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说完这番话，心中的负疚减轻不少，却又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无力感束缚得有些沉重。他在静待周生生的答复。说到底，他是在期待对方能有自知之明，主动拒绝自己，尽早结束两人之间的无谓纠缠。
这时的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灯火明亮处人声鼎沸，画舫里、两岸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今晚这里会有一年一度的花魁比赛。
周生生坐在小板凳上，两只耳朵开始地不安分地扇来扇去，视线时不时从画本上移开，瞟向不远处的画舫。终于画完最后一笔，她很突兀地站了起来，嘴角弯弯的，黑眸子闪烁着耀眼的光彩，炭笔往沈容身上指去，道：“哈！你有麻烦了！”说完顾不得看沈容的讶色，把手中东西往他怀里一塞，也不卖花了，哼哧哼哧挤进人圈，凑热闹去了。
沈容站了良久才回过神来，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边的王有力开始把卖剩下的兰花搬上马车，对周生生这种三心二意的行为，他早习以为常。通常她看完热闹，就会把卖花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事实上，相比前三个晚上，她已经很安分了。
“周姑娘这是何意？”沈容问王有力。
王有力把马车拉到灯火明亮些的地方，方便周生生寻找。闻言，淡淡瞥了对方一眼，“小主子不喜欢你。”
今晚是满月，周生生惦记着自己的事，早早回了家。自从顾严生病后，家中几个孩子少了许多管束。龚氏是个自私懒散的人，只要周生生不妨碍自己的女儿，由得她爱怎么闹便怎么闹，索性，有个什么差池也是人家姓周的。
周生生乐得自由。回屋从床底下翻出小铲子，挥挥手让贴身服侍的小丫头别管她，径自绕到小院子后面。前不久她在顾府后发现一片树林，这个处地方极好，容易迷失方向，所以鲜有人至。她便挑了此处种她的“参毛”。满月，是人参唯一可能种成功的时候。这事儿，她前不久才琢磨出来。
周生生把洞挖得很深，还特地带了山泉水和肥泥来培植人参。她的额头上满是汗，哼哧哼哧干得起劲，全没注意到，在她的头顶，一个奇服女子坐在树杈上，捧着肚子笑得开怀。
“你这是在干什么？挖竹笋？”苏凝终于忍不住发问。
冷不丁传来的声音吓了周生生一跳，她张着嘴循声仰望，苏凝正笑眯眯地朝她挥手。这个场景太熟悉，熟悉到即便是发生在十年前，周生生也记忆犹新。周生生有些兴奋，指着那女子，“我认得你。”
“我也认得你。”苏凝笑容扩大，和十年前在白云寺出现那次相比，她似乎一点未变，“怎么样，我给的那两瓶药，好玩吧？”
周生生想到七姨娘，眼珠子转了转，朝她挥手，“你下来。”
“不下。怎么？还想打架？你打不过我。”苏凝表情贼贱，不知从哪弄出一把瓜子，边磕边朝周生生扔瓜子壳。
周生生开始拧眉毛，正琢磨着要妖术有几分胜算，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短短的三声哨音，这是她和王有力定好的暗号。王有力不似周生生能随便进出树林，有事就吹哨子。
遭了，外公出事了。她飞快地抄起工具，朝树林外跑去，临走前还不忘对苏凝挑衅，“你别跑，咱两没完。”
顾严的病情加重，突然病倒了，昏迷不醒。周生生见到他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他的脸泛着青，气息都快没了。一家人都围在他身边，面色凝重。
“大夫说，叫咱们准备准备，爷爷就算醒过来，也是回光返照。”顾玉小声地告诉她。
外公真被她的豆腐砸出事了。周生生挨在床边，怏怏地想。她知道“准备准备”就是快死了的意思。娘亲该多有伤心呢？摸着外公的皱皱的脸，头一次体会到忐忑不安的滋味。
顾琳嘤嘤嗯嗯地在哭，哭得她有些烦躁，想了想，飞快地夺门而出，没多久又跑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碗东西走到外公床头，用小勺子舀着喂他喝。其他人都知道顾严快不行了，只当她是一片孝心，未加阻拦。
“姐，你给外公喝什么东西？”顾玉诧异地问。
“参汤。”
其实，那是她的口水，她好不容易才接了那么一碗。当初王有力就曾经被她的口水给救过。周生生自己也觉得喂人喝口水这等事挺恶心，边喂边反胃。
她没在外公那儿逗留多久，哭哭啼啼的，烦死人了。如果她是外公，就会把他们都赶出屋子。
小树林里早不见苏凝的影子，周生生蔫蔫地从林子里出来，踢开自己的闺房门。屋里没掌灯，贴身小丫头不知跑哪去了。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五体投体栽倒在地，跌倒的同时，还听到了有人发出一声闷哼。
她毛毛躁躁爬起来，气咻咻四下里张望，忽然闻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点了灯一看，地上竟然横躺了一个人。她把小油灯移到他旁边，仔细看他的脸，他的容貌极美，嘴角有一点血，受伤昏迷着，竟还带着一抹任性又慵懒的笑意，显得他越发妖冶动人。她摸了摸那一头披散着墨发，比她娘亲的还要柔软。
这个人，周生生见过几回，却早没了印象，他正是李墨。
周生生很兴奋，受伤，中毒，暗杀，美男子，这几个词在她脑瓜里像翻来覆去。这种感觉，仿佛小时候在坟地里玩捉迷藏，刺激又好玩。
“喂！喂——”她拉拉着他的耳廓，把小嘴凑上去大喊，没他没反应，又推他，“啊喂——死没死？”
“切！”看了半天，见李墨只抖了抖眉，却没醒，周生生无趣地起身踢了他一脚，无意中瞄到桌上留了张字条，是苏凝留下的。上面写着：帮我照顾这浑小子。作为谢礼，这本医术送给你。或许你能从里面找到医治你外公的方子。落款：苏凝——你永远也别想打赢的人。
正疑惑，门外传来顾玉慌慌张张的喊声，“姐，快来，爷爷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