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进勃然大怒，竭力压着直往脑门上窜的火气问道：“为什么？”
“里面门官转达田护军的话，说怕混进敌军，不方便开门。还说如果是都部署来了，就请上山去攻占石岭关。那里关城阔大，粮秣充足，最适合驻扎石岭关都部署的大军。”
郭进闻言差点气昏过去。看着身后一夜未眠粒米未进的将士们恨不能一脚踹开大门。可是大门坚固，别说他自己就是士兵们一起上也未必撞得开。再说撞开了又能怎样，难道还指望那里面有热饭热水和空出来的营房迎接自己？闯进去之后如果为了吃住两边士兵起了冲突，闹不好就是一场兵乱。闹到御前，自己可以告田钦祚有意怠慢，姓田的也会反告自己闯营作乱，皇帝会怎么想。虽然有昨夜一场大功，可是也抵不掉恃功作乱这件最为朝廷忌惮的罪过。再说上报的战功最怕有人拆台，皇上无从了解实情，全听下面汇报。要是姓田的颠倒黑白，把胜仗说成败仗都有可能。本来能够砍下几千首级为证，但被辽军后来的援兵打散，只割了几百颗头颅。到时候反而辩不过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
“将帅不和，倒霉的是他妈咱们这些属下。”一名军官低声议论。
郭军的将士们兴致勃勃而来，一见营门紧闭立刻就变得垂头丧气。前面的那番对话瞬间传遍全军，士兵们更是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全都蔫了。又困又饿横七竖八地瘫在满山坡上。
“拼了命打仗却被驴日的当作敲门讨饭的花子。”另一名指挥仰面躺着树下，双手枕在脑后骂道。只听见咕噜咕噜地肚子里发出声响。
“谁叫咱们郭帅告了田护军的御状，害得姓田的蹲了大狱又被贬官。”前面说话的那人坐在旁边，拿着一根树枝在草地上扒拉着说。
“那你是说姓田的有理了？”躺着的欠起头气呼呼质问。
“谁同情他！我只同情手下这些当兵的。卖命打仗再挨饿受气怕是要闹了。”另一人死命抽打着草叶道。
“闹就闹，老子现在气得就想杀人。白白博了一场命，首级没割几颗，还要受这份窝囊气，老子肺都要气炸了。”旁边一个黑大汉愣愣地大声道。
“闹个屁，你想抄家灭门吗！哎呦，我不行了。”躺着的骂道，他的肚子又咕噜噜叫了起来。
“这才是现世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把老百姓都赶走了，现在想弄只鸡都没有。”坐着的抱着头说。
黑大汉往河边瞥了一眼，山坡上，青草茂盛，战马都在饮水啃草，命随从道：“去那边河里给老子弄点水来，没得吃只能喝个水饱。哼，这些畜生倒好命，有吃有喝。看老子一会儿就把它们杀着吃了！”
“都部署，您这是胜利凯旋呢还是败退回来了呢？”忽然大门隆隆而开，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田钦祚又高又胖的身影摇摇摆摆走了出来。
“田护军，本帅得胜归来。昨夜大败敌寇，斩了无数首级。这是本帅的大营，为什么你的手下紧闭营门不让进去？”郭进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不是不让进，是怕敌人混进来。现在看清楚了，不是本帅亲自打开大门来欢迎了。只不过营中地方狭窄，容不下这么多将士。其实都部署应该去山上石岭关城，那里才是您的位置。”
“好，我不和你争。你先命营里烧火做饭，让弟兄们吃饱了上山。”郭进压住怒火，为了手下将士，让一步好声好气说道。
“这个嘛，下官其实早就想这样做，可惜营中断粮已经一天了，正想问都部署什么时候粮草才能运上来呢。”田氏做出一副发愁的样子说道。
郭进急于立功，不管粮草转运有没有跟上就孤军深入。本来在战事紧急情况下，也往往有顾不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时候，但这样做就必须靠就地筹粮。可是三年前此地四万多百姓被郭进赶走，村庄里只剩下断壁残垣荒草赤土。别说百姓人家和粮食，烧火的树枝柴火都难找。就连残存的石岭关寨，前些日子也被赶空烧光。坚壁清野比敌人做的还彻底，就地筹粮根本没有来源。但郭进不信营中真的断粮，连烧水的柴草也没了。田钦祚瞪着眼睛说瞎话，可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粮草的确好几天没有运上来了，他离开大营的时候库房就见了底，已经派了几拨人马去催。他看见护军满面红光，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想起此人惯于贪污吃空额，一定藏了不少粮草在附近甚至就在营中，现在成了暂渡艰难的救命粮。可是这种私货此人一粒都不会拿出来和他分享。
“姓田的，你怎样对付老夫都没有关系，可是这上万将士战胜归来被你如此羞辱，你就不怕激起兵变，皇上问罪吗！”郭进面子也不顾了，用马鞭指着田钦祚的鼻子怒声质问。
护军不慌不忙阴笑着说：“姓郭的，你还可以去告啊，我在这里等着。”
郭进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恶狠狠问道：“辽军兵败撤退经过石岭，老夫命你堵截追击，你为什么放他们走了。你这是有意纵敌，罪不可恕。老夫现在就可以对你以军法从事。”
田钦祚仍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答道：“都部署没有尚方宝剑，也没有擅杀大将的权力。本官是护军，并不是都部署手下，你的命令本帅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只知道把守石岭关，阻止辽军援并，朝廷命令中并没有要离开关隘追杀敌人一条。以本将看来，辽军逃走最好。你把他们杀得全军覆没引得契丹举国报复，破坏了皇上灭汉的部署，谁来承担责任。再说，你放着石岭关不守，跑去追辽军，要是后面的辽军去了太原，你如何向皇上交待。就是到了皇上面前也是你没理。”
郭进全身的血都涌上脑门，想起后面的辽国援军多半就是此人有意放过去的。要不是这股援军来的那么快，他早就大获全胜，带着数千首级回来了。那样的军功谁也抹杀不了。他气得嘴唇直哆嗦。他可以下令进去搜粮，可是姓田必定早已做了准备，结果只能自讨没趣。他也可以一声令下，让麾下将眼前这个奸贼捆起来砍了，但也许那就是一场火并。像木雕一样站了片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终于决定不能为了这个小人让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一跺脚转身离开。
田钦祚心里嘿嘿冷笑，在他的眼里这个被他气走的老家伙比任何敌人都可恨一百倍。
田钦祚比郭进年轻五岁，同样出身于后汉刘知远门下。和郭进幼时贫贱不同，田氏出自将门。父亲田令方官至后汉虢州团练使，他看上了帐下伶人靖边庭的妻子，与其私通。靖伶大怒之下乘着地方叛乱，带人越墙进入州廨把田令方给杀了。父亲死于乱军，也算是为朝廷尽忠，田钦祚得以荫补为官。后来同样追随过后周的郭威、柴荣，又成为赵宋大将。他参加过平西蜀、讨江南，十年前就以定州路兵马都部署身份参加了太祖围攻太原的战争。战功累累，比郭进的资历还要深厚。可是因为性格阴险，人缘不佳，官运颇为蹉跎。到了这次受命和郭进搭档时仍是一个从五品的汾州防禦使，比他看不起的郭进还低了一级。两人互不统属，但郭进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对他发号施令。
两人一为石岭关都部署，一为石岭关护军，同是汉将出身，又都是粗鲁少文的武夫，本来即使不能相处融洽也可以相安无事，但却因为一件事闹得势不两立。田钦祚贪财，冒领空饷克扣兵粮无所不为，将贪污所得在边境榷场回易变现中饱私囊。虽然这些事别的将领也做，连郭进也不能免，可是田氏特别贪婪，做得超出了惯常的底线。郭进讨厌此人想要挤走他，就写了密奏告御状。田钦祚为此进了诏狱，受了不少苦，最终认了罪。结果官位降了一级，成为睦州团练使。糟糕的是皇帝仍将他发回原任，仍然担任石岭关护军，又回到了郭进身边。其实皇帝最喜欢军队将帅不和，尤其是边军，这样才能防止有人尾大不掉成为军阀。田钦祚为了这场牢狱之灾吃足了苦头，几乎耗尽家财才得平安出来，从此两人便结下了解不开的死仇。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报复，这次郭进一心只想杀敌立功，却忘了背后的寇仇，被田钦祚借机使了个绊子。在石岭关护军看来，这还只是小试牛刀。
郭进站在自家大营的辕门前望着漫山遍野丧家狗一样的将士，强忍着气，命随从将最后备用的一点干粮拿了出来。对副将道：
“就当这座军营人里都死绝了！你带一支前锋，再努一把力，夺下石岭关。那里有汉军的粮草。夺下关城上山扎营开饭。”
“都部署，山上空无一人。”过了一个多时辰，副将派的人来向郭进报告。
郭进面如冰霜，默不作声地起身上马，带着护卫一起上山来到关城。只见除了前锋将带的宋军，真的是一个敌人的影子也见不到。
“汉军知道守不住这道关，和辽军一起逃到忻县去了。他们带走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副将道
郭进里里外外视察一遍，只在用做仓库的房子里见到地上有零星粮食碎粒，两只胖老鼠蹲在那里，听到人声才哧溜一下逃去无踪。
“怎么办？大帅，再不弄点吃的恐怕弟兄们就要闹了。”副将道。
“谁他娘的敢闹，闹一个杀一个，正好当军粮！”
郭进断喝一声，手握刀柄两眼冒着凶光，吓得副将一句话不敢再说。这位大帅治军严厉，明赏重罚，杀人不眨眼，无人不信他能说到做到。
“杀马!吃饱了去太原筹粮！”
宋军缺马，尤其缺乏军马。开封设左右飞龙院称内厩，各地设外厩，朝廷拨付大笔费用，但全国每年只能出一两千匹马，而战马在其中又只有一两成。在边贸榷场买马，战马辗转到军中价值都要到数十贯甚至上百贯。因而杀马为军法所不容。可是副将看看郭进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就下去执行。
待将士们吃了顿马肉，留下副将和一千多士兵守关，郭进带着其余部众扑向太原。他们打着郭字大旗，高挑起白马山下割取的辽军首级，一路炫耀胜利和抢掠粮食。好在靠近太原周围的地方上一次战争中没有来得及被赶尽杀绝，还有一些村落和百姓，而且也还没有全部逃入城中。饿狼一般的郭军一路搜刮粮食抓猪捉鸡风卷残云一般来到太原城下。
刘继元从年初就接到宋军大举发兵的消息，一边部署各州抵抗，一边不断派使者到辽国求援。三个多月来，来自开封的情报和各地的军报雪片似地飞来，令勤政殿里的汉国皇帝如同坐在烧红的铁锅上一样。
二月中赵光义离开开封，三月初到了河北镇州。镇州距太原四百多里，过了井陉关就是太原府的孟县。赵光义派了两路大军分兵攻打孟县。与此同时，一路宋军从辽州沁州之间直插太原府南端攻打隆州。沁州、汾州、岚州也遭到猛攻。定难军李继筠派兵在银州、绥州黄河西岸陈兵并开始渡河。
这是汉国第三次遭到宋朝的灭国之战。十年前赵匡胤御驾亲征，放汾水淹城，三月攻城不下，遭遇疫症撤围而去。也有说是因为宋国皇帝将先北后南的策略改变为先南后北。第二次是三年前，宋国统一南方之后大举北伐，因为皇帝暴毙而撤兵。前两次汉国侥幸躲过灭国之殃，这一次就难得再有这样的幸运了。统一了南方的开封朝廷实力加倍雄厚，军队也更如臂使指，那位在烛光斧影中当上皇帝的赵光义更是急需证明和表现自己。
刘继元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战争巨轮前面的螳螂，随时都会被辗得粉身碎骨。现在唯一能够救它的只有北方强国大辽。论实力，天下只有大辽能和宋国一拼高下，就看它愿不愿意为了自己这个小小的藩国来拼了。这些年他竭尽全力讨好辽国，自己的儿子现在还在那里为人质。刘继元但愿一片诚意能够感动上苍感动上国，像盼天兵天将一样天天盼着辽军的消息。但自从三月中石岭山出现宋军，消息就被阻隔了。
“陛下，北城门外出现宋军！”守城军将派人跑来报告。
刘继元大惊，孟县还没有陷落，岚州也仍在抵抗，宋军怎么会这么快兵临北门城下？
“是哪支军队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是石岭山郭进的队伍。”
刘继元稍稍放了些心，这支宋军早在三月初就占领了石岭关南，掳掠关寨攻打北龙门堡的都是他们，但是他们的任务是守石岭关而不是攻城。各路军队没有会合，只此一路还不具备破城的实力。
“陛下，他们带着很多辽军的首级，在城下大喊石门关大捷，说已经打得辽国援兵全军覆没。”报告的军将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低着头，一副猥琐懊丧的样子。
刘继元轰地瘫倒在御榻上，两眼翻白，背过气去。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比四面城门同时被攻还要令他丧胆。
“皇上！”“陛下！”勤政殿上顿时乱作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