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渐渐传来得得马蹄声,清晏正好借故而去,迎到门口迎头遇见晚归的博敦,博敦抛了鞭子翻身下马,看了看清晏残着的泪痕,笑道,“奴恩这是哭鼻子了?”
清晏好没意思,讪讪地笑了笑,博敦端详半晌,哈哈一笑,“小姑娘要与阿珲生分了吗?这可不好,也是,阿珲近日忙了许多,阿珲可没忘了奴恩啊,喏,这是得闲的时候特特给你买的。”清晏一面道,“什么东西还要阿珲破费?”笑着凑过去一瞧,只见那竟是个点翠掐丝儿的簪子,喜得“哎呀”一声跳了起来,所谓“点翠”,那上面细密织就缠绕的羽毛是从一种非常微小的鸟身上拔下来的,蓝碧透亮,清晏见到这么精致的首饰,在头上摆弄着,侧脸问博敦好看不好看,博敦取笑道,“这丫头也臭美起来了,待你长大一些,戴上才好呢。”
清晏心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骁骑营的月俸也没有多少,博敦有这份心实在难得,便将博敦拖到东厢,打开自己多年“珍藏”的妆奁,“阿珲也挑一件吧。”
博敦笑道,“这全是女孩子的首饰,我要这些做什么?奴恩若真有这心,上回替阿玛做的汗巾子很是不错。”
“原来阿珲打得这个主意!阿珲该知道我最讨厌做女红,实话告诉你吧,上回额捏逼得紧了,那还是依兰额云替我做了交差的呢。阿珲若要奴恩亲手做的东西,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博敦掐她脸道,“好不知羞的小丫头,原来自己也知道自个儿懒?看往后找了姑爷,还懒得不懒得?”
兄妹俩一通闹,赵嬷嬷在旁看着也笑得合不拢嘴。
清晏道,“汗巾这茬儿我记着了,不过今日也得还个礼才安心。是了,前几日得来的宫花不错,阿珲看哪个颜色好,挑了去留给以后的阿沙。”
博敦也不推脱,挑拣了一个,看了半晌,蓦然问道,“哪儿来的?”
“裕亲王府上格格赠与我的,舅父家的三位表姐都有,佟佳小姐……也有。”清晏自悔说错了话,生怕提到佛拉娜令博敦伤心,不由小心翼翼瞥他一眼。博敦反而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揉揉清晏的脑袋笑道,“咱们说话没有那么多顾虑,这么谨小慎微的岂不嫌累?奴恩也委实多虑,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男儿本色,何况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早已放下了。”
清晏听了这一席话,心里大为动容,她想,和康泰又何尝不是如此?脸色一肃,站起来认认真真打躬作揖,“阿珲说的是,奴恩受教了。”
博敦见了“扑哧”笑了,兄妹俩在一处说了些家常话,说到住在跨远里的依兰,博敦有些忧心忡忡的。“阿玛这事做得并不恰当,强逼人家休了三妹妹,那家人一时应了,心里并不甘愿的。倘或依兰生下了孩子,他们又来抢,咱们家无权无势,又不占着理,半点奈何不了人家。”
清晏忿忿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分明他们疏于照看,溺死了额云的孩子,这还算不占着理,那天下哪儿还有天理了?”
博敦摇了摇头,又长长叹了口气,“到底是咱们家无权无势……说起来,我想起一桩事来,还不曾回过阿玛额捏,先与奴恩说一说吧。今日在神武门正巧遇上佟三公子,蒙他高看念着过去的旧情,他说过两日或许替我谋一个外放的官职,品级也能升一升,在骁骑营里混日子总不是回事。”
“阿珲好端端怎么会路过神武门呢?”
“这几日内务府选官女子,少不得调派人手,我恰是分在神武门那一处。”
清晏听博敦这么一说清晏有几分好奇,“官女子是何许人也?”
“官女子就是宫女的一种。只不过身份低贱,大多是出身于八旗中的寒门女子,选进去也是伺候人的,这些女孩儿也才不过十一二岁罢了,想来也有些可怜。”
清晏听了点点头,“那……奴恩日后也要去吗?”
博敦听了哭笑不得,“咱们好歹也是上三旗,哪儿沦落到要去选官女子了?倒是有可能选作宫女。还看奴恩自个儿的造化吧。”
清晏默默思忖一番,“阿珲方才说要外放,到哪里去呢?若奴恩一入‘宫门’深似海,阿珲远在千里之外……”
博敦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人家佟三公子贵人事忙,或许只是嘴上一提也可能的,能不能去还没有个准儿。我也不求青云直上当中堂大老爷,只想着苦干上几年,能得个让人高看一眼的好差事,咱们家人便不会任人欺侮了。”
清晏听了很是感动,忽然又心念一转,直直望向博敦,问道,“阿珲,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得老实告诉我。”
“什么事?”
“从前……阿珲和……佛拉娜姐姐的事情,有没有半点是为了接近佟佳三公子隆科多的私心?”
谁知那里博敦听了立刻脸色紫涨青筋毕露,张口无言,站起身来拂袖而去,清晏也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追出去,“阿珲,阿珲,你且站一站,我不是……”
博敦果然站定,回头犹带了几分怒气,“奴恩怎可这样胡乱揣测?你明明知道……”话刚开头,已再也说不下去,抬脚便走了。
清晏自悔唐突,她应该想到的。博敦虽然平日性情豪爽,这件事却是心头最碰不得的一件,那一片赤诚之心硬是被曲解为带有功利目的,也难免他会生气。清晏懊悔不已,怔在原地“咳”了一声,才默然返身而去。
依兰在一个凌晨开始生产,清晏一晚上没有睡着,只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慌急慌忙打发人去请稳婆,打发人烧水取剪子等物,清晏听见从跨院里传出的喊声,听得后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趁着没有人顾及她,蹑手蹑脚下了炕,还没有走多远,只见着赵嬷嬷扶着三奶奶出来,赵嬷嬷浑身都像湿透了似的,并挽着眉头深锁的三奶奶。
赵嬷嬷见到清晏出来,唬了一跳,连连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出来了呢?”
三奶奶道,“罢了,嬷嬷,五丫头离不得你,你回去看着她吧。”
赵嬷嬷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三奶奶……这两三个稳婆都请来了,生了两个时辰还没有生出来……这,这……能行吗?”
三奶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双手紧紧攥着帕子,长叹了一口气道,“尽人事听天命,看依兰自个儿的造化了。”
清晏以前看许多电视剧上的生产还以为是夸张,现在却也觉得恐怖万分,问赵嬷嬷道,“嬷嬷,依兰额云怎么了?”
赵嬷嬷“嘘”了一声,把她抱回床上,“丫头莫乱问,睡吧。”
嬷嬷呼地一声吹熄了摇曳微光的蜡烛,在将明的暗淡天色里,清晏突然有种可怕的预感,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空荡荡的惶恐。
第二日清晏醒来的时候,多了一个新生的外甥女儿,那团红粉白嫩的小人儿的出世,以她母亲的死亡为代价——依兰额云死了,张着嘴巴,四肢细瘦,头发披散到了脸颊上,她的母亲二奶奶在她床榻边上哭昏了过去。
装殓,停灵,清晏都始终不敢去,怎么能想象呢?一个活生生的女子,前一天还在说“五丫头啊,你要当小姨了,但愿这娃娃生下来还是个丫头就好了”,后一天就变成一具冰凉的,死状可怖的尸体了。这是什么世界?女人的一生要忍辱负重,忍受男人们强加给他们的权威,小心翼翼地生活,郁郁寡欢苦苦度日,卑微得像蝼蚁一般,最后还要因为难产而死?清晏还记得头一次见依兰额云的模样,一团火一样张扬跳脱,依兰抱她亲她,带她去他们家,把自个儿女儿手腕上的金镯子不由分说推到她手上……
清晏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那个新生丧母的女婴养在二奶奶房里,洗三那日二奶奶把女婴放在一个小盆儿里,盆里尽是喜蛋、金银珠宝之类,二奶奶在婴儿手上系上了红丝带,却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可怜的娃娃,没了阿玛又没了额捏……”眼泪落在小女婴的身上,婴儿睁了眼睛,挥舞白嫩嫩一双小手,三奶奶看着二奶奶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倒也恻然,“你眼泪掉在里头,以后这孩子也该成天哭了,生死有命……你瞧,她眼睛倒像依兰。”
二奶奶好不容易收住了泪。
这时一个丫头急火火奔来,上气不接下气朝清晏的娘道,“三奶奶,三奶奶,裕亲王府上来人了!”