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那里是姓郭的大旗！”一个眼尖的卫兵叫道。
众人抬眼，果然看见远处丘岭之上有一面黄底黑字滚着金边的大旗在猎猎飞舞。耶律沙骂道：
“老贼，爷爷今天和你拼了!”
耶律沙久经沙场，见惯各种险境，这时反而格外冷静镇定。但转身看冀王和枢密副使却都是脸色发白，身体僵硬。耶律敌烈长到四十五岁，打过不少次仗，但是这样的险境还是第一次遇到。双腿止不住发抖，心里后悔得直想撞墙，要不是有儿子和下属们在身边都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他颤声道：
“拼得过吗？”
耶律沙轻哼一声道：“只能拼了。敌众我寡，敌人又有强弓硬弩，像乌龟一样缩在这里就是等死。不用怕，宋人都是些步兵，契丹的马蹄就能踏烂贼娘的狗头。”
可是耶律沙看得清，形势对辽军十分不利。宋军虽然多数是步兵，但是他们中很多都是参加过平蜀灭唐战争的老兵宿将。而辽军二十多年没有打过大仗，很多都是第一次临敌作战。铁骑神勇天下无敌的神话都是久远的过去了。单是看看冀王、枢密副使的样子就知道这支军队的作战实力。而且他们背后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河对岸有着不知数目的敌人，既没有退路，还要防备腹背夹击。他命部将突吕不部节度使都敏和黄皮室将军唐筈道：
“你们两人率领一千人马负责守住河岸，绝不能让对岸的敌人渡过河来。”
“河道这么长，一千人怕难以守住。”一听说要留下殿后，黄皮室将军唐筈就心里发毛，望着刚刚吞掉上千骑兵的河流说道。要是敌人有船又带着威力强大的弓弩，在上下游同时渡河寥寥千人的确难以阻住。
耶律沙脸色发黑：“守不住也得守!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来抵挡后路？我再把德里留下。等前面的队伍撤离，你们就边打边撤，殿后掩护。”
耶律德里是耶律沙的小儿子，今年三十六岁，已经有了低等军阶。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即是护卫也是助手。就像冀王带着哇哥，武将之家往往都是这样，为将帅的父亲带着儿子在军中历练积累功勋，以便更快地晋升和出人头地。现在他只能把儿子留下来稳定这支队伍的军心。
耶律沙又回过头对一名年轻小校厉声道：“阿努，你帅领卫队护住王爷和枢副呆在大队中间，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阿努是冀王的卫队首领，统率着二百人的精锐。
山坡上，郭进见契丹人落入了圈套，心中狂喜，对手下说道：
“以为他们是群狼，其实不过是群猪。弟兄们，杀敌立功的时候到了，一个首级三匹绢三贯钱，杀死当官的，升官进爵，封妻荫子！”
宋人的战功按照首级计算，士兵们看着眼前的敌人就像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和金灿灿的前程。能带来这种机会让他们夺取胜利的将领就是他们的恩人。郭进大手一挥，战鼓通通擂响，上万宋军在骑兵的带领下疯狂向着敌人冲杀过去。
耶律沙也大喝一声：“冲啊！”率领四千多骑兵迎着成倍于己的敌人勇猛地迎了上去。
尽管辽兵缺乏战斗经验，可是契丹军马天生神骏。它们生长在霜寒水冷的漠北，在万里无垠的草原驰骋，上了战场浑身带着杀气。骑手们在马背上也抖起威风神勇百倍。山谷里腾起一片铁与血的撞激，刀剑铿锵，脑浆飞溅。宋兵的银绢官爵要用命来博取，契丹骑士们也只有冲破敌阵才能逃出生天。这一场混战杀得天地变色，山川惨淡。几个回合下来，鲜血染红大地，死伤遍布山谷。契丹兵马剩下一半，宋人的损失超过对手。渐渐地契丹军队落了下风。毕竟是没有战斗经验的士兵面对成倍于自己的敌人。
“杀啊，杀啊！”宋军的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地上到处是死尸还有伤残，好像是遍地金银滚滚，只要杀得敌人投降或是落荒而逃，他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割取首级，捡拾丰厚的赏赐。这些将士们一个个血脉贲张，哪怕有自己人倒下也不会退缩。只要活着就是胜者，甚至可以将同僚的首级割下来充数。
西边的太阳落入山谷，姹紫嫣红的晚霞照着耶律沙的布满血污的狰狞面孔。已经撕杀了一个多时辰，耶律沙身体里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他感到自己老态毕现，再也没有力气。胯下的战马也已经不行了。不停歇地行了三十多里山路，又奔突如此之久，再好的神骏也会筋疲力尽。骑兵一人三马就是为了长时间连续行军和作战换乘，可是现在那些备用的马匹都被截断在后路，现在一定跑得漫山遍野。再说就是在身边也没有时间换乘。耶律沙只能用马鞭狠狠地抽打爱马的屁股，让它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带着主人冲阵厮杀。箭簇在耳边嗖嗖划过，老将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倒下。
突然，他听见前面很远的地方，好像是在敌军的背后，响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喊杀声。疯子般的宋军突然发起愣来，逐渐放缓拼杀的脚步，越来越多的人回头望去。只见西边无边无际的人马黑压压地扑了过来，扬起的黄土像漫天的沙雾，将垂到天边的红日染成灰色。箭矢如同暴雨朝着宋军射来。宋军虽有强弓硬弩，但是近距离厮杀时不可能带在身边，在箭雨的袭击下顿时倒下一片。
在山坡上指挥的郭进神情大变，他没有想到辽兵会有大队援军。看着那滚滚扬尘，估计大约有上万人马。自己的麾下已经作战良久，绝当不起这样一支骑兵的攻击。被包围的辽兵也还在挣扎，要是前后夹击，今天这一仗就会反胜为败。老将当机立断，立即命人敲响撤退的铜锣。宋兵有的撤退前还不忘砍下几个首级挂在马上，更多的则只顾保命狼狈而逃。仗着辽军还来不及形成包围，上万的宋军四下奔窜，千沟万壑的山地里到处都是像兔子一样逃跑的宋兵。
耶律沙停下来，身下的马刚刚止住步伐便一声不吭轰然倒地。老将就势落地一滚，没有被摔伤。他一屁股坐到马腹旁边，抚摸着这个忠实勇猛的生死搭档，眼眶一阵发酸。救了他们的那一彪人顾不上追击逃敌已经围了过来，在灰白的暮色中，人的脸清晰可辨。他见到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正俯身看着他。
“沙帅，是你吗？”
“你怎么来了？”耶律沙嗓音暗哑。其实他是知道有这支后续部队的，只是没有料到他们来得如此及时。
“我们是一路追过来的。前面遇到撤退的兵马，知道冀王和大帅被包围了，就赶过来接应。”他说的是被截断的后半部溃逃人马，为了督帅们留面子只说是撤退。
原来朝廷只派了耶律沙和冀王南下。后来刘继元的求援使又到，再三恳求说宋军人数众多，援军少了不利，枢密院才又加派了五千兵马。这支军队是南院大王耶律斜轸麾下的常备军。南院大王是六院部首领，和五院部的北院大王共同统领契丹第一大部族迭剌部部众。除了统辖十数万部民，掌管户口兵籍，他们手下各自拥有一支兵马。大军出发时恰好有两个指挥外出执行任务还没有归队，斜轸为了等他们推迟了出发，让督军抹只随主力先行。他随后一路顺利地到了石岭关，听专门留下来等他的人讲了冀王折向东去，便追了上来。耶律斜轸年届四旬，凭着出身显贵又是皇后的侄女婿，入朝为官不久就青云直上。当上了西南面招讨使，后又任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他虽然没有打过大仗，但从小勤于驰射，好读兵书，在西南招讨使任上也经历过几次边界冲突。在训练时的演兵场上也曾纵横排阖运筹谈兵。这一次初临大战便能做到进退有据，举措得宜。他一路上放出远探拦子马，早早就得知了前面情况，立即做出对策。他命队伍立即全速前进，并用马尾拖着树枝扬起高高的尘土，让郭进以为来了上万兵马，这才下令撤退。
“看到冀王和枢副他们了吗？”耶律沙抬头望去，只见跟在他身后的大约只有不到三千人了，比开始的时候少了一半。
“枢副使在，冀王没有找到。”
耶律沙站起身，两腿肌肉还在紧张得发抖，对耶律斜轸道：
“快去找冀王。”
直到布满繁星的夜幕垂落，辽军收拾残部完毕都没有找到冀王。不光是冀王，失去的人太多了。
“看，那边过来几匹马！”一个小校叫道。
耶律沙的心提了起来，眼睁睁地盯着暮色中驶近的黑乎乎的马匹。逐渐看清一共五匹，马蹄趔趔趄趄，有一匹跌倒在二十步开外。马背上有两个人，一个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朝着他们走来，在月光下认出是冀王的卫兵阿努。
“冀王，在那。”阿努说完就昏了过去。众人拥过去向地上看时，冀王四脚朝天躺着一动不动，脸上黑乎乎的都是凝血，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向天空，嘴巴也大张着露出一个黑洞。其他四个骑手也都下了马瘫坐在地上，他们每个人的马上都驮了一具尸体。在夜光下人们一一辨认，有冀王的儿子哇哥，年轻的脸上眼睛紧紧闭着，好像睡着了。还有突吕不部节度使都敏、黄皮室将军唐筈和另外一名武将。耶律沙紧抿着嘴唇。
“要不要再派人回去找找？”耶律抹只出现在旁边，探出一张几乎认不出来原来样子的大花脸问。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耶律沙的儿子德里既没有在生还的人中，也没有见到尸体。
耶律沙紧咬着嘴唇摇头道：“天都黑了，这么大片地方，这么多尸体，怎么找。撤吧。”
他走到阿努身边对耶律斜轸说：“这几个小兵忠勇可嘉，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沙帅，咱们去哪？”斜轸问。
“当然是出雁门关回大同!”耶律沙头也不回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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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进不愿一副散兵游勇的形象回营，在山中收拾整顿队伍，等到一万多人拖着双腿走到石岭山，天光大亮，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辽军连夜越过关城向北撤退回国。郭进率领着整齐但疲惫不堪的人马强打精神走到石岭关寨。这原本是关南的一个村寨，郭进将村中百姓驱赶南下，将村子简单加筑修成军寨。石岭关护军田钦祚就留守在这里。他原本想，田钦祚应该与宋军有过一场大战，不会轻易放走他们。但见关下山坡上青草茵茵毫无战斗过的痕迹，不禁大为疑惑。他又以为留守的将士应该大开辕门，准备好酒肉，站在门口夹道欢迎他们大胜而还，却不料又只见营门紧闭，阒无声息。心里更是疑窦重重。辕门之外也并非空无一人，郭进派来打前站的一队军卒正垂头丧气站在那里。见了郭进走上前来，脸上出现愤然之色。
“郭都督，田护军不给开门，我们都不要想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