姐笑笑,也对着文涛笑笑。她想隔着夜空对游历在外的文涛说,文涛,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孩子?一个可爱的小人儿!

她的名字叫小夕。

你,有个女儿叫小夕。

我们,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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