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清晏出去见了客才弄明白,这客人竟是做了新媳妇的璇瑛。清晏心里五味杂陈,又不得不作出一派天真的笑脸来,“姐姐还好么?世子爷对你好不好?”
璇瑛红着脸,掐她的脸,“小妮子,混说什么。”
“怎么是混说?当真关心姐姐。”
璇瑛方低了头,手指间绞着帕子,忸怩地红了脸,声如蚊讷道,“好……挺好的……”
“哼,怎么能不好呢?世子爷怜香惜玉,见一个爱一个,谁向他讨得一点怜悯爱意他也毫不吝啬,家里小妾一大堆,恐怕待谁都不差!”清晏冷笑,璇瑛尚未察觉,犹在一脸甜蜜,“从前额捏尚在时与我们说了许多私房话,倒怕人的,没料到世子爷极尽温存……”
清晏豁然站起来,沉着脸道,“姐姐越说越不像样了,再说下去连你们房里枕边话也要抖出来了!”
璇瑛如梦方醒,一时间羞愤难当,脸红得竟似要滴出血来,伸着手指说了几个“你”字,其情状大有几欲昏厥之状,待稍稍缓解之后,璇瑛定定神看着清晏道,“我原想咱们是表姊妹,交情深厚,当日我母亲过身妹妹又终日陪伴,直把你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待,与你说一些体己话。纵使妹妹觉得不妥,也不该如此刻薄。清晏,我有时觉得,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们家姊妹五六岁的时候,还是些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呢。”
清晏这时也定下来神,大为懊悔,只想着如今穿越重生的康泰有了七八房小妾,左拥右抱甜言蜜语耳鬓厮磨,这些话还从璇瑛的口里亲口说出来!清晏一时又气又妒,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如今稍稍平静才觉得后悔。
她只是个六岁的女童,而璇瑛是裕亲王世子的身边人。倘若惹恼了璇瑛,她有什么好处?
清晏垂了头一语不发,那里璇瑛已叹着气说道,“你呀……我也不和你计较,我们世子爷说你们府上死了个出嫁的姑娘,恐怕夫人小姐们都要伤心一阵,因想着我与你们还有些亲故,便打发我来探探亲也好。既是体恤我,殊不知也是为你们长脸呢?世子爷打发了人来送上许多礼物,一会儿我还要去回姑母一声。世子爷特特嘱咐我来看看你,说你素日是他妹子雅利齐格格的手帕交,现在你家姊妹出了事他也怕你难过,托我来劝劝你,也是他们家兄妹的情意。你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是对我生气,还是对世子爷着恼呢?”
清晏听璇瑛那里说了一番话下来,先听她一口一个“我们世子爷”便已经很不是滋味,听到后来心里早已猫抓般痛苦——他何必这样假惺惺?如果真是关心她,为什么不相认。倘若真是厌烦她,为什么又来招惹她?还居然派遣他的小妾来“传达旨意”,他有什么可居高临下?
清晏这样想,却知道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想了一想,眨着眼故作吃惊,“啊!原来姐姐说的是雅利齐的兄长,那位裕亲王家的世子?原是我糊涂,清晏年纪小,认不得人,纵使认得过两日也忘了,姐姐方才说起我还以为说的是简亲王家的小王爷呢,一时弄混了,姐姐不要见怪。”
又嘻嘻一笑,“其实也不怪我,那位裕亲王府上的世子,统共才见过一两回,我连他长得什么样都忘了,哪里还记得?姐姐回去便跟他说‘清晏多谢他的好意,可惜早忘了他的容貌长相,生怕以后谢错了人,便不要再见了,以免日后出丑’吧!姐姐喝茶不喝?有苏杭那里的家人送来的龙井,我叫丫头沏茶。”
清晏忙忙叨叨的,堵得璇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连轴转极其热情地招呼人送点心、沏茶,璇瑛坐了一会儿也觉察出她表面热情内里疏离,自己觉得没意思,坐了会儿便去了。
等璇瑛走后,清晏看着桌上的两盏残茶,方觉不胜悲凉,自失地一笑,好歹,算是还击了一次。
雅利齐格格在春末香消玉殒,清晏最后一次对她告别,想来,此间人的相处不过也是短短几年而已,清晏默然,将自己手边一方自己绣的帕子叠在她枕边。佛拉娜瞧见了,面露不解,清晏淡淡笑道,“怕格格在那里哭得可怜,也没有帕子用。”佛拉娜长叹一声,一指在灵前哭丧的女人们,悄声道,“你瞧那些人,谁是真心?要真有这心,活着的时候他们怎么不理不睬?如今人不在了,这又是做给谁看?”佛拉娜怅然地摇摇头,面色黯然,许久才对清晏道,“你陪我外面走走吧,我有事对你说。”
外天的天是格外清朗的,日头也并不强烈,清晏和佛拉娜缓缓踱步在王府里的青石板路上,清晏正想着从前一幕幕,那时候她们都是无知少女,在这里放风筝捉迷藏,一个个都是天真孩童,如今嫁人的嫁人,远走的远走,雅利齐也不在了,一切都已经分崩离析。
清晏这样一想,也长长叹了口气。
“我说,”佛拉娜悄然一笑,“你无忧无虑自得其乐的,叹什么气呢?没得把人叹老了。”
清晏不答话,唯有哑然而笑。
佛拉娜举目仰望故意作出轻松的样子,漫不经心问,“你阿珲还好?”
清晏心里一跳,面上还不露声色,“好,我阿珲还说要感谢姐姐的阿珲呢,没有三公子帮忙阿珲不定今天还有没有差事,听说姐姐的这位阿珲人最热心,还有些提拔之意。”
佛拉娜“扑哧”笑道,“什么这个‘阿珲’那个‘阿珲’的!想起那些古人的书上,但凡什么传奇话本之类,那些汉人有情有义了便是以哥哥、妹妹相称的,清晏小姑娘是要叫我三哥一声‘好哥哥’么?”
清晏“哎呀”一声,冲着佛拉娜佯怒着挥了挥拳头,佛拉娜黯然一笑,两人的笑意都稍稍收敛了一些。
“清晏。”
“嗯?”
“有时真觉得人活着太难,也太累,女子更是如此。若来世让我选择,不愿生在富贵人家,也不愿再生为女子。”
清晏听她话里大有悲音,便笑着劝道,“我看却不见得。生为男儿更有累的时候,倘若是个专心专情的也罢了,弄个三妻四妾拖家带口,可怎么养呢?在家里有个河东狮吼和数个烦人的小妾。出外还要强颜欢笑,装成个大老爷,岂不是更累?”
佛拉娜听了果然一笑,拉她的手道,“你也别劝我。你看咱们身边这些人,哪些是过得好的?清晏,你听我一句,人总要给自己找个靠山,才能过过安稳日子,才能不由着人的性子给你捏圆捏扁,‘良禽择木而栖’,咱们并非主仆之分,我却要个知冷知热情同手足的人在我身边时时地帮衬,比我孤身一人好了许多。”
清晏听她话里有话,只好低头不语。
佛拉娜却长长叹了口气,许久才说道,“清晏,我要入宫了。”
清晏大惊失色,声音变了调,“什么?入宫?当娘娘?”
佛拉娜苦笑道,“娘娘?我不愿,可阿玛额捏乃至于我那位皇贵妃的姊妹是这样盘算的。如今不是,往后,迟早的吧。现下皇贵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便假托令我入宫陪伴的借口命我进宫,可谁都知道,这一‘进’便再也出不来了……”她握住清晏的手又紧了一紧,“清晏,你可想过你的将来?”
“我的……将来?”清晏迷茫了。在她心里,好像就是这样在这里过一辈子,今天第一次意识到似乎并不可能,以后,她也要参选秀女,进宫,或者嫁人,生儿育女。嫁人?嫁什么样的人呢?生育儿女,在这么险恶的条件下,她是不是会变成另一个依兰额云?
佛拉娜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你和石英华交好,她那样家世,怎么也会帮扶你一二,是不是?”
清晏本来并未这么想,可她这么一提清晏反而眼前一亮,她相信如果他们任何一个人到了危难时刻,她,英华,康泰,都不会对其他人置之不顾,多少年的情分都是过眼云烟吗?
清晏对她和英华的交情很自信,虽然不便明说却也微微一笑,佛拉娜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戳着她的脑门儿,“我虽然不晓得石英华为什么和你这么要好,但是我知道那丫头不简单。更何况,她操心她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当真有心思管你?她若真有能耐,为何纠缠保泰世子许多年连个侧室都挣不上?”
清晏霍然起身,脸色一变。那是一个不可被人触碰的雷区,一旦那源头点着了,便一发不可收拾,像个越染越大的墨点似的,让她惶恐不安得成了惊弓之鸟。她一面和自己说这不可能,一面又在左右徘徊……
能吗?英华会和保泰世子……?如果保泰当真是康泰,那又怎么可能?打死她也不能相信,同甘共苦自小一起长大的英华会背叛她。
可是,康泰为什么不认她?为什么不?
清晏暂时选择遗忘的旧伤口又被洒了一把盐,眼里顿时雾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