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乐昌长公主府,宇文铮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夜半寂寥无人的街道上,紫蟒华贵的亲王正装在寒风中摆动,颀长合度的身形在夜色中分外落寞。
广袖下的掌中紧握他的红绳结发,眼前似又浮现了那个明动的笑脸,这几日鹏举差不多也该到显阳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滋味当真是不好受的。
子衿,你可曾收到我带去的话?可曾误会我?可曾怪我?
指尖描摹着掌中被捂得温热的令牌,一道月华射在莲花帐中少女的双眸,分外明亮。
阿铮,你等我,很快我就能去见你了,长久也好,短暂也好,子衿终会去陪你的。
新年开春,明清徽的身子好了个大概,年前接到崇溪传来的消息,明老夫人这几年身子大不如前,身边虽仆婢成群,但儿女子孙不是远嫁他乡,就是在外出仕,身边竟无一人承欢膝下。
明清徽每每念及不由泪如雨下,这些年随玉策在外,膝下儿女成群,王府琐事繁杂,老母已是垂垂暮年,却没能得她在膝下尽孝几年,如今只身一人孤寂在家,竟连个相陪之人也无,她真是忘恩不孝!
“母亲莫哭,”玉子衿也泪眼朦胧,伸手为明清徽擦着泪,“外祖母从小就疼衿儿,衿儿到了崇溪一定会替母亲好好照顾外祖母的,您身体刚好,可不许再哭了!”
明清徽点点头,她不能承欢膝下就只能让女儿代替,但愿母亲之病可以早日好转。一时伤心不由又想起了她苦命的洁儿,更是泪流不尽,忍不住抱着玉子衿低声呜咽。
玉策进门看到的就是一幅母女相拥而哭的场景,轻叹一声为明清徽母女擦着泪,“身子刚好,怎能这般动情,我已问过来人,岳母只是偶感风寒并不严重,我已准了飒儿和衿儿同去,有这两个她最喜欢的外孙、外孙女,你就放心吧。”
听到兰飒也去,明清徽更放了三分心。本来她是想着早些让衿儿出嫁,既然这样,倒不妨先让衿儿和飒儿同去崇溪散散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能让他们培养培养感情,或许能让衿儿早日对皇上忘情也未可知。
玉策也是这么想的,他何尝看不出女儿更倾心于原意风?可今时不同往日,对玉家来说,对玉子衿来说,兰飒才是最合适的人!
兰家是世代定居金州的书香大族,一门才子精英辈出,在当世文人清流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玉策要在天下舆论清议中占有优势少不了要多多倚仗兰家,虽然两家本是姻亲,关系极好,但若再亲上加亲,自是更好。撇开家世背景,谈及兰飒这个人,玉策夫妻也是满意非常的,他虽出自书香门第偏不爱读书,可年纪轻轻就骁勇无敌,神射无虚发,已经成为玉策麾下颇为倚仗的一员大将,再加其温顺性格和对玉子衿的一片痴心,当之无愧是一位佳婿!
安排好了二女儿,玉策不由又想起了远在西原的玉皓洁,到底是他的女儿,他虽牺牲了她,可也是一块心头肉。
临川王原壁桓数次登门求取通关令,前几日玉策终是给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看原壁桓的那般痴情,教他们这般异地相思,骨肉分离,倒还不如让他一试。
今年的春天有些微凉,夕阳晚照下,兰飒翻身上马,深深望了一眼与原壁桓并肩而立的玉子衿。
他还记得当年也是在外祖母家,有个童声童言的小女孩儿告诉外祖母她长大了要嫁给一个英明神武的将军,因那一语,他那拿笔的双手中生生换成了银枪和箭矢。闻鸡起舞,苦练不掇;遍体鳞伤,不言艰难;战场凶险,一笑置之......他默默为她努力,只想要成为她所喜欢的样子。
兰家是书香世家,世代文人,独他一个武人,一直以来很多人都问他为何生于书香大家,却偏偏去做一个武人。他每次都笑笑不语,因为他的心里藏了一个人,一个他自小就掂念于心的人,只要是她喜欢的,他就会努力去做。她喜欢将军,他就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将军,那样将来才不会让她觉得跟他在一起是屈就啊!
只是到头来......兰飒苦笑,他无怨,只要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就好了。
殷切嘱托几句,兰飒调转马头向着崇溪的方向而去。
“表哥保重啊,好好替我照顾外祖母!”
身后传来玉子衿的呼声,兰飒摆摆手中银枪,终究没有回头,一滴泪掉落在马踏尘埃中,原来梦想破灭也是会痛的。
西原的都城是上洛,但宇文铮仍旧置府泷州,西原政治、经济中心也俱在泷州,上洛说白了也不过是宇文铮随手赠给原业的安乐窝,与泷州相隔仅数十里,不像国都,更像泷州的陪都。
泷州并没有上京的富丽繁华,也没有显阳的隆重恢弘,但布局齐整,屋宇分明,肃穆庄严的格调别具一番别致,正是宇文铮的风格。
清晨的街道响起阵阵马蹄,来往的行人赶忙立于两旁让出过道。
宇文铮一身银白戎甲策马而过,身后的玄色祥云披风如旗帜翻卷,威慑神人。其后跟着数员大将和一队骑兵,显然是刚从军营巡查而归。
人群中一道靓丽的青色闪过,烈马长嘶被缰绳紧紧勾住了脚步,宇文铮怔怔望着错乱的人群,是他看错了吗?
身后人马随之停下,蒙成放驱策坐骑上千,“主公,怎么了?”
宇文铮扫视一圈人群,眸中失落,“无事,走吧!”
蒙成放一头雾水,主公最近似乎很奇怪,无奈摇头策马跟去。
远远的拐角处走出一个戴着白色面纱的青衣佳人,并一位绝美公子和一个侍女。
“今晚你就要见他吗?”绝美公子开口道。
青衣佳人点点头,指指不远处的琴轩,吩咐侍女前去买了一把古琴。
入夜,英成王府。
宇文铮坐在书房的香案旁,修长的大掌轻执狼毫笔,静淡而书。一文毕,他望着纸上流畅诗文,静静发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子衿,缘何你还不来,难道你终究舍得下我?我曾予你“定不相负”,你亦曾说“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我几尽谋划俱为等你前来,你可知两地相绝的漫长等待对我来说何其苦?
“来人啊,有刺客!”
屋外一阵惊呼,宇文铮起身推门而出,长箭流飞,直直刺入他所站之旁的门框中。
“不必追了!”宇文铮令止欲要追捕的守卫,拔下长箭走回书房。
展开其上信件,娟秀的字映入眼帘:今夜子时,城西斜雨亭。
烟雾胧胧,如披月纱,泷州的春天来的较晚些,空气细微的夜还泛着冬季的寒,流泻着一层银霜。
赴约的人子时准时而来,颀长英挺的身影在黑夜中纵身下马,向着雪纱飘飘、有琴音流传的斜雨亭走去。
香炉的香袅袅飞飞,撩散一层又一层,当看到那静坐抚琴的青衣人,宇文铮止步于香案前,眼中动容欣喜,再也移不开目光。
冰肌莹澈的清婉女子,爽放清举的英俊男儿,一静坐抚琴,一默立凝视,时间久久的定格在此刻的静谧。
直至一曲了,玉子衿抬眸对上那人灼热的瞳仁,起身越过琴案,款步来到了他的身边。
魂牵梦绕的人如今就在眼前,一股幽香淡雅传来,宇文铮情不自禁伸手欲触,却被玉子衿一步后退躲开,他错愕:“子衿,我......我没有和她拜堂,也没有和她圆房,我......”
这下变成了玉子衿的错愕,她只是顾忌美人哥哥和连翘在不远处,不好和他亲近,并没有在介怀此事,这人心思怎么比她还敏感?看着宇文铮紧张又无措的表情,她又实在觉得好笑,杀伐果断如他,何时这般像个孩子过?
将自己的手放入那只大掌,玉子衿紧握着宇文铮,“我知道,我一直信你,信你不会轻负,否则今日怎会前来?”
“真的吗?”宇文铮喜急,一把拉玉子衿入怀,布满厚茧的掌心抚摸着那张微凉的小脸,“子衿,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怪我的!”
半年不见,她又长高了不少,身高正好到他下巴,嗯,正好可以扣在怀里,这次来了就永远都不能走了。
玉子衿面色酡红,分离已久,也顾不得亭外有人,只得静静呆在宇文铮怀中,已经半年了,那么多个日夜她真的很想这个怀抱。
翌日清晨,横波园。
杨柳抽枝,嫩芽初现,细细黄黄如丝如雾弥漫枝头,一汪春水如佳人美目横波流动,映着柳丝如雾。坐于湖边的素衣女子有眉若远山,朱颜赛九仙,身姿若刀裁,可是寡淡冷漠的气质比之冰雪尤甚。
“皓洁!”
“姐姐!”
一男一女两道激动的声音入耳,玉皓洁单薄的身子不由抖动,借着石凳的力气起身,当她回眸看到身后的人影时,鼻尖一酸顷而就被涌上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多少个日夜过去了,她以为此生自己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爱人,现在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方,她只祈求上天这不是梦!
原壁桓蓝影一道飞至玉皓洁身边,顾不上看清她的面容就紧紧拥入怀中,绝色俊颜有喜有悲,有幸有痛,热泪滚烫自凤眸滚落,“皓洁,我终于见到你了,终于见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好久,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玉皓洁仍有些不可置信,轻轻抬手回抱住原壁桓坚实的腰身,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温热,重获到那份梦寐的依赖,触碰到玉子衿泪水朦胧的双眼,她才肯定这不是梦,真不是梦!
玉子衿抹着眼泪打量着玉皓洁,比起在上京时她虽瘦了不少,但气色红润,身体康健,明显是没吃什么苦的,回头感激的看了看宇文铮,后者微微点头,眼中充满了爱意温柔。
与原壁桓一番久别温叙后,玉皓洁重又将玉子衿抱在怀中,“这一路劳苦,你怎的也来了,这半年母亲可好?”
玉子衿双目微红,又落下泪来,“我不碍事,只是母亲前些日子因为想你病倒了,直到今年开春身子才好,现下正在家里等着美人哥哥接你回去团圆呢!”
听到母亲生病,玉皓洁紧锁眉头,“都是我不孝,没能保护好自己,我们走,马上就走,回去看母亲。”
“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原壁桓轻拍玉皓洁后背,“我已经命人打点行装,后天我们就上路。”
玉皓洁点点头,归心似箭,她早已迫不及待,“好,二妹,后天我们就走,就回家!”
玉子衿松开玉皓洁擦擦泪,“嗯,只是姐姐......你......你和美人哥哥先走吧,我......我暂时还走不了。”
“为什么?”玉皓洁反问,只见玉子衿欲言又止,只是脸颊微带红晕的看了远处如松矗立的宇文铮一眼,玉子衿是她看着长大,现在这个眼神意味是何玉皓洁自然分外明了,当下惊愕的瞪大双眼,“你......你和他莫不是......”
玉子衿低头不回,玉皓洁更坐实了猜测。她被完澜郡主掳来西原后,原业将她打入了冷宫,是宇文铮找了个犯过的宫人将她从冷宫替换出来,秘密带来了泷州安置。开始她以为宇文铮是为了拿她做对付父亲的筹码,可这人却将她奉为上宾,全无半分苛待。她一直疑惑宇文铮此举为何,原来原因竟是子衿!
可是,他们怎么会结识?又如何生出了私情?
来龙去脉已顾不得去问,玉皓洁直接切入重点:“这事父亲知道吗?”父亲和宇文铮早已成毕生死敌,子衿难道不知爱上他此生都会陷入两难吗?况且那人早已尚了乐昌长公主!
玉子衿摇头,目光坚定的望着宇文铮,摊开秀小的掌心,红黑相系的结发静静躺在上面,“姐姐,不论以后如何,子衿此生无悔!”
看到那红绳结发,玉皓洁早已明了其中意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子衿你要的也不过是自己想要的幸福,和我是一样的。
“如此,那姐姐祝福你们,既然已经决定留下,那你就要狠心割舍,他日不要后悔!”
玉子衿“嗯”了一声,低垂的目光游移,骨血相容,恩义相缠,哪是她想割舍就割舍得了的?她留下,不过是想在她最美的年华里留给自己和阿铮一段最美的回忆。东原有太多东西不是她能抛,该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