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锐利如刀,鼓动着衣袍猎猎作响。蓝珂站在悬崖边,看着脚下翻腾的灰色云雾,只觉得一阵眩晕。
“怎么样?”身后江恒冷冷地问。
“他们的衣服刀剑都很普通,身上没有带任何标明身份的东西……”
蓝珂控制不住地冷冷一笑。废话!费尽心机混入演练中的神机卫,怎么还会携带和自己身份有关的东西?传说无所不能的神机司,似乎也不过如此。
“有三个刺客在我们的卷宗中有记录。他们都是淮阳柳城人,隶属于一个秘密杀手组织,作案累累,但,从没有刺杀过朝廷相关人员。”
蓝珂愤怒地转过头:“既如此,你们为什么不早将他们捉拿归案?”
跪地回话的神机卫看着江恒,面露尴尬,江恒冲他点点头,淡淡道:“拿神机司的虎牌,派人去淮阳,查查他们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有些什么朋友,最喜欢去哪个酒馆,老婆是什么人,娶了几个小妾……连他们的祖宗八代,都给我从坟墓里翻出来查清楚!”
那个得了命令,转身离去。神机司虎牌,意味着将不受当地军政节制,淮阳,必将掀起一片血雨腥风,那个杀手组织无论何等庞大机密,都不可能同一个国家的特务机关抗衡,必将土崩瓦解!
江恒走到蓝珂身边,负手而立,静静道:“他们的刺杀不涉及朝廷,我们就没有理由越俎代庖,行使各级衙门的权利。”
蓝珂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三天过去了。
被灰色云雾笼罩的山谷里传来轰的一声闷响,虽然微弱,却清晰可闻。
蓝珂看着江恒,急道:“我们派人下去搜搜看吧!也许,他还活着……”
看着江恒摇了摇头,蓝珂愤怒得大吼:“三天了,你总说不能!不能!为什么不能?你总要给我个理由!”
江恒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你素来是一个冷静的人,为什么一谈及萧人凤,你就那么激动?看在河西府支持神机司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劝你一句。他的父亲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就放手吧!”
被人说中了心里最隐密的心事,蓝珂怔怔地看着他,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
“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恒一挑眉:“你说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恒叹了一声,吩咐手下:“就地扎营,继续在山谷周围搜寻,不得懈怠!”
蓝珂已经回了自己的大帐,江恒望着夜色中愈发幽深的山谷,心情更加沉重起来。悬崖陡峭,深不见底,这般跌下去,还能有命么?
突然,不远处,一片嘈杂声传来,几人气顺吁吁地跑过来,大叫:“大人,大人,萧人凤他找到了。”
帐帘一掀,蓝珂已足尖点地,疾掠了过去,在江恒面前刮起一阵冷风,江恒静静地站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眼里隐有水光。
说话间,昏迷不醒的萧冲已被人小翼翼地抬进大帐,烛光下,早已奉命等候了三天的军医忙迎了上来,仔细一看,个个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男孩的衣物早已被血浸透,连头发都湿嗒嗒地向下滴着血,只有那张毫无瑕疵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玉,湿润白晳而没有一丝血迹,映衬得眉心的朱砂痔格外鲜艳。军医咬牙用剪刀剪开衣物,惊讶地发现,虽然身上纵横交错着许多深可见骨伤口,但远比想象的要轻,而且已经有了开始愈合的迹象。
蓝珂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已从发现他的神机卫那里得知,找到他的时候,男孩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异常锋利的短刀,刀上面有着不同寻常的擦痕,似乎就是凭着这一把刀,男孩从山谷里一点点爬了上来。
蓝珂不知道这些伤口是什么造成的,更无法想象,男孩已经伤成了这样,又是如何从深不见底的山谷爬上来的。
“他怎么样?”
身后传来江恒暗哑的声音。
“至少死不了。”军医的声音同样暗哑,脸色有些发白,手却迅速地处理着那些让人恐怖的伤口,然后包扎起来。
男孩最后被白色的绷带裹成了一个粽子。
大帐里留下了两个军医,其余的人都尽数散去,蓝珂和江恒并肩坐在大帐前的泥地上,沉默很久后,蓝珂才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确信他在这里是安全的?”
“柳城里和这一起刺杀有关的几家全被灭了门,那个杀手组织将在半个月内灰飞烟灭,和杀手联系的那些军官也都会不知所踪,只要和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都得死!”说这些话的时候,江恒笑得浅淡:“这些消息传到京城后,我想无论主谋的是哪一位,都受到了足够的教训,至少在一两年内都不会再生事端了。”
两天后,萧冲醒了,却完全忘记了在山谷里的遭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疼痛不堪地躺在这里。
又过了十天,萧冲已能下床自由活动。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阿瑶写信,把自己在训练营里生活吹了个天花乱坠。基于某种保密的原因,阿瑶无法给他回信,他永远也无法知道阿瑶看到这些信的心情,是相信还是怀疑,欣喜还是担忧……
半个月后,他开始参加平时的训练。李慕丝毫不受他曾经受过重伤的影响,经过几天的恢复练习后,训练量又大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只是,经过这一次大难后,他的身体变得异常柔韧灵巧,耐力也增加了许多,南山难得地用了一次成语,大笑他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
在异乡的第一个新年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宣正三十年正月十五,因是中秋节,这天的训练天没黑就已结束,饭厅里挂了几盏拙劣的红灯笼应景,并难得地提供了水酒。是以还没开始吃饭,一群人已经在那里吆三喝五地划起拳来。
虽不是“独”在异乡为异客,萧冲心里却满是惆怅,满耳的喧闹声反而让他倍感寂寞,他草草吃完饭,换上干净的粗布棉袍,独自一人到训练营外的山间闲逛。
山风刺骨,月华如练,给钟山笼上了一层轻纱,萧冲负手重又站在钟山西北那面巨大的悬崖边!
山谷里的遭遇他并非全无记忆,暮色里魅魃和狼群的厮杀、救他一命的阿辉和阿强、魅魃对山洞的围困……他的记忆终止于向魅魃群冲去的那一瞬,他究竟杀了魅魃的头领没有?他又是怎样爬上山谷的?他都不记得了。
而且他再也找不到在山谷里那种真气充盈的感觉,竭尽所能他也只能让自己跳得更高跑得更快一点,这反而让他踏实了许多,他其实是害怕身体那种突如其来的改变的。
风吹动树梢,山涛阵阵,萧冲却清晰地听到了掩藏其下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身,正看见南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你果然在这儿!”南山走到他面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大伙儿到处找你。”
萧冲挑了挑眉。“找我?”
“是啊,总教头说有事找你,这时候我们才发现你不见了,那次演练的事儿把大家都吓得不轻,怕你又出了什么事。”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萧冲笑了笑。南山向悬崖下看了看,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总站在这里,哥哥我真怕你一个站不稳掉下去。”
萧冲大笑了起来,两人回到营内,南山自去回房睡觉,萧冲则来到李慕门前,他犹豫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来李慕有什么事情可找他的。
木板门吱的一声打开,昏黄的烛光洒了出来,萧冲惊讶地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瘦高的男人站在门边。
“大人……”
江恒把他让进门,把一个包袱递到他面前。
“我本来是想过了中秋节再来训练营转转,谁知有人托我给你带点东西来。不想给你吧,觉得自己不尽人情,给你吧……你先打开看看。”
萧冲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件细布绯色棉袄,领口和袖口缀着白色狐毛,那密密麻麻的针脚、袖口绣着的银色曼陀罗花纹,一看就是薛瑶的手艺。
“这料子,你认得吧?”
萧冲点了点头。
三年前,因国库空虚,宣正帝力行节约,他无意中看到一种进贡的棉布,色彩鲜艳手感极好,穿起来冬暖夏凉又不易起折,便下令将各宫中的衣料全改为这种棉布。
在皇帝心里,棉布总是比绸缎要便宜许多的,他却不知道,只有燕南松宁、河清两个郡所产的棉花中的极品,纺成比头发丝儿还要细得多的棉线,方能织出这种布来。
原先这种棉布也就绸缎略贵,可自从进贡大内后,正应了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价格直追缂丝,有时甚至比缂丝还要贵。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用不起这种细布。
薛瑶毕竟在养在深闺里的大家小姐,她的想法想必和皇帝如出一辙。萧冲笑了笑,把包袱重新系好,看向江恒。
“大人,我不会穿的,我会把它收好。”
江恒把另一个包袱也丢给了他。
“这些穿在里面的衣服,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你就将就着穿吧!”
萧冲告退后,并没有急着回房,而是在附近找了个稍微隐蔽的地方,把身上棉袄脱下来垫在地上,然后慢慢穿上这件绯色棉袍。
熟悉的香味飘散开来,就好象他还睡在冷霞宫里的那张破木架子床上,被薛瑶轻轻抱在怀里。
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滑过细软的布面,插进暗袋里,一怔后随即抽出。
紧握的五指摊开,晶莹如玉的掌心里,有一根粗粗的黑色金刚结手绳,手绳末端用一颗金黄色的蜜蜡做扣,圈成一个并不太规整的圆。
萧冲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出折子戏《锁铃琅》,里面寒微出身的凤娘对自己的府台相公有一句唱词——
吾以金刚为结,缚尔一生。
缚我一生啊……
萧冲嘴角微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回家的渴望,从来没有象现在这般强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